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华瞅了个空儿,凑到老耿队长面前。

“老队长,和您商量个事儿。”

“嘛事儿?”

建华笑笑,掏出一盒“金皇后”牌过滤嘴香烟,送到老队长面前。

老队长推开建华的烟,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根放到嘴上,他从不让烟,也不别人的烟,他就这么个脾气。

“不行,师傅,今天,您得徒弟一根儿,我有大事和您商量。”建华不容分说地把烟又递到师傅手心里。

老队长犹豫了一下,便把自个儿的烟放回烟盒,接过了建华的一根烟。他家里有个把家的当家,烟钱总是给不够数儿。老队长奖金见涨,市场上物价见涨,就是当家发的烟钱不见涨。老头儿只好抠自个儿,买烟自己省着一点点。没烟也不跟别人要。不然人家就会跟你要,给心疼,不给,许你人家的,不许人家你的?他不愿落个占小便宜的名分。都说烟酒不分家。他分,分得一清二楚。今个儿,他看出建华确是有事和他商量,敬的烟可以完了,谁也不欠谁的。

“啥事儿?有人给你说媳妇儿了?该找了,找个好心眼的,别的啥也别挑,像那个妖,模样倒好,心黑。”

“这辈子我不结婚了,我和小蒙过得挺好,现在我养他,老了他养我。”

“他养你?那要看他长大娶个什么媳妇儿。人老了还是有个伴儿好。嘿嘿……”老队长说到这儿,打了个顿儿,他知道自个儿有个怕老婆的坏名声,老想着纠正纠正,“像我老伴儿人么是厉害点儿,但对我是尽心尽力。她不让我烟,是对我好,怕我得癌症。省下钱给我补身子。天天回家热汤热水的。孩子不行,嘴上再甜,但心都在自己的小家上,谁真格的惦着你?儿子要多想你点儿,媳妇就不干,别看我不吭不哈的,早看透了。要靠还就是靠老两口相互照应着,儿子、媳妇、闺女、女婿,一个都指望不上。”

老队长一跟建华扯起自个儿家里的事儿,就没个完。他家那点儿底,他又不愿都抖落出去,就只在边边沿沿上发发牢。他家人丁兴旺,老两口一辈子养了六男一女,实指望七个儿女成人后,自己能得到他们的孝敬。“赶明儿七个孩子,一人给你十块,就够你舒坦的啦。”那时候,不少工友这样对他说。谁知等孩子们大了,挣了钱,成了家,世上的风俗却变了,不兴儿女孝敬老的,反倒兴起老的倒贴小的来了。老伴克扣他的烟钱,哪儿补了他的身子,全都给了儿子娶媳妇,现在媳妇倒是都娶上了,又添了个新花销,每到星期天,儿子、媳妇、孙子、孙女、闺女、女婿、外孙女蝗虫似的飞来一片,吃呀、喝呀,好吃好喝的塞了一肚子,又蝗虫似的呼啦着飞走了。老伴糊涂,对老头子管得挺紧,可对儿女们却一味娇惯。

“师傅,我今天和您商量的事儿,可比娶媳妇事大,关系到我的事业。”

“事业?那你痛快说吧。你有啥主意尽管说,师傅听你的。看着队里这帮小青年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真憋气,放到五几年,早把他们整治了。”

老队长的思维天地,就这么一个工程队和那么一家。

“不,师傅。我是想调个工作。你知道吧,市里盖了十五层的大饭店,咱们公司四队参加盖的。”

“咋的,你想调四队?”

“不,那个饭店是中美合资的,人家想要我去那儿。”

老队长呼地站起身,把剩下的半截子烟拽到地上,扯开脖子就嚷:“没门儿!你,你想溜号?怪不得小青年都看不上咱这工作,就是你带的头儿。这市政工人怎么就干不得了?容不下你啦?非得钻到那十五层的高楼上去给外国人当三孙子?你为啥?为的吃喝着方便?没门的事,从我这儿就不答应!没有咱,什么大饭店,全他的狗屁,我让它没水没电,拉屎拉尿都没处流。”

建华不再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老队长反而会越嚷越凶。

“算了,师傅,就当我没说。我这不是想和您商量嘛。”

