五·恩怨情仇·十一 天牢

五·恩怨情仇·十一 天牢

天牢这个地方,并不是世上最阴森、最恐怖的地方,但却绝对是世上让人感觉落差最大的地方。

天牢所囚禁的每一个人,在迈过那道脱了漆的铜木大栅门之前,谁不是赫赫扬扬,体面尊贵,而对于这些刚刚离开人间富贵场,陡然跌落云端沦为阶下囚的人而言,明明并不比其他牢狱更阴酷的天牢,无异于世上最可怕的地方。

老黄头是天牢的看守,他的儿子小黄也是天牢的看守,父子两个轮番换班,守卫的是天牢中被称为寒字号的一个独立区域。虽然每天要照例巡视,日晚两班不能离人,但其实他们真正的工作也只是洒扫庭院而已。

因为寒字号牢房里根本没有囚犯,一个也没有。

这里是天牢最为特殊的一个部分,向来只关押重罪的皇族。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实际上人人都知道皇族是多么高高在上的存在,谁敢随意定他们的罪?在老黄头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十几年前,这里曾经关押过一个世上最尊贵的皇子。在那之后,寒字号一直就这么空着,每天洒扫一次,干净而又冷清。

寒字号院外的空地另一边,是一条被称为“幽冥道”的长廊,长廊的彼端通向岩砖砌就的大片内牢房,犯事的官员全部都被囚禁在那里。

比起寒字号的冷清,幽冥道算得上热闹,时不时就会有哭泣的、呆滞的、狂喊乱叫的、木然的……总之,形形色色表情的人被铁链锁着拉过去。

老黄头时常会伸长了脖子观望,儿子来接班时他便发一句感慨:“都是些大老爷啊……”这句感慨好多年如一日,基本都没有变过。

当然也有人从幽冥道的那一头走出来。如果走出来的人依然披枷带锁,面容枯稿,老黄头就会在心里拜拜,念叨一声“孽消孽消早日投胎”,如果走出来的人轻松自由,旁边还有护送的差役,老黄头就会打个揖弯个腰,什么话也不说。

在枯燥无味的看守生活中,看一看幽冥道上的冷暖人生戏,也不失于一个打发时间的好方法。

这一天老黄头照常扫净了寒字号的院子,锁好门,站在外面的空地上,袖手躬身朝幽冥道方向呆呆看着,时不时还从袖子里的油袋中摸一颗花生米来嚼嚼。

刚嚼到第五颗的时候,幽冥道靠外一侧的栅门哗啦啦响起来,一听就知道有人在开锁。老黄头知道这代表又有新的人犯被提到此处,忙朝旁边的阴影处站了站。

门开了,先进来的是两个熟脸孔,牢头阿伟和阿牛,他们粗粗壮壮地朝两边一站,快速地躬下了腰。

老黄头哆嗦了一下,赶紧又朝墙边贴了贴

因为随后进来的那个人实在不得了,居然是这整个天牢的一号老大,提刑司安锐安大人。这位大老爷今天没穿官服,一身藏青的袍子,笑嘻嘻地抬手做出引导的姿势,道:“请,苏先生这边请。”

被安大老爷称为苏先生的是个儒衫青年,相貌瞧着还算清俊,就是瘦了些,看起来并不象是个大人物的样子。但对于提刑大老爷的恭敬客气,这青年好象安之若素,只淡淡笑了笑,步子仍是迈得不紧不慢。

一行人顺着幽冥道前行,显然是要进牢房里去探监。老黄头正皱着花白的眉毛猜测来者的身份,那个青年突然停住,视线一下子扫了过来,吓得老黄头一个趔趄,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在这里窥测。

“那边……好象不太一样……”青年指着老黄头的方向问道。

“那是寒字号房,”安锐谨慎地答着,“苏先生应该知道,就是关押皇族的地方。”

