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一次阿宝说,雪芝,我来乘电车。雪芝说,好呀。阿宝说,真的。雪芝说,乘几站,还是几 圈。阿宝说,曹家渡到提篮桥,我乘两圈。雪芝说,可以。阿宝说,要我买票吧。雪芝说,买啥 票。阿宝说,我上来就坐。雪芝说,当然。阿宝说,坐前面,还是后面。雪芝说,坐我旁边。阿宝 说,碰到查票呢。雪芝说,就看阿宝讲啥了。阿宝说,讲啥。雪芝笑起来。阿宝说,讲啥呢。雪芝 笑了。阿宝说,明白了。雪芝说,讲讲看。

阿宝说,我讲了。雪芝睁大眼睛。阿宝说,我就讲,我是雪芝男朋友。

雪芝笑起来说,聪明,也是坏。两个人笑笑。阿宝沉吟说,真的不要紧。

雪芝笑笑。阿宝说,我的单位,是小集体,雪芝是全民,不可能的。雪芝说,可能的。阿宝 不响。当时男女双方,所属单位的质,极重要,小集体与全民,隔有鸿沟。曹杨加工组,像模 像样,有了门房,有了电话,阿宝做了机修工,总归是小作坊。但雪芝照常来电话。5室阿姨 说,阿宝,电话又来了。阿宝拎起电话,是雪芝的声音。有次雪芝说,阿宝,我下礼拜过来。阿 宝想想说,最好这个礼拜,小阿姨去乡下了。雪芝说,是吧。到了这天,雪芝来曹杨新村看阿 宝。下午一点钟,天气陰冷,飘小清雪,新村里冷冷清清,房间里静。阿宝倒一杯开水,两人看 邮票,看丰子恺为民国小学生解释《九成宫》。后来,雪芝发现窗外的腊梅。阿宝说,邻居种的。 雪芝说,嗯,已经开了,枝桠有笔墨气。阿宝说,我折一枝。雪芝说,看看就好了。阿宝不响。雪 芝说,真静。阿宝说,落雪了。雪芝说,花开得神,寒花最宜初雪,雪霁,新月。两个人看花, 玻璃衍出一 哈气,雪芝开一点窗,探出去,雪气清冽,有淡淡梅香。雪芝说,天生天化,桃三 李四梅十二,梅花最费功夫。阿宝说,这是腊梅,也可以叫真腊,黄梅。雪芝说,也算梅花呀。 阿宝说,我记得一句,寒花只作去年香。雪芝说,梅花开,寒香接袂,千株万本,单枝数房,一 样好看。

阿宝说,嗯。雪芝不响。阿宝说,我有棋子。雪芝摇手说,算了。阿宝说,为啥呢。雪芝嫣然 说,阿宝不认真的。阿宝笑笑。雪芝说,我只记得一个对子,棋倦杯频昼永,粉香花艳清明。雪 芝伸手,点到窗玻璃上,写几个字。阿宝觉得,眼前的雪芝,清幽出尘,灵心慧舌,等于一枝白 梅。两个人讲来讲去,毫不拘束。一个半小时后,雪芝告辞。两人走到大门口,想不到碰着小 珍。阿宝有点尴尬,闷声不响,陪雪芝走到车站,又遇见5室阿姨,撑一把伞迎面过来,伞显得 厚重。5室阿姨看定雪芝,对阿宝说,冷吧,要伞吧。阿宝笑笑。隔天上班,5室阿姨说,女朋友 啥单位的。阿宝说,电车售票员。5室阿姨说,哼哼,七花八花,七搭八搭,搭到全民单位女朋 友了,这要请客的。阿宝不响。5室阿姨说,小珍见了雪芝,就对我讲,明显是“上只角”的面相。 阿宝说,啊,阿姨跟小珍,现在还敢来往呀。5室阿姨说,当然了,不像有一种人,翻脸无情,说 断就断,做人要凭良心。阿宝不响。此后,阿宝不便再请雪芝,来曹杨新村,改坐电影 院,逛公 园,有时,陪雪芝到电车里做中班,如果雪芝卖后门车票,两人可以多讲一点,前门卖票,离司 机近,比较无聊。之后有一次,阿宝到安远路看雪芝,两个人落子纹枰,未到中盘,外面进来一 个五十上下的男人。看了阿宝一眼,上楼片刻,也就走了。棋到收官,雪芝说,这是我爸爸。阿宝一吓,陌生男人目光,当时闪一闪,像一粒黑棋,跌落到棋盘天元上。阿宝有点慌。雪芝敲敲 棋板说,又乱摆了,又来了,专心一点呀。

