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去夺属将的女人

过去说到楚王赀迁都的原因,一般都说两条:一条是楚的版图在向南向东南扩大,赀觉得都城偏离版图中心太远;一个是离当时的周王室距离太近,赀有一种被威胁感。前不久我在一本民间传说书上新发现了一个故事,说赀当时生活奢,在一次游乐中发现手下一个武将的女人长得美妙无比,当下就动了心,此后就常借故传唤其进宫伴他乐,那武将表面上自是不敢表示不满,甚至常主动将女人送到宫中,暗地里却仇恨满腔并准备反叛,他悄悄联络很多不满朝政的文官武将,包括宫中人员。不想就在起事前,消息泄露,楚王赀大惊失,迅速派人抓捕镇压,因卷入此事者众,赀一下子杀掉了数百人。这起反叛虽被镇压下去,可因杀人太多,每个被杀者都与活着的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故赀知道他在都城里人们心中引起的怨恨已经很深,也是因此,他失去了安全感,总觉得都城里到处都有想索他命的人,致使他常常因为心中惊惧而不能在夜间安睡,这,促成他最终下了迁都的决心。

还有这种说法?

这其实也是一个关于忘乎所以的故事,楚王赀不忘乎所以,就不会去夺属将的女人。当然,这故事与历史真实究竟相差多远,很难考证。不过,让你的导游员讲给游客们听听,说不定能给游人增点兴致。

那倒是的,我接待这么多批游客,有一个发现,就是你一讲和景观有关的故事,他们就特别感兴趣……

陪谭老伯看完楚长城下来,天已黑了。晚饭后安顿谭老伯睡下,暖暖正也想洗洗歇息,青葱嫂忽然过来把一条头巾和一顶帽子递到她的手上,说:这是禾禾妹子后晌送过来的,头巾是给你的,帽子是给丹根的,禾禾讲这两样东西都是你爹给买的。暖暖一听这话,就知道爹心里对她离婚的事算是想通了。当下就想回家看看,这么多日子没有回去,她心里也想老人们。随即便去灶上把买来预备给游客们吃的牛肉、猪肉各砍了一块装在篮子里,又拎了一只鸡,拉上丹根就向家里走了。

爹和都在家里,在用竹篾修补蒸馍的锅盖,爹在吸烟,已经睡下。的气还好,看见他们俩,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起身,去一个筐子里出两个猕猴桃递到丹根手里说:东院你七送来让我尝尝的,刚好给你赶上了,吃吧。那丹根哪还客气,张嘴就啃起来。暖暖爹就笑了,说:瞧这吃相,将来长大会是个大肚汉子。看爹的样子,是气已经消了,暖暖的心里也轻松起来,就坐下来跟老人们拉着家常。话题不断地换,但都说得挺投机。其间,说了一句:你总这样一个人拉扯着娃娃过日子恐怕不行,要是碰见有合适的人,可以再成个家。暖暖知道这个话题敏感,弄不好又会惹爹生气,就轻描淡写地回道:我眼下还不愿去想这件事……

暖暖这晚离开家,已很晚了。丹根哈欠连天地跟在的身边走,没走多远,两只眼就想闭上。暖暖笑道:看,看,遇到瞌睡虫了吧?说着,就蹲下身把儿子背在了背上。暖暖背着儿子正摇晃着走,忽见前边有两个人抬了个小竹床走过来,就问:谁呀?

是俺们,暖暖姐。伴着回话,抬床的两个人走近来,暖暖凑着月光才看清,他们是赏心苑的两个保安,当初,还是暖暖领他们去省城接受培训的。

你们抬的这是——

是瞻石磴。

詹石磴?暖暖吃了一惊,她低头仔细一看,可不,正是詹石磴,月光下只见他仰躺在小竹床上,眼睛睁得很大地看着她。

他这是怎么了?暖暖记起,自从上次在梅家铺,他拄着拐杖对她说了那番令她气愤的话后,她就再没有见过他。

他得了脑中风,除了右手能动之外,两和左手都已不能动了,而且不会说话,整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把他家里的钱都花空了,不过,他脑子还很正常,咱们说的话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一个保安忙着解释。

呦?!暖暖定睛去看詹石磴,果然发现他瞪着自己的双眸里满是鄙夷和仇恨。暖暖在心里怒道:你这个东西,都病成这样了,还在仇恨别人。你们这是把他往哪儿抬?

旷主任让把他抬到赏心苑去。一个保安答。

这么晚了,抬到赏心苑干啥?暖暖很意外。

不知道,说是让他去看一出戏。

戏?啥戏?暖暖惊奇了,她想不到旷开田还有这个好心肠。

不清楚,主任只让俺们来抬他。

他愿去?暖暖又看了一眼詹石磴,发现他一脸愤怒,好像是为她拦住了他。

主任说,詹石磴只要答应去看戏,就给他一百块钱,我们刚说了条件,掏出钱,他就用他那只能动的手在纸上写了个愿字,他现在很缺钱,他家里的所有东西都因为看病卖完了,他老婆已经拉着儿子回家住了,现在只有他女儿润润在跟着他,照料他。

嗬,詹石磴,你竟走到了这一步。暖暖怜悯地看了詹石磴一眼,这真是报应啊,当初你是多么不可一世多么霸道,好像天底下只有你一个说了才算,想不到今天你会变成个连走路都要靠人的人。她发现他还在恶狠狠地看着自己,忙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回到楚地居把丹根放到床上睡下之后,暖暖不由得又想起了詹石磴,詹石磴在月光下躺在竹床上的样子是那样深刻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原来时间可以把人变成这样,詹石磴,你大概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变成这样吧?想起詹石磴,很自然地,又想到了旷开田,他这个时候把詹石磴抬到赏心苑是要他看什么戏?没听说赏心苑来了剧呀?再说,就是赏心苑来了剧,旷开田会好心到自己掏一百块钱来请詹石磴看戏?暖暖知道,自从詹石磴把侮辱她的事告知旷开田之后,他是一直在恨着詹石磴的呀!想着想着,心里的疑就越来越大,旷开田让保安把詹石磴抬去究竟是要干啥?

心中越来越浓的怀疑让暖暖不由自主地走出了楚地居,白天热闹的楚王庄此刻显得十分静谧,只偶尔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猫叫狗吠。当暖暖发现自己是在向赏心苑走去时,她停下了步子,在心里向自己叫:你这是干什么?你还对旷开田和詹石磴他们两人的事情感兴趣?你还愿去管他们的闲事?可事情是太蹊跷了,一个人花一百元在这夜静时分请自己恨着的另一个人去看戏,这不是太奇怪了吗?想弄清事情真相的强烈的好奇感,使得暖暖又向赏心苑挪动了步子。

赏心苑门口依然灯火通明,当班的保安自然也认识暖暖,看见她忙迎过来轻声问:暖暖姐有事?

詹石磴刚刚被抬进去了?