“这事儿没商量!”老队长大嘴一嚷,建华这扇希望之门算是关上了。

一连几天,杨建华一直很沉闷。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但它常常不由自主地又在脑子里转悠上了。

七年前,他曾经是威风凛凛的一之长,手下有二千六百多个兵战士,一百二十万亩粮田和草原,数不尽的牛、马、羊。他脑子里有一幅美丽壮观的建设蓝图。可这蓝图,他没能实现。知识青年大返城,起初是股小流儿,很快就汇成了不可阻拦的大洪流。他批准放走了一批知青,直到最后剩下了为数不多的早已成家的人,他是其中的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妻子柳若菲早已回城了,他的婚姻并不是回城的障碍却是回城的通行证。妻子写信来、拍电报来催他办回城的手续。她的二伯父从美国回国,这正是个调回城的好机会。然而,他只把她的户口转了回去。他不肯走,里还有几百个知青看着他,长拔跑了,里准乱了营。一年过去了,剩下的几百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能走的全走光了。连队里再也见不到战士整队坐在食堂大厅里听他讲话的场面,再也见不到亲热围上来的知青伙伴。草原更加空旷,一羊在草原上缓慢地移动。他望着那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离的羊。他感到孤独和失落,羊尚且要追上自己的体,自己呢?这儿曾经是他的战场,有他的理想和憧憬。但大部队早就撤回到城市,他这只孤雁该在哪儿找到整体,柳若菲已经四个多月不来信。这是个感情突变的年月。他们是结了婚的,也会变吗?兵已经准备改为农场,师部让他继续担任农场场长。他犹豫了,一夜之间,两盒香烟,死亡了无数脑细胞,他做了一个抉择,决定去赶回城的队伍,他不想让小蒙蒙失去

城市接纳了他,但并不欢迎他。他不再是一个指挥员,而是一个普通的回城知青。他是回到了一个整体,但不是那支虽不威武,但很豪迈有气势的军垦部队,而是汇进两手空空的待业大军。

半年后,他被安置在市政公司施工队当了工人。他回来,没有保住这个家,小蒙还是没了。而他在施工队一干就是五年。

施工队几乎是一支文盲的队伍。老的老,小的小,老的拿张报纸认不得几个字,小的看学历,全是初中、高中毕业生,但却不会解出一元一次方程式。建华的水平在队里不只是高出一星半点儿,全队老少全服他,他干活有力气,遇事有主意,讲话有水平,写文章不费劲儿。只有一个人不把他看得那么高,这就是老队长。他是建华的师傅,他提拔建华当了副队长,自个儿就认为什么事都得由着他。他是没文化,可是有技术,什么工程都干过。别说建华刚来了五年,就连公司的头头们谁敢惹着他!硬活儿还得靠这个六十年代初的老劳模披挂上阵,所以老头儿倔着呢。老队长就像个监工,整天瞪着个眼珠子,跟在工人屁股后面挑病,看不上眼就骂。小青年们就变着法子蒙骗他,捉弄他。建华有过几次新的施工想法,合老队长心思的他就听,违他章法的他理也不理。在他眼里,你个副队长的任务就是领着大伙儿去干活儿,活儿怎么干还得听他这个老师傅的。

在这样一个单位干下去,能干出什么名堂!杨建华心里窝火,有时就埋怨几句:

“当初,让您去兵,您就是不去,您要去了,我就不回来了。”

哪儿也不去。你回来有什么不好,做人不能心气儿太高。”

建华一直弄不清为什么不肯去蒙。母亲并不喜欢城市生活,从小他就常听母亲对农村那些往事的回忆,那些人好,天也好,地也好,在农村养成的惯改都改不掉。为什么不能去蒙呢,那儿有的是地,种菜、种豆、养猪、养鸡,可由着子来。建华在兵一结婚就写信劝来,可总说想去,又说不能去。建华猜不出母亲的心思。

回来有什么不好?他说不出来,嘈杂的街道,狭小的住房,简单的劳动……与那个广阔的天地相比,他仿佛是回到了一口狭长的深井,只能见到巴掌大的蓝天。

建华从小在这条胡同里就是个尖子,中学读书时,他从不怀疑自己能考上全国一流的重点大学。然而命运却使他丢掉了上学的机会。当了五年道路工人,他自学了企业管理专业的课程,拿下了自学考试的文凭,然而他的知识在这个小小的施工队却施展不开,公司里的一切都是老章程。春生了解他,给他提供了合资企业的这么个好位置。可这又成了泡影。

建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烟。门砰地被推开,陈宝柱一阵风闯了进来,一看见建华,他收住了脚步,嘿嘿嘿地笑笑。

“嘿,大哥,一个人蹲在屋里想谁呢?”

