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鸡鸣风雨·四 马鞍山遇兵惨遭屠掠,留都女怀春难遣寂寥

第四章 马鞍山遇兵惨遭屠掠,留都女怀春难遣寂寥

【赴约遇险】

从长江边上到钱塘江两岸,大半个江南地区都抗争蜂起,战火连天。但是,正在挈家逃难的冒襄,对此却无暇顾及。因为自从逃出兵匪横行、局势混乱的海宁县城之后,他和家人们一直在乡野间漂泊转徙,东躲西藏。

起初,他们只是迁移到友人张维赤在城郊的那所别墅——大白居住下,并没有走得太远,还想着一旦局面得到控制,就仍旧回到城里去。因为七月下旬,鲁王政权已经派来使者,正式任命俞元良为监军御史兼海宁知县,姜国臣为都督佥事;一度凶横跋扈的兵勇和盗贼也开始有所收敛。谁知到了八月初,情势突然又紧张起来,城里城外都在乱纷纷地传说:因为海宁不肯归顺,清朝的浙江总督张存仁从杭州派出了大兵,正气势汹汹地杀奔前来。于是冒襄一家顿时又陷入空前的惊恐之中。经过紧急商议,大家觉得西面的杭州固然去不得;北面的嘉兴听说已经被清兵进占,去了等于自投罗网,也不成;至于南面,出门不远就是钱塘江口,白滔滔,一望无际,雇船倒还可以设法,难办的是渡江时的安全。最后,冒襄父子只好决定连夜打点,带领全家向东逃难。

现在,他们一家上下数十口人,外带大批的箱笼行李,几经辗转跋涉,已经来到相邻的海盐县,并且在一处名叫惹山的偏僻村落暂时安顿下来。这个地方,说起来也是张维赤给他们安排的。它名为村落,其实是张维赤一位远亲的家族墓园。村中仅有的三户居民是那位远亲的佃户,平日一边耕种,一边就替主人照料祖坟。由于按照礼制惯例,每年春秋两季都要祭祀祖先,碰上父母亡故还要守墓尽孝,所以墓园照例建有房舍,以备到时歇脚和住宿。要在平时,张维赤自然不会把老朋友安置到这里来,不过到了兵荒马乱的时世,这种地方又成了最“安全”的避难之所了。

冒襄是先把父亲送到这里来,然后才全家赶来会合的。那四五十口人,如今就分住在三栋平房里。他们做主子的,男女老幼合八口,再加上几名贴身丫环,住了最大的一栋,其余的仆人则分别男女,挤住在另外两栋里。这墓园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园中偃仰着几棵枝叶扶疏的长松和古柏,周围一望尽是苍苍的竹林,加上远离市廛,人迹罕至,环境倒也颇为隐秘清幽。只不过,自他们搬进来的那天起,没完没了的秋雨便滴滴答答地下着,总不见停。愁云密布的天空一天到晚沉沉的,几乎没有片刻开朗过;地面上的坑坑洼洼积满了水,泥土都软得像搁凉了的稠粥,被行人踩踏之后,便稀烂一片。举目望去,远山、近树,以及附近的竹篱茅舍都沉埋在迷漫的水汽里,显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只有满坡的野草经了这意外的滋润,陡然暴长起来,青惨惨、碧萋萋,一直蔓延到门前屋后,使这本来就偏僻的墓园,更增添了几许幽冷,几许荒凉……

不过,眼下冒襄却没有心思理会这些,他甚至不能再同家人一道守在屋子里。因为就在刚才,张维赤托人捎来了口信,让他立即赶到十里外的澉浦镇去见面,说是有紧急的要事商量。自从大半个月前,在海宁分手之后,冒襄便同张维赤失去了联系。在此期间,不断传来令人惊恐的消息,说海宁已经被清兵攻陷,烧了好多房子,还死了好多人,其中包括鲁王政权所任命的知县俞元良一家,以及一批领头抵抗的缙绅。冒襄也不知是真是假,而且不知道留在海宁参加守城的张维赤是否也在。虽然一再派人出外打听,却由于海宁那边道路不通,始终无法弄得十分确切。这使他忧心如焚,天天如坐针毡,因为张维赤不仅是他的知交好友,而且还是他们一家逃难到这个异乡之后的主要倚靠,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他们今后的处境必定会困难得多。所以,得到张维赤的口信,冒襄当真是喜出望外。向父亲禀明原委之后,他就立即带领冒成和其他两名得力仆人,匆匆离开惹山,赶往澉浦镇去。

现在,一行人已经离开山野间的小径,踏上了南去的大路。位于县境南端的澉浦,是当地除了县城之外的唯一大镇,并且有港口可以出海,因此这条大路,平日总是车来马往,商贾和行人络绎不绝;不过,大约由于相邻的海宁正在打仗,加上秋雨连绵,眼下却明显地冷落了下来。偌大一条路上,竟然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阵一阵的飞雨,在灌满泥浆的车辙和蹄迹上,溅击出无数的小点点。冒襄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了一件蓑衣,默默地坐在没有遮盖的竹篼里,心中也像眼前这天气,沉沉、湿漉漉的。他时而望一望灰蒙蒙的云影,时而望一望朦胧在雨幕中的远树遥山,虽然心中颇为焦急,恨不得即时就赶到澉浦,但是他也知道在这种鬼天气里赶路有多艰难,只好强自耐着子,不去催促那两个艰难跋涉的轿夫了。

不过,走着走着,他又觉得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因为如果真的像传说的那样,清兵在攻陷海宁之后,正向这边近,那么即使雨下得再大,老百姓惊骇之下,也必定会拖男带女,争相逃命。可是如今四下里却平静异常,没有半点兵荒马乱的迹象。“莫非是传闻不确,海宁并没有失陷,清兵也没有杀来?只是,如果用不着逃难,乡民为着生计,就该出来耕种做活才对,为何眼下路上、田里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么想着,冒襄就不由得起了疑心,开始睁大眼睛,远远近近地不停张望。

滴滴答答的秋雨,渐渐下得小了些。虽然铅灰的云层,依然在头顶凝聚不散,天空已不似先前晦暗。只是由于失去了雨声的喧哗,周遭愈加显得空旷而寂静,寂静得令人心头发颤。

“咦,那是什么?”走在头里的一名仆人忽然向前面一指,说。

“什么?”“哪儿?”其余几个立即凑了上去。看得出来,就连他们也觉得情形不对,因此变得颇为敏感。

坐在竹篼上的冒襄,还在那个仆人说话之前,已经透过雨幕,发现前边的路上横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只是由于距离还远,看不大真切。听仆人一指点,他就愈加留了神,同时开始依稀认出,那是一个人。

“啊,死人,是死人!”走在头里的那个仆人首先发出惊叫。

“什么?死人!”冒襄心中一紧,差点儿从竹篼上直站起来,忽然发现脚下摇晃,又连忙坐下。这当儿,轿夫已经加紧脚步,赶上前去,于是,冒襄也就怀着惊恐的心情,看清楚了那个僵硬地蜷伏在泥水中的死人。

这是一个体格强壮的男人。从那一身黑旧的短衫长看,像是个平民百姓,但也可能是有身份的富人为着逃难而改了装扮。背后的衣裳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半个肩胛。他显见是被人用刀活活砍死的,因为肩胛上靠近脖颈的地方,横着一道又深又宽的伤口。只不过鲜血已经流干,并被雨水冲洗得一干二净。如今,惨白的肌肉可怕地翻开着,露出了被砍断的脊梁骨和因胀大而鼓出的、紫的肺脏。他的脑袋不自然地扭歪着,两眼暴突,龇牙咧嘴,估计死时十分痛苦。

“嗯,他是怎么被杀死的呢?”冒襄一边跨出竹兜,一边心神震荡地想,眼睛没有离开那具体,“莫非是碰上强盗剪径?还是……”

“哎,哎,这儿还有!”“哎呀,那儿,还有那儿,都是!全都是!”几个骇然的声音同时传来。

冒襄错愕一下,连忙跟过去。果然,在再往前去的大路上、沟洫中,甚至田地里,竟然东一具、西一双的,还躺倒着许许多多被杀者的体!

“啊,怪不得一路上净荡荡的连人影也看不见一个,原来出了这样可怕的事!”他目瞪口呆地望着满地死法各异的体,有的已经身首异处,有的身上还插着箭杆。他恐怖地想:“只是,从这死人之多、杀戮之惨来看,只怕不是本地匪盗所为,那么、那么莫非竟是清兵?”这么思忖着,冒襄心中猛然一动,顿时擂鼓似的大震起来。看见走在头里的两个仆人还大着胆子,往死人堆里钻,他就把脚一跺,哑着嗓子喝叫:

“混账,你们做什么?回来!赶快回来!”随即气急败坏地回头对冒成说:“瞧这情势,鞑子兵必定已经到了澉浦!前面再去不得了,快,赶快回惹山!”

听主人这么说,仆人们“啊”的一声,这才陡然紧张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冒襄扶上竹篼,也顾不上泥稀路烂,慌里慌张地转过身,急急朝来路走去。

然而,没走上几步,耳边就听见有一种奇怪的声音,远远传来。那是一阵强劲的呜呜声,像是号角,但又不是号角,听来尖锐而剽悍,充满肃杀之气。大家心中不由得猛地一抖,骇然止住了脚步。

“混账,停下做什么?走呀,快走!”冒襄把胳臂一挥,恶狠狠地呵斥说。

“大、大爷,去、去不得,你瞧——”一个仆人战战兢兢地指着稻田对面的村子说。

冒襄勃然大怒:“什么去……”但话没说完,他也看见了:在村子朝北的一头,正络绎走出一队人马。虽然离得远,看不清他们的模样,但那奇异的衣装、闪亮的刀,以及驮在马背上的大包小捆、马后牵着的牛羊猪狗,仍旧依稀可辨……

“大爷,鞑子兵就要过来了,得赶紧躲一躲!”大约发现主人在发呆,冒成焦急地从旁催促说。

冒襄怔了一下,蓦地醒悟过来。“不错,清兵!这就是清兵!那么就是说,我得赶快逃!是的!”他想,慌里慌张地打算跨下竹篼,却不提防两忽地一软,几乎摔倒。多亏冒成和另一个仆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主仆三人于是相拥着,弯下腰,跌跌撞撞地朝长在路旁土坡上的一片芦苇丛奔去。

这是濒海地区常见的芦苇丛,由于受到咸气的滋润,长得又高又密。他们一行人冒着苇叶上乱泉一般的积雨,一个劲儿往里钻,浑身上下转眼间就湿了个透。大家刚刚把身子藏好,还来不及喘过一口气,就听见那像是号角又不是号角的声音,再度“呜——呜——”地响起来。从方向判断,还是来自刚才那个村子。大家正在惊疑之际,忽然,像是回应似的,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同样的呜呜声;接着,第三个方向也加了进来。这样此伏彼起地响了一阵,才重新归于平静。躲在芦苇丛中的一伙人,虽然弄不清这几股声音的确切含义,但是无疑都猜到,这必定是清兵在互相联络;而且看来光是附近,就起码有三股兵马!因此大家你瞧我,我瞧你,脸上都不禁变了颜

至于冒襄,透过芦苇叶子的间隙,仰望着刚刚回荡过那股可怖声音的天空,震悚之余,心中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无疑,由于躲进芦苇丛,眼下算是暂时得着了安全;但是,自己这一帮子人多招眼,清兵会不会已经发觉,打算过来搜查,刚才的声音就是在招呼同伴?要是那样,今天恐怕很难逃得过去!本来,自己活到如今这三十四岁年纪,名气也有了,钱财也有了,该享受的都享受到了,即使就此死去,也没有太多的遗憾;何况碰上这国破家亡的惨酷时世,活着也只是受苦受难!只是,自己死后,丢下男女老少一家子,可怎么办?而且,看这情势,清兵像是正在四处出动,那么会不会也到了惹山?父、母、妻、儿,还有董小宛,会不会已经落入鞑子的魔掌,此刻正在遭到野蛮的折磨、杀戮和蹂躏?这种突然袭来的强烈的忧惧,有片刻工夫,把冒襄弄得心惊肉跳,浑身的血液急剧地奔涌起来,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如果不是冒成从旁边伸出手来,轻轻按住他,他很可能就会直蹦起来了。