那保安点点头:刚被抬进了最后一排房子,在三号房。

抬他来真是为了看戏?暖暖问。

那保安环顾了一下四周,见确无别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说:我也是刚听说的,给你讲了千万别说出去,要不我的饭碗可能就保不住了。詹石磴不是病得厉害吗,总需要钱看病,可他家里已经没有钱了,他老婆都已经绝望地离开他了;他的女儿润润倒很孝顺,为了筹钱给他爹看病,就每晚来到赏心苑给客人按摩脚,她学了个按摩脚的本领,给人按一回能挣三块钱,不过那姑只是给客人按摩脚,并不做别的事。昨天晚上从南方来了个有钱的老板,那人晚饭时分在润润进大门时看见了她,觉得润润非常漂亮,当时就找到润润说,要是她晚上答应让他给她按摩的话,就会得到很大一笔钱,那男人说的按摩就是做那事,据说润润当时脸红得厉害,没有答应,今天想了一天,晚饭后来告诉总台,说她愿意按那个客人提出的条件办。旷主任让把詹石磴抬来,会不会是因为同情詹石磴,让他借机朝那人多要钱?我也弄不太明白。

暖暖惊得吸了一口冷气。

听说润润已有了婆家,这事要是让她对象或是婆家人知道了,可是糟糕。

润润知道她爹被抬来的事吗?

不知道,她先来的,这会儿应该还在给另外几个客人按摩脚,那个有钱客人喜欢玩麻将,晚饭后一直在玩麻将,给总台说好让润润十一点去他房里。

暖暖抬手看了一下腕上的表,转身就往赏心苑院里走。赏心苑她可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最后一排房子的三号,上前敲了门。门迟疑一下才打开,暖暖推门进去时方发现,开门的是旷开田。开田显然也没料到来的会是暖暖,吃了一惊:是你?暖暖没理他,只是拿眼在房里扫了一遍,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詹石磴被抬放在一张圈椅里一脸茫然地坐着。屋里只开着一盏壁脚灯,光线很暗。

你把他弄来是想干啥?暖暖眼没看开田,只这样问。她凭本能知道,旷开田不会好心到会去帮助詹石磴,但她又实在猜不出他把詹石磴弄来的目的。

咋?现在你还关心着他?开田冷冷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把他弄来是想让他看一出戏!

啥戏?

你要想看也可以留下来,戏很好看,保准让你过瘾!开田边说边上前关掉了那盏小灯,屋里一下子彻底黑了下来。

旷开田,詹石磴过去是伤害过我们,可他现在是病人,你可别做伤天害理的事。

咋?你以为我会掐他拧他,我才不傻哩,我不会做犯法的事,我今天就是请他来看戏,而且他来也是自愿的,这有他写的字迹为证。说罢这些他看了一下表,而后转对詹石磴压着声音说:詹石磴,你当初睡我的女人,你心满意足非常高兴,今天我让你看看别人是咋睡你女儿的,润润不是你的掌上明珠吗,不是你的命根子吗?你现在就看看吧!他的话音尚未落地,伸手一下子拉开了詹石磴面前的一道帘子,暖暖这才看清,这间房子和隔壁的房子中间的隔墙上,装着一块玻璃,而且玻璃上贴着一层黑膜,造成了这边可以看见那边而那边看不见这边的效果。

暖暖震惊无比地看着旷开田,詹石磴也被惊在那儿。这当儿,只见隔壁的房间里,詹石磴的女儿润润正在明亮的灯光下同一个中年男人说着什么,那男人随即将一沓钱递到润润手上,润润接过去把钱装好,然后动手去解自己的衣扣,能看见润润边解衣扣边流着眼泪。那男的分明嫌她解得太慢,迫不及待地上前扯着润润的衣裳。这边的詹石磴这时气急得呜呜地叫着,身子在圈椅里一扭一扭,那只能动的右手把椅子的扶手拍得啪啪地乱响。暖暖至此才明白旷开田的用心,,旷开田,你竟想出了这个法子折磨他!你可真是——

不要激动,好好看下去,看看别的男人是咋样脱你女儿衣裳的!开田这时附在詹石磴的耳朵旁带了笑说,你当初脱我老婆衣裳时是不是也这样?

旷开田!暖暖猛地吼了一声,你还是人不?

隔壁的润润和那个男人似乎听到了这声吼叫,几乎同时向这边看了一眼,可他们显然没看出有人在窥视他们,那男的这时上前猛地扯下了润润的上衣,抱起她扔到了床上。

詹石磴呜了一声闭上了眼睛。

闭眼干啥?看呀!开田这时依旧在詹石磴头前冷笑说,你当初——

砰!旷开田的话音突然被玻璃的破碎响声截断,他扭脸看时,只见暖暖挥着一个方凳砸碎了隔墙上的玻璃,同时把手从玻璃破洞里伸过去朝隔壁那个要向润润施暴的男人叫:放开她,你这个狗!

这突然的变故使得那个男的和润润一齐惊得扭过头来。暖暖这时已拉开门奔了出去,片刻后便进了隔壁的房子,一只手里依旧拎着那个砸碎玻璃的方凳。你……你干什么?那脱得只剩一条短的男人惊慌地向后退着。她……她是自愿,我和她预先讲好了价钱,只要是处女,准付她六千!滚,你个狗东西,你以为你有钱了就可以随意欺负别人?你知不知道她爹身患重病?你还忍心对她下手?暖暖边朝那人吼着边把润润的外衣披到她身上,同时扶她下床:咱们走,给你爹治病的钱婶子我先借给你……

润润是边哭边被暖暖扶到楚地居的。那天晚上,她就睡在暖暖的床上,向暖暖哭诉了他爹的病情,哭诉了她为给爹治病求告无门的苦处,哭诉了她决定那样做的痛楚,她说她已经预先给她谈的对象说了要卖身的事,请他另找别的姑……暖暖一直默默地听着,到润润哭诉完了,才缓缓说:润润,我虽然看不起你爹,气他恨他,可我愿意借钱给你为他看病,我不愿你把自己一生的幸福轻易扔掉,我听说你这个对象是你自己谈的,你对他有感情,既是这样就更不能为钱毁了这段感情……暖暖自始至终没说她爹被抬到赏心苑的事,她知道那更会令润润伤心。第二天早晨送润润走时,暖暖拿出了六千块钱递到润润手上,润润扑通一声跪下了双膝哭着说:婶子,我不知道我们两家过去发生过什么,可我能感觉到你们大人间平时互有恨意,我从来没想到帮助我的会是你……水

56

开田是第二天早饭时分来到楚地居的,那阵子暖暖正搂着丹根跟青葱嫂交待事情,忽见开田进来,一愣,以为他是来看丹根的,就松开了丹根,青葱嫂也以为他是看儿子的,就朝丹根叫:丹根,看看是谁来了!丹根扭头看了一眼开田,只叫了一声爹,就又钻进了的怀里。开田这时肃穆着脸对青葱嫂说:麻烦你领着丹根出去一会儿,我想单独和他说一会儿话。青葱嫂一听是这,忙起身拉了丹根出去了。

暖暖坐在那里没动,静等着对方开口,她估计他还是为了昨晚的事。

我没想到你还会站在他的立场上为他着想。开田低沉地开了口。

那不叫为他着想,那叫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暖暖没有看他,眼望着墙角说,你要记住,人做的事,上天可是都在看着。

他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

可我现在不能再看着别人做!不能让别人在我面前做!

