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算》第二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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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鲁生抬头——楼顶上看不出有什么异样,只有霾的天空。

安在天把那个人翻过来,才发现已经有血从他的鼻孔、嘴里、耳朵里出来……

几个教师和学生从四处跑了过来,有人“啊”地叫了一声:“天哪,是罗山老师!”

安在天大吃一惊。

金鲁生转身跑进楼,按着电梯开关,可电梯就是不下来。

老公安惊魂未定,他的手不住地在发抖。

安在天去打急救电话。

金鲁生顺着楼梯拾级而上,不断有人听说楼下出事了往下跑,还有个穿灰长衫的人跑得太急了,差点儿和金鲁生撞个满怀……

安在天打完电话回来,见已经有不少人围住了罗山,女同学吓得抱成一,还有人从楼里跑出来,其中就有“灰长衫”。

金鲁生端着手,一脚踹开通往顶楼的门……空荡荡的楼顶平台……他走到边上,往下看去——一辆救护车鸣叫着开进校园,人散开了,没有再看见“灰长衫”……

医院急救室,罗山头上缠绷带,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全身插满了管子。护士又挂上一袋血浆。

走廊里,罗山的妻子和孩子匆匆跑了进来。安在天和金鲁生站了起来。罗山的妻子往急救室里闯去,被护士拦住。

幸福将在这个家庭中不复存在,因为医生告诉安在天,罗山的手脚断了不说,大小便失禁,脊椎也摔断了。罗山让安在天再一次感受到生命是如此的不真实,昨天还是好好的,今天就鸡飞蛋打。

士出来说:“他嘴巴能讲话了,叫人赶紧进去。”

安在天、金鲁生以及罗山的妻子同时站了起来,都要往里去,被护士拦住了:“他只说要跟来接他的同志讲话。”

安在天歉意地看着罗山的妻子,一狠心,进去。

罗山依然躺着,知道安在天进来,微弱地叫了一声:“……首长……”

安在天安慰道:“你没事儿的。”

“……我不能为你们效力了……”

“不着急,等你好了,我再来接你走。”

“……我不行了……”

“罗山同志,你会好的,别胡思乱想了,一定要配合医生的治疗,医费……组织上会为你解决的。”

“……谢谢首长。到青镇……有个码头,只有一个……你坐船,顺着河流一直往下走……有一个叫乌镇的村庄……那里有你要找的人……他比我的耳朵还要好……”

“男的女的?”

“……男的……”

罗山说话时一直一动不动,眼睛都没睁开过,像具木乃伊。

“他叫什么名字?”

罗山张了几次嘴,终于道:“……这无所谓……只要到了村子,问谁都知道的……”

安在天试图还想问什么,却发现罗山已经呼吸急促起来。

罗山吃力地说:“……有……特务,是他把我推下楼的……穿灰长衫……”

安在天默默地走出急救室,罗山的妻子走了上来,充满希望地看着他。安在天难过地低下了头……

罗山妻子像从梦中醒来一样,不顾一切地冲进了急救室。

安在天往外走去,金鲁生紧跟在他后面,急救室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

谁也没有想到,情况会变得这么复杂、严峻。铁路公安给安在天他们换了一辆车,他们直接去了上海市公安局。

值班室,金鲁生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有事,需要找局长。”

一个年轻公觉地问:“你们是什么人?”

金鲁生递上特别通行证:“请配合一下。”

安看着证件,顿时肃然起敬:“失敬失敬,对不起,我这就去通知局长,请稍等一下。”

安拿着证件要走。

金鲁生拦住他道:“请把证件还给我。”

“我给局长看一下。”

“我这证件是不能离身的,局长来了我可以再拿给他看。”

安还给他,出去。

安在天看着证件,感叹道:“这不等于是皇帝的尚方宝剑嘛。”

金鲁生说:“差不多。”

长进到值班室,金鲁生又把证件掏出来,局长推辞着不看,和他握手。值班员带他们去了刑侦处……

有了“圣旨”一般的特别通行证,安在天他们受到公安局热情的善待和礼遇,然后几乎在任何环节上,他们都心想事成,并被别人刮目相看。最后,负责接待他们的是刑侦处黄处长和员小钱。

安在天问:“你这里能打长途吗?”

“可以,你要哪里?”

“我需要和单位联系。”

黄处长拿起电话:“总机,要个长途……”

《暗算》第二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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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铁院长的办公室,桌上三部颜不一的电话,分别为红、黑、绿。打出去的一般使用绿,红和黑主要用来接听,红代表上级机关来电。

这会儿,铁院长正在用绿电话,华主任背对着他,在窗前看着外面,那里有人在架天线,像个猴子。

铁院长又不知在对谁发火:“……搞什么名堂?人下午就到了,你居然现在还不知道安排他们在哪儿住?哪儿不能住?有床的地方,都可以安排人住,没床也可以加床……那就叫后勤的人去买……你说什么?那好,你住树上,把你的床腾出来!”

电话机响了,铁院长不耐烦地,接起来道:“谁?讲!”

铁院长忽然把绿电话扣了:“安儿,到上海了?见到人了吗?怎么样?”

华主任忙凑了过来。

“特务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行动?”铁院长听到消息很吃惊,他又转过头对华主任,“罗山死了!”

华主任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

唯一的可能就是,罗山接了华主任的电话,听说要请他出山,觉得很光荣,很不了起,然后就跟人去炫耀,到处和同事告别呀合影留念的,被特务知道了。因为历史上有污点,他在上海音乐学院一直没有得到领导重用,好容易有了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肯定得意忘形。这是他的命数。接下来,就要看他推荐的那个人有没有这个命了。

安在天继续在电话里说:“……人之将死,其言必善。罗山不会随便给我推荐人的,他临死都没跟他妻子孩子说一句话。铁院长,再给我一次机会。不是我们害了罗山,是我们的敌人害了罗山。我会注意安全的,我们现在就在上海市公安局,这里的同志会全力帮助我们……”

挂了电话,金鲁生问:“怎么说?”