这天阿宝离开雪芝家,下午四点廿分,走到江 宁路,背后有人招呼,阿宝回头,是银凤,孤 零零,像一张旧照片,神情戒惧,双目无光。阿宝说,阿姐。银凤惨惨一笑。阿宝说,最近还好 吧,对了,小好吧。银凤说,小结婚后,长远见不到了。阿宝说,小真怪,狗脾气一发,面 孔说翻就翻。银凤不响。阿宝讲了这一句,预备走了,但银凤不动,眼圈变红。阿宝说,阿姐。 银凤说,小以前,经常讲起阿宝沪生,不要怪小了,全部是我错。阿宝不响。银凤说,我跟 小,是有情况的。阿宝说,啥。银凤轻声说,讲难听一点,有过肉体关系。阿宝不响。银凤叹 息说,结过婚的老女人,如果有了麻烦,责任就是我。阿宝局促说,已经过去了,这就算了,不 讲了。银凤说,我如果再不讲,一定要寻死,要跳黄浦了,我实在闷煞了。阿宝说,阿姐,慢慢 讲,不急。银凤不响。两个人移到路边墙角。银凤说,到了最危险关头,我哪能办,人靠心好, 树靠根牢,我不可以害小。阿宝说,啊。银凤说,小以前溜进我房间里,我一直以为,这是 保险的,想不到,根本不保险,隔壁有一个最卑鄙的瘪三,一直偷听 ,偷看。阿宝不响。银凤 说,二楼爷叔,天底下面最下作,最垃圾的瘪三。阿宝不响。银凤说,小几点钟来,几点钟 走,我跟小讲啥,做啥,每次做几趟,全部记下来,记到一本小簿子里。阿宝说,会有这种人 啊。银凤说,实在是下作,龌龊,暗地里排我的班头,我跟小不上班,这个人就请假,像是上 班了,房门关紧,其实闷到房间里偷听 ,偷看,我后来明白,大床 旁的板壁,贴了几层道林纸, 还是薄,有洞眼,隔壁看得清清爽爽。阿宝说,厉害了。银凤说,阿宝一定会想,这只老瘪三, 为啥盯我不放,我跟小初次接触,人家就在场,全部掌握,其实我嫁过来,新婚第一夜 ,这只 瘪三,大约就偷看了,新倌人海德,头一次出海,瘪三开始搭讪我,热天我揩席子,汰浴,换衣 裳,后来我多。

阿宝摇手说,阿姐,事体过去,算了,想办法调房子,搬场最好。银凤说,阿宝耐心一点, 因为后来,闯了穷祸了。阿宝不响。银凤说,小发火的前几天,海德回到上海,我是上班。这 只瘪三拿出这本账簿,跟海德摊牌,小跟我,总有几次,一个礼拜几次,一次做几趟,全部 有记录,簿子摊到海德面前,陰险毒辣,男人只想戴官帽子,怕戴绿帽子,幸亏海德好脾气,闷 声不响,送走瘪三,请小到房间谈判,要么,小寻一个女人结婚,尽快离开此地,从此结 束,要么,海德跟我银风离婚,小做接班人,接我住到三层楼去,真要这副样子,海德就到居 委会,全部兜出来,海德讲得客客气气,这两个解决方案,请小随便拣。阿宝听到此地,一 身冷汗。银凤说,小自然是急了,连夜出门,帮小寻对象,让小马上结婚,总算有了春 香,前世有缘,来搭救小。阿宝说,太吓人了。银凤不响。阿宝沉吟一刻,看看银凤说,二楼 爷叔,除非有仇,一般情况,不会这样狠。银凤一呆。阿宝说,算了,已经过去了,不要多讲了。 银凤含恨说,阿宝这个问题,太刺我心了。阿宝不响。银凤羞愧说,是我做阿姐的不老实,瞒了 一桩龌龊事体。阿宝不响。银凤说,当初嫁到二楼,隔壁这只瘪三,就开始搭讪,动手动脚,吃 我豆腐,我一直让,不理睬,苦命女人,男人出了海,我等于寡妇 ,门前是非多,瘪三天天搭, 越搭越近,差一点拉松我的带子,我是吓了,万一哪里一天,真要是缠不过去,答应了一趟, 瘪三一定要两趟,要三趟,房间近,开了门就来,天天讲下作故事,每天想进来,有一次,我下 定决心讲,爷叔,再这样讲来讲去,我就跟婶婶讲了。这旬一提,瘪三笑了笑,买账了,看是结 束了,一切太平,我现在想,瘪三就是从这天开始,记恨我的,表面还客气,笑眯眯,心思我哪里懂呢,等后来,我跟小有了来往,每一样私房容,一明一暗,这个人全部掌握,证据捏 牢,直到这次总发作,唉,我等于做了一场噩梦,接了一场乱梦,几趟吓醒,急汗两身。阿宝不 响。

银凤说,这天我下班,海德就对我摊牌了,海德讲,过去工人阶级搞罢工,搞一个礼拜,就 加工资,现在搞文革,穷喊口号,有实惠吧,有一分一厘便宜吧,屁看不到一只,甲板上一个女 人也看不见,房间里的老婆,倒有了外插花,这是啥社会,当时我听了不响,老古话讲,无赃不 是贼,簿子不是照片,不是录音机,我可以赖,可以不认账,但想到以前,想到我跟瘪三有过这 种吃豆腐的恶陰事体,我心里发虚,这一记报复,太辣手了,等于两面夹攻,万针刺心,我肚皮 里恶心,翻上翻下,是折寿的,我的表情,肯定也变了,如果再提以前这件事体,瘪三肯定死 不认账,海德也一定觉得,肯定是我发騷,带子太松,主要是,小哪能办,我不敢争了,全 部吞进,吃进,隔一日,我就对小讲,以后不联系了,关系结束了,我一面讲,想到前几天, 两个人还粘牢不放,要死要活,当时我再三许愿,这辈子跟定了小,一直要好下去,现在变 了面孔,小完全是呆了,我又不能解释,小,也是闭口不谈,只是结婚,海德见了 小,照样笑眯眯,小多少闷啊。银凤讲到此地,落两滴眼泪说,真如果讲了,也许小会弄 出人命来,手里有武功,力道大,二楼爷叔房间,也许是敲光,烧光,全弄堂的人,踏穿理发 店门槛,我跟小,面孔摆啥地方呢,我只能全部闷进,吃进。阿宝不响。银凤说,这天夜里, 我见到阿宝跟沪生,表面上,我是谈谈讲讲,面孔笑,心里落眼泪,我到啥地方去哭呢,想不 到,小听到议论,冲进来发火,我完全理解,多少恨,多少痛,可以讲吧,小不讲,我一句 不能讲。阿宝不响。银凤掩掩抑抑,句句眼泪。阿宝叹息说,二楼爷叔的房间,真应该三光政 策,敲光,烧光。银凤说,我现在,只巴望小安定,一世太平,忘记这条弄堂算了,就当我是 死人,已经翘了辫子,完全忘记我,最好了。阿宝摇头。银凤说,瘪三手里,肯定还有我跟海德 的账,真是龌龊,下作,上海人讲起来,我是霉头触到了南天门,嫁到这种吓人的房子里来,碰 得到这种瘪三。