觉悟挺高的嘛,听这话起码像个县长了嘛,咱们省长不提你当个县级干部可真是不应该!起码该叫你当个乡上的书记吧?!

你想说啥就快说,甭在这跟我胡嗦!暖暖呼地站起了身。

我是想问问,你是不是对詹石磴生了感情?要真是的话——开田脸上的所有地方都密布着嘲讽。

旷开田,你要是来说这个,就立马给我滚!滚!暖暖嗵一声拍响了身旁的桌子。

我来自然不是为了这个,我只是想顺便告诉你,昨晚我让人送詹石磴那个杂种回去时,他哭得像个女人!好了,不说他,我今天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告你,你鼓动青葱嫂和九鼎他们几家不搬房不腾地,你这是在害他们!

啥意思你明着说,甭来这弯弯绕。暖暖瞪住他。

你仔细想想吧。旷开田说罢,转身就走。

暖暖站在那儿想了一阵,估他们是想强行圈地,不过转而一想,谁敢不经人同意把别家的房子扒掉?谅他旷开田和薛传薪没有这个胆量。因此她也就没有在意,早饭后依旧照原来的安排,陪着谭老伯去丛林坳看楚国的平民墓。

由楚王庄到丛林坳总有十里山路,两个人走到时都已是气喘吁吁浑身汗水了。暖暖前些天听村里人说过这儿发现了好多楚墓,但没往心里去,她可没心来管几千年前的事,今天陪谭老伯来,也只是为了让老人高兴。古墓尚未挖掘完毕,还有几个考古人员正在墓地上小心地刨着土。谭老伯先是高兴地围着古墓看,然后就和那几个考古人员攀谈起来,那几个考古人员一开始并不愿和谭老伯说话,后听他话说得很行,才和他聊开了。暖暖见他们聊得高兴,而自己又听不懂他们说的那些行话,就起身去附近的山坡上采野菜了。

暖暖那天和谭老伯往回返时,已是半后晌了。尽管中午只是吃了一点暖暖带的烙饼,可谭老伯却毫无疲倦之态,边走边兴奋地对暖暖说:这三十多座楚国平民墓的发现,为楚始都丹在此地提供了有力的证据,也证明这些年我坚持的看法有道理。这些墓地和楚长城以及你们楚王庄出土的那些祭器,都在支持我的观点,这使我非常高兴……暖暖含笑听着,她虽然不是很理解老人的话,可老人高兴她就也高兴。

从这些平民墓里的陪葬品来看,楚国早期的平民,生活境况很不好,多是陪一个陶壶,个别的陪有一个陶鼎,有些干脆什么东西也没放,足见其活着时日子的艰难。谭老伯又叹息着说。

谭老伯,你现在可以依据这些陪葬品去推测那时人们的生活境况,咱们如今不让土葬,更没有陪葬品,那后人将来怎么推测我们今天的生活境况?暖暖问。

我们今天保存信息的本领和手段很多,这是前人没法比的……

两人边说边走,到村边时天已黄昏,暖暖正要问老人晚上想吃啥饭,却忽听村中传出了吵嚷声,同时看见村里人都在向青葱嫂家的方向跑,狗们大概受了惊,也一齐叫着。出啥事了?暖暖意外地停住步。谭老伯也是一愣。暖暖先是扭头对谭老伯交待:你先回楚地居。之后,就也向青葱嫂家跑过去。

跑近时暖暖才看清,原来是紧邻赏心苑的青葱嫂和九鼎他们几家的房子都被推倒了,九鼎家的小鱼馆也没了影踪,几家人的东西都露天扔在那儿,九鼎家做鱼的锅和桌椅包括几条尚活着的丹湖鲤鱼散了一地;附近几家的责任田里也堆了不少砖头、水泥和沙子。九鼎他们无言地蹲在那里,青葱嫂正坐在那儿伤心地哭诉着:你们还叫不叫人活了?让俺们去哪儿住?……旷开田则站在那儿摊着手说:让你们搬迁的通知早就发了,中间又登门催过几次,可你们一直不当一回事,执意不搬,没办法,人家五洲公司只好这样采取强硬手段,这可是你们人家做的。反正征的这些地是上边同意了的,既合法又合理。依我看,你们还是赶紧把这些拆房补偿款和占地补偿费领回去,想办法尽快在村里拨给你们的新宅基地上盖房子。边说边挥了挥手中几个装了钱的信封。暖暖顿时想起早上旷开田那番告,看来,他们是早就做了今天强行拆房占地的准备。她气极地走到旷开田面前,瞪住他问:你今晚让这些人住到哪里?!

可以投亲靠友,先住到亲戚、朋友或邻居家里,然后抓紧盖房,平房盖起来很快,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就——

你可真是为赚钱黑了心肠!

哎,楚暖暖,你在这儿捣乱啥?这事与你有何关系?拆了你的房子?占了你的地?开田叫了起来。

我看不惯你们这样欺负人!

这咋叫欺负人?拆迁占地都有补偿——

你那点补偿钱够他们干啥?你心里能不明白?!

反正这完全是依法依理办事——

呸!暖暖没再理会旷开田,径直走到青葱嫂身边,将她扶了起来说:走,先住到我那儿去;九鼎,你们也赶紧去先找个地方住下,天立马就要黑了,再耗在这儿咋办?正说着,忽见九鼎手里拎了块砖头,猛地站起来向旷开田走去。开田见状惊得退了几步叫:九鼎,你想干啥?!

既是你不让俺们活了,那咱们就都别活了!九鼎拎砖头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好像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那儿。暖暖看见忙扑上前死死拽住九鼎拎砖的手道:九鼎,你不能胡来,你现在是有理的,一动手你就无理了!快来,四哥,把他拉走!她朝站在一旁的麻老四叫,麻老四就急急跑过来夺下了九鼎手里的砖,推着九鼎朝村里走了。惠玉这当儿已放声哭起来:天爷爷,你睁开眼看看我的小鱼馆呀!……水

57

青葱嫂一家四口被暖暖安排住进了楚地居的一间客房里。青葱嫂很不安,含了泪说:暖暖,你的房子是要接待游客的,俺们住一天你就少赚一天的钱。暖暖道:钱是赚不完的,再说,你们现在也已经是游客了。青葱嫂叹口气说:我想明天就去赏心苑把他们给的那点补偿款领回来,吃亏就吃亏吧,先盖两间小房子,有个容身的地方算了,反正胳臂拧不过大,咱也拿人家没办法。

他们肯定已经做好了应对你们上告的准备。暖暖沉思着说,不管他,我今晚还要再写告状信,我不信上边的人都会让他们买过去!我上次的告状信不是让公安局搜了他们一回?尽管没起大的作用,可总算吓了他们一场,我这回要给更多的市里和省里的领导写,我不信所有当官的都会袒护他们!