冒成按住他,是因为芦苇外有了声响。那是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只是听上去并不杂乱,像是只有一人一马。虽然如此,冒襄仍旧立即紧张起来。他暂时把对于家人的担忧抛到一边,开始把身子紧贴在地上,屏住气息,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一人一马显然是沿着大路而来的。只听蹄声踢踏,来势迅急,不过,待到接近他们隐藏的地方,就明显缓慢下来,最后,骑者分明勒紧缰绳,停住了。

“不好!莫非真是为我等而来不成?”冒襄竭力用耳朵捕捉着对方的动静,有片刻工夫,浑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似的,连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外面的那个人——现在冒襄已经丝毫也不怀疑那是一个清兵——有好大一会儿,却变得没有什么动静。他似乎对自己所判定的方位没有把握,还在四下里打量寻找;但是也可能他已经知道芦苇丛中躲藏着好些人,正在考虑如何下手,才能把他们一下子全都逮住。正是这种已经迫近眼前,然而又蓄而未发的威胁,使冒襄的每一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一颗心随之狂跳起来……

但是那个兵仍旧没有动静。他似乎算定苇丛中这些“猎物”根本逃不脱,所以并不急于动手。

越是这样,冒襄在苇丛中就越加紧张。他大睁着眼睛,绝望而又恐怖地等待着,以至到后来,外间每一下轻微的响动——马蹄的倒踏、铁甲与兵器的偶尔碰击,传到他的耳中,都仿佛是一记响雷,震得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去。“哦,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想做什么?”冒襄惶惑不安地、痛苦地想。

“的得、的得”,听声音,马蹄正径直向他走近,前面的芦苇也开始发出沙沙的声响。冒襄的寒忽啦一下全竖起来:“来了,他到底发现我了!这一次我看来要死了!”他本能地打算一跃而起,夺路而逃,但是,结果只是颓然埋下头去,咬紧牙齿,闭上眼睛,等待着那结束生命的无情一击……

然而,他没有等到。因为那马蹄声停顿了一下,又分明地向后退去。只不过,当骑者这样做的时候,还似乎挥舞了一下手中的大刀。因为几声凌厉的呼啸响过之后,紧接着,就雨点般地落下来好些芦苇的断、碎叶,和白的缨子……

“蛮子们!快滚出来!统统给老爷滚出来!”一声狂暴的喝叫蓦地响起。这声音是如此突兀,它劈空而来,直透人们的耳鼓,使刚刚睁开眼睛的冒襄浑身一抖,几乎打算应声而起,只是及时清醒过来,才极力坚持住了。

“蛮子,滚出来!快点给老爷滚出来!”猛恶的嗓门再度发出喝叫,不过,这一次已经是在数十步之外。

到了它第三次响起时,就愈加去得远了……

“是的,现在才刚刚开始,”死亡的威胁终于过去,冒襄望着开始窃窃私语,商量怎样才能逃出去的仆人们,心中默默地想,“往后的日子还长,还要受多少苦痛,可教我怎么熬?”这么忖度着,冒襄就发现自己正在掉进一个无底的深渊之中,其中只有黑暗,没有光明,即使侥幸能活下来,伴随着他的,也将是除了苦难,还是苦难……渐渐地,他整个儿都被一种冰冷的、厌倦已极的浓雾包裹起来,以至有片刻工夫,在他的感觉中,什么惹山,什么家,似乎都是多余的了……

【墓园惊魂】

由于担心立即上路还会遇到清兵,他们一行人在芦苇丛中继续躲藏了很久,直到估计危险已经过去,才大着胆子启程,但也不敢再走原路,而是改变方向,从山野间绕道回去。这么下来,冤枉路还真的走了不少。结果,当他们冒着雨,疲力竭地抵达惹山时,已经是上半夜。

虽说在芦苇丛中那惊魂初定的一刻,冒襄曾经身心交瘁,万念俱灰,觉得连回来似乎也是多余的,但是,一旦上路之后,他又不由自主地忧急起来,尤其是事先没有估计到路上会耽搁这么久,这使他懊悔不已,而且焦躁万分。因此,到了好不容易踏上熟悉的山路,并从竹林中穿过,马上就要进入墓园时,冒襄身子坐在竹篼上,那颗忐忑不安的心却早已飞进屋子里。“啊,他们此刻怎么样了呢?父亲、母亲可还好?清兵没有来过吧?嗯,为什么不点灯?是怕招惹外人,还是——哦,上苍保佑,一切都平安才好!”他抓紧扶手,目不转睛地盯着一片昏黑的墓园,心急如焚地想。

“大爷,到了!”冒成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冒襄怔忡一下,这才发觉竹篼已经停住。他连忙走下来。直到此刻,墓园里竟然没有一个巡夜的仆人出来招应,这使他多少有点纳闷,不过已经无心细想。他一把掀掉竹笠,三步并作两步,迅速向父母下榻的那间上房走去。

上房的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声响。

“嗯,莫非睡下了不成?”冒襄想,轻轻把门推开,发现起居室里黑洞的,只依稀看得出几张桌椅的轮廓。无论是东间父母的卧室,还是西间丫环的睡房,全都隐藏在黑暗里。他迟疑了一下,随即跨过门槛,向东间走去,轻轻地叫:

“父亲,母亲,孩儿回来了!”

连叫了两声,却不见答应。他开始觉得不对,于是提高了嗓门:“父亲!母亲!”一边叫,一边走进去。里面的窗户大约全上了板,关死了,更加漆黑一片。冒襄心中着忙,等不及找火种,只顾伸出双手,向床上去。可是连了几处方向,都没对,屋子里也始终没有反应。他愈加心惊,正要转身再,不提防脚下被什么东西绊着了,一个踉跄直跌下去。这时,他已经不再怀疑,必定是发生了非常变故,迅速爬起来,直着嗓子大叫:“冒成!冒成!”

“哎,来了!来了!”随着光亮一闪,冒成拿着一根火把奔了进来。

“混账东西,老爷太太呢?到哪儿去了?”冒襄瞪着眼睛,厉声质问。凭借光亮,现在看得更清楚:屋子里显得有点凌乱,几口箱子打开着,里面的东西分明被翻过;桌子上的摆设也东倒西歪;床榻上空空的,一条被褥拖在地下,而最要紧的是,冒起宗和夫人马氏确实不见了。

“聋了吗?我问你呢!老爷、太太哪儿去了?”由于仆人大睁着眼睛不回答,也由于刚才那一跤把膝盖磕得疼痛难忍,冒襄再次狂乱地怒声质问,却忘了对方其实同自己一样,也刚刚回到这里。

“啊,啊,老爷、老爷……”

不等冒成“啊”出个名堂来,外面又是一阵火光和脚步声,其余两个仆人也一脸惊惶地奔进来,紧张地说:“禀大爷,不好了,他们,这儿的人,全、全都不见了!”

“什么?全都不见了!这、这怎么会?”冒襄失地问,下意识地停止了膝盖。看见仆人们呆若木鸡,谁也答不上来,他就猛然推开冒成,一跛一拐地向外冲去。

“这么说,鞑子一定来过了!这是一定的,要不然……可是,他们都到哪儿去了呢?这里没看见死了的人,那么是预先得到风声逃走了?是的,必定是等我回来等不及,只得先逃走了!但是,总不至于一个等候的人也不留下呀,起码,小宛她就不该不等我回来就走!但竟然连她也丢下我,自己走了!真是岂有此理!如今叫我上哪儿找他们去!”冒襄忍着疼痛,匆忙地察看着一间又一间空屋子,渐渐变得气急败坏,怒火上升,“……嗯,不过、不过会不会是给鞑子掳去了呢?”这个念头一闪现,像当头挨了一记似的,他顿时呆住了。的确,这不是不可能的,早一阵子清兵四出剿掠,多少村子都遭了殃,自己就亲眼见到过,难保他们不会也窜到这里来。那么,如今父亲、母亲、妻子、孩儿,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嗯,还有小宛,他们都怎样了呢?是正在被打、被杀、被辱?是还活着,或是已经……一想到他们可能已经不在人世,冒襄的心,就像被一下子摘掉似的,全身的血液也顿时凝住了。他大瞪着眼睛,呆呆地站着,种种鲜血和死亡的恐怖情景开始在眼前交叠出现。突然,他的膛急剧起伏起来,一下子跳到回廊外面,向着还在下雨的夜空扯开喉咙,用带哭的嗓门狂叫:

“爹!!爹!!你们两老在哪儿?在哪儿呀!”

他伸出双臂,竭尽全力地喊了又喊,同时向四面转动着身子。然而,在弥漫于天地的无边的黑暗中,那悲怆的、撕心裂肺的声响显得那样孤单、微弱,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回响,就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终于,冒襄彻底绝望了。他停止呼喊,只觉得热泪不断涌上来。他踉跄地走出几步,双手抱着头,绝望地、无力地跪倒在泥地上。

“在这儿,在这儿,我们在这儿呢!”一种奇怪的声音忽然传来。

冒襄错愕地猛然跳起,循声望去。借着天幕的微光,他依稀看见:远处的草丛中,忽啦一下站起来一帮子人;接着,从更远的竹树丛的影里,又走来另一批……这些散布在坟地里的幢幢影子出现得如此突然和意外,加上又是在凄风苦雨的暗夜里,以致有片刻工夫,冒襄只呆呆地瞪视着,几乎闹不清那是活人还是死者的冤魂。

然而,身旁的冒成等人已经大声欢叫起来。他也终于辨认出:那都是实实在在的活人!是他的父亲、母亲、弟弟、妻儿,还有董小宛以及男女仆人们,虽然一个个被雨水浇得就像落汤鸡似的,但确确实实全都在,既没有丢下他逃跑,也没被清兵掳去……也就是到了这一刻,冒襄那因为极度恐怖,几乎飞散的惊魂,才又重新回到腔子里。终于,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瞅着陆陆续续走近来的家人们,一声不响地咬紧了嘴唇……

小半天之后,一家人重新回到屋子里,点灯、烧水、换衣裳,各自安顿下来。经历了这场虚惊,彼此免不了动问起别后各自的情况。从父亲的口中,冒襄才知道,在他离开之后的大半天里,墓园这边发生的事也不少。先是张维赤又派人送来急信,告知澉浦镇很快会被清军占领,他也已经逃离,叫冒襄不要再去。但那时冒襄已经上路了,家人们十分着急,立即派人去追,不知是冒襄他们走得太快,还是追错了方向,到底没有追着。张维赤的信中还说道,如今清兵游骑四出,说不定也会转到惹山来。他叮嘱冒家做好准备,小心提防;还说清兵是从海边的方向来,要逃只能走东北的方向,逃往秦山一带才比较安全。他也打算逃往那里,如果冒襄一家也决定去,到时彼此有可能会合。张维赤的信使走了之后,一家人因为担心冒襄,十分焦急,又怕他一旦回来寻找不着,因此也不敢离开。但是,周围的风声渐渐就紧张起来,起初是看守墓园的农户来报信,说鞑子兵正在向这边迫近;后来就接二连三地逃来了好些难民,全都神惊恐,步履踉跄,一刻也不敢停留,就飞奔而去,把他们一家弄得心惊肉跳,紧张万分,本想立即跟着逃难,偏偏冒襄又迟迟不见踪影。最后没奈何,只得带着行李暂且躲到坟地里去,以防不测……

“还好,你总算回来了!”神情疲惫的冒起宗如释重负地说,“东西已经全都拾掇停当,即时便可上路。此刻时辰已晚,鞑子料想不会再来,明早启程也可。只是四下里这么一乱,须得提防土贼乘夜打劫才好!”

