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方有嘉木·13

杭州东南处,直崇新门外的南北土门和东青门外坝子桥,八百年前的宋代就是茶市了。吴茶清在附近的候潮路候潮门望仙桥附近租了房子,雇了人,搭起班子,直等着清明一到,遣派山客,迎候水客。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茶清伯不过是把忘忧茶庄前店后场中的一部分搬到外面来做。往年茶农是直接把茶送到忘忧茶庄后场,由茶清伯评茶定级收购,或者进山去采购了来。今年却是送到忘忧茶行去了,绕个弯,再送到茶庄,实际上,等于是茶庄又开拓了一爿天地。

林藕初叹口气,对吴茶清说:“何必呢?一家人嘛!”

吴茶清捻捻小胡子,说:“少添一点麻烦吧。”

“没想到,我就成了你的麻烦。”林藕初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也不动,眼里便有了忧怨。

吴茶清端起了盖碗茶,又放下,目光盯着女人,便直了起来,道:“你是不晓得男人的厉害。”

“怎么个厉害?”

“男人要什么,便是要夺什么的。”

“我这里有什么不让你要的?几十年过来,还不是你在替我们抗家做主?“杭夫人说。

“谁说我想替你们杭家做主?”茶清说,“我若想替我自己做主呢?店是我的,茶庄是我的,这个上下的家是我的,你!”茶清指着女人,“你是我的,天醉是我的。忘忧茶庄不姓杭,姓吴,你答应吗?”

杭夫人头低了下去,半晌,抬起来,双目炯炯有神:“十年前你为什么不对我这样说?”

“九斋死前,曾对我说,将来有一日我吴茶清归了西,要用十人抬棺,从茶庄前门送出去。”

女人听不明白了,不解地看茶清。

“九斋是要我死在忘忧茶庄里呢。”吴茶清说,轻轻地,笑了。

“我们便是一起死在忘忧茶庄里,又怎么样!”林藕初激动起来,“我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你不是天老爷给我送来的男人?不怕九斋这死鬼在地底下听了咒我,这几十年没有你,我和他有什么趣味,这份家业,无非是你我顶了他的名义挣下的罢了。“

吴茶清长叹了一口气:“我这次要出去,并非因为和云中雕较量了一场,实在是思忖了很久的事情。在这里呆久了,顶了杭家的名分做事,心里便生出其他念头。人心就是这样不知足的。如今天醉也成家立业了。长此以往,怕是我们两个对峙,你在当中为难,败了你一世的辛苦。你倒想想,究竟是不是这个道理?”

林藕初听着听着,呆了,然后掏出帕子,轻声哭泣起来。

吴茶清在女人身边站了一会儿,说:“你姓林,不姓杭,你为谁哭?”

女人老了,是老泪纵横了,女人说:“我为姓吴的人哭。”

那姓吴的老人腰弯了下来。两只手拇指和食指来回使劲地弄着,吭吭地咳嗽着。女人哭着哭着,见对方老咳嗽,头一抬,愣住了,吴茶清两只冰冷的眼睛雾气腾腾的,冒着热气。

吴茶清一向在茶界深藏不露却又名声远扬,他的举动,便成了人们效仿的榜样。自他迁来此地后,杭州的茶行逐渐地便多了起来。宁波的庄源润,杭州的乾泰昌,海宁使石的源记、隆兴记,又有公顺、保泰,纷纷相继而设。候潮路口,茶市一时盛极。

自此,春夏两季,茶商云集杭州。东北,有哈尔滨的东发合,大连的源顺德;天津卫,有泉祥、正兴德、源丰和、义兴泰、敬记;北京有鸿记;济南有鸿祥;青岛有瑞芬;潍县有福聚祥;开封有王大昌;烟台有协茂德、福增春;福州有何同泰。

天南地北的来人多了,便分出了流派。一时,便有了天津帮、冀州帮、山东帮、章邱帮、辽东帮和福建帮。

往近处说,长江以南,上海、南京、苏州、无锡、常州的茶商,未等杭人春茶收购完,便直奔杭州候潮路,专门来此等候,采购了红绿茶而去。

这些以采购为主的外省茶商,茶业一行中,有个专门的称呼,叫“水客“。

有水客,便有山客。水客是买方,那山客就是卖方了。不过他们都是通过茶行再卖出去罢了。

山客从哪里来?