阿宝不响。银凤说,我现在,做人还有啥意思呢,我跟海德,还有啥味道,我只想去死了。 阿宝不响。

沪生遭遇搬家之变,哥哥沪民当即病倒,萎不起。有次沪生出差,特意请了阿宝照应沪 民。当时,兰兰已到街道卫生站帮忙,也经常请“赤脚医生”上门照看,沪民逐渐康复,时常与外 地战友写信,打长途电话,存了一点全国粮票,预备离开上海,外出度日。沪生以为只是计划。 但一天下班回来,发觉沪民真的走了。沪生赶到北站,寻了两个钟头,根本不见沪民影子。当 时上海到新疆,黑龙江 的火车班次,俗称“ 强盗车”,候车室位于北区公兴路,一人乘火车,全家 送站,行李超多,不少车厢,一侧行李架已经压塌,干脆拆除,形成行李更多,更无处摆放的 恶循环,上车就是全武行,打得头破血流。这天沪生到了车站,外寻找,到处人山人海,大 哭小叫,轧出一身汗,茫然四顾,旁边有人一拉。沪生一看,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手拎人造革 旅行袋,棉大衣像咸菜,人瘦极,眼神恍惚。沪生定睛一看,叫一声说,姝华。女人一呆说,是 叫我呀,这是啥地方。沪生说,我沪生呀,此地是上海。姝华张大嘴巴说,沪生来无锡了。沪生 说,此地是上海公兴路。姝华说,无锡火车站关我进去,现在放我出来了。沪生闻到姝华身上一股恶臭。姝华说,我想吃饭。沪生拉紧姝华说,跟我走。姝华说,我是准备走的。沪生撩开发 黏的头发,看看姝华眼睛说,走到哪里去,上海还是吉林。姝华双目瞪视,想了想说,到苏州 去,到沧亭好吧,波光如练,烛尽月沉。

沪生说,出病了,快走。两个人拖拖拉拉,踏进公兴路一家饮食店,叫两碗面,两客生 煎,沪生毫无胃口。姝华低头闷头吃。沪生说,吃了以后,就回南昌路。姝华说,我想去吉林。 沪生说,是从吉林出来,还是去吉林。姝华闷头吃。沪生说,完全不像样子了,出了啥事体。姝 华说,讲我是逃票,关到无锡,后来放我了。沪生说,关了多少天。姝华说,一直有人抄身,乱 ,有人抄不出啥,以为钞票塞到牙膏筒里,结果呢,塞到月经带里。沪生说,去苏州为啥。姝 华笑一笑背诵说,沧亭畔,素有溺鬼。沪生说,啥名堂。姝华说,南昌路晓得吧。沪生说,晓 得,现在就是回南昌公寓,去看父母。姝华说,以前叫环龙路。沪生叹气。姝华笑说,复兴公 园,以前有“环龙纪念石碑”,上面有字,好像是,纪念飞行家,环龙君祖籍法京巴黎,飞机于!”9 !”!”年上海失事。沪生说,停停停,不要再讲了。姝华说,碑上刻诗,光辉啊/跌烂于平地的人 /没入怒涛的人/火蛾一样烧死的人/一切逝去的人。沪生说,不要讲了。姝华放了筷子不 响。沪生七荤八素,身心疲惫。两人踏到店外,拖拖拉拉,穿过宝山路,乘几站电车,姝华下车 就逃,沪生拎了旅行袋一路追,走走停停,讲七缠八,跌跌冲冲,等敲开姝华家房门,已经半 夜。姝华一开门,立刻大哭,对沪生千恩万谢。

三天后,沪生与阿宝再去南昌公寓,方才得知,姝华是生了第三个小囡,忽然情绪异常, 离开吉林出走。朝鲜族男人打来几通电报,但上海见不到人。现在姝华稍稍恢复,两个人进房 间,姝华当面就问,蓓蒂呢。阿宝看见姝华的眼睛里,重新发出希望的光芒,宝石一样发亮。阿 宝说,不要胡 思乱想了,好好养病。姝华说,我记得蓓蒂看到一条鱼,一条鱼。姝华说,妹 妹,不讲了,眼睛闭一闭。阿宝说,好好休息。姝华说,鱼跳进了日晖港,黄浦江 里。沪生说,不 讲了。姝华说,池子又小又浅,水一动不动,人就看不到了。沪生说,姝华。姝华说,不许再 讲了。姝华闭了眼睛,静了一歇说,朱湘有诗,葬我在荷花池,耳边有水蚓拖声。大家不响。 接下来,姝华讲一串东北话,舌头打滚,加朝鲜话,思密达,思密达。南昌路的汽车喇叭传上 来。阿宝说,好好养身体,我跟沪生先走。姝华闭眼睛说,小好吧。沪生顿一顿说,小结婚 了。