冒襄一直微低着头,留心听着。由于家人们平安无事,他的心情已经多少安定下来。听了父亲的吩咐,他就恭顺地应了一声:“是!”随即关切地说:“那么,就请父亲和母亲先安歇着。孩儿这便去打点防范,待到天一亮,便来请二位大人上路。”等冒起宗站起身,由丫环们搀扶着进了寝室之后,他也就离开上房,匆匆走出外面去。

凉气侵人的墓园里一片幽暗。经历了刚才那一场虚惊,眼下已经到了后半夜。下了一整天的雨,似乎终于停住了;月亮却依旧躲在厚厚的云垛背后,不肯露出脸来。屋脚下、草丛中,那些不知名的秋虫,大约预感到天要放晴,开始迟疑地、断续地吟唱起来。从远处——竹林子背后的池塘那边,传来了一青蛙“咣咕、咣咕”的响亮叫声……

当眼睛惯了黑暗之后,冒襄发现廊庑一带的屋檐下,或站或坐地挤聚着不少人,正在嗡嗡地交谈着,薄黯中,间或可以看见眼睛眨动的闪光。冒襄明白那是手下的仆人们,因为没有得着主人的吩咐,也不知道是否马上就要逃离这里,所以一直守候着。他记起了父亲的嘱咐,于是停住脚,把冒成等几个执事头儿招呼过来,命他们派出人丁,在墓园四周轮班巡值,严防歹人进入;其余的人则立即歇息,但只准和衣而卧,也不许解散行李,待到四更过后,便要全体起来,准备启程上路。布置完毕之后,他才回到东耳房去,虽然十分疲劳,而且董小宛已经重新摊开了枕席,但是他却不敢大意,也同大家一样,不脱衣服,只蹬掉鞋子,就躺了下来。

由于心中有事,有好一阵子他都没有睡着,待到好不容易有点迷糊,外面却传来了“汪、汪”的狗吠声。“嗯,都这么晚了,谁还会来呢?”他蒙眬地、费劲地想着,忽然惊醒过来,一骨碌翻身坐起,就听见杂沓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

“大爷,大爷,张相公!张相公来了!”一个兴奋的嗓门报告说。

冒襄心中一动:“什么?张……难道是张罗浮不成?”他不及多想,连忙趿上鞋子,奔过去,把门打开。灯笼的亮光立即透进来。昏黄的光影下,张维赤那张熟悉的笑脸果然映入了眼帘!

“哎呀,你、你怎么来了?”冒襄一步跨出门外,双手抓住对方的胳臂,惊喜地问。

“弟是放心不下兄哟!”张维赤微笑着说。

“可是,这么晚了——哎,好,好!兄来得正好!”冒襄连连地说,看着老朋友那张因长途跋涉,显得疲惫不堪的脸,只觉得眼睛一热,泪水随之涌了上来。的确,作为流落到异地的外乡人,他们在这一带可以说人生地疏,举目无亲,特别是随着海宁陷落,清兵东进,他们一家人的处境已经变得前所未有地凶险,几乎每时每刻都可能有杀身之祸临头。虽然在家人面前,冒襄还极力保持着镇定,但是心其实是十分紧张和惊恐的。特别是上有父母双亲,下有弱妻幼子和刚出生的弟弟,全都要靠他一个人照应,更使冒襄常常感到孤立无援,心力交瘁。现在张维赤的突然到来,对于他来说,实在无异于一个在泥淖中苦苦挣扎的人,忽然看到从岸上伸过来一只有力的臂膀似的。而当想到张维赤在这样一种时刻赶来,是冒着怎样的危险,一路上又经历了怎样的辛苦,冒襄就更加心头发热,感动万分。由于这种感激不是言辞所能表达的,因此他只好不再说话,只紧紧握着张维赤的手,把朋友引进旁边的一间屋子里。

这是一间供起居用的屋子,不过为着逃难,一应日常用品都已经收起,只剩下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冒襄问明厨房里还有热水和饭菜,就吩咐立即送过来;然后,也顾不上按规矩应当退避等候,就一边请客人洗脸、用膳,一边急切地交谈起来。由于心情紧张,冒襄也没有心思详细打听海宁陷落的情形,话题很快就集中到这一次逃难上。据张维赤介绍:西边的杭州、海宁,直到海盐这一带,已经全部落入清兵之手,要逃,就只能逃到东边去。以冒家这样行李众多的大队人马,自然走水路比较安全便捷。但是惹山附近却没有水路直达,因此明天仍旧得走一段陆路,到牛桥圩去。他已经在那边准备了船只接应。不过,从这里到牛桥,当中必须穿越通往澉浦的大路,那里最有可能遇到清兵,也是最危险的地段。

“弟怕兄不知路上的情形,大意行去,万一迎头碰上,可就坏了!”已经洗完脸的张维赤,一边把肿胀的双脚浸进还冒着热气的水盆里,一边拿起碗筷,说,“因此想来想去,到底放心不下,便临时决意来一趟。幸好,兄等尚未离开,总算神灵护佑,没让弟白跑这一趟!”

在张维赤说话的当儿,冒襄一直默默地听着。随着最初那一阵子兴奋逐渐过去,也由于张维赤的到来,使他顿时感到有了依仗,他已经不似先前的紧张,相反,那种被压抑的疲惫之感,在这一刻里却变得空前强烈起来。他迟钝地,甚至冷淡地听着朋友的述说,心中越来越响地回荡着一个厌烦的声音:“又是赶路、躲避、提防,可是我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没完没了地拖下去了!赶快结束吧,是的!”因此,到了张维赤已经说完,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他仍旧没有吭声。

“那么,兄打算……”

“如果不逃,留下来,成不成?”冒襄盯着桌上的灯焰,哑着嗓子问。

“兄是说——不逃?”张维赤显然大感意外,他停止了咀嚼,转过脸来,一双小眼睛也睁圆了。

“是的,这偌大一个家,只有小弟一人,实在太难了!”

“可是……”

“不!”冒襄猛地回过头,粗暴地打断说,“弟真的支撑不来了!只怕逃出去,弄不好,反而更糟,干脆留下不走,说不定还能活下来!”

张维赤深切地望着朋友,似乎理解了冒襄的苦恼。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回答:“不逃也成。只是想活下来,却有一样——”

“什么?”

“得把头发剃掉!”

“这……”

“得把头发剃掉!”张维赤加重了语气,“鞑子这番前来,所到之处,掳掠不必说,还逢人便勒剃发,凡有不遵者,即时杀死;凡见有不剃发者,一言不合,也即时杀死。除非是预先剃了发,他才当你已经归顺,手下也便留情些。”

冒襄睁着眼睛,起初,还试图争辩。但张了几次口,却发现,如果决定不走,而又想活下来的话,除了按照对方所指出的去做,确实别无选择……渐渐地,他目光中那一点子冀望的亮光重新归于暗淡,五根手指却捏成了拳头。终于,他使劲地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擂,满心沮丧地低下头去……

【艰难跋涉】

由于张维赤所指出的那件事其实是做不到的,冒襄只好决定仍旧出逃。于是,两位朋友各自胡乱歇息了两个时辰,到五更时分,便把全家老幼尊卑五十余口人招唤起身,饱餐一顿,扎缚停当,然后由冒襄亲自督率一班得力的仆人,押着箱笼行李,在前头开路;冒起宗和女眷们则由竹篼抬着,走在中间;此外,还派出一帮壮仆人,各执棍棒,负责殿后。一家子跟着张维赤,朝着东边的秦山方向,络绎上路。

持续多日的雨天气终于结束。一度是灰蒙蒙、暗沉沉的天幕上,纠结的浮云正在散去。在云彩腾出的空隙里,重新展露出湖水样的一片湛蓝。暌违已久的秋日朝,柔和地照临着,近处的草丛、绿树和远处的山坡、田野,全都湿漉漉地闪着光。虽然路上的积水和泥泞仍旧比比皆是,但已经不似早一阵子那样几乎无处落脚,好歹使仓皇出逃的人们减少了几许跋涉之苦。

不过,也只是行动起来轻便快当一点,至于说到人们的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和慌乱。因为在此之前,他们虽然也曾不止一次地举家出逃,但一来,那毕竟是在“自家人”管辖的范围,再怎么乱,总还有个倚靠,起码也有交道可打;二来,仗着偌大一个家,人多势众,一般贼伙也轻易不敢挑他们下手,因此担心归担心,对于前途和命运却还不至于毫无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势完全不同,随着海宁和海盐相继陷落,明朝在这一带的势力可以说已经彻底被粉碎;如今,他们所面对的是过去根本不了解、不认识,可以说完全属于另一个“种类”的征服者。这些来自“化外”的衣冠怪异的“鞑子”,据说只会烧杀抢掠,压根儿不知仁义道德为何物。这就使得惯依礼教立身处事的亡国之民们,尤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骇,一种失却一切凭借的恐慌。

现在,随着太逐渐升高,他们已经把惹山远远抛在身后,开始走在一片遭了水淹的稻田中。这是方圆挺大的一片稻田。它从北边铺展过来,一直向南面的海边延伸过去。九月暮秋,本是大豆成熟的时节,但田亩间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收获的农夫,只有成的鸟雀,在被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豆蔓上起落盘旋……由于张维赤曾经说过,这当中有一条通往澉浦的大路,最容易遇到清兵的游骑,因此从一开始,冒襄就十分紧张,一边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全力督促家人们紧紧跟上。偏偏遭了水淹的稻田,到处都稀烂一片,就连那些纵横交错的田塍也大都崩的崩、塌的塌,一脚踩下去,随时都会陷进泥水里。大家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不必说,有几次还散掉了行李,掀翻了竹篼,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不过,总算十分幸运,一路行来,别说清兵,就连逃难的人也碰不到一个。看来由于晚出逃了一天,他们反而得以躲过清军前锋的掩杀。结果,就这样,一家人不仅平安地走完了稻田,而且还顺利地穿越了那条通往澉浦的大路,在临近晌午的时分,来到长着许多竹的马鞍山脚下。

“谢天谢地!总算闯过来了!”冒襄暗想。因为据张维赤说,接下来,只要沿着这山的南麓再走出一里,就是港汊,他已经预先安排了船只在那里守候接应,所以冒襄确实感到松了一口气,不过他随后就想起:在这小半天里,自己全神贯注地监视四面的动静,几乎分不出心来照应父母和亲眷,也不知道两位老人家的情形怎样,有什么吩咐。于是,虽然昨日奔波了一天,夜里又只睡了两个时辰,到这会儿已经有点疲力竭,但他仍旧用袖子揩着汗,竭力振作着转过身,用眼睛寻找着。当发现两位老人由女眷们簇拥着,已经在一丛竹的影里安顿下来,他就向张维赤做了个稍待的手势,匆匆走过去。

这当儿,跟在后面的家人们也已经陆续抵达,本来就不甚宽敞的山坡变得拥挤起来。冒襄侧着身子,从横七竖八的行李挑子中穿过去。当他快要走到父母歇脚的竹丛时,忽然听见一声惊惶的尖叫:

“哎,大爷快来,不好了!不好了!”

冒襄吃了一惊,连忙快步奔过去,分开慌乱地挤成一的女眷们一看,不禁愕住了。他的妻子苏氏,出发时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却双目紧闭,气息低微地倒在丫环紫衣的怀里。那张抹了好些灰土的脸孔,变得血全无,前额上布满颗颗豆大的汗珠,嘴巴僵硬地半张着,分明已经昏厥过去。董小宛跪在她的跟前,正在用指甲使劲掐她的人中。

“啊,何以会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冒襄忍不住厉声质问。

“日头太猛,子本来就偏弱,这一路晒着走下来,便当不起。不碍事的。”董小宛回答,随即让紫衣把苏氏平放在地上,并且动手解开她的衣领扣子。

“嗯,你怎么知道?你懂得这个?”看见董小宛替苏氏把紧裹在身上的衣裳松开,又从发髻上出一根银簪子,继续朝人中刺去,然后又使劲去刺病人的双手,冒襄不由得怀疑地问。

“是呀,我瞧这样弄不成,不如赶紧找个大夫瞧瞧!”有人从旁附和,那是苏氏的贴身老子冒贵媳妇,女主人的出事想必使她想到自己的责任,这会子她显得特别紧张。

冒襄瞥了一眼老子那张神惊恐的长脸,却没有作声。因为他想起:家中原来那几个清客中,本来也有于医术的,但早已各散东西;眼下又是在野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到哪儿去找大夫?

