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折上的数字

暖暖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挣到一万元钱。存折上的数字正在缓慢地向一万靠近,有几个夜晚,暖暖已在梦中设计这一万元的用法了。没想到就在这当儿接到了病重的电话,其时她正在北京朝区的一栋高楼里,给一套新装修的房子保洁。新房里有一股浓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头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脚不停地忙着:刮去地板砖上的污迹、擦亮门窗上的玻璃、抹掉洁具上的污点、背走装修垃圾……保洁公司把这家的活包给她和另外两个姑,早干完就可以早拿到属于她的九十块钱。可能是楼高离天太近的缘故,从窗外扑进来的八月的光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使得暖暖前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记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时,女伴的“神州行”响了,女伴接通后把“神州行”朝她递过来:找你的。暖暖有些诧异:谁?及至看清号码是家乡的,才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给爹交待过,电话是同事的,没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声音里全是慌张,爹说: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邮电所给你打的电话,你快回来,你病得厉害……暖暖当时的一软,急忙将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台,她对着话筒说:爹,快送乡上的医院,我立马回去……

暖暖坐火车返到南府市再换汽车赶到丹湖东岸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下了汽车就向湖岸跑,只要赶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黄昏时分就能到家了。可跑到湖边一看,班船已走得没了踪影,码头上剩下的都是渔船和供游人们在近处戏水的小划子。她不死心地奔到卖船票的屋子窗口问:大叔,还有没有去西岸的船?没了,姑,明天走吧。那人边说边把窗上的木板拉了下去。这可咋办?暖暖站在水边向西岸望着,几十里的湖面根本望不到边,可她知道楚王庄所在的大致位置,她焦躁至极地望着那个方向。这一刻,她对丹湖不由得生出了恨意:谁让你这样子大呀?!

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从小就觉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过湖,可过一趟湖真是不易。暖暖知道这全是丰江造出的麻烦。丰江在经过秦岭的长期娇惯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后,抵达这一带时显得骄横无比,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差不多每两年就要跟百姓捣蛋一回,仅光绪年间那回发水,就将八万多人的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历次的大水之后,慢慢在一片江滩和一处阔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过那时的湖水面积有限,使它变得烟波浩淼一望无际的契机,是为了向北方调水在下游修起了截流江水的大坝。从那以后,它的湖水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沿岸的百姓们也渐渐惯了大湖的存在,只是间或的,暖暖还能听到村里老人们的感叹:过去这丹湖身个小时,从东岸到西岸,也就顿饭工夫,哪像现在,小船得摇上近一天,当年李闯王领兵由此处过湖,据说马是直接游过来的,如今水面这样宽,哪一匹马能游过湖?……

嗨,小妮子,来船上玩玩?近处的一条渔船里钻出一个赤臂的汉子,朝暖暖边喊边做了个搂抱的动作。暖暖狠狠剜了对方一眼,厉声道:回去叫你姐来跟你玩吧!那汉子一听,讪讪一笑又钻进了舱里。难道还要在这湖边住上一晚吗?暖暖沮丧地扔下提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在坐下的那一刻,她的手碰到了腰间那个鼓鼓的衣袋,那里边装着她打工两年来所挣的八千多块钱。,你别怕,女儿如今有钱给你治病了……

就在暖暖坐在那儿直盯着水面发愁的时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里驶来,很快到了岸边,跟着就见几个公安揪着一个戴了手铐的男人由艇里跳上了岸,快步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车走去。这男的犯了啥事?有人在问开摩托艇的小伙。暖暖这时就也侧了耳朵去听。盗挖楚墓!楚墓?啥球楚墓?问的人显然没有听懂。就是楚国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为打井发现了两座古墓,县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让乱动,可这小子夜里去偷偷掘开了,从墓里弄到了一些锈得不成样子的铜器,这就犯了法。墓是楚国的?是呀,县上和市上的人都说,咱们丹湖这一带,古时候都归楚国……

暖暖扭过了脸。她现在可没心情没兴趣去听楚国里的事,她现在最需要一只船,一只能去西岸的船,哪怕是小划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紧锁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喊:老黑豆,下次记住多带点辛夷花蕾来。老黑豆?她急忙扭头去看,原来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东岸卖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了提包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叫:黑豆叔,你是摇船来的?黑瘦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唉了一声回头一看:嗨呀,暖暖,你回来了?巧,快,正好坐叔的船回去。