“哦。”青年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去。在他们后面,突然有一个人影飘过,如同鬼魅般,一会儿在前一会在后,青年喊了一声什么,那人影乖乖地停了下来,仔细一看,却又是个正常俊秀的少年模样。安大老爷和两个牢头都是一脸好奇又不方便问的样子,一行人就这样穿过了长廊,消失在另一端的栅门内。

老黄头赶紧溜回自己守备范围内的院门后,呼一口气,坐下来,继续拧眉猜测来者会是何人。这个是他的乐趣,被怎么惊吓都不会放弃,也从不在乎他所猜测的结果根本没办法去验证对与不对。

这个令老黄头枯燥的一天又有了事做的青年,当然就是梅长苏。

由于誉王亲自出面安排,安锐哪里敢怠慢。尽管对方只是个无官无职的白衣书生,他依然小心地亲自出面陪同,并不敢自恃身份有所轻视。

天牢的狱房都是单间,灌浆而筑,结实异常。与所有的监牢一样,这里也只有小小的高窗,空气流通不畅,飘着一股阴冷发霉的味道。梅长苏进入内牢走廊时略停住脚步,抬手扶了扶额头,好象有些不习惯里面暗淡的光线。飞流走过来,挨在他身旁,很乖顺的样子。

“苏先生请小心脚下,”走到转弯处,安锐提醒了一句,“谢玉的监房,还在下面一层。”

梅长苏扶着飞流的手臂,迈下十几级粗石砌成的台阶,到了底层,朝里走过两三间,来到比较靠内的一间牢房外。

安锐一抬手,示意属下打开牢门。整个牢室大约有六尺见方,幽暗昏黄。只有顶上斜斜小窗户里透进了一缕惨淡的阳光,光线中有无数飘浮的灰尘颗粒,令人看了之后,倍加感觉此处的塞闷与脏污。

“苏先生请自便,我在上面等您。”安锐低声说毕,带着两个牢头退了出去。梅长苏在门外略站片刻,缓步走进牢门。

大概已经听到外面的对话,谢玉从墙角堆积的稻草堆里站了起来,拖着脚镣挪动了一下,眯着眼睛看向来访者。

“谢侯爷,别来无恙?”梅长苏冷冷地打了一个招呼。

谢玉看着这个闲淡的年轻人,心中况味杂陈。其实自从知道他就是有麒麟才子之名的江左梅郎之后,自己明明一直都在努力防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试过,一举一动也倍加小心。可最终的结局,居然仍是被逼至绝境,落到了这间湿冷囚室之中。如果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时运不济,才会凑巧被揭发出来的倒也罢了,如果竟是这位江左梅郎一手炮制出来的,那么静夜思之,未免有些毛骨悚然,心下惊栗,想不通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怎么?才半月未见,谢侯爷就不认得苏某了?”梅长苏又刺了他一句。

谢玉忍住胸口翻腾的怒气,哼了一声道:“当然认得。苏先生刚到京城时,不就是以客人的身份,住在我家里的吗?”

“没错,”梅长苏坦然道,“记得当时第一次见谢侯爷,您还是丰神如玉,姿容潇洒,朝廷柱石的威仪,简直令人不敢仰视。”

“原来苏先生今天来,只是为了落井下台,讽刺我几句。这个格调……可不够高啊。”谢玉目光沉沉地看着他,“我今蒙冤落难,是命数不济,先生追打至此,不觉得是副小人嘴脸吗?”

梅长苏冷嘲道:“原来谢侯爷竟还知道世上有‘小人’二字。你落难不假,何曾蒙冤?你我心中都明白,卓鼎风所控桩桩件件,无一不实,你厚颜抵赖,不过是为了保命而已。可惜铁证如山,黄泉路近,你这一番徒劳挣扎,何尝能保住自己的命,最多不过保全了夏江而已。”