安在天松了一口气:“同意我们先去看看。”

“我知道铁院长的意思,他怕抓鸡不着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别忘了,你同样是701的宝贝。出师不利,他担心你再出事。”

安在天问小钱:“有没有那个‘灰长衫’的记录?”

小钱还在翻卷宗,说:“没有。”

黄处长:“我们会发动所有的力量,在全城之搜捕‘灰长衫’。”

金鲁生:“黄处长,需要你派一辆车,送我们去青镇码头。”

“这没问题。”

安在天:“还有,罗山是为我们的事被特务杀害的,你们能不能派人去医院,帮家属料理一下后事。”

黄处长:“这也没问题,我马上派人去。我派我人去,她是搞人事的,知道怎么说话。”

金鲁生:“我需要一支射程比较远的手。”

黄处长拉开屉,出一把手:“这把行吗?”

金鲁生老道地:“这是德国C5手,行。暂时借给我,多给我一些子弹。”

黄处长从铁柜里取出两盒子弹问:“够吗?”

金鲁生只拿了一盒说:“一盒就够了。请提供你们的值班电话,有事好联络。”

黄处长写了一个,递给金鲁生。

金鲁生收好了:“跟值班室说一声,万一有我们的电话要特级处理。”

安在天:“我们单位有事,可能也会通过你们来找我们,请帮忙转达一下。”

金鲁生:“那就这样,我们马上就出发。”

黄处长问:“要不再配些力,跟着你们?”

金鲁生:“不用,人多目标也大。我说句不该说的话,你不能跟任何人说起我们的去向。对不起,我这是职业病,不相信别人。

黄处长理解地:“没关系,我也是这样,干我们这行的都这样,只相信自己。”

吉普车,安在天和金鲁生换了装束,都是普通办事干部的样子,听小钱介绍乌镇的情况。

小钱开车,很是健谈:“……乌镇不远的,到了青镇坐船,一顿饭工夫就到了。”

“那得看是谁吃的饭,换了我,三顿饭工夫也到不了。”金鲁生回头看安在天,“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就能返回上海。”

安在天默默看着窗外,见金鲁生跟他说话,忙收回视线。

金鲁生:“哎哟,我都忘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饿了吧?”

小钱:“哪里有小吃店?这一带,我不熟……”

安在天不假思索:“笔直走,前面大拐弯,有一个卖松糕的。”

小钱吃惊:“你这么熟?”

金鲁生一下反应过来了,他说:“你家就住在附近?”

安在天:“前面左手那栋红楼,二层,晒着小孩衣服的那间就是。”

金鲁生对小钱:“开慢一点儿。”

安在天眼睁睁地看着左手边的车窗外面……

《暗算》第二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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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鲁生莫能助地看着他。

安在天一直看着那栋红楼,直到脖子转不动了,才回过身来。忽然间,他一下子愣住了——车的前方,一个少妇正蹲在马路边上给小男孩系鞋带。

小钱按了一下喇叭。

妇站了起来,把小男孩护在身后。车子从他们身边开了过去。

透过车后窗玻璃,少妇拉着孩子的手过马路,越来越远了,安在天始终没有回头……

机要处办公室,丁姨正在暗自垂泪。铁院长骂骂咧咧地进来:“干什么?”

丁姨:“看见了还问?”

铁院长:“哪儿凉快去哪儿呆着,捣什么乱!安副处长是去执行任务,他是‘招人小组’的副组长。”

丁姨:“罗三耳已经死了,你就不怕安儿也被特务盯上?”

铁院长:“革命,就得有流血牺牲。你都是长征过来的老同志了,还要我给你补课!”

丁姨:“安儿的父母已经为革命流血牺牲了,他那么小就去了苏联,经历过二战,蹲过德国人的集中营,他身边的同学,死的死,残的残。我们要对得起死去的同志,他们没有看到解放的这一天,可我们得让他们的后代不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还能与和国一起长大,好好地长大,好好地活下去!”

铁院长也难过了,他说:“这由不得你!”

丁姨一下子捂住了脸。

车子行驶在乡间路上,窗外,是江南水乡特有的风光。车,金鲁生看着后视镜,不断过去的乡人、牲畜。没有汽车。

金鲁生对安在天说:“没事,我一直在看着!绝对没有尾巴。就是有尾巴,也被小钱甩掉了。”

安在天还在吃松糕,他说:“我小时候就吃松糕,吃了自己那块,还吃我爸的,所以老挨我说……”

不知是金鲁生这个判断,还是车窗外如诗如画的风景,抑或松糕意味深长的香味,当车驶出上海城区,安在天的情绪马上好了起来。

青镇是一个古老的小镇。

正是中午,码头上人不多,有四、五只小木船泊在水面上,有人在用临时搭的土灶烧饭。小钱去售票口买票,却发现里面没人了。一个四十来岁的船夫从船上跳上岸来,尾随着他。

船夫问:“是去乌镇吧,我送你们去。”

小钱没理他。

船夫又说:“轮船刚走,下一班要三个钟头后才来,我送你们去,半个钟头就到了。”

安在天问:“你是什么船?”

船夫一指自己的小木船:“没问题的,保管你上船好好的,下船也好好的。”

“多少钱?”

船夫伸出四个手指头。

小钱:“才半个小时的路,就要这么多?”

船夫又改成三个手指头。

小钱:“不行,两万块吧。”

船夫:“你们三个人,坐轮船还要三万块呢,我专门送你们一趟才两万块,没道理的。”

小钱:“你这破船哪能跟轮船比?”

船夫还想申辩,金鲁生也过来了,干脆地说:“我们只有两个人,你少要五千,我给你两万伍,行不行?”

船夫开心了,说:“行。”

小钱:“那我……”

金鲁生:“你跟着我们去了,车怎么办?”