本省的有杭州、绍兴、宁波、金华、台州、丽水、温州;外省的有皖南的新县、绩溪、祁门、休宁、太平、宁国;有江苏的宜兴;湖北的宜昌;还有闽北、赣东的茶客。

一时南星桥、海月桥,万商云集,钱塘江畔,帆船如梭。茶业在本世纪初的杭州,倒着实是鼎盛一时的了。

清明以来,吴茶清没有吃过一顿安生饭。从前在忘忧茶庄时,上下的人,都用得顺了,不像在这里,万事开头难。好在新近又添了个人手。在行里上下张罗着衣食住行的,恰恰是红衫儿。让她这个江湖上跑码头的女孩子干这等心事情,本来并不合适,杭天醉也是一百个不愿意。吴茶清问:“这里谁说了算?”

杭天醉想想也是,这里是得茶清伯说了算,只得对红杉儿说:“你先住下了,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子,再来安顿你。”

红衫儿心里有些害怕这个山羊胡子,不敢吭声。

吴茶清问:“会烧饭吗?”

“会。”

“记住了,烧菜,不准放生姜、大蒜、生葱,不准烧咸鱼誊。”吴茶清见红衫儿不明白这意思,便解释:“吃茶叶饭,第一要清爽,人清爽,味道也清爽。活臭倒笼,一股子气喷得茶叶都染了’腥’,这个生意还怎么做?不相信试试看,厨房里放一包茶,不出三天,一股油烟气。”

红衫儿明白了,使劲点头。

“还有,你这个名字,原来跑码头时用的,现在再用,不好。你还有什么别的名字?”

红衫儿说:“我从小就没名字的。我亲爹把我扔掉时也没给我取名字,后来跑码头,就叫红衫儿了。在寺里,师父说要给我取个法名,还没来得及呢。“

吴茶清对杭天醉说:“你就给她取个名吧,你带来的人嘛。”

“诗经曰:有女如茶。茶通茶,就叫她小茶吧。古人曰:茶者,娇美意也。古人叫可的少女为茶茶、小茶。她又在茶行里了,你看如何?”

“这个名字倒还清爽。”茶清伯点点头。

吴茶清又对天醉说:“你慢走,我给你见个人。”说话间,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伙子从仓库里出来,此人,正是吴茶清新收的小伙计,安徽小老乡吴升。

吴升倒是长出个人样来了。小伙子个头不高,眼睛不小,低眉顺眼的。见了老板和股东,不停地欠身问安,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脖子。

茶清说:“天醉,以后茶行到钱庄取钱,到茶庄报信都是他的事情。茶行和茶庄三天两头的来往,吴升就跑了。你把他记住了,以后好使唤。“

吴升欠着腰说:“只管吩咐,只管吩咐。”他穿一件土蓝布衫,头发盘在头顶上,一张脸倒方方正正。厚嘴唇,唇上一排黑密密的小胡子,冒着汗珠,皮肤黝黑。正在干活呢,脸上就油光光的。他一开口,白牙亮晃晃的,像个纯朴的山里人,只是他那双眼睛滴溜溜的,像是没地方看,他那副手脚也一样,不停地挪动,一副手足无措坐立不安的样子。

天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老相识了。”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吴升被茶清叫过来之前,他正在和几个外地水客交涉一批茶叶的价格,一会儿结结巴巴,一会儿张牙舞爪。他正跟着茶清学当行信呢,也就是学怎样评茶、开汤、看样、开价,成交挂牌。水客也欺他嫩,徒有发奋的志向和与生俱来的心机,有什么用?慢慢熬吧。