“别耍贫嘴,有事说事,没事修犁去,今天我检查了,有七台犁还没保养。”

“没问题,这点活儿说完就完。哎,队长,小哥儿几个都问,这个月没活干,奖金没戏了吧?”

“对。”建华有点不耐烦。

“得,咱这媳妇儿算是娶不上了,连个烟钱都挤不出来了。”陈宝柱做出一副苦相,凑到建华跟前,“大哥,给哥们儿拿个主意,我想辞职。”

“辞职?”建华吃惊地看着他,“你又要胡闹了。”陈宝柱劳教回来后,安排哪个单位,哪个单位也不敢要,还是建华想方设法给他办到队上当了正式工人,所以建华的话,宝柱从来俯首帖耳。

“我是说真格的,不是闹着玩儿。”宝柱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你猜,万家福那小子有多少钱了?的,最起码四五万,人家个体户,算捞上了。”

“你什么都知道。”

“他自己说的。这小子想办工厂,说办工厂得十万,他还差两万。”

“跟你说的?”建华还是不相信。

“那小子能跟我说实话?他跑银行去贷款,跟义兰说的,还让义兰保密。结果义兰昨晚上在马路上凉快时,全给他抖落了。气得万老头给了家福一个嘴巴子。昨天你在屋里不知道,打得可热闹呢。”

“家福这个人肯吃苦,也有知识,心灵手巧。像你这样的不行,搞个体也不是人人都能赚大钱。”

“所以,我才想着你嘛,干脆你也辞职吧。我跟着你干,我就不信你没家福能耐,你当头儿,我当儿,咱们也挣个十几万,到时候不干活,光吃利息就能痛痛快快活一辈子。”

“你别整天光做梦想着发财,你是国家正式职工,应该想着怎么干好,别光这山望着那山高,忘了你当初是怎么进到队里来的。”

的,后悔了,谁知这两年变得这么快。放着万元户不当,跑这儿挣一天十。”

“你呀,死了这条心吧,公司有规定不准辞职。行了,快干活去,不然一会儿老队长回来又你。”

“他的。”陈宝柱骂了一句,挠挠头皮,晃着膀子出去了。

杨建华轰走陈宝柱,看看表,快下班了,老队长还没回来,他想去看看工人们,电厂工程刚结束,又没新活儿,工人们没事,准是在打扑克呢。果然,他出了队门,就听到对面的那排平房,又说又笑,怪喊怪叫,好不热闹。这要是让老队长听见了,能把窗户玻璃砸了。

他走到门口,刚想进去,又站住了。怎么,里面有个女的声音:“我就再唱一个,你们可得说话算数。”

“没问题,最后一个!”有人喊。

“不行,我才听了一个,得给我补一个。”陈宝柱怪气的声音,接着是大伙噼里啪啦的掌声和起哄声。

杨建华听出来了,她是市政工程局宣传处的干部肖玲。

他对肖玲的印象很好。她从不像局里有些干部,一到工程队总是居高临下,装腔作势,端着个架子。这姑谈吐大方,活泼、直爽。她来队里是了解施工队的情况,写简报的,但哪次来,她都要先跟工人们干一阵子活儿。她笑,一边说一边笑,工人们根据她的笑声和名字称她为“小铃铛”。肖玲只在一个人面前不笑,那就是杨建华。他们俩见面总是一本正经的,除了谈工作,就很少有话说。

肖玲人小体轻,但“铃铛”在施工队工人心目中的分量可不轻。有她在,没出息的小伙子们干活都起劲。她一句话,就能攻无不克。这并不是夸张。肖玲让小伙子们服气,她哪次来都认真学门子技术,一来二去。她学会了开铲车、开推土机、开辗道机,甚至能替换工人们拖电镐,端汽锤,道路工程队的机械活,她全拿得起来。而且她还会唱歌,再加上人神,两只眼黑亮黑亮的,说话就冒气儿,难怪,队里的小伙子,着了魔似的喜欢她。