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怜,可他给船装了机器,呜呜呜的,走得挺快。今天湖里无风,不大,蓝莹莹的水面上,除了几只白的水鸟在翻飞之外,还不时能看见小鱼一跳一跃。远处,有几只渔船在悠然地收着渔网。暖暖,我有好几天没见你爹下湖捕鱼了。他可能是在忙俺的病,俺的病加重了。你究竟得的是啥病?总见她到梅家铺里抓,气也不大好。我也不知道。暖暖叹口气。暖暖,你在北京打工一月能挣多少钱?五百多吧。管不管饭?中午让吃一顿一块五的盒饭。睡的地方呐?和几个打工的姐妹在一起租。比俺家你萝萝妹妹强,她在省城打工,一个月才三百八十块,刨去吃喝,净落不到二百。萝萝妹妹也出去了?暖暖记得黑豆叔的女儿萝萝还小哩。出去了,和魏家的魏良他们几个人一起走的,出去多少能挣个活钱,比在家种地好,种地只能挣个肚子圆……

船靠岸时太早滚到了后山的那一边,村子里已是炊烟四起了。暖暖谢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里走,走到那个风化得很厉害的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前,望着离开两年的村庄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间觉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风的村子,变小变旧了;记忆里很高很漂亮的屋子,变低变破了;印象里很宽很平的村路,变窄变难看了;只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树,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又粗又高,树冠像把巨伞;再就是那些鸟,还像过去那样,在老辛夷树的枝子上飞起落下,叽叽喳喳地进行归宿前的最后唠叨。

家里只有妹妹禾禾和惯地赤着上身坐在灶前烧火,边向灶膛里添着柴草边大声地咳嗽着,前两只干枯的子在不停地左右摇晃;禾禾在向锅里砍着红薯,每一块红薯落进锅里时都能溅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的身上。禾禾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姐姐进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声:姐——跟着就流出了眼泪。暖暖的心一紧,上前喊了声:。弯下腰在那多皱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才又回头问禾禾:爹呢?爹送去了聚香街乡上医院,让我和看家。病咋样?暖暖连着声问。听说今天后晌动手术。究竟定的啥病?子癌。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气。就是的一只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释着。

暖暖扑通一声坐到了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都怨你爹!这时开口道:他总是在湖里逮鱼、网虾、捉蟹,鱼虾蟹是啥?鱼虾蟹不是湖神的东西?总从人家那里拿东西人家能高兴?我让他每个月敬一回湖神,他总是忘记总是不听,总说去凌岩寺烧香就行了,寺里供的是谁?是佛祖,湖神不会住那里,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谁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听。这下子好了,罚到你身上了,子癌!暖暖没应的话,半晌,才抬头问禾禾:咱家的自行车在吗?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车驮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说:那你去青葱嫂家一趟,就说我要借他们家的自行车用用。

天都黑了,这会儿借车干啥?禾禾瞪大了眼。

去医院,我要去医院看看,我放不下心。

那样远,你一个人——

去借车吧。暖暖扭身替抓了一把柴扔进了灶膛里,将熄的火又燃了起来。之后便起身麻利地去脸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禾禾放下的菜刀朝锅里砍起红薯来。砍完红薯盖上锅盖,暖暖转身去自己带回的提包里出一件短袖衬衫说:,我给你买了一件衫子,来,穿上试试。晚点再穿吧,天这样热。说。穿上好看些,北京城里的那些老再热也不打赤身。暖暖刚才进屋看见打着赤身时确实已有些不惯。嗨,咱乡下人咋能跟人家比?有些不以为然。暖暖没容再开口,三两下就给穿上了短袖衫。咋样,合身吧?暖暖左右审视着。边扯着衣襟看边带了笑说:好,好,就是有些洋气了……

锅里的红薯还没有煮好,院门外就有了响动,伴着自行车轮胎在地上的颠动声,两个人的脚步已响进了院里。不用抬头,暖暖就知道是青葱嫂来了。

暖暖,回来了?我估你这两天就会回来,你长林哥去南府打工不在家,我送你去医院吧!因长年劳动显得健康结实的青葱嫂走进门说,之后又扭脸对暖暖问:,你还没有吃饭?