吴升很乐观,肯吃苦,不怕被人奚落。手勤脚勤,嘴却不像当茶博士那会儿那么勤了。他决心吃苦耐劳,有朝一日,打出一番茶清伯一样的天地。远大的理想,甚至使他心灵都纯洁起来了。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那一天他是有些反常了。倒不是因为买办李大带来了大鼻子英国洋人要压价,这事有老板顶着,他不怕;也不是见了大股东杭天醉怯场。杭天醉跟他年纪相仿,却家有万贯,这不稀罕,祖宗留的。他怯场,是因为他见到了小茶。老板要他把小茶安顿到楼上靠底那间房子,然后再带她去厨房。也就是说,小茶和他一样,目前都是下人。他几乎立刻就把小茶给认出来了。红衫儿就红衫儿吧,还叫什么小茶,他想。遇到了童年时的熟人,他既慌张又兴奋,他可不会记住他是怎么推打这个女孩子的事了,只记得那一串红的跟头。他几乎想要欢呼跳跃,上前去凑近乎,可是他刚一抬头,便见到了杭天醉那与众不同的蒙眈迷离的目光,他的心里便咯噎了一下,上不上下不下地搁住了。

况且,杭天醉又亲热地把手搭在小茶肩膀上,说:“去吧,乖一点,干活要小心。我有空,会来看你的。“

吴升以为,这便是杭天醉无视他存在的重要证据,他竟敢去搭一个下女的肩膀,简直不忍目睹。

也许就为了给大股东当场出点难题,他低着头,用焦急的口吻说:“老板,刚才来的李大,带着西洋人,说你估的九曲红梅,开价高了,不到一级的。”

话音刚落,杭天醉就挂下了脸,说:“呸,轰那洋奴才李大出去。什么东酉,他也晓得当行信了。他能评茶,还要茶清伯干啥?”

茶清止住了天醉,挥挥手,让吴升和小茶都走了,才对天醉说:“这事,说怪也不怪的,你先看看这九曲红梅,到底上不上品。”

说罢,茶清从一锡盒里,取出一撮茶样,放在八仙桌的一张白纸上。这茶形状也是怪,弯曲细紧,像一枚枚鱼钩,相互挂钩,泽乌润,披满了金。用开水冲了,那颜,又鲜亮,又红艳,就像红梅花似的,煞是好看。天醉虽是开茶庄家的出身,但是,长这么大,从来也没喝过九曲红梅。想来,今日是用了心动了情地品吧,竟嗅出了一股高香。

“好香的茶,味道鲜爽。味中有香,香中带甜,茶清伯,你看这汤红艳明亮,不会比祁门红茶差吧。“天醉说。

“这两句,倒是行话了。”茶清捻着胡子说,“我看的样开的价。几十年茶叶饭吃下来,会不如李大这个教堂杂役?”

原来近日也是澳跷,来了几个西洋和东洋的茶商,又由几个李大一类的人陪着,在候潮路各个茶行,东转转,西转转,变着法子压价。又有一干本来茶行的老主顾,见着有人压价,便也作起了壁上观。茶行老板哪里晓得今年会翻出这么一张皇历,一开始从山客手里就购下了足足的春茶,只等水客一到,发货就是。这一压一拖,就惨了,茶行里茶叶堆积如山。况且茶这件宝贝,又是最耽搁不起的,时间越久越不值钱。自然,最苦了的还是茶农。茶行不敢收山客的货,山客也不敢要茶农的茶,层层压下来,岂不殃及一年辛苦的山民。

整个这一带的茶行里,只有茶清伯独断专行,还在收购高档茶叶。同行不解,他冷笑一声,说:“你们要吃饭,种茶叶的人就不吃饭了。得他们没饭吃,你又怎么吃饭?洋人拿了他们的大烟,换了我们的茶叶还不够,还要换得铜钢。为了这点钢钢,就跟着当奴才了?“

茶行的老板听了,腰又硬了几分。天塌下来,有茶清伯这个长子顶着呢!双方就那么僵着,眼见着满仓满库的茶贮着,看谁投了降。

杭天醉这才知道,茶行业出了这么大的新闻。自然他是无条件支持吴茶清的,说:“茶清伯,你只管见了好茶叶凭良心收,人家不卖,我们忘忧茶庄全部包下了。”