杨建华也喜欢这个姑。喜欢看她那无拘无束的样子,喜欢看她那混在工人堆里满不在乎拼命干活的身影。看见她,他常常情不自禁地拿她跟柳若菲做比较。柳若菲绝不是个乐观的女人,她的笑声是罕见的,但少女时期的柳若菲身上有那么一点东西跟肖玲很像,是什么呢?杨建华说不出。然而这种不自觉的比较却常常影响了他正常的心理。当他远远看到工人们,特别是二十几岁的青年工人和她竟一无遮拦又毫无水平地说话,或是在她面前故意相互打逗,哗众取宠,以引起她的注意和笑声时,他心里就冒火。他有一次忍不住发了火,沉着脸把那几个小伙子一顿好溇。他希望工人们自重,工人们不理解;他维护肖玲的尊严,可她似乎也不领情。休息时,肖玲和工人们一起吃饭,笑声不断。他走过去,笑声立即停止了。去它的吧,杨建华再也不干涉这种事了。

屋里肖玲唱完了歌,小伙子们撕毁协议,非让她再来一个。肖玲不干了,笑着跑出来,和正在门口听着的杨建华撞个满怀。

“对不起,杨队长。”她吓了一跳,赶紧道歉。

建华显得更尴尬:“没什么,我刚从队部来,你来有事吗?”

“我是来向你要电厂道路工程施工总结的。”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我,反倒跑到这儿唱歌?”建华心里一股火。

“嗨,十几天没来了,一来就被大伙儿截住了,有什么办法?”她笑笑,“现在也不晚哪。”

“晚了!”建华还是发火了,“看看你的表,现在下班了。”说完,他气呼呼地走了。

万家的钱库又多了一张一千元的定期存款单,万家福的爹却把整个存款折一张又一张地重新数了一遍。现在,数存款单成了家福爹的一大享受。他一辈子不好什么,老了老了,终于有了一好,数存款单。这可比在路灯下甩扑克,下象棋提神,让人忘记一切。这么闷的天,门和窗户都关上,他一点不嫌热,“钱”的作用可真神了。

这八十张存款单是一张张存出来的,每张一千元,每存一次换一个储蓄所。家福爹有算计,“文化大革命”时,凡银行两千元以上的存款全部冻结。很多人家被抄,是红卫兵小将找到银行,在银行部造反派的支持下,查出来的。平时你再装穷,银行那儿可挂着号呢。今后谁敢保证就再也不会来这么一下子呢。为了保险起见,他宁肯多跑十几里路。

“老头子,这么热的天,你闷这儿干嘛?”家福叫着门。

“嚷啥?洗澡呢。”家福爹赶紧把单子放进铁匣子里,然后拉开门插销。

家福进了屋,见到装钱的铁匣子心里就明白了:“没事瞎数个嘛劲儿?”

家福爹赶紧把匣子上了锁。他知道这锁屁也不顶,只要这匣子被人发现,用不着费劲砸锁,只要把匣子往怀里一揣就能把八万块“命根子”拿走。他加把锁,是想锁住老伴和儿子的眼。老伴是个厚道人,过日子细,但就是手太松。过年过节,侄男侄女来了,她几块几块地往人家手里塞钱,一点儿不知道心疼。儿子是他最要防范的人。这孩子心眼儿活,卖百货每个月进钱都不少,他看着心里欢喜,将来儿子比自己有出息,对这一点,他深信不疑。问题在于家福太不安分。本来只要爷俩这么搞它几年再赚个十来万的,没什么问题,但家福偏偏要变着法地琢磨着把攒得的这笔钱拿来办工厂。工厂是这么好干的?国家现成的厂房,现成的机器设备,现成的原料、人力都那么费劲巴拉的,你一个个体户,靠着几万块钱就能搞出名堂?他费了不少口舌说服儿子,儿子却仍绝不了办工厂的念头。他只好垄断了全部财产。儿子的买卖也得向他报账,收入一笔笔地上缴,他查不出儿子的账上有什么病,但心里老怀疑儿子跟他打埋伏,这小子能跟顾客赚钱,谁能保证不赚他老爹?