“妾身从前学过一点,试试看吧!”董小宛回答得很沉着,没有抬起头。

“哎,你就让她去弄好了!”冒起宗在一旁开口道,“她说得不错,你媳妇是中暑。我在医书中也看过……”

话没说完,就听好几个声音忽然欢叫起来:“啊,好了,好了,醒过来了!”

果然,刚才还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的苏氏,已经张开了眼睛,嘴唇也在微微翕动。虽然还发不出声音,神志显然已经清醒。

冒襄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子,忽然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

“啊呀,不成啦,不成啦……我也……不成啦!”

冒襄连忙回过头去,发现那是他的母亲马夫人。为了在逃难中尽量不招人注意,平日仪容整洁的老太太眼下也同别的女眷一样,梳起了男人的发髻,穿上男人破旧的衣衫,脸上还抹上了好些灰土。她本来好好儿的盘坐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变得眼神发直,身子也在左摇右晃,像是要倒下来的样子。冒襄大吃一惊,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同丫环们一道,合力把她扶住。看见老太太也像刚才苏氏一样,双目紧闭,浑身绵软,他不禁情急地大叫:“小宛!小宛!”

等董小宛赶过来,他就紧张地催促说:“快,太太也中暑了,你快给治治!”

董小宛瞧了瞧马夫人,却没有立即动手扎簪子。她先探了探老太太的前额,又用三根指头按住对方的手腕,号了会子脉,然后轻轻地叫:“太太,太太!”

看见马夫人没有反应,她把声音放得更柔:“太太,别怕,您睁开眼瞧瞧,我们都在这儿呢!”

说也奇怪,这一次,却有了动静。只见老太太的眼皮儿动呀动的,忽然睁开了。

“你、你们都在这儿?媳妇没事了么?啊,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她虚弱地、可怜地望着大家说。

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的冒襄,这才醒悟:母亲其实不是中暑,只是胆小的老病发作。他直起腰来,定一定神,正打算温言安慰几句,忽然听见父亲在后面招呼说:“襄儿,你过来一下!”

“嗯,你——仔细想过没有,”等冒襄跟了过去,冒起宗一边瞥着正在传巾递水,七嘴八舌向马夫人和苏氏问候、讨好的女人们,一边皱着眉头问,“这番逃难你打算怎生了结?莫非你当真要领着全家投奔绍兴不成?”

绍兴,就是以鲁王为首的浙东抗清政权所在地,而且离此不远。冒襄确实想过只有逃到那里,才能获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设法渡过水深阔的钱塘江口,这一点,眼下还办不到。现在听父亲的口气中带着质问,倒使他有点不着头脑。

“依我看,哪儿也别去了!赶快设法回家最要紧,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说:“如皋不是已经陷于敌手了么?怎么回去得了?除非剃了头了去当顺民!”可是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的、焦躁的脸上时,又临时顿住了。

冒起宗却像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他断然挥了一下手,咬着牙说:“做顺民就做顺民!先保住这一家大小的命再说!再这么在野地里拖下去,就算不被鞑子杀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吓死!”

“……”

“不错,”冒起宗稍稍放缓了声调,“今日直到这会儿,总算还没遇到什么大的凶险。可是还有明日、后日!就算这一关过了,还有下一关!江南这场大乱,如今才是刚刚开头,只怕往后还不知要拖上多久。这么没完没了地逃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

停了停,看见冒襄低着头,始终不作声,他突然愤怒起来,使劲一跺脚:“好,好,你就瞧着办吧!不过你可得想清楚了:我们死了容易,可留下你母亲、你才出世的小弟,还有你的妻妾儿女怎么办?总不能丢下她们就不管了!你、你就瞧着办吧!”这么说完之后,他就猛地转过身,抛开儿子,迅速地回到马夫人身边去。

听着父亲负气而去的脚步声,冒襄不由得慢慢地在原地蹲下来。不错,他没有爽快地表示同意,但并不等于他不知道这种逃难的艰辛和危险。事实上,还在昨天晚上,他就产生过留下来不走的念头,并且同张维赤讨论过这么做的可能。他最终又否定了这种思路,是由于觉得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剃了头去做鞑子的顺民!但父亲此刻的主张,却头一次向冒襄揭示了一种在以往看来,似乎是不可设想的选择。“啊,莫非到头来,我当真要走上这一步么?”他迷惘地、心中发憷地想,“要是我当真这样做,当真剃了头发去做鞑子的顺民,社友们会怎么想,怎么说?我又将如何面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还有,要是到头来,四方蜂起的义军把鞑子又打了出去,这江山依然是大明的天下,那又怎么办?哎,不,不成,无论如何也不能那样做!”

停了停,他又想:“……可是,大明败亡到这一步,实在是黑暗腐败到了极点的缘故,要卷土重来,又谈何容易!而且,如果老是这么东躲西逃,恐怕等不到义军到来那一天,就会先遇上鞑子兵,那就只有引颈受戮!但正如父亲所说的,我们死了容易,丢下母亲和妻子孩儿们怎么办?固然,为了殉国尽节,也可以全家一齐都死;或者听天由命,丢下她们不管。这在自古以来的忠烈中,也是不乏前例的。不错,国破家亡到了这一步,还有什么指望?即使能够活下去,也已经人不像人,禽兽不像禽兽,又有什么生趣?不如干脆全家把眼睛一闭,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就算了!”这么一想,冒襄的心就硬了起来,甚至觉得能够痛痛快快地死去,倒不失为一种最简单便捷的解脱。然而,也只是一会儿,他又再度犹豫起来:“但是,只怕父亲和母亲却未必肯这么做,那么,难道我就忍心抛下他们不成?”……就这样,冒襄被各种选择和掂量牵扯着、缠绕着,越想心中越乱,到后来,只觉得脑袋轰轰作响,眼前却一片茫然,以至周围分明发生了什么事,人们开始乱叫乱跑,他都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惨遭屠掠】

“不好了,鞑子来了!鞑子来了!快跑,快跑呀!”一声尖锐的惊呼传进耳朵。

冒襄心头忐忑了一下:“什么?鞑子?”他疑惑地直起身子,向四下里看去,顿时,大吃一惊地呆住了。只见刚才还随意地散坐着的家人们,这会儿像一受到突然袭击的鸡犬似的,正在哇哇地惊叫着,满山坡地狂奔乱窜。光下,几支利箭正闪着光,刷刷地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接着,就响起了惊心动魄的马蹄声。冒襄怀着极大的恐惧看见:只一眨眼工夫,已经有好几个人中箭倒下。他猛然紧张起来,转身向父母和妻儿们奔去,同时大声叫喊——

“不要慌!到这边来!都到这边来!”

但是,没有作用。被死亡和鲜血吓破了胆的人们,仍旧发疯似的没命逃窜。这么一来,他们也就照例成了追赶和杀戮的对象。只见一装束怪异的清军骑兵,大约也就七八个人左右,立即分散开来,开始像打猎似的,不慌不忙围裹上去,远者箭射,近者刀砍。他们的动作是那样熟练、利索。马蹄到处,只听见传来一阵阵垂死的惨叫,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站起来。看见这种情形,后面的人吓得“哄”的一声,又转头跑回来,并且显然已经失去再逃的勇气。发现主人一家子还聚在竹树丛下,他们就连滚带爬地纷纷向这边靠拢。很快地,竹丛周围就密密麻麻挤了个满。

在极度混乱的这片刻当中,冒襄的心中也是极其混乱。因为这一切来得实在太意外,太突然,以致事先连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一下子彻底陷入了绝境。“是的,看来命中注定这一关到底还是过不去!即使依了父亲方才所说的,剃了头发做顺民,只怕也来不及了!也许,这样了结倒更好!”他绝望地、浑身发抖地在心中说;同时,忽然想起了张维赤,“只是,老张本来是用不着陪我们一道遭此劫难的,然而他却自己找来了,实在是……”这么想着,他就感到异常不安,不由得转动着眼睛去寻找,然而,却没有找到,也不知这位古道热肠的朋友躲到了什么地方,还是已经死于刚才那一阵混乱之中。“哎,他对这一带的地势熟悉,但愿神明保佑,他能够逃得脱!”这么默默祝祷着,冒襄就听见错杂而猛烈的马蹄声,有如一阵狂风骤雨,从远处直卷过来。

这自然就是刚才那一伙清兵。只见他们像面对羊的恶狼,傲慢而快意地驰骋着,待到接近时,忽然一扬手,把几个黑乎乎的东西直掷过来,“啪哒、啪哒”地跌落在人跟前。冒襄定眼一看,心中顿时搐似的猛然揪紧了,浑身汗却直竖起来——原来那几个血淋淋的东西竟然是刚刚砍下来的人头!

“喂,你们都是些什么人?到这儿来做什么?”不等由那几颗人头所引起的动和惊恐平息下来,一声尖锐的喝问劈头响起。出乎意外,那话语居然明明白白,而且是江南口音。

冒襄看见势头凶险,已经招呼大家全体跪伏在地上,表示不再逃走。忽然听见这么一句喝问,他不由得一怔,循声望去,发现围拢过来的七八名清兵,一个个全都面孔黧黑,神气凶横,头上清一的圆锥形凉帽,身穿白号衣,腰挂弓箭,手中提着还在滴血的钢刀,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唯独问话这个人,虽然也一样的剃光了半爿脑壳,背后拖着发辫,但头上却戴着乌纱帽,身上穿一件阔袖圆领的明朝官袍,而且身材瘦小,白净的脸孔上有着江南人特有的细腻肌理。“嗯,这么说,他是本地人,做了顺民,又反过来替鞑子引路的。”冒襄暗想,同时想起了小半天前有过的那种念头,一下子倒呆住了。

“喂,聋了吗?问你们是什么人,到这儿来做什么?快讲!”那人再度发出喝问。

“哦……我等俱是良民,到这儿是、是逃难。”由于意识到那几个清兵正在一旁虎视眈眈,冒襄连忙收敛心神,用膝盖向前挪动了两步,拱着手回答。

“良民?若是良民,怎么还不剃发,还要出逃?分明意在规避!昨日不是告示过你们吗?我大清朝仁德广被,四方之民无须惊扰。只要贴出黄纸,守在家里,大兵过处,秋毫无犯!为何不遵号令,偏要出逃?”

“这……小、小民实不知情。”

那人回过头去,向身旁那个身高体壮、军官模样的清兵连比画带说地叽里咕噜了几句,像是翻译,然后又回头问:

“哼,适才你们见了大兵,不即时跪拜恭迎,反而四散逃窜,是否心怀鬼胎,恐怕败露行藏?快讲!”

“启禀大、大人……我们绝非心怀鬼胎,实因小民无知,畏惧兵威,所以……”

一直到这会儿,那个人说话时都是板着脸孔,声俱厉,一副狐假虎威的样子。可是,这一次,他却摆一摆手,似乎不需要冒襄再说下去。然后,他就跳下马来。

“唔,尔等至今仍不剃发,按大清律令,便当一律就地正法!”他一边说,一边走近来,忽然压低了声音,急速地说:“但本官知尔等实乃良民百姓,必须听我吩咐,不得违抗,才可保得尔等命。可听明白了?”

说完,不等冒襄回答,他便径自走向已经集中地堆放着的行李箱笼跟前,用马鞭在上面敲打着,说:

“这些东西,统统抬出来,打开!待大兵搜上一搜,看看有夹带兵器没有!”

本来,冒襄心中正七上八下,不知今日如何结局,忽然听见对方表示可以保他们一家命,反而愕住了。他无暇思索,连忙回头吩咐家人:“快,还呆着做什么?抬出去!快抬出去!”