别再给你惹来麻烦,开田可是在盯着你。青葱嫂摇着头。我会小心的,你们快歇了吧。暖暖走出他们的屋子,看见谭老伯还坐在院中的一块石头上,忙走过去问:咋还没歇?

睡不着。老人深长地叹了口气,你们村里出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唉,想想我其实也有责任,要是当初我不把楚长城宣传开去,人们不来这古楚地旅游,这些事就不会出了吧?

老伯,这与你哪有关系?!

有的,事情都是相互关联着的。看来,这世上没有只带利不带弊的事情,包括我们先祖留下的物质的和非物质的东西,并不是全能给我们滋养的……

快去歇吧。暖暖不由分说地拉老人去了他住的屋子。

暖暖几乎熬了一夜,写了十几封告状信,第二天一早,让妹妹禾禾借送谭老伯过湖的机会,到丹湖东岸上的邮局里,全用挂号信发了出去。她原本想让谭老伯替她转转告状信的,后想想他也只是一个退了休的研究员,无职无权,把他卷进这不知结果的事情里,说不定会给他带来麻烦,所以最后决定还是自己来办,有啥麻烦全由自己来承担,她不愿让老人再为这事担惊受怕。

赏心苑显然早有准备,扩建的施工队第二天中午可就到了;下午就开始挖地基;第三天,大批的钢筋、木材、砖头、水泥、沙子可就源源不断地运来了。暖暖只能和青葱嫂、九鼎他们无奈地默站在远处看,暖暖知道自己是无法阻止他们了。她现在所能做的,就是在心里盼着自己写的那些告状信,能早日被领导们看到,然后派人来阻止他们。

暖暖在心里默数着告状信寄走的天数,大概是第十一天的傍晚,旷开田忽然又来到了楚地居,正在忙着为游客盛饭的暖暖把头一扭,装作没看见他。旷开田倒没着急,直等到她盛完饭进了自己的屋子,才走过来说:我要让你看一个东西。啥?暖暖可没好语气。开田慢腾腾从衣袋里出了一张纸朝暖暖递过来:这是你写的吧?!暖暖瞥了一眼,发现那是她前不久让禾禾寄走的那批告状信中的一封,不由一惊:信怎会到了他的手里?她伸手想去夺过来,可他迅速缩回了手。

想不到它会到了我手里,对吧?旷开田沉沉一笑,我告诉过你,不要与我作对,你不听,你以为你本领大,可以把我这个皇帝拉下马,怎么样,现在明白了吧?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你想通过告状信把我弄倒,那是异想天开!你低估了我和五洲公司的本领!别说你告到了市里和省里,你就是告到了北京,也没球用!

暖暖一时无言,她从没想到自己的告状信会落到旷开田手上,这令她震惊,是谁把信又最终转给了他?她想弄清那封信是自己写给谁的,可信紧紧攥在旷开田的手里。

我一再给你说,你不要多管闲事,只做自己的生意,我并不想难为你,我们毕竟做过夫妻,何况我们的儿子丹根还在跟着你,你赚钱多了,对你,对丹根,对你家的老人都有好处,可你一直不听,把我的忠告当耳旁风,执意与我与五洲公司作对,那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既然着别人朝你动手,就别抱怨了!

旷开田,我敢做就敢当,你动手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姑不偷不抢,不强扒人家房子,不强占人家耕地,不人为娼,你还能把我咋着?你以为这楚王庄就是你一个人的天下?你可以称王称霸为所欲为?!

你等着吧!旷开田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等着!暖暖使劲朝外喊了一声。可喊归喊,暖暖的心还是受到了震动,她的揭发信都是写给上级领导的,可最后竟会落到旷开田的手上,这让她意识到,旷开田和薛传薪在上边的关系的确厉害。这使她开始忧虑楚地居可能遭到的报复。旷开田那天走后,她把青葱嫂找来,交待她在处理楚地居的各项事务时务必处处小心,不要让别人抓到什么把。青葱嫂是聪明人,当然知道这话的含意,当时就说:暖暖,你放心,嫂子知道你当初创办这楚地居不易,经营时绝不会胡来,咱一切都按规矩办,不会让别人找出病。

说话期间,盛夏可就到了。前几年,到丹湖西岸楚王庄旅游的黄金季节是春秋两季,现在由于避暑的人多,楚王庄又依山滨湖温度比别处低出不少,所以盛夏也成了旅游的旺季,一拨又一拨的客人坐船来到楚王庄寻找清凉。暖暖为了吸引游客到楚地居住宿,除了办好原来的楚长城游、湖心三角游、凌岩寺游之外,又开展了夜宿山顶和暮钓湖畔两个项目。她特意买了些小帐篷、睡袋和钓鱼的用具,后山的山顶夜晚很凉快,她就在上边搭了些小帐篷,摆了些睡袋,供那些愿意露宿乘凉的游客用;傍晚的湖边凉风,是垂钓的好时机,她就在湖边摆了座椅和钓竿,供那些喜欢垂钓的游客过瘾。楚地居虽没有“按摩小姐”开展“有服务”,可也照样生意兴隆。

这天傍晚,楚地居来了几个年轻人,进院刚办完住宿手续,就吵吵着要找麻将牌玩。青葱嫂向他们解释,来楚地居住宿的人,都忙在外出看景点上,少有人玩麻将牌,所以没有准备,请他们原谅。可那几个客人不干,执意要让青葱嫂为他们找麻将牌,说没有麻将牌他们就退房去赏心苑住。青葱嫂问暖暖咋办,暖暖当时没有多想,说:既是客人想玩,你就去附近的杂货铺子给他们买一副来,反正那东西也玩不坏,以后还可以给别的客人玩。青葱嫂就点头说行,拿钱去买了一副麻将牌来,交给了那伙人。

暖暖那天晚上临睡前巡查院子时,听见那伙人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玩麻将,她当时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真是兴致高。依旧没想别的,就进屋睡下了。其实,那晚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她也没去细想,晚饭后丹根的来把丹根领走了,说丹根他爹给他买了一身衣裳等着他去试穿。她那晚因刚来过例假,困乏得很,睡得也很沉,她在被一阵喧哗声惊醒的最初一刻,还以为是哪个游客去湖边散步回来晚了,与看门的保安发生了争执,所以仍旧没在意,翻个身想继续睡去,不想,她的屋门这时突然被擂响了,同时响起了一个粗硬的男人的声音:开门!暖暖残存的睡意被这喊声一下子惊走,她急忙坐起身问:谁?