“你亲眼见那条牛仔只收了十四块钱?”他抬眼问老伴。儿子的话,他不大信,明明可以赚七块,却只赚了三元。

“我说你少疑神疑鬼的好不好?省点脑子多活几年吧。钱是我收的,还能错了?”

“噢,噢。”他不再追问了。老伴是他派出去的监督员,她的话,他还信。

万老头把铁匣子放进大木箱的棉裆里,盖上盖儿,又用把大锁锁上,这才轻松地喘了口气。

“家福还没回来?”他又问。

“回来你能看不见?就那么巴掌块地方。”老伴儿不耐烦地顶他一句。

“我是怕他回来不进家,又跟门口的胡聊天,把时间全耗在嘴上。”

他站起身,拿巾擦把汗,开始准备明早的买卖。他打开电冰箱,拿出一个塑料篮子,扒拉着里边的鸡蛋问老伴:“这有多少斤?”

“三十五斤。”

“个儿大了点,跟你说过了,得买那一斤十三四个的,这么大的,一斤也就十一个。”

“嫌大以后你自个儿买,人家送来的就这么大,你不要?到自由市场上看看去,那鸡蛋一斤顶多八九个。”

万老头没词儿了。他小心翼翼地把鸡蛋一个个拿到明儿摊煎饼时用的小柳条筐里。他摊煎饼有三着偷手:一是量上,面里兑水兑得稀,摊得薄;二是质上,绿豆面里掺点儿白面、玉米面,而且比例越掺越大;三是在鸡蛋上下功夫,一角二分买进的鸡蛋卖一角九分,用个鸡蛋就有七分的赚头儿。他算计着自个儿的煎饼摊地处位置好,早晚上下班的人流不断线,尤其早晨很多人怕上班迟到,不敢进早点铺去挨个儿买果子,便到他摊上来买煎饼果子吃,有的人还专吃这一口。所以万家的煎饼摊买卖兴隆,不在乎质量不质量,每天都赚个二三十元钱,四季旱涝保收,没有例外。

“早上广播预报了,这两天有暴雨,你看咱这门槛是不是得再加高点儿?”老伴儿不放心地看看那半尺高的水泥门槛。

“我看用不着。雨水小进不来。雨水大,一尺高都白搭,去年宝柱砌了一个高门槛,不照样进水没辙儿。”

老两口儿说是说,还是齐心合力把一袋袋豆面,怕水的东西全放到屋子里搭的两层小阁楼里。

门砰地被推开了,万家福兴冲冲回来。白衬衫湿透了,贴到身上。进了门先奔水缸,一铁瓢水咕咚咕咚进了肚,立刻又变成汗刷地从汗孔冒出来。

“都几点了,才回家!天天晚上净去干嘛了?”万老头数落着儿子。自打那天晚上他为儿子在胡同口瞎吹牛,打了儿子几巴掌,儿子一连两天没再理他这个爹。那巴掌重了,父亲想,当着邻居的面,打了他,他能不记恨?别看儿子蹲过大狱,面子照旧薄着呢。今天,父亲先开了口,这就等于主动向儿子赔不是。一条子,少赚四元,准是怄气呢,老是这么怄下去,三百四百的就全跑了。

儿子抹抹嘴,没吭声,打开电扇吹风。

“明天闹不好要下雨,旁边屋那货包垫起来没有?不然雨下起来,灌进屋,货可就全糟蹋了。”

儿子还是没吭声。

家福怕儿子又把他爹惹急了,这老东西低次头也不容易,赶紧说:“家福,你爸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气象预报报的可是暴雨,我看你还得垫高几尺。”

家福还是不吭气。他早透了父亲的脾气。他来了火,你别理他,来闷的,他就服软了。

“我是为你好,你个孩子家懂嘛!我可是经过的事多了,办事要牢靠,听老的话,吃不了亏,不然,你闯了祸,受一辈子罪。”万老头忍不住,还是想与儿子说话。

“为我好,就别管我。”家福终于接了话茬子,他听出父亲的话头子软了。

“看准了屁!国家的政策你有准儿,卖煎饼,搞点小买卖,什么时候不让干了就收摊。本钱小,吃不了大亏。你卖他买,两方便。不偷,不抢,不剥削谁。办工厂行吗?你一个人干不了,就得雇人。雇人,你就得养活他,人家还得说你剥削他,这不明摆着的事嘛。今天国家允许,明天就不见得,工厂大了,来个公私合营,过几天又没收,你不信等着瞧。几年工夫搭进去不算,你投的几万块也得白搭进去。一分钱收不回来,收回来的就是一顶剥削分子的大帽子。”

“我认了。”家福闷声闷气地说。

“我不认。”家福爹比儿子的声音高八度,“一分钱不许动!”