仆人们起初还呆若木鸡,直到冒襄再次发出命令,才有几个胆子大一些的,畏畏缩缩地爬起来,把箱笼一个一个地抬到前面去。

那几个清兵显然正等着这一刻。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望了一下,随即把手中的刀插回鞘里,跳下马来,走近那些打开了的箱笼,却不耐烦细细搜捡,只是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提起来,使劲一翻,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然后开始手脚并用,把那些他们认为不值钱的衣裳、字画、古董之类,连摔带踢地抛到一边去,专挑金银首饰,成把成把地往怀里塞,往兜里装。冒襄一家本是如皋县的首富,平日积蓄自然不少。但经过接连不断的逃难,损失十分惨重。眼前这些可以说就是剩下的全部,一旦被掠走,今后的生计可以说就将变得全无着落。但是,在这种情势下,又有谁敢出面阻止?就连冒襄父子,此刻也只担心着东西太少,不能满足对方的欲壑,以致再生枝节。后来眼看着那几个清兵兴高采烈,气氛明显缓和下来,他们都暗暗祝祷上苍保佑,宁可让对方把东西全都拿走,只要剩下的这些人能平安无事地快点熬过这一关。

“大爷,那人在招呼呢!”默祷中,冒襄听见跪在旁边的冒成低声说。

他怔了一下,抬头望去,果然发现那个不知是降官还是通译的汉人,正在远处朝这边招手。冒襄不知道有什么事,眼看着那伙清兵还在箱笼堆中大翻大搜,本不敢轻举妄动,后来发现那人招呼得很急,他犹豫了一下,只得壮着胆子,爬起身,慢慢走过去。

“算尔等侥幸,这一关是打发过去了!”那人迎着他,压低声音说,“只是你们这些人中,女眷不少,已经落在他们眼里……”刚说了这两句,大约发现冒襄脸突变,他马上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本官也知你们是体面的人家,最重名节门风。只是如若不献出几个,也难以过关。这样吧——他们一八个,你就赶快挑选八名丫头,交出来,让他们带去。别的由本官替你去说。记住,此事切不可不从,否则惹怒了他们,撒起野来,结果更惨!”

冒襄本以为把财物尽数献出,好歹可以买得一条生路,没想到对方竟然又提出这样的要求,顿时像给人扼住了脖子似的,半晌说不出话来。不错,这一阵子,他一直暗暗为女眷们的安危忧心焦虑,但始终想不出能使她们免于荼毒的办法。他甚至想过万一清兵狗贼真的向妻妾和庶母等人下手,只有奋起一拼,即使死了,也比横遭凌辱强些。现在对方提出用丫环去顶替,不管怎么说,总算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是这些丫环好歹也是人,也有父母兄弟。如果由自己亲手把她们送入虎口,他却感到不管是论人情还是论天理,都有点做不出来……

“相公,什么事?”一个关切的嗓音在身旁悄悄地响起。

冒襄怔忡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又走回家人们当中来,而向他打听的则是董小宛。

“唔……”冒襄心中踌躇着,觉得这件事实在不应由女人们来掺和,但由于始终委决不下,只好附在侍妾耳边,把对方的要求说了。

出乎意外,董小宛却没有显出特别的吃惊,相反,还分明松了一口气。她点点头,又问:“那么相公……”

冒襄没有吭声。

“情势急迫,只好如此了。终不成让做主子的遭殃!”侍妾的声音再度传来。

冒襄错愕地抬起头,发现董小宛的表情严酷得像一块寒冰,一双直视着他的眼睛却在炯炯发光。

“啊,不错!”他猛然醒悟,“若还优柔寡断,那么到头来,遭殃的就会是我们主子了!”顿时,冒襄的心肠硬了起来,但毕竟不想亲自出面做这件事,于是转过身,向冒成招一招手。等仆人跟着走到一边,他才低声地转述了一遍清兵的要求,末了,吩咐说:

“嗯,这事就交给你,你看着挑吧!”

冒成起初不知道是什么事,听完主人的吩咐之后,他的脸蓦地变了:

“大、大爷,非、非是小人推搪,这件事,小人,做不来!”

“你说什么——做不来?”由于这样的回答出自冒成之口,在冒襄记忆之中还是第一次,他不禁为之愕然。

“是、是的,这事……小人,做……做不来。”冒成低着头重复地说,不敢正视主人的眼睛。

有片刻工夫,冒襄变得目瞪口呆。但是,他的火气渐渐升腾起来。“胡说!”他咬着牙,恶狠狠地低声呵斥说,“叫你做你就得做!莫非,你打算眼睁睁看着鞑子兵过来撒野不成?莫非你想让老爷、太太,还有我和都去死?啊?”

看见主人发了火,冒成不作声了,但是脸却变得越来越苍白。终于,他声音低沉地应了一声:“是!”转过身,向人走去。

点人开始了。

在眼前这种情势下,为着保存一家的命,对方的任何要求尽管都唯有服从,但按照冒襄的想法,送出那么几个干杂活的粗笨丫环,好歹把危险对付过去,也就够了。他深知冒成办事细,所以事前并没有特别交代。事实上,开始时被点到的也确实是那些人。但不知怎么一来,渐渐地,连董小宛房里的紫衣,甚至马夫人房里的春桃竟然也被点到里面。冒襄在一旁看着,感到又吃惊又气急。他想上前制止,但是又怕惊动清兵,把事情弄得更糟,因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倒是那些丫环不知道是什么事,看见是冒成呼唤,都一个接一个顺从地走出来……终于,八个丫环凑足了。冒成重新走回来,垂着头,一声不响地站在主人跟前,大约是等候下一步吩咐。

冒襄正十分不满对方刚才的胡乱点名,看见如此一来,更无异于向大家表明,事情是出于自己的吩咐。因此,不待冒成开口,他就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猛然转过身子,恼怒已极地走了开去。

不过,那清兵压根儿没有觉察到这种情形。他们已经事先得到那位降官的指点,这会儿,全都虎视眈眈地盯在那丫环身上。正当在场的多数人都还弄不清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就蓦地发出一阵邪的狂笑,向丫环们猛冲过去。

也就是到这会儿,那可怜的丫环才如梦初醒,惊惶地尖叫着,向四面逃去。可是,已经迟了。她们那一双柔弱的小脚,又怎能跑得过如狼似虎的清兵?转眼之间,就一个一个落入了那些粗野的鞑子兵之手。尽管她们头发披散,又踢又咬,拼命挣扎,结果,还是被拖着、抱着,分别弄到了马上。其中有几个,在挣扎当中,衣裳被撕开、被扯脱,露出了雪白光洁的肉体,这更极大刺激起那些兵的兽欲,以至干脆就在马背上肆无忌惮地动起手来,抱住她们疯狂地又是捏又是啃。其中有一个——冒襄认得那是紫衣,大约因为反抗得激烈了点,竟被那个嗷嗷地怪叫着的清兵三下两下把身上的衣裳扒个光,然后挥起蒲扇似的大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地在她脸上、身上狠揍起来。那种饿虎扑食羔羊,暴风摧折鲜花一般的情景是如此惊心动魄,悲惨可怜,以致在场的人们都纷纷低下头,不忍心再看……

“好吧,总算没事了!”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一个声音如释重负地说。

冒襄扭头一看,原来是那个降官。他也已经坐到了马上,正用鞭子指着他们一家子:“你们这些人,没有一个剃了发的!今日幸亏遇着我,要不然,休想指望过得了这一关去!你们记着,赶快把头剃了!否则,下一回只怕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说完,他加了一鞭,催动坐骑,追赶那伙清兵所抛下的一片飞扬的尘土去了。

留在原地的人们仿佛被这最后的咒语所禁住,全都呆若木鸡地望着。直到那急骤的蹄声消失了好一会,大家才开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迟迟疑疑地动弹着由于长久地跪伏变得酸软麻木的手脚,末了,好不容易才坐起了身子。但是也只是一忽儿,他们就纷纷重新仆倒在地上,撕扯着自己的衣衫和头发,失声痛哭起来……

这当儿,唯独董小宛与大家不同。她长久地站立着,望着那一片飞扬远去的尘土,并没有哭。只不过,那神情却像是一下子老了五岁似的。

【怨愤难平】

如果说,作为难民的冒襄一家,并未因为明朝鲁王政权在浙东地区的初战告捷,而免于颠沛和杀戮的话,那么,在昔日大明王朝的“留都”——南京城中,居民们对于外间发生的这一切,却甚至压根儿一无所知。这是因为,自从三个多月前,在以王铎、钱谦益、赵之龙等原弘光朝廷的文武大臣主持下,向清军献城投降以来,作为江南首屈一指的重镇,南京已经一变而成为清朝继续向南推进,以图最终在朱明王朝的废墟上确立其全面统治的大本营。尽管表面上,接替豫王多铎总督江南军务的洪承畴显得颇为宽大贤明,不但能约束部下,严禁扰民众,而且大力招降纳叛,对明朝的旧官废员多所起用,但骨子里其实防范很严。他把锐之师集中驻扎在以旧皇城为中心的东城,并派重兵扼守住从通济门到金川门一线的要冲地段;对允许民众日常出入的其余各门,则严加盘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物,立即拘捕。因此,虽然周围不少地方已经因义师蜂起闹得沸沸扬扬,但南京城中的人们仍旧毫无反应。

当然,之所以如此,还因为作为大清朝在江南的首善之区,早在三个月前,南京城就完全、彻底地执行过剃发令。虽然在豫王多铎入城的当初,曾经明确表示过,除了军人之外,禁止官民剃发,但到了这时,也就顾不上信守诺言。于是,经过几天杀气腾腾的实施,自然免不了要赔上几条命,南京就完全变了样。别看只不过是头发换个式样,脑壳子周围少了那么一圈子头发,后面则拖出一根长辫子,但是已经足以使满城的男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全都被强行Yan割了似的,一个个变得忍辱含羞、气息萎。许多人因为自惭形秽,便尽可能躲在家里,避免出门;即使非得出门不可,也是屏息低头,匆匆而行,根本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去理会多余的事。无疑,因此而私心窃喜,甚至趾高气扬,以为从此做稳了顺民,前程有望的也不是没有,但毕竟为数不多,而且这种人一心指望的是清朝早早得胜,更加不会去打听和传播四乡民众起义的消息了……

正是这样一种绝望、压抑而又沉闷的局面,使已经离开礼部衙门,搬到城南的善和坊来居住的柳如是,变得愈来愈心情沮丧,烦躁不安。

柳如是是在一个多月前,匆忙搬出礼部衙门的。本来,自从清兵入城之后,那位豫王多铎对钱谦益他们这些降官,倒还算是相当优待,不但没有怎么为难,还允许他们暂时继续住在各自的衙门里。不过,对于这种“礼遇”,别人怎么想不知道,柳如是却觉得仿佛被关在囚牢里似的,一百个不自在,成天价吵着要搬家。只是由于钱谦益看见别人都没动,担心独自这么做,会引起清军方面的猜疑,再三劝说,才又勉强挨着。然而,待到八月初,洪承畴正式到任,而钱谦益也接到命令,让他和别的几位降官头儿,连同不久前在芜湖被追兵俘获的弘光帝一道,跟随回朝复命的多铎前往北京去“陛见”顺治皇帝,她便立即设法搬了出来……

现在,柳如是穿着一袭深红的夹绸女衣,手里拿着一白纱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斜靠在庭院当中的一张铺着锦褥的竹制躺椅上。隔着小圆桌的另一边,则坐着她那位情谊深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子尽头的这所宅子,本来属于一位官宦世家的子弟。弘光皇帝出逃那阵子,这户人也举家南下,离开了南京。柳如是是经人介绍,半租半借地住进来的。这宅子虽然比不上钱谦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纵深三进,外带东西两个偏院,地方也自不小。由于担心战火会烧到乡下,钱谦益临走前已经把陈夫人、钱孙等一干至亲家眷搬到南京来;又担心尽是女人和孩子,无人撑持门户,把侄孙钱曾也召出来同住,以便就近帮忙照料。不过,柳如是独自占住了整一个东偏院,连吃饭起居也同陈夫人那边分开,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扰。眼下,正交未时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秋日的光从枝叶繁密的木樨树顶上斜射下来,在她们的身上投下碧幽幽的影子。

“哎,我说姐姐,”也许是看见柳如是久久不说话,尽自在那里生闷气,惠香劝解地开口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马乱到了这一步,也只有顺应时势,好歹对付着过下去罢咧!既然那些大老爷们儿眼睁睁看着鞑子打来,没有一个拿得出解救的办法,我们做女人的,又哪来的本事这份心!莫非姐姐当真以为,我们比老爷们儿还强么?”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没有反应,她接着又说:“按说呢,当初姐夫那样做,只怕也是出于无奈。‘老神仙’和马阁老都逃了,鞑子兵已经打到朝门外,他要搭救这满城百姓的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终不成也学扬州那样,让鞑子兵杀个横遍野、血流成河才算了局么!”