察!门外的回答干巴强硬。

察?暖暖边急急地穿衣边惊奇地自语:半夜三更的,察来干啥?她下床拉开门一看,只见院里黑乎乎站了不少察,她吃了一惊,刚要开口问,那个站在她门前的官先已开了口:有人举报,说你们楚地居长期聚众赌博,我们来一看,果然如此,喏,人、赌具、赌资俱在,你还有什么话说?!

暖暖这时才看清,傍晚入住的那几个要打麻将的年轻人,都双手被铐蹲在院中。这么说是因为他们?暖暖原本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她平静地开口:他们是傍晚才来——

走,跟我们去派出所里说!那官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女察向暖暖走过来。暖暖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麻烦是真的来了,忙朝闻声赶过来的青葱嫂点了下头说:家里的事你来照应……

乡派出所的察向暖暖反复追问的是:你容留客人赌博已有多长时间?你收取的头是多大?赌客最多时开几桌?提供了什么其他的服务?暖暖一直坚持答道:那几个人是昨晚才来的,这是楚地居第一次有人打麻将牌,她从未向任何一个人收过一分钱的头,更没提供过任何方便赌博的服务。审问一直持续到第二天上午,负责审问的察最后也乏了,向她说了那几个赌客的审问结果,那几个赌客一致承认,他们先后在楚地居赌博三十余次,赌客最多时有四十余人,每人每次向楚地居总台交头十五元。暖暖听罢身子打了一个冷战,脸也随之骤变,在这之前,她一直以为这是一场误会,她一直相信事情会真相大白,在听了察转述的那几个年轻人的交待之后,她才真正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才明白事情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那些人能口径一致地说这种假话,肯定是预先就串通好的,而如果事情真像他们交待的那样严重,那自己和楚地居不就完了?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我和那些人无冤无仇,他们何以要这样害我?会不会是——

她的心再次一缩。旷开田和薛传薪两个人影随即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在这同时,她觉得她霍然间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在把那几个年轻人同旷开田和薛传薪联系起来以后,全部事情便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天哪,你们竟这样对我下手!

在明白了这些之后,暖暖向察们提出:既然我和那几个年轻人的说法不一致,你们就应该去寻找旁证,假若我长期在楚地居容留人赌博,假若赌博的规模是那样大,那么楚地居的所有雇员就不可能不知道,邻居们也不可能不听到一点风声,你们完全可以去找那些人问清真相。察说:这一点我们自然想到了……

暖暖是第四天上午才由聚香街派出所出来的,她急切地向楚王庄走着,焦虑、气恨和缺少睡眠,使得她的面煞白脚步踉跄。她咬牙低头用最快的速度沿着那条依山傍湖的沙土路向前走着,在离楚王庄不远的地方,她忽然听到前边的路上响起一声温和的问候:施主好!暖暖闻声抬头,才发现是凌岩寺里的天心师父手提一只小桶站在前边含笑看着自己。师父好。暖暖见状急忙停步回礼,问道:师父这是——

循例来丹湖放生。天心师父晃了晃手中的小桶慢悠悠答道,我见施主走路脚步不稳脸苍白,是出了什么事情?

满腹委屈的暖暖一听这问话,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于是哽咽着简洁地把旷开田和薛传薪对她所做的事情说了一遍。天心师父听罢叹一口气,缓声说道:以老衲看来,此等事情的根源在于人的欲望,欲无底,望无边;最初唤醒人们欲望的,其实是你,老衲虽在寺院,这一点还是知道的。这唤醒之举,倒也不是不对,只是唤醒了人的欲望之后,该做必要的节制,可你却没有去做,这才出现了此类事情;压抑人的欲望固然不妥,可唤醒人的欲望后任凭释放不予节制,也无益。在我们凌岩寺里,由于你带来了大量游客,使我等靠耕种土地为生的僧人改靠卖门票为生,钱来得容易了,一些年轻徒弟开始学英语并期望使用手机,这不是坏事,但有一些端倪引起了我们的注意,有人嫌斋饭寡淡,有人嫌僧袍破旧,我们于是给予了提醒。对于你的遭遇,我以为还是看开些,忍一忍,一切都会过去的……

暖暖可不想忍。她告别了天心师父后,急匆匆进了村,最后站在了她的楚地居大门前。楚地居往日的热闹已经没有,门前空无人影,院门上挂着大锁,门槛前靠着一个很大的纸板,纸板上写着:因容留赌博,停业整顿三个月。她长久地盯着那个纸板,在心里叫:旷开田,你到底还是得逞了!看见暖暖回来,青葱嫂忙从一个小侧门里跑出来,一边开着楚地居大门上的锁一边说:你那天刚被带走,旷开田就领着几个人抱着这个停业整顿的纸牌子来了,告诉我天亮停业,已住入的客人午饭前结账离开,再不准接收一个新游客,导游员停止带游客去景点,所雇的游船暂停下湖,不得领人上山露宿,不准带游客去湖边垂钓,门前水塘边的茶座禁止再提供茶水。我只得照他说的办,把一切都停了。暖暖无语,只缓缓迈步进院。

暖暖,我一直都在怀疑那几个打麻将赌博的人的来历,咋会那么巧,他们一来就要麻将牌,一开始打就有人来抓了,人刚抓走可就来让停业了?

暖暖没再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只轻声问:雇的那些人的工钱还没给人家发吧?

没,我想等你回来了再说。

发吧,按半月的时间发给人家。

中,我这就发——青葱嫂的话音突然被一阵呜呜的号角声打断,两个人不由得一齐扭脸,隔着院墙上的花眼,能看清是赏心苑的“离别”表演又开始了。

现在的游客都集中他们那儿去了,他们新扩建的十几座小楼都已垒了一层,说全是欧洲式的,这回扩建的院子比原来的赏心苑大出好多倍,说有啥子球场,还有看服装模特表演的台子,听说这个新扩建的院子叫观湖馆,昨天又拆了几家人的房子,又占了几亩庄稼地,村里人都是当面不敢说啥,背后里在骂。

暖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转身向院门外走去。

你去哪?找旷开田?青葱嫂急忙扯着暖暖的手,含了泪说:妹子,嫂子想劝你咽下这口气,俗话说,退一步天高地阔,我和九鼎他们几家已准备去赏心苑领那些补偿款,吃亏就吃亏吧,站在人家的屋檐下,咱只有低头了。现在看,要告赏心苑和他们作对咱肯定不是对手,听说人家旷开田因为引资成功,已经成了模范主任兼支书,他在乡上县上都吃得开,薛传薪背后的五洲公司又财大气粗,这年头,只要有钱,啥样的关节打不通?你一个女人,能抗过权和钱这两样东西?依嫂子我的想法,咱就认输了,咽下这口气,咱不理他们,咱不告了,咱就停业三个月,三个月后咱安心做咱的生意,俺家和九鼎他们几家的事,你也不必再心,那是俺们的命,谁让俺们恰好和赏心苑做邻居呢?