谢玉目光微动,唇边浮起了一丝冷笑。

果然不出所料,这么快就提到了夏江。如果不是因为夏江,这位江左梅郎大约也不会尊屈来到这肮脏之所吧。

在案情如此明了的情况下,被囚半个多月仍没有处置的旨意下来,谢玉很清楚这都是因为夏江正在确实履行着他的承诺,为救他性命想方设法活动游说。而这种行为必然会触怒誉王,使这位皇子也展开相应的回击。梅长苏出现在这间囚室之中,想来就是为了釜底抽薪,从自己这里找到对付夏江的突破点。

所以谢玉做了充分的准备,把自己缩入铁壳之中,随便怎么触动,都坚持咬紧牙根不作反应。

“谢侯爷,”梅长苏走近一步,微微倾过身子,“我知道……你一见到我就忍不住会想,自己到底是怎么败在我手下的,对不对?而且你直到现在,恐怕还是没有能够想出合理的原因来,对不对?你根本想不明白自己哪一步做错了,哪一步疏漏了,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一波接一波地这样发展着,突然有一天就将你打入深渊,从贵极人臣,到囚牢待死,对不对?”

听着这些冷酷刺心的话语,谢玉绷紧了脸,两颊因牙根太用力而发酸发痛,不过仍然不发一语。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费力地想,今天我来,就是准备明明白白告诉你的。谢侯爷,你之所以会输的原因……”梅长苏的目光象冰棱一样在囚者的脸上刮着,慢慢吐出几个字,“就是因为你笨。”

谢玉的眉棱猛地一跳。

“我倒不是说你比一般人更笨,你只不过是比我笨罢了。”梅长苏悠悠一笑,“就是因为我比你聪明,所以你会怎么反应,怎么动作,计划什么,谋策什么,我都看得破。而反过来,我在想什么,我会怎么做,我到底如何筹谋,你却是半点也看不透。这么一来,你怎么可能不输,怎么可能不败?而且连输了败了之后都琢磨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这不是笨……又是什么呢?”

谢玉面色发白,抑住胸口的起伏,鼻息渐粗。

梅长苏在室内踱了几步,象是在观赏这简陋的房间一般,转着头看了一圈儿,最后停在谢玉面前,慢慢蹲下来,直视着他,突地一笑:“你知不知道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比你聪明?”

谢玉转过头去,坚持不理会。

“夏江。”梅长苏不以为意,仍是淡淡吐出这个名字,“夏江比你聪明太多了,所以你仍然会重蹈败在我手下的覆辙,一直这么输下去。”

梅长苏刻意停顿了一下,看着谢玉脖子上跳动着的青筋,用平板无波却又极具蛊惑力的声调继续道:“我来告诉你聪明人会怎么对付你吧。其实只要想通了,那真的很简单。首先,他到这里来看望你这位落难侯爷,告诉你他不会袖手旁观,跟你做一个交易。你不吐露他的秘密,他为你保命。这个交易当然不是假的。他会非常认真地想方设法,让你活着走出这个天牢。你出了天牢,不判死罪,他的承诺就完成了。他救了你的命,你自然不会再供出他的任何罪行。然后你会被判徙刑,流放到寒苦之地去。也许你觉得自己熬得过那场苦,但实际上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吃这份苦。因为这个时候你的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审问你,不会有人认真听你说话,你嘴里咬着夏江再多的秘密也没有机会吐露。从京城到流放地这长长一段路,任何一个地方都可能是你的鬼门关。而到了那个时候,你的死仅仅只是一个流放犯的死,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在意,就算事后有人关心有人在意又怎么样,你已经死了,在根本来不及用你所守的机密威胁任何人的情况下很容易地死掉,把所有的一切都干干净净地带到另一个世界。而夏江……他这个聪明人却会好好地活着,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了,这样多好,是不是?”

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从谢玉额上滚了下来,滴在他脏污得看不出本色的囚衣上,晕成黑黑的一团。

“谢侯爷,”梅长苏紧逼而来的声音如同从地狱中传来的一般幽冷残酷,每一个字都扎在谢玉的心头,“你现在最好抬起头来,看着我,咱们两个人也来好好地谈一谈,如何?”