“哼,你们都得了命,可这黑锅我们只怕八辈子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说。

“哦,怎么?”

“怎么?你不见书场子里、戏台子上,那些献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哪一个不是千秋万代被人指着鼻子、戳着脊梁骂个臭死的!”

惠香眨眨眼睛,觉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宽太远,也太怪;而且,说到眼前还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钱谦益,将来会成为说书、演剧当中的人物角,似乎也有点令人不可想象。不过,对这位手帕姐妹心高气傲的脾儿,她已经十分熟悉,于是点着头儿,微笑说:“骂个臭死?那怎么会!如今满城的人提起姐夫和姐姐,只怕感恩戴德都来不及呢!”

“你别净挑中听的哄我!”柳如是厌恶地把手一挥,“这到底是怎么个光彩的事儿,我自己一清二楚!”

一连碰了两个钉子,惠香不再接口了。她眯缝起眼睛,望着女伴那越来越变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说:“姐姐这些天独个儿守着深闺,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姐夫一道进京,岂不更好!”

这一次被清朝皇帝点名进京陛见的,随了弘光帝和钱谦益之外,还有前东阁大学士王铎、左都督陈洪范等几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带着家眷同行,一来是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来也是向新主子表明举家投靠的诚意。钱谦益本来也很想把妾带上,是柳如是坚决不肯,才只好作罢。惠香自然知道这件事。但看见女友眼下这般模样,她就不免有点猜疑了。谁知,柳如是却“哼”了一声,说:

“寂寞?姐姐我要是真个熬不住这份寂寞,当初也就不会挑这门子亲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个糟老头儿,被窝里能有多大本事!”

这么鄙夷地否认了之后,大约看见惠香大睁着眼睛,还在等着听下文,她就把白纱扇子往桌上一搁,站起来,傲然说:“事到如今,姐姐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初多少公子爷儿——一个个又有钱又俊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我的裙脚儿转,姐姐我都不屑一顾,单单挑了他这么个半截子入土的糟老头儿,难道姐姐当真鬼迷心窍,生怕没人要没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声地位,指望他能带我飞上高枝儿去,替手帕姐妹们争一口气,让那些把我们当成路边草、脚底泥,任意糟践的王八龟孙活活地愧死、气死!后来,嫁进了门,才知道他原来是个空心大老官,只中看,不中用。这倒也罢了,总算他对我言听计从,那么我就拼着费点心神,替他在后面扇扇风儿,扯扯线儿,又何妨!结果,你也知道的,好不容易,我帮他谋成了复官起用,还升了半品!着实让他如愿以偿,嗯,也出足了风头……”

说到这里,柳如是就停住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那时节,不怕妹妹笑话,姐姐我也满以为自己从此尚书太太、诰命夫人,一步一步地做上去,总算不枉此生了!”

惠香一直静静地听着,这时目光闪动了一下,微笑说:“其实,姐姐已经做成了……”

“你说什么?”柳如是像是忽然回过神来,疑心地问。

“我说,这尚书夫人,姐姐已经做成了!”

“狗屁!”柳如是的眉顿时倒竖起来,恼怒地把手一挥,“你听我说呀——不错,他官是做上去了,可是脊梁骨却全软掉了!你没瞧见他在马阁老、阮胡子面前那副卑躬屈膝的下作样儿,有多恶心,明摆着是用热脸一个劲儿去贴人家冷屁股!难道老辛辛苦苦地折腾了这些年,连老本都搭上去了,就是为的瞧他这副狗獾面孔?好,这还不算,如今又做出秦桧——不,连秦桧都不如的千古丑事来!你说,姐姐我如今岂不是赔个打光!往后还落个被千人笑、万人骂!这日子还有什么奔头,有什么盼头!哼,陪他一块儿去给鞑子皇帝下跪叩头?亏他还敢指望!我宁可当初在池子里一头淹死了,也绝不跟他做那种丢人现眼的事!我当面给他说明白了,到今时今日,我还肯替他守在这里挨命,就是天大的情分!他要回来就回来;要不回来,老就回盛泽,依旧过我的风流快活日子去!”

这一次,柳如是越说声音越高,眼睛越睁越圆,脸蛋涨得通红。看来,钱谦益开门迎降这件事,确实令她失望已极,至今气愤难忍。末了,她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抓起扇子,“噗哒、噗哒”地狠扇起来。

惠香茫然地望着她,始终不大明白女伴为何如此。她迟疑了一下,试探地说:“姐夫那样子,或者确有不是。不过,依妹子看,他对姐姐可是一片真心……”

“真心有个屁用!”柳如是恶狠狠地说,“老才不稀罕呢!哼,比起来,我倒佩服妹妹撇脱,说完就完,那才叫干净!”

这些年来,惠香也一心指望从良,有一阵子,曾经同前明的吏科给事中,后来在弘光朝中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的李沾打得火热。那李沾也答应替她赎身脱籍,谁知到头来却翻脸不认账。为这事,惠香气苦得大病了一场,刚刚才见好,现在冷不防听对方提起,倒一下子红了脸。她勉强地笑着说:“愚妹可没得罪姐姐,何苦又来揭我的伤疤!”

“不是揭伤疤!为姐说的是真话!你那个姓李的,本来就不是真心!又那等一天到晚地糟践你。你若真个跟了他,只怕不知哪一天就给他害死了!如今散了就好,起码还能多活些年!”

惠香没有再分辩,一双细长的眼睛却朝远处眯缝起来,只是,嘴角两旁的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许久,她才喃喃地说:“姐姐适才说,要回去当婊子?这话说着玩儿倒是不妨,若然真的走回那一步,纵使别人不笑话,只怕今时的姐姐不比愚妹,再也受不得那个罪了!”

大约看见惠香说话时,神情是那样抑郁和迷惘,柳如是眨巴了一下眼睛,终于被噎住了。而且,经过刚才一通发泄,她心中积存的怨毒想必也排解了一点,因此脸稍稍变得平和下来。有片刻工夫,她咬着手中的汗巾儿,不再吱声,末了,像是下了决心似的,站起来说:“算了!不说这些劳什子事——哎,好久没有同你下棋了,趁今日有点兴致,下它一盘,如何?”

【空闺落寞】

情谊深密的两位女友在木樨的浓下摆开棋局,交谈也随即停止了。静悄悄、清爽爽的秋日庭院里,到后来只剩下棋子敲枰的“的笃”声响。看样子,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打扰,她们便会这样消磨一个下午。然而,偏不凑巧,一盘棋尚未下完,外间就传进话来,说惠姑的鸨母派了人来,催得很急,要惠香立即回去。惠香眼见棋枰上就要做成一个大劫,冷不丁来了个搅局的,自然恼得直嚷不依。倒是柳如是知道彼此境遇不同,作为至今仍留在旧院的一位姐儿,惠香眼下还得凭借相,千方百计觅食谋生,何况听说兜搭到的又是一个大主顾。因此,她爽快地把棋枰一推,站起来,准备送客。

惠香仍旧犹豫着:“可是姐姐……”

柳如是一摆手:“你就别管我了,快走吧!赶明儿要没事,早点儿过来就是了!”

“那——小妹就先家去了?”惠香把手中的几枚白棋子放回盒子里,跟着站起来。看得出,她其实也有点着忙,朝柳如是只草草行了一礼,就匆匆转过身去。

倒是柳如是在原地好站了一会,直到目送着惠香从老银杏树边走过,出了月洞门,那角粉红裙裾最后闪动了一下,消失了,她才慢慢转过身来。

九月的秋还在西边的亭子顶上弄影——离天黑还远得很。偌大一个东偏院,又剩下了柳如是一个人。无疑,院子里还有红情、绿意和别的丫环老,但是那些人只配打杂侍候,却不能平起平坐地同主人一道寻乐子、闲磕牙,更别说替柳如是排愁解闷了。本来,这种日长无事的辰光,以往柳如是也经历过,说到排遣的办法,也尽有,譬如读读书啦,写写字啦,再不然就学当年李清照的样儿,挑个字数顶少、顶难押的韵儿做几首诗。然而此刻,对那种种玩意儿,柳如是偏偏全都提不起兴致,才拿在手里,又抛下了。于是到头来,她只好依旧拎起那把白纱扇,皱着眉儿,咬着嘴唇,坐在靠椅上老半天地独自发怔。

暗绿的浓在周遭幽幽地笼罩着,浓光耀眼。两只白的小蝴蝶翩翩地飞过来,忽上忽下地转了一个圈,又双双飞走了。庭院里弥漫着桂花的浓烈的芬芳……

说也奇怪,刚才,当惠香取笑她深闺独守、寂寞难熬的时候,柳如是还激烈地否认,可是此时此际,一股孤独冷清的滋味,却悠然漫涌上来,有片刻工夫,柳如是膛里感到空空落落的,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儿。这种情形,是过去所从来没有过的。她不由得用双臂抱紧了自己,试图竭力抵御,结果,却咬着牙齿,霍地站立起来。

“哦,死老头儿,死老头儿,死老头儿!”

这么恨恨地一连咒骂了几声之后,心中才似乎好过了一点。她慢慢走回椅子,重新坐下。为着避免刚才的困扰再度袭来,她把桌上的一本书举到眼前,强迫自己看下去,但终于又放下了。

大约是为着不打扰女主人,这会儿,那些丫环、暂时都失去了踪影。四下里愈加显得静悄悄的,只有微风吹过,檐前的铁马发出“丁丁铃铃”的轻响……现在,柳如是微蹙着远山样的眉儿,歪在凉椅上,仰望着天上朵朵浮荡的白云,开始默默地想心事。她觉得,自己同钱谦益的缘分,恐怕确实已经到了尽头。虽然老头儿口口声声说,他之所以忍辱偷生,是为着等待时机,报效大明。可是凭他那个怯懦、窝囊的秉,还指望他能干出什么真正硬气的事来!更何况,如今他又被一家伙弄进北京去软禁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如果自己不肯北上去迁就他,他又回不来。那么这后半辈子,看来就只有天各一方了。“哼,他们做男人的倒好,不拘到了哪儿,只要乐意,就能照样弄个女人来替他暖着被窝。可是我呢?虽然赌气嚷嚷要回盛泽去,其实到了靠三十的年纪,也是回不去的了!那么莫非只有从此空房独守、孤苦伶仃地一天天挨命?”

由于发现,自己这几年费了多少心思计谋,使出了无数手段,好不容易才把陈夫人、朱姨太这些厉害的对手一一打败,最终夺得了专房之宠,谁知才不过两年,自己竟然也落到与从前的对手同样的命运!柳如是的泪水不禁漫上了眼眶,心中的那一股子气愤和憎恨,也不可抑止地再度迸发了!

“红情,红情!”她一挺身坐起来,用扇子使劲敲着桌子,憋着嗓门狠叫。

“哎,来了!来了!”红情连声答应着,慌里慌张地从屋子里奔了出来。

“酒!把酒给我拿来!”