姝华叹息说,小,空有一身武功。阿宝说,倒也是,小极少动粗。姝华说,我想跟小珍 去盘湾里。阿宝应声说,想去长风公园,好呀,再去爬山。沪生说,过几天就去,好吧。姝华点 头笑了。沪生与阿宝也就离开了南昌公寓。阿宝感慨说,结了婚,女人就变了。沪生说,小 呢,结婚之前,先就绝交 ,变得更快。阿宝不响。沪生说,大妹妹也结婚了。阿宝说,这我想到 了。沪生说,信里告诉兰兰,人刚到安徽,男工就叮上来了,蚊子一样多,每天叮得浑身发痒, 后来听了领导意见,跟一个技术员结婚了,否则,就算每天自带三盘蚊虫香,也无法上班。阿 宝说,非常时期,只能非常处理。沪生说,以前城市女青年,讲起来要革命,跑到解放区,非常 时期嘛,一般结果,也就是年纪轻轻,跟一个干部结婚配对,干部待遇高,当时叫“350 ”,女 方三年 龄,男方五十上下, 一级干部。阿宝说,没听到过。沪生说,我爸讲的。阿宝说,爸 爸情况好吧。

沪生不响。阿宝说,想开点。沪生说,大案子,质就严重,毫无消息。

阿宝说,飞机跌到温 都尔汗,等于大地震,波及四方。我爸当年的案子,震级也不小的,地 下工作的大领导翻了船,大批人马落水,照规矩,一律是通知去开会,人到了现场,客客气气 握了手,也就是隔离审查了,坐进汽车,车窗拉紧帘子,绕来绕去,开几个钟头,到一个地方, 每一幢别墅,关一个人,每天写交代,一年多时间,我爸一直不明白别墅的位置。有次听见窗 外喊,卖面包皮,卖面包皮睐。五十年代上海,常有小贩穿弄堂卖面包皮,我爸心里一抖,做地下工 作,人比较聪明,小贩是沙喉咙,声音熟,这个声音,皋兰路经常听到的呀,别墅位置,应该是 上海,一定是市区,离皋兰路应该不远,属于小贩叫卖的范围,听这种声音,我爸觉得,世界上 最开心,最自由 ,最理想的职业,其实是小贩,以前一直以为,参加了革命,思想就自由 了,就 快乐了,眼目光明了,有力量,有方向,有理想了,其实不是,审查两年,写材料无数,等到释 放,发觉这几幢别墅,原来是淮海路常熟路附近的一条弄堂。离皋兰路,只有两站路。沪生不 响。

沪生计划,陪姝华去长风公园,有天打电话,与阿宝商量,建议原班人马重游。阿宝说,好 是好的,但是小强与小珍,不可能去了,因为我跟小珍,已经结束了。沪生说,集体活动嘛。阿 宝说,比如我现在上厕所,小珍要是走进隔壁一间,看到壁板底下,是我两只脚,立刻就走了。 沪生说,女人真古怪。阿宝说,我解释过,这次是陪姝华去散心,也就半天。小珍讲,算了吧,阿宝七兜八转,一定是寻理由,想陪我去散心,花心男人,就是这副样子,抱紧了“上只角”雪 芝,又准备勾搭“下只角”小珍,到了公园里,人多乘乱,走过冬青树,肩胛上碰我一碰,搭我一 搭,准备脚踏两只船对吧,哼。沪生说,大家是爬山呀,又不是成双做对去划船,摆啥臭架子, 我来开口。阿宝说,算了算了,两个人已经冷了,再去烧热,又不是老虎灶。沪生说,扫兴。阿 宝说,小珍一直讲,我是受了大自鸣钟弄堂理发店的坏影响。沪生说,算了吧,小珍当时每一 次进理发店,人就发软,眉花眼笑,嗲得要死。阿宝说,小珍对我讲,除非阿宝跟雪芝,堂堂正 正到曹家渡状元楼,请大家吃饭,其他免谈。沪生说,十三点小皮,不去算了。但是小呢, 我来通知,还是。阿宝说,算了。沪生说,多年老朋友,应该见面了。阿宝说,当时去公园,有小 吧,现在人家已经结婚,就安安稳稳过生活,不要再三朋四友,出去瞎搞了。沪生叹气说,阿 宝是对我,对姝华有啥意见。阿宝说,小的情况,真的不一样,再讲好吧。沪生说,阿宝。沪 生听见话筒里有杂音,冲床 响了几记,电话挂断了。

这天黄昏,沪生回到武定路,开了门,灯光明亮,房间整洁,哥哥沪民,从窗前转过身来, 一身军装,脚穿荷兰式皮鞋,神十足。沪民说,温 州的战友,办了一家小作坊,专门做皮鞋, 因此多住了几天。沪生说,有这种事体,目前可以搞资本主义了。沪民笑笑说,温 州人看重钞 票,北方人专讲政治,上海人两面讨好。沪生说,沪民太退步了。沪民说,我是反革命家庭出 身,可以退一步。沪生不响。沪民点了一支凤凰牌香烟说,用不着担心。小作坊顶了一家小集 体单位名目,可以四面去卖。沪生说,上海人是欢喜这种温 州货,但这种鞋子,衬皮是硬板纸, 落雨,爬楼梯,皮鞋就断。沪民说,这次我带了一批鞋子来,准备再过去。