茶清听了这话,心里一动。半晌,才回了一句:“难为你了,刚刚接手。”

“茶清伯,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君子财,取之有道嘛。“

天醉心一动,突然发现茶清伯的眼神很熟。想了想,竟是他自己的眼神,他的心便一跳一跳了。

正说着,吴升又进来通报,说是洋人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正说着,那叫李大的买办便走了进来,他是个胖子,见了吴茶清和杭天醉,很客气地行了个洋礼,说:“鄙人李约翰,乃英吉利茶商劳伦斯先生之代理,要见老板面议。”

“这不是住在天水桥耶稣堂巷的李大吗?向来在耶稣堂当杂役的,什么时候改了洋名,吃了洋饭?“杭天醉差点要说“放了洋屁“,到底还是读书人,把这一句就咽下了。

那李大见了杭天醉眼生,不知何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顶撞洋人,正要问呢,就听对方说:“鄙人抗逸。”

李大这才一惊,想:怪不得市面上传闻忘忧茶庄少老板厉害,果然气焰嚣张。李大这个人圆滑,杂役出身的,见人人话,见鬼鬼话。见了这一老一少,晓得没啥天谈,便想找个台阶下台了事,他的主人劳伦斯先生,却手里一根司狄克,“哈华““哈惯“叫着,就进了客厅。

那劳伦斯,这几日,也是天天到茶清茶行来磨那批九曲红梅。茶清和他语言不通,全靠李大用半生不熟的洋经洪英语翻译,谁知他当中又搞了什么鬼。只听那主仆两个,一个N。,N。,N。,一个Yes,Yes,Yes,茶清便不耐烦和他们纠缠了。他已和苏南一带城镇的老主顾说好,不日,他们就来提货的。不过茶清年纪大几岁,不亢不卑还是做得到的,不像杭天醉,一张帐子面孔,立刻就放了下来。

“久仰,久仰,“倒是劳伦斯先生给他们二位作了个中国揖,说,“杭先生,吴先生,好汉!”

这两句话,倒是用汉语说的。可是杭天醉在学堂里,洋人见得多了,他那口英语虽然不流利,比起李大却是胜出了几筹。故而也不寒暄,开门见山地便问:“二位有何见解,径直说来。”

那个劳伦斯见这年轻人能说英语,面有喜,便说:“九曲红梅,原是浙江茶,为什么你们用了祁门红茶的价格呢?我们大英帝国的臣民,对祁门红茶那特有的苹果香是非常熟悉的。我以为,只有印度大吉岭的红茶可与它竞争,其他红茶,皆望尘莫及。先生用我们熟悉的情况来唬弄我们,不是太令人遗憾了吗?“

杭天醉听了这话,立时便没了底。他对这方面的常识,可谓一窍不通,可又不肯服输,硬着头皮,翻译给茶清伯听。吴茶清一听,端起茶先喝一口,润润喉口,开了讲:

“先生有所不知,九曲红梅这个品牌,只产在杭州郊外湖埠大坞山一带。这大坞山高不过三四十丈,山顶上却有一块盆地,土厚地肥,周围又有山峦环抱,应了林一说。旁有钱塘江,江水蒸腾,云遮雾绕,是个种茶的好地方。

“天国期间,此地居民几经兵火,减了半数,故而,福建、温州、平、绍兴、天台一带,便有农民迁来,带便的,把南方武夷山功夫红茶的手艺也带来了。

“九曲红梅分的是大坞山真品,次一等是湖埠货,再次一等,便是三桥货了,先生现在看见的,恰是真品,外省茶人向来是以能买到这种茶叶为得意的,也不过点缀茶品花之用罢了。”

那个李大李约翰,竟然问:“我们怎么晓得这是真品呢?舌头没骨头,我们又没法验证。”

吴茶清说:“吃茶叶饭的人,不晓得茶,除非死人一个。实话跟你说了,大坞山真品只在谷雨前后采摘,一年也不过几百斤,从今年开始,全部包给我们茶行了。你们想不想要是一回事,我们卖不卖还是一回事呢。“

这话说得出气,杭天醉译得也痛快。他刚刚译完,眼见那劳伦斯脸就变了,他在杭州,怕还没有领教过几个有骨气的中国人,今日打了一个回合,竟叫他无言以答,二话不说,便退了出去。

杭天醉见他们走了,才得意地对茶清伯说:“茶清伯,你吃吃力力跟他们讲那些干什么,他ffJ懂个屁!”