“那我在码头上等你们,你不是说今天就能返回吗?”

金鲁生:“我们在乌镇,事不多,但也不会少。车停在青镇码头,目标太大了。你先回,到时我们再联系。”

小钱对船夫:“你好好把他们送到,我认得你的。”

船夫应着,前面带路往船上走,一路上都在喊着:“谁去乌镇,五千块,马上开船了!”

从河上远远地看过去,乌镇码头明显比青镇码头简易许多,也荒凉许多,只是一个用木头架起的小台子而已,加上三、两只停泊的破渔船,网子堆成一,了无人影,像走进了一个被世界几乎遗忘的地方。

安在天和金鲁生下船,站在小台子上,举目望去,显得格外孤单。

安在天:“这就是乌镇吗?怎么看不见村子?”

船夫一边数着钱一边回答:“不会有错的,你顺着石板路往里走,就会看见村子的。乌镇沿河而扎,比上海城还要古老……”

安在天和金鲁生上岸后发现除了密麻麻、绿幽幽的桑林外,什么也看不见,只好顺石板路往里走。石板路泛着青光,一直沿桑林延伸下去。拐过一个弯,前方有一个像舞台一样搭起的井台,有妇女在打水洗衣服。

安在天用上海话问:“大姐,这是乌镇吗?”

妇女抬头,看是外面来人,热情地说:“你们找谁?”

安在天:“你们村里是不是有个人,他耳朵很好……”

《暗算》第二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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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马上打断他的话:“你找阿炳?”

“……是阿炳吗?”

“那还用说,他的耳朵是风长的,尖得很,说不定我们这会儿说的话,他全都听见了。这个时光他肯定在祠堂,你们去那里找他就是了。”妇女说着,伸手往前指了一下。

安在天以为她指的是眼前能看见的一栋房子,说:“是这栋房子吗?”

妇女踮起脚尖,又指了一下:“你个子高或许看得见,有两个大圆柱,门口停了一辆三轮车。”

安在天惊讶地说:“这么远他能听见?”

“他什么听不见?他连鬼的声音都听得见。”

安在天和金鲁生都愣在那里,安在天小声儿地:“他怎么可能是人呢?老美的CR-60步听器还差不多。”

“就是说,我们马上就要见到鬼了。”

乡间的茅房,金鲁生站在里面解手,肩以上暴露在墙头。

金鲁生:“你先去祠堂找阿炳,我跟邻居打听一下他家的社会关系和政治面貌。”

安在天开玩笑地:“那我的安全谁来负责?”

金鲁生:“你是见鬼又不是见人……”

祠堂是乌镇古老和富足的象征,飞檐走角,檐柱上还雕刻着逢双成对的龙凤和狮子老虎。岁月荏苒,从随处可见的斑驳中,不难想象它曾经的沧桑。闲人很多,主要是老人和带孩子的妇女。显然,这里已经成了村里闲散人聚集的公场所。

一个瞎子坐在小板凳上,抱着拐杖,露出一脸憨笑。安在天从瞎子身边过去,他尽量装得闲来无事,但一身打扮还是引起了四周人的注目。他转悠着,窥视着,想从人中找出阿炳。一个个人看过去,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

安在天走进正堂,里面有两桌人在打“车马炮”,还有一桌人下棋。妇女在刺绣,还有人在打瞌睡。

安在天继续在人中猜着、找着,忽然他下意识地一低头,一个孩子藏在他的身后,正在扯住他的袖口,想看他腕上的手表。

安在天把手表摘下来,递给孩子:“见过吗?”

孩子想接又不敢接,说:“我三叔有。”

“看看,跟你三叔的是不是一样?”

孩子羞怯地接过了手表。

“一样吗?”

孩子摇头。

安在天拉住孩子的手,问:“阿炳在这里吗?”

“他就在外面,你没看见他吗?”

“没有啊。”

“那你跟我来。你找阿炳干什么?”

“听说他耳朵很灵光……”

孩子奇怪地回头:“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肯定不是我们村里人。你别跟他说你不是我们村里人,看他能不能听出来。不过,我想他一定能的。”

孩子拉着安在天出了祠堂,径直把他带到那个瞎子跟前,大声喊起来:“阿炳,来,考考你,他是谁家的人?”

他就是阿炳?安在天傻了。这个瞎子安在天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他看上去不但是瞎子,还像是个傻子。安在天万万想不到,罗山给他举荐的居然是这么个人。阿炳听孩子说要考他,似乎等待已久,立即收住憨笑,一脸认真地等着安在天开口说话。安在天一时不知所措。

孩子对安在天:“说话,你,快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他是瞎子,你要说话,他才听得出来。”

金鲁生也赶了过来,挤在看热闹的人中间,密切注意着事态变化。

安在天犹豫着:“这样不大好吧,好像我们合在一起欺负阿炳……”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见阿炳突然朝空中奋力一挥手,叫道:“不是。他不是我们村里人!”

阿炳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木箱里滚出来的。

孩子存心逗阿炳:“哈哈,阿炳,这回你错了,他就是我们村里人!”

阿炳自信地:“不可能。”

孩子:“怎么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二叔。”

阿炳坚决地:“不可能!”

孩子:“就是!”

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坚决,而且还很生气,越来越生气,咬牙切齿,几乎像疯子一样地发作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骗我……你是个骗子!你骗人!你骗我!你……你……你们家的人……都是骗子!都不是好东西!骗子!骗子!……”

阿炳骂着骂着,脸变得铁青,浑身跟风似的痉挛不已,给人整个感觉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既痴弱,又癫狂……

旁边人都围了上来,不过大家对阿炳这个样子似乎已经惯了。

安在天和金鲁生面面相觑。

一个老者走到阿炳身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是他骗了你,阿炳……他是个骗子,大骗子,三爸等一下就帮你他一耳光,很脆的……啊,没错儿,他就不是村里人嘛,我们阿炳的耳朵怎么会听错……阿炳的耳朵比所有人的眼睛还好用……好了,阿炳,安静,安静……”

《暗算》第二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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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爸穿着周正,面容清爽,像个城里人。与此同时,他假装抡起巴掌要打孩子耳光,实际上只是褪下他的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我打你耳光,让你骗阿炳,让你骗阿炳……”

孩子夸张地“啊呀啊呀”一阵叫唤,提上子,一溜烟地跑了。

阿炳终于安静了下来。

安在天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脸的茫然。金鲁生也是同样。

三爸走到安在天跟前:“同志,你是从哪里来的?”