“那,咱们分家!我挣的那份归我,你没权干涉!”家福也硬了起来。父亲打他从来是当着外人打给别人看,以显示他做父亲的威严,在家可从不碰他一个手指头。

“混账!家里哪儿有钱?!”万老头这话是嚷给别人听的,对门宝柱瘫在床上,耳朵可没聋。她要听见了让宝柱知道了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小子不是东西,真要起了贼心,能连窝端了你。他赶紧压低声音,“你小子死了心,我活着,你就一分钱拿不走。”

“算了吧您,血汗钱?我办工厂赚钱比您赚得干净,赔钱赔个心甘情愿。”家福笑着瞥瞥他父亲。

“我赚的钱怎么不干净?你说!你个小混账,小王八蛋!给我滚!”万老头最怕人说他买卖不地道。没想到外人没说他,儿子却拿这话来戳他心窝,他火了。

万家福拍拍屁股起身出去,今天反正说不通了。

做买卖,虽然赚头大,但他总觉着不光彩。人家生产出来的东西,你去折腾,从中赚钱,这钱挣得不硬气。父亲那种赚法更没劲儿。他要生产产品,要看着那些没用的材料在他手里变成抢手的商品。但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私人企业,雇工不可避免,剥削也无法摆脱。他却想摆脱,先按股份分工,等投资收回了,再缴还股东,让工人们都成为股东,再研究制定新的分配方案。比如上缴完国家税收,扣除生产基金,剩余利润一律采用岗位工资加利润提成奖分掉,真正做到按劳取酬。他只掌握生产资料的使用权,所有权自然过渡到集体所有制,每个工人都是工厂的主人,这样或许能摆脱那两个可怕的字?他脑子里出现一个乌托邦。但最关键的问题是政策会不会变,私人企业现在开了口,又能维持多久?他并不怕收归国有。真能收归国有,还正说明他的企业干得像回事儿了。他担心的是那顶帽子。他可不愿意干个几年、十几年给头上来顶剥削者的帽子戴。“文革”期间,他家没有被抄,就因父亲是个体劳动者,头上没那顶帽子!可他从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开始,背上就有个无形的包袱,这全因为爷爷头上有那顶帽子。搞社会主义,今后还会不会有那种帽子?这个风险太大了。政策不变,万家福自信能成为当今中国一个财力雄厚的实业家。怕就怕没干几年就变,那他可就成了身败名裂,分文不值的坏蛋了。

他走到胡同口。马路边和马路上,三三两两坐满了乘凉的人,一帮子闲人。他转身朝张义民家走去。他和张义民是同学,关系不密切,但也没闹过别扭。张义民在政府工作,或许他能对政策看得准些。

张义民家里亮着灯。门上挂着个门帘。他敲敲门。

“谁呀?”是张义兰的声音。

没想到义兰今天在屋里,每天她都是马路边闲聊的常客。万家福一阵心跳,想悄悄溜掉。又舍不得放弃这次与张义兰单独谈话的机会。他没答话,咳嗽了两声。

里面没再问,咣当一声,门插销打开了。

万家福推开门,屋里一阵热气夹着香脂气。

外屋没有人,他便向里屋走去,里外屋不过隔着层木板墙。

“哎呀!”张义兰突然尖叫起来。

万家福愣住了。张义兰穿着一条粉红的短,上身着,正在擦澡。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找义民……找你哥问个事。”他的血一下子涌到脸上。

“你,你快给我出去!”张义兰用巾挡住脯,又羞又急。

万家福这才醒过味来,赶紧退到外屋。

“谁让你进来的,他又不在!”义兰气恼地在里屋喊。

“我敲了门,见门开了,就进来了。”家福慌忙解释。

“我以为是我哥呢,他就不答话光咳嗽。”

