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B与C(老舍)

粗粗的,我可以把十年来写小说的经验划成三个阶段。

(A)女子若是不先学了养小孩而后出嫁,大概写家们也很少先熟读了什么什么法程与入门而后创作。写作的动机,在我们的经验里,与其说是由于照猫画虎的把材料填入一定的格式之内,还不如说是由于材料逼着脑子把它落在白纸上。不写,心里痒痒。于是就写起活来。自然是乱七八糟。这时候,材料是一切,凡是可以拉进来的全用上,越多越热闹。譬若:描写一面龙旗,便不管它在整段之中有何作用。而抱定它死啃,把龙鳞一个个的描画,直到筋疲力尽,还找补着细说一番龙尾巴。这一段谈龙的自身也许是很好的文字,怎奈它与全体无关;可是,在那时候,自己专为这一段得意;写完龙鳞,赶紧去抓凤眼,又是与谁也不相干的一大段。龙鳞凤眼都写得很好,可是连自己也忘了到底说的是什么了。想了一会儿,噢,原来正题是讲张王李的三角恋爱呀。龙凤与此全无关系。但是已经写好,怎能再改,况且那龙与风都很够样儿呀。于是然而一大转,硬把龙凤放下,而拾起三角恋爱。就是这么东补西拼。我写成了一两本小说。

(B)工夫不骗人,一两本小说写成,自然长了经验:知道了怎样管着自己了。无论怎样好的材料,不能随便拉它上来。我懂了什么叫中心思想。即使难于割舍,也得咬牙,不三不四的材料全得放在一旁。这可就难多了!清一色的材料还真不大容易往一块凑呢。这才知道写作的难处,再也不说下笔万言,倚马可待了。在(A)阶段里,什么东西都是好的,口上总念道着:这个事有趣,等我把它写进去。现在,什么东西都要画上个“?”了,口中念道着:这是写小说呀,不是编一张花花绿绿的新闻纸!这时候,才稍能欣赏那平稳停匀的作品,不以乌烟瘴气为贵了。

(C)闹中心思想又过去了,现在最感困难的是怎能处处切实。有了中心思想,也有了由此而来的穿插,好了,就该动笔写吧。哼,一动笔就碰钉子,就苦恼,就要骂街,甚至于想去跳井!是呀,该用的材料都预备好了,可就是写不出。譬如说吧,题目是三角恋爱,我把三角之所以成为三角,三角人,三角地,三角吻,三角起打,和舞场,电影院,一切的一切,都预备好了。及至一提笔,想说春天的晚上;坏了,我没预备好春天的暮色是什么样。我只要简单的两三句话,而极生动的写出这个景色,使人一看便动心,就自己也要闹恋爱去,好吧,这两三句话够想一天的,而且未必想得起来。缺乏经验呀,观察的不够呀!这个三角恋爱的故事不知道需要多少多少经验,才能句句不空;上自天文,下至跳舞,都须晓得,而且真正内行,每句是个小图画,每句都说到了家,不但到了家。而且还又碰回来,当当儿的响。单有了中心思想单有了好的结构,才算不了一回事呢!

到了(C)这块儿,我很想把以前的作品全烧掉,从此搁笔改行,假如有人能白给我五十万块钱的话。

载一九三七年二月《文学》第八卷第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