“是!”这么答应了之后,红情疑惑地偷看了女主人一眼,随即转过身,三步并作两步走回屋里,很快地,就把一壶酒,外带一只细瓷杯子,用托盘端了出来。

“夫人,还要点什么不?”红情一边朝杯子斟着酒,一边小心地赔笑问,“前日惠姑送来的一坛子酱肉,还不曾开封,正好用来下酒。”

“混账!不要!我要核桃仁,炒栗子!听见没有?快点拿来!”柳如是厉声呵斥道,随即抓起酒杯,一仰脖子,直灌下去。

这是一股馨香的、略带刺激的热流……柳如是分明觉得,它正沿着喉管缓缓地往下流着,流过心窝,流过肺腑,到了胃里;片刻之后,便在廓间沛然扩散开来,浑身的血液也随之加速了流动,接着又涌上了脸颊……

说也奇怪,现在,柳如是觉得难耐的压迫松弛了,心中变得好过一些。她接着又喝下了第二杯、第三杯……而随着酒愈来愈施展出魔力,刚才那股子扑腾腾往上蹿的邪火,便渐渐失去了势头。待到钱谦益在脑子里的影像,被愈来愈远地推了开去之后,她终于平静下来,似乎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不过,光喝闷酒仍旧不免无聊,于是她用筷子挑了一颗核桃仁,搁在嘴里慢慢嚼着,把先前抛下的那部《肉蒲》又随手捡起来。

这部描写男女艳情的小说,是惠香给她带来的。刚才,大约由于心情恶劣,书中对于男女肉欲的那种露骨放肆、连篇累牍的描写,还使柳如是觉得毫无意思,甚至讨厌反感;可是眼下,凭借着酒的引导,她却不知不觉地读了进去。“哼,这写书人也真够赖皮的!”她一边嚼着核桃仁,一边撇着嘴儿想,“那些个什么《痴婆子传》《史》之类,我以往也看过好些,却都不及他会胡编。嗯,竟写到用狗的……难道真能成么?”心中这么鄙夷着,却被书中的描述所吸引,不由自主地往下追踪。而且随着情节的进展,她的兴趣也渐渐被激发起来。因为书中人物的行为开始变得愈来愈放纵而且疯狂。“哎,这未央生,也算得上个中魔头了,竟把那些儿一个一个摆布得连命儿都不要!不过细想起来,只怕也是写书的人胡编罢了,世上哪里就真有这般手段的男人?起码我就没有遇到过!”这么不以为然地摇着头,她的眼睛就滑离了书本,一边顺从着那种醺醺然、飘飘然的感觉,不能自制地微笑着,一边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以往许多年,自己在风月场中所经历的那些妍媸异态、五光十的床笫体验,那无疑要比眼前的《肉蒲》所描述的,要远为真实、具体和生动,也更令她动心和陶醉。“啊哈,是的,若然有朝一日,我也动手写一本传奇,必定不会输给这个什么——什么‘情隐先生’!”她自负地想,“哼,我也不像他这样,去胡编一窝子女人。我可要说一帮子男人,对,就说那许许多多的男人!别瞧他们一个一个像是多么地不同,其实呢,到了那当口,全是一个样!哎,那时节,我是多么年轻,多么快活呀!可如今一个也没有了,一个也没有了,这些男人!哎,真难受!怎么会这样子?为什么?哦,哪怕只有一个也好呀!如果眼下有一个,我一定会像宝贝似的把他抱在怀里,就这样……哎,亲他,咬他,要他!哦……哦……是的,我要他,一天到晚地要!哦……”

就这样,由于酒和书——还有层出迭现的回忆与幻梦,柳如是变得愈来愈情怀放纵,春心激荡。有一阵子,竟至于脸红耳赤,意乱神迷,把周围的一切都忘记了……

漫长而又难熬的下午终于给打发了过去。当柳如是合上书,怀着一种既满足又空虚的心情从庭院返回屋子里时,她的身分明地洋溢着某种异样的东西,那是一种焦灼的、模糊的,然而又是令人心中作痒的渴望……

傍晚的天,像一张渐黑渐宽的幕布,在庭院上方铺展开来。不知不觉又到了掌灯时分。已经吩咐不必开饭的柳如是,虽然颇有醉意,但是仍旧记起一件事,就是今天还没有召李宝来,向他询问外间发生的事情。于是,便一边吩咐红情去传话,一边继续懒懒地歪在椅子上等候。

说起来,这也是柳如是新近定下的一条规矩:为了及时掌握城中的动向,以免发生了不测的变故,家中还不知道,她责成李宝每天派出手下人,到城中转悠,并把看到、听到的情形收集起来,向她报告。至于李宝,作为得力的亲信仆人,过去一直是跟在钱谦益身边的。这一次钱谦益北上,本来也打算带他一道走。是柳如是看中他听话好用,说服了丈夫,把他留下来。李宝为人也果然乖巧,对女主人的心思似乎得特别透。不论吩咐什么事,他总能办得妥妥帖帖的,因此颇得柳如是的欢心和倚重……

小半天之后,李宝已经奉召来到。他照例在起居室的门外停住,隔着帘子向柳如是请过安,然后垂手而立,等候女主人问话。

要在平时,这种问话都是在晚饭之前。那时天还亮,隔着竹帘,柳如是在屋子里看得清仆人,李宝却看不见她。本来,这也是闺范防闲之意。可是今天天已经擦黑,屋子里又点着灯,情形就倒转过来,变成外面看得里面,里面却瞧不见外面。这使柳如是颇不惯,于是便招一招手,说道:

“哎,你站进来说!”

“这……禀夫人,小人不敢。”

“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傻子,我看不见你!进来,进来吧!”

“可是,要是让老夫人知道,小人担待不起!”

“胡说!”柳如是生气了,眼睛也随之瞪起来。但是转念一想之后,她就情不自禁地露出了微笑,于是一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着靠椅的扶手,一边柔声呼唤道:“哎,你进来嘛,老夫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有我呢!”停了停,看见没有动静,她又催促说:“咦,你倒是进来呀!莫非还怕我把你吃了不成?”

谁知,即便是这样招呼了,李宝仍旧不肯露面,只是一个劲儿地推搪说:“不,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如果说,柳如是刚才用了那种声气,多少有点一时放纵,同年轻的仆人逗着玩儿的话,那么眼下,隔着门帘的那个男人的嗓门,却刺激着柳如是的想象和欲望。因为李宝的矜持和推拒提醒了她:不错,这也是个男人!一个蛮伶俐俊俏的年轻男人。而且重要的是,他是实实在在的,与刚才那些白日梦不同,只要她伸一伸手,就可以真正获得所渴望的快乐和满足,而且是马上。“什么,老头儿知道了会怎样?去他的吧!一个糟老头儿,鼻涕虫,镴头,他凭什么还来管我——哦,只要我伸一伸手,就能够……这有多么好!”她心跳地想,同时,觉得有一条小小的爬虫在身越来越不安分地蠕动着……

“红情,”她断然向身边摆一摆手,“你到厨房去——嗯,昨儿那盘子肉太硬,让他们做烂点,给我把饭开出来!”

待丫环恭顺地应诺着离去之后,她便回过头来:

“哟,你怎么还不进来呀?莫非还要我站起身,把你拖进来么?”这再次的催促,已是用了撒娇的口吻。

“啊,不是!不要,夫人千万不要!”李宝马上阻止,听声音,像是十分惶恐。

“那么,你就自己进来,乖乖儿的,唔?”由于想起年轻的仆人平日乖觉顺从的模样,柳如是觉得眼下需要的,只是多给对方一点鼓励。

“……”

“来呀,快来呀!你!”

“……”

“哎,你怎么不说话?”

“禀夫人,小人在这里给夫人跪下了。”

“跪下?为什么?谁让你跪的?”由于意外,也由于莫名其妙,柳如是倒怔住了。

“小人求夫人一件事。”

“求我?”柳如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子,嘴角再度浮起微笑。她眯起眼睛,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哎,谁让我心肠太软呢,无论你要什么,我总会答应你的——嗯,你想……你想要什么?”

“小人求夫人——求夫人饶、饶了小人!”

“饶了你?哦,自然,无论你对我做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你的……”

“谢、谢夫人!那么,小人还是站在外、外间的好!”

李宝最后这句话虽然声音不高,而且有点结巴,可是,柳如是却像猛地踩空了一只脚似的,整个身子反射似的端坐起来,连酒也醒了一半。她疑惑地皱起眉,反复地咀嚼着仆人的话。渐渐地,她的那双妩媚眼睛由于失望和恼怒而睁圆了,有片刻工夫,变得面红耳赤,又气又羞。

门帘外的李宝,却似乎还担心女主人不明白。只听他嗫嚅着又说:“小人上、上有老母,下有……”

“滚!滚!”柳如是蓦地大吼起来,“你快点给我滚!”

停了停,发现帘外没有动静,她又咬着牙,一跃而起,冲向门边,恶狠狠地挥着拳头尖叫:“我让你滚!怎么还不滚?快滚!滚!”

待仆人惊惶的脚步声匆遽地消失之后,她觉得还不足以消解心中的狂怒和气恨,又一把抓起桌上的宣窑花瓶,抢着在泪水迸出眼眶之际,“砰”的一声,使劲把它在地上摔个粉碎。

【旧好情痴】

惠香起居接客的处所,坐落在武定桥的北侧。那是一所带天井的老旧河房,进门迎面是三开间的平房,后面靠左竖起一幢小小的木楼,右边让出半爿小院。院中的芭蕉绿下,散置着几块湖石。临河的一面,照例伸出个露台。从格局看,这河房在构筑的当初,倒也不失为小巧别致;只是后来,大抵由于主人换了又换,房子却始终没有怎么修葺,再加前两年一直闲置着,到眼下已经是彩漆剥落,梁柱蛀蚀,有点东倒西歪的样子了。

惠香是在同李沾散伙之后,极匆忙地搬到这儿来的。当时清军兵临城下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她也慌得六神无主,一心指望老相好前来接她。谁知左等右盼都没有消息,末了,却突然收到一封冷冰冰的短柬,其中也没有说明任何原因,只表示从今以后,断绝一切来往。惠香惊愕失之余,几番托人追问,还亲自上门。李沾竟然一概拒绝不见。遭此无情打击,惠香气苦得痴呆终日,茶饭不思,随即病倒在床。她的鸨母眼见靠山已失,而且满城兵荒马乱,更生怕惠香这棵病得腻腻歪歪的“摇钱树”有个三长两短,便自作主张,连夜把原来那幢租金昂贵的河房退掉,搬到这所破房子来。惠香病好之后,对她的做法起初还不以为然,认为丢了她的份儿,后来得知即便是秦淮旧院里,那些往日顶叫红的姐儿,也一夜之间全变得门庭冷落,生意锐减,她才明白今时确实不比往日,对于以后的日子如何撑持,自觉心中无数,只得姑且将就着住下来……

现在,惠香已经跟着狗儿回到河房,下了轿子。由于前一阵子报信的耽搁,她怕客人等得不耐烦已经走了,便先左右望了一望,发现离门边不远歇着一头鞍鞯俱全的驴子,一个小厮模样的后生正歪在墙边打盹,她才放下心来,于是一边往里走,一边对已经闻声迎出来的头丫环阿好问:“嗯,客人呢?”

“哦,在后楼上坐着呢!快去吧!阿婆老等不见回来,都快急成斗昏鸡了!”阿好急急地回答,胖胖的圆脸上现出如获救星的神情。

“不就是来过一回的那个郑公子么!哪里值得这等着急了?”惠香不以为意地说。

“哎呀,”阿好把双手一摊,“去瞧瞧吧!来了半天了,却不言不语,像个泥菩萨似的,同他说话也不应,可也不走!阿婆说,她混了这一大把年纪,什么样儿的客人没见过?可侍候像郑公子这样的‘呆鸟’,还是破题儿第一遭呢!”