没有回答青葱嫂的问话,只是把手中的拐杖举起敲了一下青葱嫂的胳臂说:长林家的,你和暖暖都是女的,走夜路能行?万一碰上个歹人咋办?放心,哪有那样多的歹人?青葱嫂笑着。嘿,你可不敢大意,前些天老桐家的媳妇不是在路上被抢了?三十多个鸡蛋哩,全被歹人拎走了!依旧不放心。我拿把镰刀!青葱嫂这时呼地由门后墙上扯下一把雪亮的镰刀扬了扬:真要碰见歹人,我就砍了他!

吹吧,你!张开只剩两颗牙的嘴笑了,你有那胆量?只怕人家喝叫一声,你就会吓瘫到地上。

不是还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胆量!有些自豪,随即又叮嘱道:天黑,你娃子骑车带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边,你们走路时,不要说惹湖神不高兴的话!记住没?

记住了,。青葱嫂边应边转身去推自行车,暖暖顺手出了她别在背后的镰刀,握到了自己手里,随即相跟着出了院门。又追出来问:哎,长林家的,我再问一句,你没有再怀上娃儿吧?

咋?批准让我再生一胎?青葱嫂在黑暗中笑起来。

我是怕你身上有了,要是那样可不能骑车带人,出了事俺们担待不起。

放心吧,,长林不在家,种子还没有撒哩……水

2

从楚王庄到聚香街有整整九里沙土路,路的右边虽然都是大山,可左边却总在丹湖岸上绕,这就使这条路还能骑自行车。暖暖坐在青葱嫂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听着她粗重的喘息,一边看着四周无边的黑暗。路边的秋虫先还叫得很欢,可一听到自行车响,就紧忙停了嗓子。想起昨天傍晚还在人声喧嚷灯火辉煌的北京城,今夜里却在这寂无人声黑得可怕的小路上,暖暖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完全是两个世界呀!

青葱嫂的喘息越来越重了,暖暖心上有些不忍,轻了声说:嫂子,我来骑一会儿吧,你歇歇。

没事。青葱嫂腾出一只手去衣袋里掏着什么,之后刹了车,伸手过来把一个温温的纸包放到了暖暖手上:你好好坐在车后歇歇,你从北京上车时肯定心里很急,这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又是船的,还不是忍饥挨饿?到家就又走,还能不累?那个饼里夹着鸡蛋,先点一下饥,到聚香街上再买吃的。

暖暖捏着那饼,眼眶一热,有两个泪珠跟着落在了衣服前襟上。在暖暖所交的女友中,青葱嫂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其实青葱嫂的男人长林和暖暖家并无血缘关系,暖暖和青葱嫂好,完全是因为两个人脾气相投。青葱嫂是五年前从邻村嫁过来的,她因为脾好乐于助人且又会绣花编筐,很快就让暖暖喜欢上了。在暖暖没去北京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她得了空就往青葱嫂家跑,啥心里话都愿给青葱嫂说。

对婶子的病你不要太焦心,我听说这种病如今已经能治好。青葱嫂劝道。

唉。暖暖叹了一句,的命可是真不好。

你这两年在外边,对找对象的事是咋想的?碰没碰见个合意的?青葱嫂边蹬着车子边问。

没,我在的那个保洁公司很小,没见有啥像样的小伙;再说,在外边只想着多挣钱,对这事真还没有时间去细想哩。暖暖望着路边那淡白的湖水答。

可别骗你嫂子,甭到时候突然把一个帅小伙领到我面前,吓我一跳。

骗你是狗。

对咱村的开田,你拿没拿个主意?