谢玉并没有如他所要求地那样抬起头来,但梅长苏所说的每一句话都象毒刺一样扎进了他的心中。就算他真的笨,他也知道这位江左梅郎所言不虚,更何况他其实一点都不笨。

可如果不依靠夏江,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根本没有。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怎么虚幻也只能牢牢抓住,早已没有了可以算计的空间。

谢玉自己非常清楚,即使将来出了天牢,他也决不会反口再出卖夏江,因为那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夏江可以保他性命,可以为他打点,甚至可以在日后成为他东山再起的契机,他一定会为夏江保密到底的,只要这位悬镜掌司肯相信他……

“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准呢?”梅长苏仿佛看透了他心中所思般,冷冷地道,“就好比半个多月前,你也想不到自己会落到如今这样的处境吧?单从现在的情势来看,只要夏江救你,你便的确没有任何出卖他的理由,但世上的一切总是千变万化的,他与其相信你,不如相信一个死人,那样才更干净利落,更象一个悬镜掌司行事的风格吧?”

谢玉终于抬起了头,迎住了梅长苏的视线,面上仍保有着自己的坚持:“你说的不错,夏江的确有可能在我出天牢后杀我灭口,但那也只是有可能而已。我现在只能赌这最后一局,不信他,难道信你不成?”

“为什么不能信我?”梅长苏微微一笑。

“信你?苏先生开什么玩笑?我有今日大半是拜你所赐,信你还不如自杀更快一点。”

“你错了。”梅长苏语意如冰,“你有今日全都是咎由自取,没有半点委屈。不过我之所以叫你信我,自然不是说着玩的。”

谢玉的视线快速颤动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梅长苏抿紧了唇部的线条,慢而清晰地道:“因为夏江有想让你死的理由,而我却不是。”

“你不想我死?”谢玉仰天大笑,“你不想我死得太慢吧?”

“我刚刚已经说过,”梅长苏毫不介意,仍是静静地道,“你就算出了天牢也只是个流放犯,是死是活对我来说有何区别?我对付你,不过是因为你手握的权势对誉王殿下有所妨害,现在你根本已是一败涂地,要不要你的命根本无关紧要。”

谢玉狐疑地看着他:“既然我现在只剩一条你不感兴趣的命了,那你何不让我自生自灭就好,还费这么多精神到这暗牢之中来干什么?”

“问的好,”梅长苏缓缓点着头,“我对你的命确实一点儿都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只是夏江而已……”

谢玉霍然转身:“苏哲,你还真敢说。现在夏江是我最后一丝希望,你居然指望利用我来对付他,你没疯吗?”

“利用你又怎么了?”梅长苏瞟了他一眼,“谢侯爷如此处境,还能有点可以被利用的地方,应该高兴才对。要真是一无用处了,绝路也就到了。”

“那恐怕要让苏先生失望了。”谢玉咬紧牙关,“我还是要赌夏江,赌他相信我决不会出卖他,这才是我唯一的生路。”

梅长苏歪着头看了看他,脸上突然浮起了一丝笑容,明明是清雅文弱的样子,却无端让人心头发寒:“真是抱歉,这条生路我已经给侯爷堵死了。”

谢玉明知不该被他引逗着询问,但还是忍不住脱口问了一句:“你什么意思?”

“十三年前,你派人杀了一位没没无名的教书先生李重心,这个人是替夏江杀的吧?”

谢玉心头一震,强笑道:“你胡说什么?”

“也许是我胡说,”梅长苏语调轻松地道,“我也只是赌一赌,猜一猜罢了。不过誉王已经去问夏江了,问他为什么要指使你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书生,当然夏江一定会矢口否认,但他否认之后,难免心里会想,誉王是怎么知道李重心是他要杀的,想来想去,除非是谢侯爷你说的……”

“我没说!”