暖暖没有回答,暖暖只是朝着赏心苑走去……水

58

一看就知道,今天的“离别”表演很顺利,旷开田正在赏心苑门口和几个扮演嫔妃宫女的村中女人说笑,一脸的满足和得意。他从衣袋里出了一支香烟,立刻有个保安掏出打火机为他点着了,他长长地吸了一口,开始吐烟圈,他就是在吐烟圈时看见暖暖朝他走了过来。他的双眸一跳,停了吐烟圈,面肃穆了下来。周围的女人一看暖暖冷着脸走过来,就都紧忙散开了。开田这时假装没看见暖暖,转身进了赏心苑。

暖暖紧跟着走进了旷开田的办公室里,可她没有说话,只是拿双眼死死地盯着对方。开田先也不说话,也拿眼和暖暖对视,可不久终于移开眼睛,淡了声说:咋,找我有事?

姓旷的,你可真歹毒!暖暖咬紧了牙说。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竟还会上你,不顾一切地要和你结婚。

你这是啥话?我惹你了?我俩如今可是井水不犯河水,你干你的我干我的。你无故来找啥茬?存心想找不自在?

你这个说人话不做人事的东西,你坑害别人,就不怕坏良心?不怕天打五雷轰?!不怕佛祖以后会来找你算账?

你胡说啥?我坑害谁了?开田的眼也瞪起来。你是不是因为楚地居停业整顿对我不满,告诉你,我那是在行使我村主任的职责。再说,你也是咎由自取,谁让你容留别人赌博了?!你不知道容留他人赌博犯法?

你说那是放屁!我留没留人赌博你心里最清楚,那伙玩麻将的人是从哪里来的你也最明白!

你明白了也好,明白了就该懂得别跟我作对!我告你多次,不要管赏心苑的闲事,不要与我作对,可你执意不听,现在好了,楚地居停业关了门,你一个钱挣不到,心里舒坦了?你被关了几天,身上舒服了?你这回要接受教训的话,三个月以后继续开门营业,倘是不接受教训,我会让你永远不能开门,会让你的楚地居房屋白白烂掉,会让你再去整日种地!你以为我这个村主任是你能对抗得了的?我再次提醒你,世事已经变了,这里如今是我和薛传薪的地面!你只能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

你这个浑蛋!暖暖被激怒得抓起桌上的一个杯子朝开田砸去。旷开田显然没想到暖暖会朝他动手,他躲闪开那一击之后,猛地扑过来,一边狠踹暖暖一边气歪了脸吼:你这个贱女人,你还敢打我了?!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主任,是楚王庄的王!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我这个村王的厉害!暖暖哪经得起他这样踹,只几下就被踹倒在了地上。暖暖倒地之后,旷开田仍觉不解气,又上前没头没脑地踢,暖暖先还想用手抓撕旷开田的脚,渐渐地,就一动不动了。最后,是暖暖口中和身上流出的血才让旷开田从暴怒中冷静下来,他站在那儿喘了一阵粗气,才走到门口朝外边的两个保安喊:来,把楚暖暖这个女人给我抬回她家去!

门外的两个保安进门一看暖暖浑身是血的样子,吓愣在那儿。旷开田这时喝道:还不快动手抬走?!那两个保安这才忙弯腰抬起暖暖向外走。薛传薪其实一直在隔壁听着这屋中的动静,这当儿才出来轻了声问旷开田:不会有事吧?旷开田挥了挥手:能有啥事?这种女人就是欠揍!不打她就杀不了她的威风,她就不知道她是老几了!敢跟老子作对,也不想想你是谁?

麻老四那时正好带着一伙去看楚长城的游客从山上下来,看见暖暖浑身是血地被两个保安抬着走,吃了一惊,忙跑过来问是咋着回事,一个保安吞吞吐吐地说:她和主任生气……麻老四立刻明白是让开田打的,一向怕事的他忍不住叫道:咋能这样打人?不想叫人活了?还有没有王法?!他的声音被站在赏心苑院里的旷开田听见,旷开田立刻奔出门吼道:麻老四,你他的乱叫啥子?是不是想让我吊销你的导游证?想让我封了你家的莲子羹店?!不想在楚王庄住了你就给我说明白!麻老四一听这话,不敢再说啥了,只是恨恨踢了一脚面前的一个石子小了声骂:你厉害,你厉害咋不把我的球咬了!……

两个保安把暖暖抬进楚地居时,青葱嫂正在院里洗客房里的床单、被罩,她一看暖暖浑身是血地被抬进来,吓得惊叫一声:这是怎么了?那两个保安哪敢回话,把暖暖放到床上转身就走。青葱嫂扑过去把暖暖搂到怀里,含了泪问:暖暖,这是不是他们打的?暖暖只能微弱而含混地低语了一句,旷开田……狗……

青葱嫂听完这句话牙倏地咬紧,泪珠子也跟着下来了:暖暖妹妹,你是为俺们受的连累,我——她再没说别的,只是先跑去梅家铺把梅老大夫请了来。梅老大夫查验完暖暖的伤情后摇着头叹道:这分明是踹和踢的伤,谁敢下这样的狠手?青葱嫂也不回答,只说:抓紧治吧。梅老大夫又是洗又是擦又是又是捏,最后给暖暖涂了满身的,还开了七服汤。临走时交待,一定要静养,再不能走动和生气,而且要按时吃,青葱嫂点点头答:记下了。这之后,她又去把暖暖的叫来了。暖暖一看女儿这样,立马就哭着问:天呀,这是惹了谁了?暖暖的倒没问,只是长叹一口气道:暖暖是水命,偏偏碰到了土,土还能治不了水?都是命啊!暖暖这才有些明白,她抬起脸问青葱嫂:青葱,是姓旷的干的?见青葱嫂点了头,老人呼地转身向门口走去,边走边叫道:我倒是去问问他,凭啥把人打成这样?青葱嫂见状急忙抓住老人的胳臂说:婶子,姓旷的他如今已经不会同人讲理,去了只会给你惹来一肚子气,你要信得过青葱,就让青葱来处理这事吧……

暖暖那些天一直沉在疼痛和昏睡之中,偶尔睁一下眼,都看见青葱嫂坐在她的床旁。她模模糊糊地知道,是青葱嫂一直在照料着她。到第十天上,暖暖才算脱离了那种昏沉状态,把眼睛完全睁开。青葱嫂,让你受累了。暖暖声音低微地说。青葱嫂握住暖暖的手流着泪道:暖暖,你是为俺们几家的事挨旷开田打的,嫂子我心里难受,我这几天想好了,拆房子和占地的事,咱不告了,咱认输,可他打你的事,不能算完,嫂子一定要给你把这个仇报了!暖暖微微摇着头道:青葱嫂,我和旷开田走到这一步,不仅仅是因为你家的事,你别管,我只要一能走路,我就还去告他,我要亲自去市里、省里,我不信他和薛传薪就能把天全遮住!青葱嫂抹了一下眼泪说:我不想看你再受折磨,他欺人太过,该受惩罚了!暖暖捏捏青葱嫂的手,微弱地说:没有乡上或县里点头,他手里有权,谁敢惩罚他?青葱嫂只冷笑了一声,却并不说话。