两个人讲到此刻,阿宝推门进来,看见沪民回来,相当高兴。沪生拉了阿宝走进房间,感 叹说,干部家庭出身,现在倒卖皮鞋了。阿宝说,已经吃了苦头,还讲出身。两个人看看窗外, 沪生说,到长风公园,准备几个人去呢。阿宝说,三个人,简单一点。沪生想了想说,可以叫雪 芝去,热闹。阿宝说,这就再叫兰兰。沪生说,算了吧,兰兰出面,就不方便了。

阿宝说,两男三女,方便呀。沪生看看门外,轻声说,我以前跟姝华,拉过手的,是有过一 点意思的,如果这次兰兰也去长风公园,姝华面前,总归不妥当。阿宝说,哼,当时我去长风公 园,已经看到了沪生的小动作,讲是拉手,不止拉手吧。沪生说,旧事不提了。阿宝说,后来 呢。沪生说,后来结束了。阿宝说,不可能的。沪生不响,笑了笑说,当时,我陪姝华拿到了吉 林插队的通知,再陪姝华领了棉大衣,皮帽子,回到南昌公寓,姝华穿棉大衣,照镜子,穿上穿 下,后来糊里糊涂,两个人好了一次。想不到,姝华坐起来就讲,沪生,这是句号,我要走了, 大家已经结束,各管各。我哪里肯答应。姝华讲,等到了吉林,最多写一封信,真的结束了。我 不响。姝华说,以后我如果结婚,如果养了小囡,遇到沪生,我可以让小囡叫一声爸爸。阿宝 说,原来,姝华第一个小囡,是沪生的。

沪生说,乱讲。姝华意思是,小囡面前,我是第一个男人,大概意思吧,想不到,姝华 生了三个。阿宝说,有一个上海插妹,到北面,结婚五年,生了六个,一年不脱班。沪生说,谣 言比较多。阿宝说,一帮上海男女去出工,天天看到,蒙古包皮前面,一排六个小囡,爸爸穿 长袍,靠近帐篷不响,有人讲,这个上海插妹,是一部机器。我讲,也许人家是最幸福,最满足 呢。姝华看上去苦,大概是太幸福,太满足,因此要逃呢,讲不准的。沪生说,想想也对,一般 的插兄插妹,到现在还两手空空,一事无成。阿宝看看窗外,两个人谈了一段,沪民走进来讲, 温 州战友请客,不如大家去南京西路“绿杨邮”,吃得好一点。于是三人下楼。隔了几天,沪生接 到姝华的电话,讲姝华已经回吉林了。沪生吃一惊。

姝华说,吉林男人一接到加急电报,乘了最快一班火车,莫斯科到北京的国际特快,从 吉林到天津,立刻转乘京沪特快,两天就赶到了上海。

沪生说,真是快。姝华说,这是夫妻感情深。沪生不响。姝华说,我真是感谢沪生,此 地有一包皮朝鲜红参,一包皮明太鱼,沪生改日来拿。

沪生说,不要了,阿姨太客气了。姝华说,一定要的,我只望姝华顺利,开心,这辈子, 我做的,还有啥可以想呢。

初次到莫干山路,见过春香,之后半个月,两个人就结婚了。

新婚之夜,小一副不情不愿,不声不响,欠多还少的样子,符合处男情景。春香长几岁, 二婚,识敦伦,懂事体,这天夜里,多吃了几盅,顺了酒气,两个人近身,春香态度放松,关了 床 头灯说,万福玛利亚,小姐姐问小,可以叫老公了吧。小不响。春香说,我叫了。小 说,叫我小

春香说,我如果讲私房话,小叫我啥。小说,叫小姐姐,或者春香。

春香说,叫家主婆,香香,老婆,随便的,到了被头里,小叫我啥。小不响。春香说,如 果叫老婆,就贴心了。小不响。春香说,小姐姐讲一只故事,要听吧。小拉开一只手,不 响。春香笑说,从前有个男人,姓戆名大,叫戆大,男人讨子,洞房花烛,样样事体,由男人做主,先拿一双红筷子,夹起盖头布,新子照理一动不动。春香推推小说,结婚当夜,男人 要做啥呢。小不响。春香说,讲呀。小说,我不晓得。

春香贴紧说,老实人,小姐姐就喜欢小老老实实样子。小不响。春香说,当天夜里,戆 大一动不动,一夜 咽到天明,新子怨极,第二天吃了早粥,新子去汰碗。阿问,阿大, 夜里好吧。戆大讲,蛮好。阿问,做了点啥。戆大讲,夜里还做啥,一咽到天亮。阿讲, 独头独脑,新倌人,要咽到新子上面,懂了吧。戆大讲,晓得了。小说,不要讲了,这种故 事,可能吧。春香箍紧说,夫妻之间,这种故事要经常讲,如果小听过,换一只。小 说,下作故事。春香说,清清爽爽的故事,这日天,阿到田里去捉草,戆大就做木匠,搭了 一只双层铺,新子讲,做啥。戆大讲,我讲的,结了婚,我要咽上面。新子不响。第二天 吃了早粥,新子去汰碗,阿拉过儿子问,阿大,夜里好吧。戆大说,咽得好。阿问, 听到鸡叫吧。戆大讲,听不见。阿问,夜里做点啥。小说,重复故事,不要讲了。春香贴 紧说,戆大回答,一夜 睏到天亮。阿看到双层铺讲,独头独脑,新倌人嘛。