安在天刚想回答,突然想起手表还在那个孩子的手里,叫道:“我的手表!”

“手表怎么了?”

安在天:“刚才那孩子拿去看,没还我呢。”

三爸:“没事,没事的,那孩子是我的堂孙,你放心好了,不会丢的,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安在天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三爸:“是我堂孙麻烦了你。走,我们走。你贵姓?”

安在天回答:“免贵,姓安。”

三爸:“我姓陆,这村里90%的人都陆。”

两人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祠堂,金鲁生悄然跟在后面。

一样的石板路,显得古老又殷实。安在天和三爸边走边说着话。在他们后面,金鲁生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

三爸:“同样是上海话,城里和乡下的口音不一样的,我听安同志的口音,应该是城里人。”

安在天笑了:“所以听出我不是村里人,不光阿炳,谁都听的出来。”

三爸:“那你小看阿炳了。阿炳的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的东西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半夜三更小偷进村了,谁家的媳妇养野男人了,甚至谁家老屋的地基下沉了,他全都知道。我们都说,阿炳身上每一个孔都是耳朵,因为你即使把他耳朵用棉花堵住,堵得死死的,他也同样听得见。”

安在天:“看大伯的穿戴,你也是城里人吧?”

“我是从乌镇出去的,在上海工作。老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回来看看。人越老越怕死,见一面少一面。”

安在天问:“你在上海哪个单位?”

“上海音乐学院。”

安在天意外地:“有个人,罗山,大伯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我还是他系里的书记呢!”

安在天欲言又止。他明白了,事实上,罗山也是通过三爸知道阿炳的。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罗山的死讯告诉三爸。

三爸:“罗山的绰号叫‘罗三耳’,是全上海、可能也是全中国最好的调音师,上海城里的乐器,少说有一半他都摆弄过,一年光挣这个钱,比我全年工资加起来还要高。然而阿炳,你看见的,可怜的样子,凭他的耳朵,我想也可以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我专门请罗山去红房子吃了一次西餐,希望他收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有碗饭吃。”

安在天插嘴:“他不愿意吗?”

三爸叹了一口气:“是啊,他来了乌镇,看见阿炳又瞎又傻的,就坚决不肯带走他。我,阿炳,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阿炳都跪下了……”

正说着,孩子从拐角处冲了出来,两人迎面撞上,手上捏着那块手表,还给安在天。

一直跟在后面的金鲁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孩子转身跑走了,跑了两步后突然又回头,问安在天:“你来找阿炳是不是要买他的骨头?”

三爸生气地骂道:“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没规矩!”

孩子被轰跑了。

安在天不解地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理他,瞎说的。”

安在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农村嘛,很多人的思想还解放得不够彻底,讲究封建迷信,认为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就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我小时候老人们就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乡下还是落后。”

安在天笑了:“他以为我是来买阿炳的骨头去做的?”

三爸反问他:“那你这是来找阿炳做什么?你也是搞音乐的?”

“我像吗?”

“要不就是卖乐器的?”

“为什么?”

“因为除了这两种人,没人会来找他。是罗山介绍你来的?”

安在天点点头。

三爸:“这罗山还讲点儿良心。你算找对人了!你听我说,凭阿炳的耳朵,当个调音师没任何问题,你找人稍微带他一下,将来绝对是个一流的调音师,只会比罗山好,不会比他差。”

“那怎么才能证明阿炳的耳朵好呢?”

三爸想了一下,止步,出自己的怀表道:“我这表一天要慢2分钟,你的表呢,平时是快还是慢?”

《暗算》第二章(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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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快。”

“一天快多少?”

“大概1分钟。”

“好,我们就拿这东西试!”

“怎么试?”

三爸:“两块表都让他听,同时听,看他能不能听出谁快谁慢来。我们一般人谁能听出来?一天24个小时也就相差3分钟。走,我们这就去当场试。”

“我们回祠堂?”

“不,阿炳一定是回家了,他在外面一受委屈,就跑回去找他。他什么委屈都跟他说,也只有他能安慰他。”

远远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三爸引着安在天进了院子:“家里有人的,阿炳是乌镇最好的裁缝,村里人的衣服有一半都是她做的。我太太在世时做旗袍,都不找上海的师傅,专门从城里跑来找她,不光是图个便宜,给她个样子,她翻翻新,会给你缝件更好的。”

安在天问:“你是阿炳的三爸?”

三爸笑笑:“就是嘴上喊喊,没什么血缘关系。他家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时他经常过来照顾我老母亲,关系很好的。所以,我也想做个好人,帮帮他们的忙。”

金鲁生没有跟来,他在门口找了个凳子坐下。院子正对一个小卖部。

三爸指了一下:“那就是我家,我们先去看阿炳,回头再去我家坐。”

两人往阿炳家走去,织布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阿炳头发半白,正在埋头织布。阿炳一无觉察,楼上的阿炳却已经“听”见了,叫道:“,来客人了。”

安在天寻找阿炳的声音,顿时有一种被窥探的恐怖感觉。

阿炳抬头,慌乱地站了起来:“哟,是三哥,来来来,进屋坐。阿炳刚才又烦你了……”

三爸:“忙着呢。”

阿炳有种弱者的殷勤:“不忙。乡下人,不忙的。”说着,又是迎接,又是拿椅子的。楼上有收音机的声音。

三爸问:“阿炳在楼上?”