这天晚饭时分,暖暖身子倚在床头,正由青葱嫂喂着喝点稀饭,忽见詹石梯背着他哥哥詹石磴径直进了屋子,暖暖和青葱嫂看见吃了一惊,一时都愣在那儿。我哥一定要我背他来见你一面。詹石梯很不自然地说了一句。自从当年暖暖和旷开田结婚之后,他就再没有和暖暖这样面对面说过话。你们想干啥?青葱嫂惕地护住了暖暖的身子,暖暖现在可是有伤在身!她知道暖暖当初为婚事得罪过詹家,估计这哥俩此时来是不怀好意。暖暖轻轻推开青葱嫂,声音微弱且带了喘息说:我知道他们这会儿来是想要干啥,看我的笑话并挖苦我,我的婚姻得了这个结果使他们很高兴,说吧,我听着!那哥俩却什么也没说,詹石磴是说不出来,詹石梯是低了头把嘴闭着,只有一包东西从詹石磴那只尚能活动的手里掉在了暖暖的床上,之后,那哥俩就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很快走了出去。暖暖和青葱嫂又是一怔,青葱嫂有些紧张地抓过那包东西打开一看,不由一呆:那原来是一包晒干了的红枣,有一斤多重。暖暖接过那包红枣直直地看着,眼里就慢慢有泪水渗出来……

半个来月之后,暖暖才算勉强能下床,可走几步路仍是头晕,青葱嫂怕她总躺着不好,就给她削了根木棍,让她拄了在院子里走走。这样又过了几天,暖暖才算能自理生活,只是活动量稍大一点,就喘得厉害。

这天早上,青葱嫂侍候暖暖吃了早饭,扶她在院子里坐了,然后回她家借住的屋子换了一身丈夫演《 离别 》时的楚时衣裳过来,说:暖暖妹子,今儿个你长林哥有事出去,要我替他演《 离别 》里的船工,去把楚王赀拉来再拉走,把那十块工钱挣回来。暖暖笑笑说:去吧,只是你这身衣裳可是男式的。青葱嫂道:男式就男式吧,我今日就来个女扮男装了。说着就向院门口走,在门口,青葱嫂忽又回头说了一句:暖暖,这是嫂子我长这样大头一回演戏,演的又是楚王坐船的船工,我真希望到时候你能站到门口看看我演得咋样,像不像一个楚时的船工。暖暖看青葱嫂一脸的认真,忙努力含笑点头答:中,我待一会儿一定站到院门外看你的表演。

青葱嫂走后,暖暖在院子里坐了一阵,之后,就想去后边的旷家院子里看看丹根,自打受伤后,她还一次也没见过丹根哩。丹根的爷大概知道暖暖是怎么受伤的,怕她向丹根说什么,故一回也没让丹根过来看她。暖暖起身刚走到门口,忽见一个城里打扮的络腮胡子男人来到了门前,她以为是刚来的游客,忙向他解释道:楚地居眼下停业,暂时无法接待,请去赏心苑住宿吧。不想那人倒没停步,径直走到她身边,温和地开口问:你是楚暖暖经理吧?你的身体怎么样?暖暖狐疑地看着他,心中暗道:这是什么人?咋会想起来问候我的身体?她正想开口回问对方的身份,不防院墙那边突然闪出了赏心苑里的那个韩会计,只见他高声向那个络腮胡子男人喊道:是来旅游的吧?快去赏心苑离别亭前看楚国的情景剧《 离别 》表演,保你会大开眼界!那游客这时就转身问韩会计:几点开演?马上,快去。韩会计连声催着。络腮胡子男人朝暖暖点点头,便随韩会计走了。

暖暖倚到门框上,回想着刚才那人的问话,心上仍在奇怪,这当儿,呜呜的号角和尖厉的竹哨响了,她知道今天的《 离别 》表演已经开始,她想起青葱嫂要她看表演的交待,便拄着木棍缓缓地走到了院门外边。

这真是一个好天,天空像被人清扫了一遍,干净得没有一点点云彩,瓦蓝瓦蓝的;湖面上也没有一丝丝风,水微波不兴,安宁得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只倒映着纯净的天空。“楚王”的船队就在这蓝天丽日里由湖湾的芦苇丛中飞出,很快地向岸边驶来。暖暖看见了,身着楚时服装的青葱嫂就站在楚王赀所在的那只船的船尾上,正奋力摇着桨。船的飞驶带起了风,风把青葱嫂的衣角掀上掀下,将她由帽子里露出的短发捋左捋右,她迎风摇桨,柔弱的身子也显出了一股英武来。暖暖让自己的目光只定在船尾,丝毫不动,因为她知道,只要目光稍一移动,她就会看见楚王赀的扮演者,看见那个她一想起来心就要疼痛的旷开田,姓旷的,你竟对我下如此狠手,我差一点就要被你踢死了……

“楚王赀”带领随从上岸祭拜的场景暖暖没有再看,那些场景她太熟了,差不多已经刻印到了心里。她此刻不想再看的原因,除了太熟之外,还因为她不想看见旷开田那副耀武扬威的模样。她仍把目光放在青葱嫂摇的那只“王船”上,她看见青葱嫂在“楚王赀”和随从们从船上下完之后,一直蹲到船里忙着什么,偶尔站起身,也是很快又蹲下去,直到“楚王赀”和他的随从又在音乐声中返回到船上。离别的时刻到了,音乐变得低沉起来,船队缓缓离岸,“楚王赀”站在船头朝岸上俯首长揖,随从们一齐在船上跪下朝岸上磕头,青葱嫂又摇动了船。按照往日的演出,接下来船工们只需把船摇进芦苇丛里就行,船队中的其他船工们都是这样办的,独有青葱嫂却继续把船向湖的深处摇。岸上看热闹的人们注意到了这一点,都有些惊奇地看着,暖暖也觉得意外,以为青葱嫂的丈夫长林没有给她交待清楚。暖暖看得很清,船上的“楚王赀”和随从这时都扭头去看青葱嫂,大概是在问她何以改变演出容,不想就在这时,只见那船忽地左右一晃,突然就散架了,船上的那些人一下子全都落了水,在开田落水时,暖暖看见青葱嫂朝他扑过去。岸上看热闹的楚王庄人见那船散架,倒都没着急,庄上的人全会游泳,谁还在乎落水?暖暖自然也没着急,她只是为青葱嫂担着心,担心旷开田会因青葱嫂出的这个纰漏扣她的工钱。岸上的楚王庄人都静静地注视着事情的发展。看表演的游客们见楚王庄的人都这样放心,就都站那儿看起了热闹。暖暖瞥见,薛传薪也站在那些游客中间,脸上浮了些惶惑。