“我知道你没说,可是夏江不知道。”梅长苏笑意微微,摊了摊手,“看侯爷你的反应,我居然猜对了。所以不好意思,你已经出卖过夏江一次了,纵然他还相信你不是有意泄露的,但起码也证明了你的嘴并不象死人那样牢靠,有很多手段可以一点一点地挖。当然为了保住更深层次的秘密,他仍然会救你,不过救了之后,为了能够一劳永逸,不留后患,他就只好当一个我所说的聪明了人……夏侯爷,你赌夏江是一定会输的,因为你的筹码就只剩下他对你的信任,而现在这点信任,早已荡然无存……”

“你……你……”谢玉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全身剧烈颤抖着,双目喷火,欲待要扑向梅长苏,旁边又有一个正在翻看稻草玩的飞流,只能喘息着怒道,“苏哲,我与你何怨何仇,你要逼我到如此地步?”

“何怨……何仇……”梅长苏喃喃重复一遍,放声大笑,“谢侯爷,你我为名为利,各保其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又何尝不是不择手段,今日问我这样的话,不觉得可笑吗?”

谢玉跌坐在稻草丛中,面色惨白,心中一阵阵绝望。面前的梅长苏,就如同一只正在戏耍老鼠的猫一样,不过轻轻一拨弄爪子,便让人无丝毫招架之力。

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悔不该当初让太子轻易放弃了他……

“谢侯爷,趁着还有机会,赶紧改赌我吧。我没什么把柄在你手中,我不在乎让你活着,”梅长苏在他前方蹲下,轻声道,“好歹,这边还有一线生机呢。”

谢玉垂下头,全身的汗干了又湿,好半天才低低道:“你想让我怎么做?”

“放心,我不会让你出面去指证夏江什么,我更无意再翻弄出一件夏江的案子来,”梅长苏喉间发出轻柔的笑声,“你我都很清楚,夏江做的任何事都是顺承圣意,只不过……他用了些连皇上都不知道的手段来达到目的罢了。我猜得可对?”

谢玉神情木然地顿了顿,慢慢点头。

“陛下圣心难测,猜忌多疑,当年瞒了他的那些手段,现在夏江还想继续瞒着,不过如此而已。”梅长苏淡淡道,“说到底,这些与我现在所谋之事并无多少关联,我无意自找麻烦。但誉王殿下却未免要担心夏江保你会不会是为了太子,担心他会不会破了悬镜司历年来的常例参与到党争中来,所以我也只好过来问问。谢侯爷,你把李重心的事情大略讲给我听一下好了,只要我能确认此事与当下的党争无关,我便不会拿它做文章。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悬镜司可不是那么好动的,毕竟它常奉密旨,一不小心,万一触到了陛下的痛处,那可怎么好?”

谢玉深深看了他一眼:“讲给你听了,我有什么好处?”

“多的我也给不了你,不过请誉王放手,让夏江救你出牢,然后保你安稳到流放地,活着当你的流刑犯罢了。”

谢玉闭上眼睛,似在脑中激烈思考。他倒不担心自己说出李重心的秘密后,誉王会拿它兴什么风波。因为这个秘密背后所牵扯的那件事,誉王自己也是利益领受者之一,只不过当年他还不够成熟,没有更深入地参与罢了,论起推波助澜、落井下石这类的事,皇后和他都没少干。只要梅长苏回去跟他一说,他心里便会立即明白过来,绝对不会自讨苦吃地拿这个跟夏江为难。而夏江所防的,也只是不想让整件事情被散布出去,或者某些他隐瞒了的细节被皇帝知道而已。

可是,如果自己开口说了,这个江左梅郎会不会真的履行他的承诺呢?

“这是赌局,”梅长苏仿佛又一次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轻飘飘地道,“你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押注了。我是江湖人,我知道怎么让你活下去,除了相信我的承诺,你别无选择。”

谢玉似乎已经被彻底压垮,整个身体无力地前倾,靠两只手撑在地上勉强坐着。在足足沉默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他终于张开了干裂的嘴唇。

“李重心……的确只是个教书先生,但他却有一项奇异的才能,就是可以模仿任何他看过的字,毫无破绽,无人可以辨出真伪。十三年前……他替夏江写了一封信,冒仿的,就是聂锋的笔迹……”

“聂锋是谁?”梅长苏有意问了一句。

“他是当时赤焰军前锋大将,也是夏冬的夫婿,所以夏江有很多机会可以拿到他所写的书文草稿,从中剪了些需要的字拿给李重心看,让他可以写出一封天衣无缝,连夏冬也分不出的信来……”

“信中写了什么?”