阿炳:“听收音机呢。”

收音机的声音忽然没了。

三爸对着楼上喊:“阿炳,别下来了,三爸上来找你有事。”向阿炳介绍着安在天,“这位是安同志,从上海来,专门来看阿炳的。”

安在天礼貌地:“你好,阿婆,打扰了。”

阿炳:“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我还是叫阿炳下楼来吧。”

安在天忙摆手:“不用不用。”

楼梯在里屋,灶屋很黑。

阿炳朝楼上喊:“阿炳,他们上来了……楼梯口没灯,阿炳用不着的。”

安在天和三爸上楼来。阿炳就站在楼梯口迎接着,由于逆光,他看上去有点儿恐怖。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那人穿着军装,竟然是国民的军装。安在天一怔!

阿炳家院对门的小卖部,是那种只在墙上开个窗的小店,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他们进了瞎子阿炳家。”

金鲁生找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是从窗洞里传出来的。

金鲁生问:“这院子没后门吧?”

“没有。”

金鲁生掏出酒壶,喝上了。他和里面的人聊着,像跟鬼在说话,对方嗓门很怪,细细的,飘了出来。

金鲁生问:“这个阿炳家还有什么人?”

“就他和他。”

“他爸呢?”

“他没爸。”

“死了?”

“他就没爸。”

“那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金鲁生忍不住站起来,低头往窗洞里看,吓了一跳——是一只晃来晃去的空袖管。

阿炳“咚咚”地从楼梯口跑了上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安在天。

三爸给阿炳使了个眼,拉住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知道三爸带谁来了?”

阿炳不假思索:“那个不是村里人的人。”

安在天:“阿炳你好。”

他的眼角一扫——阿炳已经给那张画像蒙上了一块花布。

三爸:“我们阿炳的耳朵就是好,什么都听得出来,安同志要不也不会愿意来找你,乌镇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

阿炳放心不下,还不住地往画像的方向看。安在天假装对画像并没有在意,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安在天:“阿婆,你去忙,不用管我。”

阿炳忙不迭地说:“那我去烧开水。”

阿炳下楼,三爸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去我家拿些茶叶,我带回来了今年的新茶。”

灶间,阿炳点着一只桑树杆扔进火塘,惊魂未定。

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两把竹椅子,一张木头床。床上乱堆着东西,不像有人在上面睡。唯一像样的是一部老式收音机,很大,放在临窗的桌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味,一只充当烟灰缸的破碗里,还燃烧着烟头。

《暗算》第二章(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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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没头没脑地说:“又打胜仗了,席说得对,他们都是纸老虎……”

三爸:“他每天都听收音机,什么国家大事都知道。”

阿炳:“收音机是三爸送的。”

三爸:“不是送的,是你给了钱,托三爸买的。”

阿炳:“给的钱不够,你添了钱的,收音机很贵的……”

三爸对安在天说:“这是台旧的,我从罗山手上买过来的。”

安在天:“熟人,他应该便宜些儿吧?”

三爸吓得直摇头。安在天明白了,赶忙打着圆场:“是德国的牌子,质量应该不错。”

阿炳:“三爸,他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安在天:“是,听说你耳朵特别灵光……”

阿炳问:“你家里是不是有瞎子或者傻子?”

安在天笑了:“我不会拿你的骨头去做的,我保证。”

他把手表交给三爸,示意他进入“正题”。三爸一边掏出怀表,一边说:“阿炳,我要考考你。”

“考什么?”

一听要考他,阿炳整个表情就变了,认真、安静、肃然。

三爸一一递上怀表和手表,说:“这是三爸的怀表,这是这位安同志的手表。阿炳,现在你来听听看,这两块表是不是走得一样快,还是谁快了,谁慢了?”

阿炳接过表,着:“两块表长的不一样……”

三爸:“是,怀表是放在身上的,手表是可以戴在手上的。”

阿炳问:“哪块贵?”

安在天回答:“一样贵……可能也是一样快,你听听看,是不是一样快?”

三爸:“他听得出来的。”

阿炳拿到耳朵边去听……耳朵微微在动……安在天看着他的耳朵……

阿炳高声叫道:“不一样快。”

三爸问:“哪一只快?”

阿炳举起手表:“它。但快得不多,一天不会超过三分钟……”

这是安在天第一次领略到阿炳耳朵的奇妙。

时间已经不早了,有的人家已冒出炊烟,有妇人正拎着淘洗干净的米和菜,从金鲁生面前过去,显然是回家去烧饭了。

金鲁生坐在那里喝酒,他守株待兔一样,看着阿炳家的院门。

小卖部的店主跟他熟了,出来,递给他一盘茴香豆。店主缺一只胳膊,所以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还有些跛足。

店主:“送你的,下酒,不要钱。快吃晚饭了。”

忽然,弄堂里出现了一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也有小伙子,他们“叽叽喳喳”地往这边走来,一位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三爸的堂孙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金鲁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身来,拔脚就往阿炳家走去,结果还是被堂孙抢先了一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了院子,一直往阿炳家而去。

堂孙高兴地叫了起来:“阿炳!阿炳在家呢!”

涌进院子,大呼小叫着:

“阿炳!有人要‘考’你……”

“阿炳,你这次一定要‘考’好,我们打了赌的,输了他娶我妹妹。”

“阿炳,你一定要输的,我娶了他妹妹,请你喝喜酒,以后还请你吃喜蛋……”

里里外外好多人,都在围着阿炳。

三爸对安在天说:“先别忙走,我们也看看,这又要‘考’谁呢?村里三天两头有人要‘考’阿炳……”

金鲁生也挤在人当中。

阿炳一听到有人要“考”他,就很来劲,很高兴,索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是谁要考我?”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把那位抱小男孩的妇女推到前面。阿炳对这种事情似乎也很热衷,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往往才能在人前得意起来。她搬出一张小板凳,让妇女抱孩子坐下。

阿炳:“开始吧,叫他跟我说话。”

妇女逗着小男孩说:“叫啊,叫阿炳叔叔。”

孩子鹦鹉学舌地叫了一声。

妇女:“阿炳,你‘耳测’一下,他是谁家的孩子?”