落水的人都在向岸边游,并渐渐游到了岸边,暖暖用目光在寻找着青葱嫂,她知道青葱嫂的游水本领很好,她应该已游到了岸边,可奇怪,上岸的那些人中却并没有她,暖暖又用目光去找旷开田,上岸的人中也没有他,回头去水中看,水中却再没有了游水的人。暖暖的心忽地悬了起来,天哪!她猛喊了一声,她觉出脑子里发出轰隆一响,忽然记起了青葱嫂说过要替自己报仇的话,想起了青葱嫂这些天的表现,刹时明白了她要自己今天看表演的目的,明白了她是想干啥,暖暖不顾一切地向水边奔去,同时嘶声喊了一句:快去救人——

岸边看热闹的楚王庄人此时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有几个人也慌忙跳上了岸边的船向湖里驰去。

几乎在暖暖喊声落地的同时,远处的水面上漂起了两个人。

不,不——暖暖边叫边扑到了岸边的一条小船上……

旷开田后来被放在牛背上在村里转了几圈,才算把喝进去的水全吐了并清醒过来。青葱嫂虽也吐出了水,却一直处在昏迷中,村里人忙慌慌地用门板把她抬送到了聚香街的医院里。旷开田清醒后被扶进了他在赏心苑的办公室,他闭了眼回忆着自己所遭遇到的事情,满脸愤恨地对薛传薪说:青葱这个贱女人,一落水就扑到了我的身上,死死地抱着我,要不是我把她打晕,她差一点就要害死我了,的,好好的船咋就散了架了?我怀疑她是存心搞破坏,从今往后,再不许她和她男人与我们赏心苑有任何来往和绞缠……

第二天早饭后,暖暖拄着木棍出门,她已和九鼎说好,让九鼎用自行车驮她去乡上医院看望青葱嫂。暖暖出了院门刚要坐上九鼎的自行车后座,忽见湖面上有一艘摩托艇呜呜地开到了村边码头上,从艇上随即下来了几个穿便衣的人,那些人风一样地冲进了赏心苑的院子,暖暖觉着有些奇怪,赏心苑出了什么急事?就在她站那儿诧异的当儿,猛见旷开田和薛传薪被那几个穿便衣的人戴着手铐拉到了门外,暖暖和九鼎都瞪大两眼惊在了那儿。

你们要干什么?我是楚王庄的主任!你们敢抓我?!旷开田这时高声喊着。那便衣中的一位把一个什么证件向旷开田眼前一放,他竟没再言语。这边的暖暖心中猛然一喜:是察?!一定是察,老天爷啊,到底盼到了这一天。暖暖陡觉身上来了力气,拄杖疾步向赏心苑门前走去。这当儿,只听薛传薪大声叫着:我是省城五洲公司的高级管理人员,告诉你们,就凭你们这些小察,还敢跟我来这一套?你们怎么把我拉走的,还要怎么把我送回来,不过到时候可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

那就随你的便吧!这时从赏心苑院里又走出一个人朗声应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本领!说着挥了一下手,那几个便衣便推着旷开田和薛传薪上了摩托艇。暖暖定睛去看答话的那人,不由得骇然瞪大了眼睛:那不是昨天去自家门前问自己身体咋样的那个络腮胡子游人吗?他也是察?

楚暖暖经理,你好。络腮胡子看见暖暖,忙迎了过来。认识一下,南府市公安局的大胡子小察。

你?

他的声音突然变低:领导接到你的举报信后,就派我来了,不过我是以游客身份来的,在赏心苑已经住了不少天啦!我现在受权对你宣布,楚地居可以立刻恢复营业……

暖暖只顾去抹眼泪了,既忘记了说话,也忘记了去听对方说话,直到对方上了摩托艇,她才想起去挥手。摩托艇的马达立刻吼了起来,艇随即便调头向东岸驶去,艇身急速拐弯时激起了很高的花,长长的痕久久没有消失。暖暖那天记得最清的一幅画面是:旷开田站在摩托艇上,满脸惊慌地望着越来越远的楚王庄……水

59

楚王庄的楚国一条街正式剪彩开业,是在来年秋天的一个上午。来自四面八方的游客在那个天朗气爽的秋日里,兴奋地跨过两千多年的时间之桥,进入了这条满布着楚地景观的小街,新奇地欣赏着那些带有原始意味的建筑、器物和穿戴了楚时衣饰的男男女女。在一家出卖陶器的小肆前,须发皆白的谭老伯正对着暖暖朗声说道:我的心愿总算经你的手实现了,看看这条街市,就可约略地知道我们先民的生活景况,我高兴呀……暖暖把目光从远处的一伙外国游人身上收回,喃声问道:楚时的商人,是一种什么地位?谭老伯笑答:那时的商贾,已被列为四民之一,所谓商农工贾,不败其业,说的就是那时的情景……

那天剪彩之后的另一件大事,是五十多位来自欧美国家的游客,由楚王庄码头坐上游船去看湖中三角的迷魂烟雾。为了不出纰漏,暖暖决定亲自上船做导游。船至湖心三角区附近停下时,前方碧绿的水面上尚一切正常,仅仅几分钟之后,就如农妇点燃灶膛里的柴草炊烟升起一样,水面上开始有一股烟雾缓缓升起,那烟雾越来越浓越铺面积越大,直把整个湖心三角区全部铺满并开始袅袅升入高空。外国游客们都被这奇异的景观惊住,瞪大眼睛看着。暖暖这时用她刚学会的英语说道:女士们,先生们,请把你们的目光移向烟雾的上部,在那儿,你们会看到你们心中特别想看到的东西。众游客闻言,便都抬眼看去,很快,人们就不断地或用英语或用汉语叫道:我看到了两辆奔驰轿车……我看到了一个巨大的葡萄酒窖……我看到了一座庄园……我看到了一女……

暖暖这时也抬眼向烟雾的顶部看去,她过去已经带游客来过多次,在那烟雾上也看见过各种各样有意思的东西,包括羊、手扶拖拉机、摩托车和一位面目模糊的男子,这一回我会看见什么?她在心里问自己。她注目在烟雾的顶部,眼睛一眨不眨,出现了,影象渐渐清晰起来:那是正向远处走的一队前呼后拥的人,有男有女有仪仗,在队伍中间走着的那个人分明穿戴着楚国君王的服饰,像极了旷开田扮演的那个楚王赀……

人影越走越远了……

楚王赀,是你吗?是你就请走远点,走得越远越好……

越远越好…

乙酉岁末完稿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