“对不起。”家福见义兰口气软了下来,心里才不那么乱扑通了,他生怕义兰把今天的事和他过去那块病联系起来,那可就全完了。

“我哥上高伯年家去了,天天不到十二点不回家,你走吧。”她下了逐客令。

瞧这口气,高伯年家、市委书记在她嘴里就像是提到她菜店一个售货员的名字。

“义兰,”万家福迟疑了一下,决心把话说出来。“我想跟你说件事儿。”

“那你到外边等着去,这要叫人撞见,算怎么回事。”

“好,好。”万家福答应着退出屋去。屋外一丝凉风吹来,他才发觉自己不仅身上全都是汗,连手掌心里也湿漉漉的。他蹲在小院门口,想着一会儿怎么张口。含蓄些,怕没个结果,直截了当,又怕她接受不了。他好恨自己,要不是那次“失足”造成千古恨,他什么样的女朋友找不到!何必为她,弄得魂都没了。

他,不该明知道那个女孩子是下过水的,还单独找她谈话,不该控制不住自己,不该……不该的事情多着哪,偏偏发生了不该发生的事。

她那会儿可能是疯了,突然发狂般地吻他,他感到一阵眩晕,又有一股急待发泄的欲火,但他克制着,一动不敢动。她是一个十六岁未成年的学生,但比自己的老师还懂得,他害怕,却又舍不得推开她,想在那狂吻下多醉一会儿。她突然拉灭了灯,把他的手拉向她,他的防线崩溃了,经不住这巨大的诱惑。正在他的快感得到放纵之时,他被抓住了。被到学校来寻找她的哥哥当场抓获。他成了强少女犯。

他感到无地自容,从一个人民教师到一个罪犯。

直到成了罪犯,他也没有见过女人的身体。今天,无意之中,他看到了,虽然只是一闪,却印象鲜明,使他脸热心跳。他这会儿蹲在门口,想着一会儿该说的话。但却总是恍恍惚惚,拢不住神儿。

“进来吧。”张义兰在屋里喊他。

万家福慌忙起身走进去,见她穿上了一件红底白碎花的没袖连衫裙,一头黑发披散着,正在梳头。

“什么事?说吧。”

“小兰,”他讷讷地说,“我,我想办工厂。”话一出口,不知怎地变成了这个。

“你跟我说了八百遍了,钱弄足了吗?”

“钱好办。”

“别吹!小心让你爸再给你个耳掴子。”

“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冒冒险。”

“你胆可够大的,对了,找我哥干啥?”

“想问问他,私人办企业,有多长的寿命?”

“哟,这么大的政策,他哪儿管得了?那是中央定的,你问他,他准不表态。他说话可小心了。”

“只要中央现行政策允许,我就干。我搞企业还帮着国家解决待业青年,创造财富呢。就算是与国营企业竞争一下又有什么不好?促进他们改革嘛。”

“嗄,你办个多大的厂子呀,还想着与国营赛。”

“厂子现在小,由小到大呀,啥事不是从小到大?”

“你觉着这么对,就干呗,谁也没拦着你。”张义兰嘴一抿,刚洗过的红扑扑的脸上露出一只笑涡,把万家福看得发呆,他鼓起勇气。

“小兰,你跟我干行吗?”

“什么?你说什么?”张义兰吃惊地望着他。

“你能不能……和我……一起冒险?”

张义兰松了口气,笑了:“算了吧,我才不呢,售货员再没出息,也是国营的,让我跟你们掺乎干个体,不成了笑话吗?从国营退到个体去。”

“不跟我干也没什么,只是……你愿意不愿意和我好?”万家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完这句话,像是跑完了漫长的马拉松全程。

张义兰的眼睁圆了。她虽然吃惊,但没恼火。她喜欢男人追她,可她绝不想跟万家福。一个个体户,又是劳改释放犯,虽说人情挺乖巧,长得也白净,可自己也不能嫁他。“你想到哪儿去了?”张义兰正说,“这不行,我明确告诉你,以后永远别跟我提这事。”

万家福脸上红一块,白一块,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知道,你是嫌我犯过错误……”

“咳呀呀,你快别说了,那叫错误呀?那叫犯罪!你快走吧。”

张义兰说着,真的站起来,硬是一把把万家福从屋里推了出去。

咔嚓一声,门插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