吴茶清看了一眼杭天醉,说:“我哪里有心思跟他们讲这些。”

杭天醉这才恍然大悟,脸便红了。原来茶清怕这些话,都是讲给他听的呢。

小茶格绵软,忘极大,倒是早把吴升从前欺侮过她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连眼都不熟了。只是从和吴升认识的第一天开始起,就觉得这个人很奇怪。

第一次吴升跑到厨房,从缸里舀生水喝,目光惊慌失措地膜一眼小茶。小茶正在择菜,便说:“桌上有凉茶,喝生水肚子疼。”

他红着脸,喝了一口茶,把碗放在桌上,突然凑近小茶,说:“我知道你,你原来在湖上荡秋千的。”说完,扔下碗就跑。小茶被他说得一个顶头呆,站了一会,眼圈就红了。

下午他又来喝水了。小茶在铲锅灰,心里头就有些紧张,不知这个奇怪的安徽佬又会冒出一些什么名堂。

果然他又开始发难了,他说:“小杭老板到宜兴去了,你晓不晓得?”

小茶摇摇头,想,少爷怎么就去了宜兴了呢?”说是去订一批紫砂壶来,开茶馆用的。”

他看着小茶,两只手指甲里全是茶叶末子。小茶勉强地朝他笑笑,她可不敢得罪他。上次他把她送去安顿时便告诉她,他是茶清伯的亲信呢。

“洋人也不是那么好吓的,是不是?”他问小茶。

“还没有人来买茶吗?”

“其他茶行都跌价了,都在卖了。”

“那我们怎么办?”

“小老板到宜兴去了,你说怎么办?”

“茶清怕不肯跌价?”

“小老板到底年纪轻。”

“你年纪不轻?”

小茶有些生气了,闷闷地回了一句。吴升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你跟小老板好,我知道的。”

“你走开!”小茶扔下了手中的工具。

“不要告诉他,我饭碗要没有的。”他恢复了惴惴不安的可怜相。

“我不告诉他,你也不要说那些话了。”小茶说。

“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在隆兴茶馆翻跟头,现在要叫忘忧茶楼了。”

“你怎么认识我?”小茶吃惊。

吴升很生气:“我推过你的。”

小茶呆想了一下,说:“我忘了。”

吴升脸涨得鲜红,一跺脚,跑掉了。

第二天早上,吃泡饭,小茶觉得很奇怪,她的饭碗里,埋了一只咸鸭蛋。她惊慌失措地朝四周看看,吴升正在有点造作地吃早饭,声音呼啦啼啦的,像是掩饰什么。小茶想,咸鸭蛋是他的。

这样平安地过了两天,那天夜里,茶清和吴升很晚才从外面回来。这时,小茶正在灶间外面一个角落里洗脚,她以为没有人来了,谁知吴升闯了进来,很激动地说:“我看见小老板了,脚那么大!”他用手比划着,量出一大块空间。/J\茶吓得一使劲,木盆翻掉了,罩在她脚上。

茶清带着吴升这趟回忘忧茶庄,正是和杭夫人商量着怎么对付这场买卖风波的。林藕初一见他就淌眼泪,咬着牙骂道:“真是人心隔肚皮,紧要关头就把你卖了。”

“倒也不能那么说,他们都来向我讨过主意的,我没松口。”

“那也不能甩下你一个,他们自己去降价啊。要咬住就大家一道咬住,都不是人!从前得过我们多少好处!“

“不要生气了。这种事情,迟迟早早,总要来的。“

“茶清,你倒出个主意,怎么办呢?我们这里全部吃下,一个是没那么多资本,再一个,卖到什么时候去?只怕明年这时候还卖不完呢。”