春香讲到此地,贴紧耳朵,讲了几句,小觉得痒,让开一点。春香说,后来呢,阿 就到田里去捉草,第三天,戆大吃了早粥,新子汰碗,阿问,阿大,夜里好吧。戆大 讲,啊得蛮好。阿问,做了点啥。戆大讲,蛮好呀。讲到此地,春香说,接下来呢。小说, 我哪里晓得。春香说,猜猜看。小说,可以结束了。春香说,阿夜里关照了啥。小说, 刚刚耳朵里痒,听不清爽。春香说,小装老实,这天一早,阿问,事体做过了。戆大讲, 做了三趟。戆大到床 铺下,拉出一只夜壶,朝马桶里一塞讲,姆要我一夜 摆三趟,看见吧,就 这样子,一趟,两趟,三趟,阿讲,戆大呀,戆大呀。戆大讲,姆做啥。此刻,小心里的 冰块忽然一热。春香说,阿夜里讲了啥。小说,我不听了。春香说,到底讲啥呢,否则不 会做出这种动作。小说,这种下作故事,可以一直讲下去的,有啥意思。春香说,嗯,会讲的 人,可以讲十五个来回,阿捉十五趟草,新子汰十五次饭碗。小说,我只想做戆大,我 就是戆大。春香说,瞎讲了,我以前,每一趟看见小打拳,心里就吃不消一趟,真的。小拉 过春香说,不要讲了。春香说,当时我一直想,小太有神了,太有劲道了。讲到此地,春香 的声音已绵软无力,也就委身荐枕,两个人熟门熟路,一鼓作气,三鼓而歇,交 颈而眠。

第二天吃了早粥,春香汰了饭碗,拉过小,轻幽幽说,我跟小,等于是先结婚,后恋 ,真好。小说,上一次,春香是先恋,还是先结婚。春香低头说,讲起来,当时有场面,摆 了酒水,其实是太匆忙,忙中出错。小说,是春香太急。春香面孔一红说,是我太急,听信 一个江湖郎中的瞎话,结婚就等于冲喜,我的气喘病,就会好。当时我只巴望体好,但 我只相信上帝意志,我讲,冲喜,这是迷信,只是呢,春香也不小了,我做的,如果吃到一 杯喜酒,口眼就可以闭,上帝也讲过,如果点了灯,不可以只摆泥地上,要照亮一家人,当然 了,约伯身边,也无子无女,无牛无羊,穷苦到了极点,照样坚信不疑,但上帝也讲了,人是一 棵树,最好按时结出果子来,叶子就不枯干,这是上帝意思,也是做的最后心愿。春香讲到 此地,落了眼泪。小拿出手绢来,春香抱说,当时我想来想去,糊里糊涂,已经想不 出,主耶稣,到底是橄榄山升天的,还是加利利山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第二天,江湖郎中带了 我,去厂里看男人,到了印染十五厂,第三车间的大食堂,两个师傅买来饭菜,男人立起来,相 貌可以,看看我,双方点了点头,就算认得,攀谈了几句,大家坐下来吃中饭,之后,我就跟郎中回来,郎中一路对我讲,情,可以婚后再谈,只要两人八字合,肯定恩。等我回进房间, 我讲,耶稣讲过,人不肯婚配的理由,多种多样,有的是生来不宜,也有人为原因,是为了天 国缘故,春香是为啥呢。我不响。我讲,还是结婚吧。我不响。郎中讲,运动阶段,可以破旧 立新,谈恋,已经是旧风俗了。我不响。郎中讲,一对工人阶级,国家主人翁,组成红家 庭,白天车间里搞革命,夜里眠床 上读报纸,儿女英雄,神仙眷属,瑟好琴耽,赞吧。我低头不 响。郎中讲,良辰吉日,向领袖像三鞠躬,六礼告成,多少好。我不响,我心里不答应,我要恋 结婚。我讲,运动一搞,教堂关门做工厂,春香的脑子,要活络一点,心里有上帝,就可以 了,上帝仁慈。我不响。我轻声讲,圣保罗讲了,婚姻贵重,人人谨敬遵奉,就是上帝的意 志。我低头不响。郎中讲,老阿嫂就算证婚人吧,新郎倌不是教徒,现在也走不进教堂,也买不 到戒指。我轻声讲,是的是的,上帝实临鉴之,请大施怜悯,荣耀圣名。当天夜里,我做了 祷告,我到苏州河旁边,走了两个钟头。第二天一早,我帮去买,回来一看,床 上,椅子 上,摆了雪花膏,嘴唇膏,新木梳,新买中式棉袄,罩衫,藏青呢子,高帮皮鞋,棉,花 边假领头,针织短,本白布罩,尼龙花袜子。我心里一吓。我对上帝讲,我要结婚了。上帝 不响,像一切全由我定。我也不响,房间里是新衣裳气味,还有中味道,吃了中饭,时间到 了,我有气无力,闷声不响,拿起衣裳,看我穿,一把眼泪,一把鼻涕,一切预备定当,大概, 这算上帝的安排,上帝的意志,男家昌化路的弄堂里,已经拉了帆布,请了师傅,借了五桌汤 盏碗筷,三车间小师傅踏来两部黄鱼车,樟木箱一对,葛丝缎子被头六条,花边鸳鸯戏水枕 头,龙凤枕头,包皮括绣红字抓革命促生产枕头,一四对,变戏法一样。男家全部备齐,拖到弄 堂里,让我邻居看,我低了头,里外穿新衣裳,不会走路。我讲,乖囡,车子来了,走吧。我 讲,新倌人呢。讲,是呀。小师傅奔进来讲,新倌人去排队,去买什锦糖了。讲,为啥不来 接,不应该。我气急,口一闷。小师傅讲,还是去了再讲吧,马上就炒菜了。我只能答应, 两个人坐一部黄鱼车,我帮裹紧了被头,旁边摆氧气橡皮袋,路上冷风一吹,我接不上 气,我就送氧气管子,一路小心,到了昌化路,帆布棚外面,两只大炉子烧火,棚里摆了砧板, 碗盏,生熟小菜,新房间,位于底楼前厢房,男家已经布置停当,公婆住的客堂,拆了大床 ,摆 了两桌,其他几桌,借邻居房间,我走进去,新倌人已经坐定,我搀扶也坐定当,每次有客人 来,新倌人起来招呼,然后坐下去,笑一笑,有礼貌,等大家吃了喜酒,我送爬上黄鱼车,然 后回到新房间,男人稳坐床 沿,看我进来,帮我脱了衣裳,这天夜里,简直不谈了,直到第二天 一早,总算看明白,新倌人是跷脚,走一步,踮三记,过了半个月,我故世,我从火葬场出 来,立刻逃回莫干山路,从此不回昌化路男家。小不响。春香说,这不是春香嫌避残废人,我 不应当受欺骗,这个男人,修外国铁路受工伤,是光荣,应该大大方方。春香讲到此地,低头不 响。小说,讲呀。春香说,出国时间长,开山铺路,比较闷,工友讲各种故事,男人记好,三 百六十五天,天天可以讲三四个不同样,白天讲得我昏头昏脑,夜里讲得我眼花落花,真要做 具体生活,就吓人了。春香讲到此地,低头不响。小说,我的师姐,金妹的男人,也比较吓 人,力大无穷,每夜要冲冷水浴,因为身体太热,太烫,要冷却,但是夜里到了床 上,还是发热 发烫,每夜不太平,后来工伤过世了,否则,金妹也要离婚了,因为夜里像打仗,实在吓人,实 在吃不消。春香冷笑说,如果是这种样子的男人,我就不离了。小说,啥。春香说,我这个男 人,是口头故事员,口头造反派,身上一点苗头,一点火头也看不到,只能想其他下作办法。小 说,啥意思。春香说,简单讲,就是下身畸形,不及三岁小囡,上厕所,就要坐马桶,如果立 直了小便,就漏到子里。小朝后一靠,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