小男孩才一岁多一点儿,还不会说太多话,穿戴上不像村里人,他去抓阿炳手上的拐杖。

阿炳:“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直到前年端午节,他才带着老婆回来过一次。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很干净,有点硬。”阿炳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话,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人们意料之中地四散而去……

金鲁生则目瞪口呆……

安在天听三爸说,小男孩其实是生在外面、长在外面的,这还是第一次回乌镇见爷爷,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听出了根根脉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真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暗算》第二章(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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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金鲁生坐在三爸家堂屋里喝茶。

三爸:“……是真的。我们乌镇是本地大户,有100多户人家,近千人。因为人多,村里没有谁能把全村人都指名道姓地认出来。只有他阿炳,不管你是大人小孩,不管你是在村里还是去了外地,你是这村里的人,父辈在这里生活过,你只要跟他说几句话,他就可以知道你是哪家的,父母是谁,兄弟姐妹几个,排行老几,家里出过什么事情。反正你一家子的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都能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少有差错。他不但听力好,记也惊人啊。”

安在天:“有好的记忆力不一定有好的听力,但有好的听力一定会有好的记忆力。你想,如果他听什么记不住,又怎么能做出比较,然后再去分辨呢?”

“是啊,都说好记不如烂笔头,可阿炳的记我看比什么笔头都好。”

安在天问:“阿炳今年多大了?”

三爸回答:“属兔的,今年应该二十五周岁。”

安在天想了想,才问:“……阿炳父亲是做什么的?”

“他没有父亲。”

“去世了?”

三爸欲言又止,慌忙站起身来说:“……我去看看饭烧好了没有……”

三爸出去了。

金鲁生:“我知道。”

安在天问:“你知道?”

“我都打听过了。二十几年前的一个晚上,这个院子曾接待过一支队伍,深夜来,凌晨走,村里人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哪方部队,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们中有一人让裁缝家的闺女大了肚子,就是阿炳。阿炳生下来就是个傻子,三岁还不会走路,五岁还不会喊。到了五岁那年,他发高烧,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来,居然会开口说话了,但眼睛也被烧瞎了。”

“我在阿炳屋里头,见过那个男人的画像,像是国民。”

金鲁生睁大了眼睛,差点儿喊了出来:“他家里敢挂国民的画像?”

在阿炳家,三爸正在数落阿炳:“……你就当那个男人死了就完了,本来就是死人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的,提上子就走了,他都不知道阿炳是谁,为什么阿炳屋里要挂他的画像?”

阿炳抹着眼泪。

三爸:“上次我带来的罗山,人家就是因为耳朵好很吃香的,家里有乐器的人都要找他,连蒋介石的老婆都夸他是三只耳。我看安同志来头不小的,说不定阿炳就是要被哪个大领导看中了,有好日子过了……你不要拖他后,新中国讲政治,要看出身……”

阿炳索着下楼来,他怀里抱的正是那张画像。

三爸看见,大惊失,一边往门外看,一边说:“收起来,快收起来!烧了它!快烧了他!”

安在天和金鲁生像是要走,三爸赶紧从阿炳家跑了出来。

三爸急了:“怎么要走?饭马上就烧好了……”

阿炳也跟了出来,眼泪汪汪的,用企求的眼神看着安在天。

安在天:“我不走,我是想去青镇打个电话。”

三爸松了一口气,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说:“都快五点了,去不了啦,没有船了,明天再去吧。”

安在天:“大伯,我必须现在就去,能帮我们想个办法吗?”

三爸试探着说:“你是……决定要阿炳了?”

安在天如实地:“我跟领导打电话就是要说这件事。”

三爸马上来了劲头,说:“那行,我这就去给你们找船,走吧。”

在乌镇码头,安在天和金鲁生站在小木台上,三爸给船夫递上手电筒:“带上吧,老牛鬼,天马上就黑了。”

老牛鬼不接:“那洋玩意儿我不会使,我船上有马灯。”

三爸:“还是带上,天黑,多一个亮好。”

金鲁生说:“给我吧。”

金鲁生接过手电,率先跳上船。

安在天也上了船,回头对三爸:“你快回去吃饭吧!”

老牛鬼:“老三,回吧!”

三爸应着,看着安在天,似乎还有话说。

安在天冲他招招手:“大伯,你放心,我会给领导多说阿炳好话的。”

一个撑杆,船离开了码头。

马灯点着了。老牛鬼划着船,船桨急促地搅动着河水……

金鲁生和安在天坐在船舱里。

金鲁生:“……村里人都说阿炳比阿炳还傻,她完全可以把阿炳送人,也可以在阿炳一出生时就弄死他。她一直没有嫁,就认为那个当兵的一定会回来找她。她家里人丢不起这个脸,失了面子,呆不下去了,就离开了乌镇,到死不认阿炳。二十五年了,她就跟阿炳相依为命,靠着一门祖传的裁缝手艺,养活自己和儿子,四十几岁的人倒像六十岁了。”

《暗算》第二章(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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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看了一眼金鲁生:“这个男人的情况先别汇报上去,那画像很模糊了,一点儿也看不清楚,那个男人穿的未必就是国民军装,没准儿是临时被国民军队抓来的壮丁,是个老百姓!”

金鲁生会意地点点头。

两人都好像是被阿炳母亲的苦难震撼得失语了。静寂中,只有桨划动的声音,破夜而行。

起了夜风。

老牛鬼举着马灯,在前面带路。青镇的夜巷黑黢黢的,深不可测。他们一路走来,只能看见马灯在动,像飘忽的鬼火。

就这样,凭着一盏昏暗的马灯和船夫的热心与勇气,安在天他们连夜赶回了青镇,并顺利地找到镇上唯一的邮局。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在邮局,他们的特别通行证成了一张废纸……

安在天敲敲门道:“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没有回应。

金鲁生上前帮他,拍门道:“里面有人吗?开门!”