听丫环这样说,惠香不再问了。提起这个“郑公子”,她眼前就浮现出一张羞怯的、白净的孩儿脸,和一双同样细白的、长得挺秀气的手。说来也怪,此人自称姓郑,问他的名字,却高低不肯说。而且言谈举止也与一般客人不同,上一回来坐了足有一个时辰,虽然也循例地开席摆酒,却丝毫没有轻佻荡的模样,甚至小指头也不敢动惠香一下,只是斯斯文文地坐着,专心而恭敬地听惠香说话,偶尔加插上一两句,却像个姑家似的,未开口就先自红了脸。最后,留下银子就走了,倒让惠香和她猜测了半天。现在,听说他又来了,而且依旧是这么傻呆呆的一副劲儿,惠香便不由得生出一份好奇,有心要清他的底细了。

“好了,好了,可回来了!”当惠香穿过堂屋,踏上后楼的扶梯时,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在上面高兴地说。接着,是楼板吱扭吱扭地响,她那张浓施粉黛的瘦脸出现在扶梯口上。为着竭力招徕顾客,也为着不显得太过寒酸丢份儿,自从搬到这所破房子里来之后,她倒是尽量把自己装扮得光鲜些、整齐些。不过,这反而使惠香更尖锐地意识到自己眼下的处境,并对李沾的薄情寡义感到锥心刺骨的怨恨。

不过,这种苦涩也只是翻涌了一下,因为她已经踏上最后一级楼梯,并且看见客人已经离开了椅子。于是她只好定一定神,旋即照例把双袖交叠在腰间,行着礼道歉说:“原来是郑公子来了!贱妾不知,有失迎候,还请公子见恕!”

“啊,不、不敢!”那书生马上拱手当,“小子闻讯即回,小生已是受……受宠若惊了!”他结结巴巴地说,同时前倾着身子,半张着嘴巴,一双圆鼓的眼睛现出期待已久的惊喜。等惠香款款地走前去,他就慌忙地倒退一步,给她让出道来。

惠香微微一笑:“公子请坐!”

“啊,小子请坐!”

“公子请!”

“小子请!”

惠香不由得笑起来:“郑公子,不如我们谁也别请了,竟是各坐各的好啦!”

那位书生本来还毕恭毕敬地拱着手,听了这话,倒怔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对,对,各坐各的,各坐各的!”说完,这才用袖子擦一擦汗,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郑公子,”在一旁瞧着的鸨母,也就是到了这会儿,才分明松了一口气,待阿好重新奉上茶来,她就立即赔笑说,“寒舍还有些儿俗务,那么,就偏劳惠陪伴公子,贱妾先行告退了。”说着,行了一个礼,就忙不迭地下楼而去。

“哎,公子——”待到阿好也知趣地消失了踪影,小小阁楼重新变得宁静而幽秘,并且分明地嗅到了沉檀雅致的淡香之后,惠香忽闪着细长而妩媚的眼睛,从白纱宫扇的边上斜瞅着对方,用埋怨的口吻说,“你也忒狠心!怎么上一回来过之后,这好长日子都不见影儿?可把奴家的脖子都盼长了!”

那书生正捧着茶盅子,低着头,用盖子在杯沿轻轻掠着水渍,听了这话便仰起脸,睁大眼睛,疑惑地说:“好长的日子?小、小生不是前日才来过么?”

惠香用扇子掩着嘴儿,“扑哧”一笑,随即扳着纤长白嫩的手指头,一本正经地责备说:“啊哟,还说不长呢!相公是前日未牌时分去的——未、申、酉、戌、亥……嗯,到而今,足足有二十五个时辰了呢!”

姓郑的书生眼睛睁得更大:“二、二十五个时辰——也可以这么说吧。可是……”

“好吧,算啦!”惠香宽容大量地一扬扇子,“这一次奴家就先记着账!下一次再这么着可不成!”随即又斜瞅着他,亲昵地轻声说:“公子哪里会知道,人家是怎么想着你呐!”

“这——”那书生的脸顿时红起来,“多、多感小子厚、厚……不过……”

“不用说了,不用说了,知道,奴家都知道!”这么体贴地表示之后,惠香就站起来,歪着头儿,娇地问:“那么,公子之意,是下棋呢,抑或听曲?”

“啊,不——”

“那么,莫非公子意欲吟诗、作画?”

“小子是说——作画?不,也不要!”

惠香转动了一下眼珠子,随即装作没有主意地问:“那么,公子想要奴家怎生侍奉?”

“侍奉?啊,不,小生只想——只想小子……不知、不知……”那书生望着惠香,嗫嚅地说,脸孔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开始闪闪发光。

看见他这样子,惠香倒有几分明白了:“原来是个浑不更事的急儿!”她想,于是故意躲开对方的视线,“莫非公子是要奴家……”这么低着头说了半句,她就顿住了,飞快地抛出一个含情脉脉的眼风,随即侧转身子,含羞带笑地佯嗔说:“哎,你……你真坏!”

“哎,不、不!小生并非此意!”看见惠香已经动手去解前襟的扣子,那书生分明吃了一惊,乱摇着双手,慌急地说。

惠香却不管他这一套。不错,这一向来家中生意清淡,好不容易来了个主顾,她自然很想全力以赴把他缠紧粘牢,以便狠狠刮上一笔。但是这么两次下来,她发现眼前这个郑某不止书呆子气十足,而且显然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对风月场中的门槛全然不懂。以惠香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就必须采取主动,把对方搭进网里来了。

“哟,瞧你!还怕羞呢!真个小冤家!到了我这里,你要怎样就怎样,奴家都依从你,怕什么哟!”她半敞着衣襟,露出里面的大红抹,一边微笑着,一边端起杯子,款摆着身子走过去,一下子坐到了对方的大上,伸出雪白丰腴的胳臂,紧紧勾着对方的脖子,先在那张姑般白净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用身子挨擦着他,从鼻子里撒着娇说:“可怜见的,只要你喝上一口妾喝过的这杯香片茶,心儿就定啦!哎,喝嘛,我要你喝嘛!”

那个书生显然没提防她会来这一手,急切间倒给闹得手足无措;而且,他还分明不敢过于得罪惠香,结果被硬灌着,咽了一口。不过,尽管如此,他过后仍旧撑拒着,推开惠香,站了起来。

“请、请、请小子放、放自重些!”他喘着气,狼狈地说,随后又连连咳嗽起来。

“放自重些?”满心指望引鱼儿上钩的惠香,被这意外的拒绝弄得大为扫兴。她一边抖落着泼洒在袖子上的茶水,一边咬着牙,冷笑说:“公子这话也说得忒好笑!你倒说说,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上这儿来,又是为的什么?啊?”

“小生皆因久慕小、小子芳名,特来拜望,别、别无他意……”姓郑的书生嗫嚅地说。

“哼,久慕芳名,特来拜望——本姑见的人也多了,有公子这等拜望的么?”

看见对方低着头不作声,她又把杯子往方几上一放,恨恨地催促:“咦,你说,说呀!”

那书生分明被追问得很不自在。有片刻工夫,他连连干咳着,像是要说话,结果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惠香,与对方其实并无情可言,刚才的种种亲密举止,无非是在做戏,因此尽管表示着气恼,但同时已经在迅速转着心思。不错,在此之前,她还只是觉得对方书呆子气十足,对风月场中的窍门全然不懂;但是眼下,凭着多年的风尘阅历,她就发现这位举止乖张的不速之客,来意似乎并非那么简单了。

“嗯,那么,公子今日见顾,莫非有什么为难之事,要奴家相帮的么?”半晌之后,她终于慢慢地把前襟的扣子扣上,望着对方,冷冷地问。

“啊,没、没有!”那书生连忙摇头,一张脸却立即红了起来。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公子两度赐顾,既不要妾抚琴献技,又不要妾侍奉枕席,那么自必就是来求妾办事了!我猜得可对?”

大约惠香说话时,闪闪的目光一直紧盯着对方,那书生慌乱地一瞥,便逃也似的移开了视线。

看见对方这样子,惠香愈加断定自己的猜想不错。只是这么一来,她也就不急于追问。“嗯,他既然是求我而来,那么他自己自然会说的。”她想。

沉檀若有若无的香气,从博山炉中缓缓地飘散开来。由于终止了谈话,有一阵子,阁楼里变得静悄悄的,只有明亮的夕晖,从西窗的帘缝透进来,投射到东边的板壁上,把满屋子的紫檀木家具和金玉摆设映照得熠熠生光。

“小生是……是为情而来!”终于,一个低沉而苦涩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

惠香怔了一下,当确认这个回答当真是出自姓郑的书生之口,她错愕之余,不由得一仰脖子,哈哈笑起来。

“你说——嗳哟,是为,嗳哟——为情而来!那么,你说,你为的是谁?自然,不是我,那么,莫非你是为阿好不成?不错,那丫头呆头呆脑的,与公子倒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听了这样的挖苦,那姓郑的书生却没有着恼,只是摇着头,说:“不,不是的。”

“那么,公子到底为何人而来?”

发现对方神情十分认真,惠香的口吻已经变得稍稍缓和。不过,那姓郑的书生仍旧又挨延了片刻,才轻轻地说:“小生此来,实在是为了阿隐!”

“阿隐?哪个阿隐?”惠香疑惑地问。

“阿隐就是阿隐。这世上还有几个阿隐?”姓郑的书生抬起头回答,他的眼睛闪出虹样的光芒,说到阿隐的名字时,声调里充溢着无限的恋之情。

惠香却闹不清楚阿隐是谁,仍然惊疑不定地望着对方。蓦地,她心中一跳,从椅上一下子站立起来。

“什么?你是说如是——柳如是!你是为她而来?”她吃惊地问。

“如是——是她后来改的名字。以前她可是叫阿隐!”

“哼,”由于意外,也由于某种出自本能的反感,惠香不由得沉下脸,“公子也忒大胆,竟敢把主意打到尚书府里去!莫非你不晓得,如是如今是什么身份么?”

“小生知道。可小生不怕。只要能再见上阿隐一面,小生便是即时死了,也甘心!”

惠香眨眨眼睛。对方在说出这几句话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不顾一切的狂热和赤诚,使她再一次感到意外。

“公子到底是谁?怎么知道我能帮你?”沉默了片刻之后,她终于又问。

“小子不必多问。小生深知此事凶险,不欲连累小子。只求小子帮小生见上阿隐一面,定当厚报,绝不食言!”

“哼,你凭什么认定阿……阿隐肯见你?”

“就凭的这个!”姓郑的书生自信地说,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轻轻了一下,然后双手递了过来。

这是一只十分致的锦囊,上面用金银线织出并蒂莲花的图案。打开锦囊,里面是一小束漆黑发亮的头发,还有一方手帕,上面赫然有“生死不渝”的字样,而且分明像是刺血写成……

看清对方凭仗的是这样的“信物”,惠香却不禁暗暗摇头。因为说穿了,这本是她们做女的笼络客人的一种手段,根本当不得真。就拿惠香自己来说,类似的信物就不知送出过多少。“可笑这个呆哥儿,却拿它当心肝宝贝似的藏着!”她想。看见对方一往情深的模样,她倒也不忍心说破,于是只好重新坐下,管自轻轻地摇着白纱宫扇。

“小生五载相思,身心俱瘁,此番是为命而来,恳请小子千万搭救则个!”也许看见惠香不说话,姓郑的书生竟“扑通”一下,跪了下去。

惠香却仍旧沉默着。因为她很明白这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虽然就她自己来说,落到了眼下这种穷困潦倒的境地,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可顾忌、可害怕的,不过她仍旧决定把事情想得透一点。

“若是奴家替公子把这锦囊转给阿隐,”终于,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对方,问,“公子怎生谢我?”

由于绝望,也由于苦恼,姓郑的书生本来已经变得垂头丧气、眼泪汪汪,听了这话,他眼睛蓦地一亮:

“啊,小子若、若是应允相帮,小生愿以百、百金相酬!”

“那么,好,请公子三日之后,来听好音!”这么断然应允之后,惠香就一挺身,站立起来。

……

“哎,你当真替他去做这种事?”把感激涕零、因狂喜而变得有点不知所措的客人送走之后,鸨母一边转过身来,一边担心地问。

“当然做呀!为什么不?一百两银子的酬劳呢!”惠香把手一摆,回答得很干脆。

“这、这可是件风火事儿,万一出娄子来,可不是好玩的!”

“……”

“况且,柳夫人同你又是顶要好的,也不该这等指着火坑儿让她跳!”

惠香嘻嘻一笑:“,你啥时节变得这等菩萨心肠,连白花花的银子都不想要了?”停了停,又说,“你放心,这事愿意不愿意,自有如是姐姐拿主意,轮不到我们替她担待!再说,她那钱老头儿也真没气,对如是就那等死心塌地,也该当让他触点霉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