“是一封求救信,写着‘主帅有谋逆之心,吾察,为灭口,驱吾入死地,望救。’”

“这件事我好象知道,原来这信是假的。”梅长苏冷笑一声,“所以……你千里奔袭去救聂锋,最后因为去晚了,只能带回他尸骨的事,也是假的了?”

谢玉闭口不语。

“据我听到的传奇故事,是谢大将军你为救同僚,长途奔波,到了聂锋所在的绝魂谷,却有探报说谷内已无友军生者,只有敌国蛮兵快要冲杀出来,所以你当机立断,伐木放火封了谷口,这才阻住蛮兵之势,保了我大梁的左翼防线。这故事实在是令闻者肃然起敬啊。”梅长苏讥刺道,“今日想来,你封的其实是聂锋的退路,让这位本来不在死地的前锋大将,因为你而落入了死地,造成最终的惨局。我推测得可对?”

谢玉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依然不接他的话。

“算了,这些都是前尘往事,查之无益。”梅长苏凝住目光,冷冷道,“接下来呢?”

“当时只有我和夏江知道那封信是假的,他有他的目的,我有我的,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心照不宣。因为不想让他的徒儿们察觉到异样,他没有动用悬镜司的力量,只暗示了我一下,我就替他杀了李重心全家。”谢玉的话调平板无波,似乎对此事并无愧意,“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与现在的党争毫无关系,你满意了吗?”

“原来朝廷柱石就是这样打下了根基。”梅长苏点点头,隐在袖中的双手紧紧捏住,面上仍是一派平静。谢玉所讲的,当然只是当年隐事中的冰山一角,但逼之过多,反无益处,这短短的一段对话,已可以达到今日来此的目的,而之后的路,依然要慢慢小心,一步步地稳稳走下去。

至于谢玉的下场,自有旁人操心。其实有时候死,也未必就是最可怕的一种结局。

“你好生歇着吧。夏江不会知道我今天来见过你,誉王殿下对当年旧事也无兴趣。我会履行承诺,不让你死于非命,但要是你自己熬不住流放的苦役,我可不管。”梅长苏淡淡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便不再多看谢玉一眼,转身出了牢房。飞流急忙扔下手中正在编结玩耍的稻草,跟在了他的后面。

在返程走向通向地上一层的石梯时,梅长苏有意无意地向谢玉隔壁的黑间里瞟了一眼,但脚步却没有丝毫停滞,很快就消失在了石梯的出口。

他离去片刻后,黑间的门无声地被推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出来,走得非常之慢,而且脚步都有些微的不稳。

前面那人身形修长,黑衣黑裙,乌发间两络银丝乍眼醒目,俊美的面容上一丝血色也无,惨白得如同一张纸一样,仅仅是暗廊上的一粒小石头,便将她硌得几欲跌倒,幸好被后面那人一把扶住。

两个人出了黑间并无一语交谈,即使是刚才那个搀扶,也仅仅拉了一把后立即收回,无声无息。他们也是沿着刚才梅长苏所走的石梯,缓缓走到了一层,唯一不同的是在门外等候着领他们出去的人并不是提刑安锐,而是已正式升任刑部尚书的蔡荃。

“麻烦蔡大人了。”

“靖王殿下不必客气。”

只这两句对话,之后便再无客套。一行人从后门隐秘处出了天牢,夏冬头也不回地快步奔离,自始至终未动一下嘴唇。在她身后,靖王默默地凝望着她孤单远去的背影,双眸之中却暗暗燃起了灼灼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