安在天大声地:“里面的同志,麻烦你了,我有要紧事,需要打个长途电话……”

门缝里透出一丝光亮。

老牛鬼兴奋:“有人的,里面有人的。”

两人又是一通敲门、拍门,金鲁生差点儿用上了脚。终于,里面传出动静,好像有人过来了。

门开了,却是一个恶狠狠的头小伙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推了一把金鲁生,骂道:“大半夜的你叫魂儿呢,几点钟了?谁还上班?”

金鲁生没有提防,被推得倒退了好几步,他忍着说:“对不起,打扰了……”

小伙子:“少废话,滚!这里没人上班。这钟点,只有鬼才上班。”说完就要关门,安在天抢先一步挤了进去,又把金鲁生拉了进来。

小伙子:“哟,你敢闯门,胆子大嘛。”

安在天:“同志,我们就是想打个电话。”

小伙子不做任何回应,忽然起了门栓,朝两人过去,道:“你以为进来了,我就赶不走你们了!”

金鲁生拉安在天退到柜台前,这时他们才看到柜台里面还有一个中年人,守着一盘象棋。

“你把家伙放下,告诉你,今天你赶不走我们了。”金鲁生掏出特别通行证说,“你们俩,谁是负责人?”

中年人站了起来,反问:“怎么了?你还要找领导?”

金鲁生:“对,我正在执行一项重要任务,这是我的证件。”

小伙子上前要证件。

安在天:“你是负责的?”

小伙子冷笑:“我们都是负责的。”他一把夺过证件,看也不看,就往柜台里一丢。证件落到了地上。

中年人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去拣,反而嘲弄地说:“哼,你以为这东西就能吓唬住我,我不认识字,这东西对我没用!”

金鲁生目光如剑,盯住他,还没发作,安在天已经抢先从金鲁生的腰间拔出手,“啪”地放在柜台上,厉声喝道:“这东西你该认识吧?”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铁院长正在会议会开会,桌前坐满了人。

华主任在讲话:“……敌人此次实施无线电静默的根本目的,就是要洗白我们过去已有的所有资料。是的,我们现在没有资料了,但是我们有人,有大批业务优秀、政治优良的侦听员,他们就是资料,就是我们粉碎敌人谋的暗器。我们曾经取得过辉煌的战果,敌人108部电台早出夜没的频率、呼号、时间、周期、音质、手法,都被我们侦察得一清二楚,了若指掌,蒋介石在台湾放一个屁,洋鬼子在大西洋那边打个喷嚏,我们都闻得到,听得见。我充分相信,我们全体侦听员一定会再接再厉,打赢这场恶战,让我们的‘深海突围’行动有一个圆满的结局,让总部首长满意,让全国人民满意。诚然,我们目前找台的进度是差强人意,而三个月的期限在一分一秒地减少,所以这正是我们要咬牙的时候,就是把牙齿全咬碎,这道关也得闯过去!”

李秘书进来,对铁院长耳语。

铁院长“腾”地站了起来,没顾上对华主任打招呼,就出去了。

铁院长在安在天的电话,说:“……俗话说,十个天才九个傻子,十个傻子一个天才。听你这么说,这人可能就是个傻子中的天才了,你把他带回来吧。”

华主任进来,急切地问道:“怎么样?”

铁院长挂上电话,道:“安儿说他简直是个神人。”

华主任松了一口气:“看来罗山推荐的没错儿。”

“不过,他是个傻子。”

华主任一愣。

铁院长又说:“还是个瞎子!”

华主任沉吟道:“找不到电台,我们都是瞎子。”

安在天从简陋的电话间里出来。

金鲁生赶忙问道:“怎么说?”

《暗算》第二章(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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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在天点了个头。

金鲁生:“那我现在就给小钱打电话,让他明天来车接我们。”

安在天:“好。今晚恐怕回不了乌镇了,得找个地方住下。”

小伙子不知从哪里忽然冒了出来,讨好地说:“你们可以去镇人民政府招待所住,那里是专门为你们这种人准备的。”

金鲁生一瞪眼:“我们是哪种人?”

特务广播电台转来女播音员的声音:“……4711,4711,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们为你送上一首好听的闽南民歌:

……啥格花开节节高,芝麻花开节节高;啥格花开像腰刀,蚕豆花开像腰刀;啥格花开青草里,荠蕃花开青草里;啥格花开南河梢,萝卜花开南河梢……”

船驶向河里,河面上,晨雾缭绕,两岸一片黛……

因为要带个瞎子走,安在天他们专门租了一艘大船,第二次去了屋密弄深的乌镇。同样的村子,同样的路线,由于时间是清晨,一切感觉都和昨天中午、下午的时候不一样,祠堂门口少有人影,井台上也无人打水,整个村子像是空的。

安在天和金鲁生走在青石板路上,皮鞋踏上去,十分清脆,还有着回声,金鲁生不时地回头看着来路……

安在天:“有鬼?”

金鲁生半真半假:“有人!”

晨雾弥散在路上,似乎真有个影子,向桑树林里一晃又不见了……

三爸的老母亲坐在凳子上,三爸在给她梳头。

三爸:“还不多睡会儿,起这么早又没事儿做……”

老母亲:“别废话,人老觉少,你也有这一天。”

三爸一抬头,看见安在天和金鲁生进了院门,大喜过望:“你们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们不回来了……”

安在天:“怎么会呢?起了夜风,昨晚就在青镇住下了。”

三爸把梳子递给老母亲,迎上安在天:“老牛鬼怎么样?”

安在天:“我们租了大船,老牛鬼不想放空船,在青镇码头等客呢。”

“怎么,要马上走?”