媳妇说:“不是说股东还要和茶清伯吃讲茶吗?可借天醉不在。我看他就是会说,或许把他们都能说动了,齐心合力再抗洋人一阵。洋人不也就是和我们拚那一口气,我们就是不压价,他们有什么办法?他们总还是离不开茶的嘛。我哥哥绿村从酉洋来信说,英国人就是穷得把西服当了,第一件事情还是要喝茶的呢。“

“他们哪里有这种眼光?吃讲茶是假,股份是真。”林藕初生气地说,“几十年茶叶生意做下来,从来也没有碰到过这种事情,吃讲茶,竟吃到卖茶的头上来了。”

“生意人,几个人眼睛不是盯在钢钢眼里,没有穷凶极恶股份,拿吃讲茶做扶梯落台势,已经是卖忘忧茶行的面子了,你还要他们怎么样?”

“那你怎么办呢?外头降价卖,里头又股份,这样外夹攻,不是存心要我们死啊。”

“死不了,“’茶清一笑,眼光盯住了媳妇,“绿,上回听你说山东、天津一带不少店家看中我家的货,只是转了几手,价格稍许贵了一些,有这样的事情吗?”

绿眼睛一亮,说:“正是,正是,我爹写信来告诉我的,还说要是有人直接运了过去,他会牵线。只是怎么运过去呢?天醉又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说来也是巧得很,杭天醉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时候,风尘仆仆地从宜兴回来了。带着那些手下人,小心翼翼地往仓库里抬那一箱箱的紫砂茶具,口里兴奋得话不成句:“这趟我是开眼界了,这趟我是开眼界了。我订到一批黄玉鲜的货,有掇球、鱼化龙、供春,还有邵友廷、陈缓落的;这趟吃力犯得着,可惜银元带少了

“否则这爿店都会给你卖光了,去买你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壶呢。”林藕初生气地说。

杭天醉见了他们这副样子,说:“又有什么鬼惹着你们了?”

沈绿叹了口气:“我们刚才还在说北方要我家的茶,这里水客又顶着要我们压价,愁着呢。”

“还没有动啊!”杭天醉长眼睛变圆了,这才知道他和洋人那几句洋径洪,到底还是虚招,不顶用的。

“茶清伯,这可怎么办呢?”

杭天醉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发起愁来。他做老板才几个月,就碰上这么大的麻烦了,真够人受的。

“办法倒是有两条,“吴茶清不紧不慢地说,“一是跟着压价,马上就能卖出去。”

“不能压,不能压,“杭天醉坚决反对,”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倾家荡产,也不向洋人低头。”

“其实你也不必看得那么真,你既从大学堂出来,继承了祖宗的饭,你也就不是士,是商了。既是商了,进进退退,也就没有辱不辱的了。你说呢?”他媳妇故意说。

杭天醉连连摇手,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也要看对谁屈伸。对洋人,松口不得。况且我和茶清伯已经和他们过过招了,先头还胜了,正得意呢。这回又跪到他们脚跟底下,以后还要不要做生意?”

沈绿这才说:“刚才我们还出了个主意,自家把茶运到北边去,那里我爹有不少朋友开着茶庄,正要我家的茶呢。”

“那好哇。那就运吧!”

“可惜了没有一个押运的人。”

说完这句话,大家都盯着杭天醉看,杭天醉恍然大悟,绕了半天,是要他去干这个活啊。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行,绝对不行!接着,鱼化龙、贮泉听琴图、茶馆、虎跑泉、龙凤肝,心里哗的一亮——小茶,一大堆事情就涌上了心。他不假思索地顺口荡出一句:“费那么大劲干啥,邮包批发,寄寄过去好了。”

听了这话,大家都不响,杭天醉心里头就很惭愧,头都有点抬不起来。他想,老板真不是他做的。他想跑出去时,人家要锁他在家里;他要呆在家里了,人家又要赶他出去。

他掸掸身上的灰,装作一副滞洒相,说:“我还没洗澡呢。你们且再坐一会儿,茶清伯,你多歇歇。“

茶清伯却站了起来,说:“不了,我这就去张罗邮寄的事情。”

“真的要寄啊。”杭天醉说,“从来还没有人做过茶叶邮寄生意呢!”