他……暖暖犹豫着一时不知该怎么说。开田也是楚王庄人,姓旷,是暖暖自小的玩伴。暖暖记得最初和开田认识还是在一个秋天随去凌岩寺上香的时候。在楚王庄,去凌岩寺烧香最勤的,除了暖暖她就是开田的。暖暖烧香勤是为了让佛祖保佑暖暖爹在丹湖里打鱼不出事情;开田烧香勤则是为了地里的庄稼,开田家是那种一心种地的人家,为了保证地里有个好收成,开田不仅要在年节里去给佛祖叩头,春种、秋收、夏播前,也都要去寺里送个香火。就是在凌岩寺的大门前,暖暖第一次和开田见了面。她记得他们两个人当时都拉着自己的衣襟,一齐随着上香的人流向大门里进。在和开田他打招呼的时候,她看了一眼开田,那一刻开田正把一小块水果糖塞进嘴里,两只眼新奇地看着山门。你头一回来?暖暖问。开田因为当时嘴里有糖块而只是笑了一下,不过他很快又伸手从嘴里把糖块拿出来,说:俺说娃娃太小寺里的和尚爷爷不让进寺门。为啥?暖暖惊奇了。怕把尿撒到佛堂里。开田说完就又把糖块塞进了嘴里。暖暖笑了,说:俺跟来过好多回了,一次也没尿过。边说边看着开田吃糖,不自主地吞咽了一口口水。糖,甜吗?她又问,尽管她知道这样问有馋嘴的嫌疑,可是她仍然没能忍住,她已经有许久许久没吃过糖了,每次她对暗示她想吃糖时,总是说:吃糖顶啥用,有那点钱还不如买点盐哩。甜!要不你尝尝,俺给俺买了三块糖。开田边说边从衣袋里又掏出一块糖递到了暖暖手上。暖暖迟疑了一瞬,接下了。

当她将糖块上的纸剥去填进嘴里的时候,她飞快地看了一眼,还好,没看见。这是暖暖觉得最甜的一次上香之行。也是因此,她记住了开田,记住了这个秋天。在此之前,暖暖一直不愿和一起到凌岩寺上香。不愿的原因就是心疼东西,每次看见把家里不多的一点白面蒸成供香馍送到寺里摆到佛祖像前,把家里卖鸡和鸡蛋换来的钱买成香、裱在寺里的香炉里烧掉,她就心疼得难受。就想:还不如让我吃了供香馍耐饿,给我买了糖块解馋哩。有一次,她把这想法给说了,一向不发火的啪地在她屁股上打了一巴掌。生气地说:不送供香馍,不烧香和裱,不去寺里祈愿,佛祖会保佑你?!为了她这话,那次在大殿里的佛像前多磕了几个头,边磕头还边向佛祖道歉:娃儿小,不懂事,你老可别怪罪她……从楚王庄到凌岩寺,足有三里地。每次拉着她走到寺里,都把她累得够呛,有时也背她一程,可她心疼,不想听那粗重的喘息声,总是没背多远就要下来自己走,走到寺里累不说,关键是饿。有一回,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就趁摆好供香馍去别的殿里磕头时,偷偷上前拿起一个供香馍掰了一块,躲到殿外吃了起来,她正大口吞咽吃得痛快,过来看见了,立时吓得变脸失流着眼泪说:你个贪嘴的东西,这回佛祖是肯定要怪罪了,你这辈子里要是遇到啥不顺的事,你可不能怨了!暖暖当时因肚子不饿暗暗高兴,就小了声对说:你别叫出我的名字,佛祖就不知道我是谁,那样,他就是想怪罪也找不到我的!照她的头上狠敲了一记,气恨道:佛祖是那样好欺瞒的?天下哪个人的事情他不晓得?别说你的名字,就是你的命都在他手里捏着哩!……就是从这次吃糖的上香之行起,暖暖和开田平日才在一起玩了,彼此才知道原来两家都住在楚王庄里。庄子太大,开田家住庄子中间,暖暖家住庄子南头,两个人过去竟不知道对方。俩人在一起玩的时候一多,对对方的了解也就多了。开田知道暖暖她爹楚长顺平日总驾条小船在丹湖里捕鱼;暖暖知道开田他爹旷包谷是种地的老把式。暖暖还知道开田的饭量大,能吃,动不动就觉肚子饿,而且夏天是不穿衣服的,每顿饭吃完,肚子总圆得像一个大西瓜,走路都一晃一晃,大人们用指头敲敲他的肚皮,发出的声音和敲西瓜时差不多一样。他只要稍一走快,那肚子摇晃得好像就要掉下来。暖暖有时也怯生生地走上前,用指头小心地开田的肚皮。从这时起,暖暖因担心开田肚子饿,常会偷偷地从自己家里给开田拿馍吃。开田只要一看见馍,不管肚里多饱,都会毫不客气地接过来,三下五去二地全吃掉。暖暖后来上学的时候,刚好和开田分在了一个班。两个人上学时一起走,下学时一起回,关系越加地好起来。上学下学的路上,两个人玩得很开心,夏天,他们一起逮蚂蚱,评论着哪只蚂蚱蹦得远;冬天,他们一同堆雪人,商讨着用啥给雪人当眼睛;春天,他们到处摘野花,比较着哪种花朵戴在暖暖头上最好看;秋天,他们去玉米地里折甜秆,直吃得嘴上起了泡。两个人还互相关心,暖暖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不忘给开田带一点,有时是一个熟鸡蛋,有时是一个肉包子,有时是一块炸鲤鱼,有时是一截煮玉米;开田家里更穷些,拿不出别的东西,他就总记着用一个空酒瓶装些湖水拎到手里,一旦暖暖说渴,他就递过去;有时直到放学了暖暖还不渴,开田就让暖暖用瓶里的水洗手,他捏着瓶子慢慢地倒,暖暖对着细细的水流仔细地洗,直把两只小手洗得红红润润干干净净。考上初中,两个人都长高长大了,就不好意思再像过去那样亲密,上下学的路上不敢再形影不离,常常是一个在前走,一个在后跟。有时俩人离得稍近些,庄上别的学生娃就会嬉笑着叫:“搞对象了——”吓得他们又赶紧分开。表面上两个人好像生分了,其实心里仍像过去那样近。有时暖暖给开田带了吃的东西,她会用一条手绢包好,趁别人不注意,放在路边的一棵榆树树杈上,她再在树下做一个举手摘树叶的动作,走在她后边的开田就会看明白,就会很准确地去树杈上拿到东西。两个人那时经常在一起交流长大后的志愿,暖暖说她想当个教师,教一小学生;开田说他想当一个乡长,管上个十几万人。快上高二的有天傍晚,放学回家的开田反常地走得很慢,走在后边跟他保持一定距离的暖暖估计他有事,就也放慢了步子。待其他的学生都走远之后,暖暖赶上前,开田这才哽咽着告诉他,他爹因为赶着犁地,打牛太狠,气急了的牛就回头把他的两条抵断了,他不能再上学,要帮爹干活了。跟着又从书包里掏出钢笔和本子塞到了暖暖手里说:这些我用不着了,你拿去用吧。暖暖当时含泪攥住开田的手,一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暖暖那时暗下了决心,一定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考上大学,然后再想法给开田些帮助。可惜,事情并没按她的心愿发展。高考时她落了榜。陪着她去聚香街中学门前看红榜,暖暖在榜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自己的名字,惊得她好久没有挪动步子。对此,倒没怪她学不好,只说这肯定是佛祖给的报应,他老人家保准在记着你偷吃他供品的事,他生了气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娃子自作自受,老老实实在家跟你爹下湖打鱼吧。说完,第二天就提了香、裱和供香馍去寺里磕头表示甘愿受罚。暖暖原有的希望破碎之后,先是跟着爹打了一年鱼,之后,就坚决地要求出门打工了……