“还要带阿炳走。”

三爸喜形于:“你们领导决定要阿炳了?”

安在天:“时间很紧,我们要马上走,你带我们去说一下,不知道阿炳和他会不会同意……”

三爸:“哪会不同意,高兴都来不及。阿炳家的织布机叫了一晚上,肯定是她等你们的消息睡不着觉,才起来干活的。走!”

阿炳正在擦拭织布机,三爸带着安在天喜洋洋地进来。

三爸:“大妹子,听见喜鹊叫了吗?”

阿炳:“安同志回来了……”

三爸:“安同志来带阿炳走的。”

阿炳一喜,问:“你们要阿炳了?”

三爸:“那还有错儿,安同志去青镇打了电话,他们领导同意了,安同志一定说了我们阿炳一箩筐的好话。”

阿炳:“是呀是呀,阿炳一个瞎子,做不了什么的。”

三爸:“大妹子,我跟你说,我看过安同志的证件,他是国家干部,他们单位也是国家单位,需要像阿炳这样耳朵尖的人……”

阿炳问:“你们单位在哪里?上海吗?”

安在天:“比上海远。阿婆,是这样的,我们想让阿炳去我们单位看一看,现在还不知道他能不能为我们做事,如果行的话,到时我们会来接你去看阿炳的,你就知道阿炳在哪里了。”

阿炳又担心起来,说:“如果不行呢?”

安在天:“如果不行,我会亲自把他送回来的,你放心好了。”

阿炳:“那可你要送他回来噢!他这一辈子,就没出过门,乌镇都没出过。”

三爸趁热打铁地说:“同意了就快给阿炳准备走的东西,安同志他们已经租好了大船,就在码头上等着呢!”

安在天:“不需要准备什么,阿炳用的东西,到时我们单位会给他发的。”

三爸:“听见了没有,大妹子,阿炳要去的是好单位,音乐学院都不发东西的。那你就少准备一点儿,我先带安同志去叫醒阿炳。”

安在天奇怪地:“阿炳不睡在家里?”

三爸:“你看他的床上能睡人吗?他就没睡过。”

金鲁生守在门口,他一转身,发现有个人影在巷口晃了一下。

三人走在弄堂里,金鲁生还是跟在后面。

安在天问:“我们这是去哪儿?”

三爸说:“找阿炳啊。”

“他不住在村里?”

“他住村子里睡不着觉,他耳朵太尖,夜深人静,在我们听来全是静悄悄的声音,会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为了能睡觉,他只有到桑园里过夜。村里人见他孤儿寡母可怜,就一起动手给他搭了个小茅屋。”

《暗算》第二章(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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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吗?”

“还能有谁陪他?除了鬼。”

“但我想阿炳到桑园里过夜,除了睡觉,可能还有一个原因。”

三爸问:“什么原因?”

安在天:“有个成语叫做‘魑魅魍魉’,哪个字都少不了个‘鬼’字,而鬼在《聊斋》里只有晚上才出现,天亮前就逃之夭夭。所以,晚上好人睡觉,坏人出动。天当房,地当床,夜就是好人当然的被子,也是坏人作恶的屏障。阿炳之所以躲到桑园,也是不想或不忍心知道那么多人世间的罪恶。我们是眼不见,他是耳不闻,心不烦。“

三爸笑了,说:“安同志说的,有那么一点道理。”

有一个小茅屋沿河而扎,面向河水,背向桑树林。从小茅屋背后绕过去的,先看见的是河面和滩地。这一片河面开阔,河滩平缓,远远的,岸边还搁浅着一条小船。

小茅屋门前有一小片空地,地上散落着一堆桑树杆,阿炳折着,将它们依墙晒好,一边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此人穿得像工人,不时东张西望的,尽管衣服换了,还是能让人想起谋害罗山的那个“灰长衫”。这会儿,他正在诱骗阿炳跟他走。

阿炳说:“昨天来的是安同志,你不是安同志,你是新同志……”

“灰长衫”:“是,我昨天没来……我是安同志的同志刘同志,是他派我来接你走的。”

“安同志呢?”

“他在船上等你,就在那边,不远。”

“灰长衫”从阿炳手上拿掉桑树杆,要扶他走。

阿炳犹豫着:“我去跟说一声儿。”

“我已经跟你说了。”

“我同意我走?”

“同意。你说……安同志是个好人,她放心。走吧,阿炳。”

阿炳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等一等……”

“还等什么?”

“带上一捆柴火,我要烧饭的,我不能让我烧不了饭……”

“想不到阿炳还是个孝子呢!来,我帮你,我们抓紧时间。”

“灰长衫”弯腰去拿桑树杆,无意间从口袋里掉出一个打火机。

阿炳忽然惊喜地叫道:“三爸来了!还有安同志……”原来他又“听见”了。

“灰长衫”一听,丢掉桑树杆,来。

安在天三人继续走,地上有一根枯的桑树杆,三爸上去拣了。

三爸:“这个阿炳要的,他每天都要带一捆桑树杆回家,这是他们母子俩每天烧饭必需的柴火,也是阿炳能为他唯一能做的一件事。”

小茅屋边,阿炳扶着拐杖,愣在那里。“灰长衫”已经不见了。

安在天三人从屋后绕过来。

三爸:“阿炳今天起的早,是知道安同志要接你走了?”

阿炳:“安同志刚才在船上……”

阿炳其实是在陈述“灰长衫”的话,但安在天并不知情,把它当作问话,答道:“对,我刚下船。阿炳,我想接你去我们单位工作,你同意吗?”

阿炳:“我不是同意了吗?”

三爸:“那我们就走吧。”

口从桑树叶间伸了出来,黑洞的……

安在天和三爸去搀扶阿炳,金鲁生忽然挡在了他们的前面,拔来,他的脚正好踩住了那个打火机。

桑树叶间的口“倏”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