时光飞快,有一日清早,春香说,小醒醒了。小动了一动。春香说,起来吧。小睁开 眼睛。春香说,看一看,有啥变化了。小手一伸。春香笑说,我肚皮做啥。小说,有小囡 了。春香说,这要听耶稣了,我不可能让一根头发变颜,我不做主的。小说,有啥变化呢。 春香说,我随便讲的,起来吧。春香一拎床 头的拉线开关,外间的灯光,照亮卧室一排小窗。小 穿衣起来,发觉外间墙上,贴了一大张领袖像。小说,厂里开追悼会,我也领了一张。春香 轻声说,我要讨老公欢喜,十字架收起来了。小说,为啥。春香说,老公喜欢啥,我就做啥。 小说,一定又去了大自鸣钟。春香说,嗯。小说,我姆乱讲啥了。春香说,姆讲得对, 做人要讲道理,上啥山,捉啥柴。我想来想去,觉得贴领袖像比较好,小比较惯。小说, 我无所谓。春香说,老公太客气了,讲起来,生活惯是小事,其实有大影响,夫妻过得适意, 相互要尊重对方,就不会闹矛盾。小说,样样神仙菩萨,我可以相信,无所谓的。春香笑说, 小如果信了耶稣,等于是耶稣走进加利利山,最高兴的事体了。小笑笑说,记得我讲 过,!”953年3月份,斯大林过世,天崩地裂了一趟,鼻涕眼泪一趟,现在,又来了一趟,当时每 人要付一只角子,去买黑纱,厂里的锅炉间,马路大小汽车,全部鸣汽笛,这次呢,领袖一走, 情况有变化,黑纱免费了,看样子,运动差不多了,改朝换代,市面松得多,总归两样了。春香 说,以前是真苦呀,我几个教友姐姐,坚持挂十字架,众立刻采取行动,让姐姐亲手掼到煤 球炉里去烧。小说,狠的。春香说,现在呢,一个房问,总不便两种场面,我已经明白了,只 要心里有,就可以嘛,我一个教友姐姐,肌肉萎缩,全身一动不能动,两眼漆黑,心里有了愿 望,主的荣耀,就直到永远,姐姐每一样就看得见,心里可以画十字。小说,真的。春香说, 比如现在,天花板有十字,房子,马路,昌化桥栏杆,玻璃门窗格子,仔细一看,就有。小不 响。春香靠过来说,老公,欢喜我对吧,亲我一记。小亲一记春香说,我欢喜。两个人讲到此 地,也就起身。春香点洋风炉,烧泡饭,小叠被铺床 。等两人坐定吃饭,小说,理发店里, 生意还好吧。春香说,还可以。小说,看见啥人了。春香说,二楼爷叔。小说,还有呢。春香 筷子一搁说,对了,二层楼的海德银凤两夫妻,已经调了房子,搬到公平路去了,据说离轮船 码头近,比较方便。小说,搬场了。春香说,搬了一个多月了。小闷头吃泡饭。春香说,新 搬进一对小夫妻,男人做铁路察,女人叫招娣,做纺织厂,刚生了小囡。小不响。春香说, 招娣的部穷大,水实在足,姆笑笑讲,实在太胀,就让察老公帮忙吃一点。小不响。 春香说,二楼爷叔见了我,见了招娣,一直笑眯眯。二楼爷叔讲,春香,有宝宝了吧。小笑笑 说,爷叔讨厌剃头师傅,对我,一直是不错的。春香说,爷叔问,小为啥不回来,最近好吧。 我讲,小评到车间先进了。二楼爷叔讲,赞。旁边招娣讲,这有啥呢,我老公,得过两年铁路 段先进分子,一直跑长途,我有啥意思呢。当时,我表面不响,心里明白,女人独守空房,确实 是苦的。后来招娣讲,据说这位小,拳头打得好。小说,少跟招娣哕嗦。春香说,嗯。我当 时不响,只是笑笑,预备走了。二楼爷叔讲,代我望望小。小说,爷叔太客气了。春香说, 是呀,要么今朝下了班,我陪小,再到老房子走一趟,去看看姆。小说,这就算了。春香 说,小,要多去大自鸣钟三层阁,去看看姆,结了婚,一直不肯露面,邻里隔壁,以为是我 的意思,这就不好了。小不响。