“从来没人做,我们才做得成。这条路好,只是茶行里大批的茶都要转到茶庄来,天醉你担不担这个风险?”

“什么风险不风险,“杭天醉探谦洒洒下了台阶,“有茶清伯在,还有什么风险?”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万一就万一,我这里还有黄玉域的鱼化龙,万一没饭吃了,随便卖掉一件,就够吃一个月了。”

说着,就要直奔他那些宝贝紫砂壶而去,被茶清伯喝住了,说:“天醉,明日讲茶,就在忘忧茶楼吃了。”

“什么讲茶?”杭天醉有些莫名其妙,“明日茶楼开张,我还请了钱顺堂来说《白蛇传》呢。”

“你们跟他说清楚,明朝叫他去对付他们,读了一肚皮的书,也只好打打嘴皮官司了。”

吴茶清指着杭天醉,对两个女人说。说完,掉头就走了。

所谓吃讲茶,本是旧时汉族人解决民间纠纷的一种方式,流行在江浙一带。凡乡间或街坊中谁家发生房屋、土地、水利、山林、婚姻等民事纠纷,双方都认为不值得到衙门去打官司,便约定时间一道去茶馆评议解决,这便叫做“吃讲茶“。

吃讲茶,也是有其约定俗成的规矩的,先得按茶馆里在座人数,不论认识与否,各给冲茶一碗,并由双方分别奉茶。接着由双方分别向茶客陈述纠纷的前因后果,表明各自的态度,让茶客评议。最后,由坐马头桌(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的公道人——一般是由辈分较大、办事公道,向有声望的人,根据茶客评议,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结论一下,大家表示赞成,就算了事。这时亏理而败诉的一方,便得负责付清在座茶客所有当场的茶资,谁也不能违反。

忘忧茶行的股东们选择吃讲茶的方式来调解商务纠纷,这倒真是破天荒之举。本来,实在要股份,按契约条律会便是,该罚该扣没得话说。然这一次事件非同小可,一是因为洋人着压价,二是吴茶清德高望重,三是忘忧茶行刚开张。商人也有商人的做人道理,要挣钱,又不能坏了名声,要两全其美,何其难哉!

故而那领头的竟出了个吃讲茶的主意。一来还是想据理力争说服

吴茶清顺应大势,赶快抛出那库压的茶,二是说服不了再拍股份,也算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场面上说得过去。

真正应了赵歧黄赵大夫的那句话,果然,忘忧茶楼开张的第一天,赵先生坐到了马头桌旁,要他说公道话了。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件,杭州五百多家茶馆,从来没听说开张第一天就吃讲茶的。原来讲茶吃到后来,没有不动口动手的,吵爹骂之后,约请的打手就上了阵,既讲不成,掀桌踢凳,来个全武行,所以不少茶楼门口都贴着“禁止讲茶“的标语,图个清静。

杭天醉在门口张罗着挂副对联。开张志喜,本来是要放爆竹的。因为今日喝讲茶,是严峻的大事件,免了。但对联是一定要挂的,昨日挑来挑去,费了一天的心思,到晚上也没定好,挑了几副,正在琢磨。有一副叫“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几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酒来。”俗了一点,但还实在。那另一副“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虽好,却是从龙井借得来的,不妥,不妥。左思右想着,沈绿过来了,说:

“费那心思干什么,能比过《诗经》去吗?不如就用’谁谓茶苦, 甘如养’得了。”

杭天醉想,那不是《诗经》中《J$风》里的“谷风“吗?正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可惜不是对联。沈绿说:“世上的规矩,全是人定的。人说’对’,’不对’也可以’对’;人说’不对’,’对’也’不对’了。全看人的取舍罢了,哪有什么一定之说的?”天醉听了只拍,说:“这不是法无法吗?子机锋近禅!”抬起头来要谢子,子早就懒懒走开了。