时间飞快,小结婚两年半,春香已怀四个多月。当时匆忙结婚,小也因为情绪不 稳,结婚摆酒,朋友同事一个不请,小心里过意不去,一直想办个一桌,弥补遗憾。这一 次,小预先邀了钟表厂樊师傅,叶家宅拳头师父,金妹,建国,小隆兴等,借邻居一只圆台 面,请大家来吃中饭。金妹带来一套绒线小衣裳,建国兄弟,拿出两听麦。 樊师傅复杂一点,中央商场淘来四只轮盘,厂里做私生活,全部短尺寸,拎到莫干山路, 看不出啥名堂,十几分钟,配出一部童车,皆大欢喜。春香因为保胎,陪大家讲讲谈谈。小 炒菜,小做下手,金妹帮忙。

等大家坐定。小先敬樊师傅一盅黄酒说,多亏樊大师傅帮忙,促成这桩好姻缘。两个 人吃了。一旁的拳头师父有点尴尬,认为当时小犹豫不决,是最后走到叶家宅,师父与金妹 苦口婆心劝导,最终才答应结婚。金妹说,我是横劝竖劝,这桩好姻缘,得来不容易,想当初, 小一面孔的不情不愿。樊师傅笑笑。小有点窘。春香起身说,各位师父,台子上面,我最 感恩了,也最感激,让我现在认认真真,敬各位师父,敬金妹阿姐。春香咪了半盅。樊师傅与拳 头师父吃酒,稍微轻松一点,后来酒多了,称兄道弟,分别跟小春香,讲了一番成家立业的 道理。这桌饭吃到后来,建国透露了一条特别消息,江 苏省,已经有社办厂了,专门请上海老 师傅空去帮忙,出去做两天,赚外快四十块,等于半月工资,这是上海工厂里最了不得的大 新闻。等席终人散,小送了客,回来帮汰碗,收作清爽,小匆匆回去,已经下午四点敲 过。房问里,只剩小。春香到里间休息,一觉醒来,已经夜到。小面前一片漆黑。春香起身 说,老公。小不响。春香开电灯,小看看春香,独自发呆。春香说,老公想啥。小不响。春 香说,有啥不开心了。小说,我开心呀,吃了点酒,喜欢静一静。春香说,我明白了。小不 响。春香说,小想啥呢。小不响。春香说,小是想朋友了。小不响。春香说,想沪生阿 宝对吧。小说,瞎讲八讲。春香说,今朝台面上,只是老公的师父,同门师兄弟,我心里一直 是想,小的好朋友呢,自家的贴心好朋友呢。小说,朋友太忙,我一个也不请了。春香说, 做男人,要有最好的朋友,如果一道请过来,有多好。小不响。小最想不到的是,五个月之 后,到了最关键阶段,春香同样讲到这一段。

当时春香已经临产,但胎位一直不正,忽然大出血,送到医院急救,产门不开,预备做手 术,但迟了一步,先救大人,再救小囡,结果最后,一个也救不到。春香到了临终弥留之际,面 孔死白,对小笑笑说,小,现在我最想晓得,主耶稣,是橄榄山升天的,还是加利利山。小 心里伤惨,五中如沸。春香说,老公,小,不要哭,天国近了,我去天堂拜耶稣,我是开心 的。小不响。春香说,不要担心我。小落了眼泪。春香说,只觉得,我走了以后,老公要孤 单了,太孤单了,我有自家的教友姊妹,老公要有自家的好朋友。小眼泪落下来。春香说,老 公要答应我,不可以忘记自家的老朋友。小不响,悲极晕绝,两手拉紧了春香,眼泪落到手 背上,一滴一滴,冰冷。小眼看春香的面孔,越来越白,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眼看原本多少 鲜珑活跳的春香,最后平淡下来,像一张白纸头。苏州河来了一阵风,春香一点一点,飘离了 面前的世界。万福玛利亚。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