现在,这“谁谓茶苦,其甘如养“已制成一副木制对联,铜底子,草绿字,挂在茶楼大门两侧,立时引来了一看客。有一孩子念道:“谁谓茶苦,其甘……”便被天醉打断了说:“是茶,不是茶。不过茶早先是可以叫做茶的,还叫做奔。杜育就有《奔赋》的——厥生花草,弥谷被冈-…·《茶经·一之源》就说:其名,一曰茶,二曰像,三曰差,四曰茗,五曰奔。……”

赵歧黄隔着雕花玻璃窗架敲着手指,催天醉:“开始了,开始了,人家都已经开讲了。”

忘忧茶楼分楼上楼下,面积各有二百多平方。楼上有个小戏台子,又设台、桌、椅、凳,都用花梨木制成,八仙桌上还镶嵌大理石台面。三面开窗,打开便面对西湖,壁间又张挂名人字画,用的是一青花壶盏。茶博士提着大肚皮的紫铜开水壶,满面堆笑来来去去。茶楼的总管由林藕初的一个远亲名叫林汝昌的做了,他正在上下地张罗着。那些发难的小股东们你谦我让了一番,打头的就喝着虎跑水龙井茶,开了讲:

“列位,讲茶吃到这种地步,只有’倒霉’二字好说。生意人哪个不想抬价的,于今却要因为压价来同董事长据理力争。要说理,也是没有什么理的,都只为洋人串通了一干水客,咬定了跌价方买。杭州城中多少茶行,哪里就肯听我们的,茶清伯为了山中茶农着想不肯跌价,却又有谁为我们这些股东着想。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鱼虾一般,经不起风颠簸。原本投靠了忘忧茶行,为只为茶清伯做生意靠得牢,不会叫大家吃亏。如今茶清伯为了一口气,硬心不肯跌价。茶叶这个东西,列位又不是不晓行

日子-长,又出气又变,哪里还卖得出好价钱?只怕此时再跌价,也没人来理睬。故而今日借此机会,请各位评个道理,寻条出路。”

说话的坐下了,大家都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只因楼下茶桌,当中分开一条空道,一边坐着一干股东,另一边只坐着茶清伯、杭天醉二人,孤零零的,倒像是在声讨他们似的。那二人表情,又都是怪,那老的,半闭着眼睛,低着头,两只手拱在一起,看地上蚂蚁爬;那少的,翻着白眼,抬着头,朝天花板上看。众人等了一会儿,见二人俱不答腔,只得朝马头桌上赵大夫使眼,赵大夫心里向着这一老一少,便说:“忘忧茶行十成股份里忘忧茶庄占了六成,须得听听这大股东的意见。天醉,事情既已如此,你是赞成跌还是不跌?”

“自然不跌。”杭天醉这才把白眼翻了下来。

小股东们便七嘴八舌嚷嚷起来,都说:“小杭老板你好不狠心!你赔得起我们赔不起,我们家钢儿缸灶朝天,莫不是统统到你家来吃大户?”等等等等,说个不休。杭天醉只问了一句:“你们要干什么?”

有人便乘机说与其如此僵着,不如退股。

“退就退吧,明说不就行了,何必弄场吃讲茶的戏,耽误了钱顺堂的《白蛇传》,真正可惜。撮着,快快备车接了钱先生来,就说杭天醉在门口候着他呢。“

那一干人都愣了,大眼小眼,又都瞪着了赵黄。赵大夫一生大大小小吃过不少讲茶,像今日这样讲不起来的,他倒也是第一次领教,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小心翼翼地问吴茶清:“茶清,你看这件事情……”

吴茶清半闭的眼睛一亮,射了开去,人就弹了开来,一挥手,说:“取钱去,一分也不少。”

人见吴茶清这样镇静,有几个便要打退堂鼓,说:“要不再等几天……”

还是赵大夫了解茶清:“等什么等?没听说人各有志不得勉强嘛,退了干净,省得我下趟再来坐马头桌。”

“那,这茶叶铜钢……”

“我请客我请客,“杭天醉作着揖,“各位走好,常来喝茶听戏,请,请,请……”他又拱手又谦让,巴不得他们快快走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