你这次回来,把的病照看好后,也该把自己的婚事想想。青葱嫂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尤其是开田那边,我看他的心还在你身上,总在打听你啥时回来,你要早拿定个主意,中就中,不中也给他明着说,免得他以后心生怨气。

行吧。暖暖望着路的另一边那黑黝黝的大山,轻轻应了一声……

到医院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暖暖见了爹,知道下午的手术是医院请县上的医生来做的,做得挺顺利,眼下还在特护病房里,一切都还正常,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才软软坐在了医院门前的台阶上。

把心放宽吧,谁还没个病病灾灾?青葱嫂坐在一旁喘息着劝,婶子她不会有事的。

嫂子,谢谢你,累坏你了。暖暖心有不忍地攥住青葱嫂的手。

没啥,这点路还能累坏我了?青葱嫂说着站起身,我去找个饭馆让他们给你做碗面条吃……水

3

暖暖在医院里整整陪了一个半月。那是一个吓人的手术,的一个子被全部切去,连脯上的肉都被剜去了一块,不过还好,经过化疗和放疗,大夫说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癌细胞。可因了手术失血和化疗放疗的反应,的身体已经衰弱得不扶竟不能走路了。想想过去在秋收时常挑着百十斤的玉米和红薯由地里回家,今天的这个样子实在让暖暖心里难受。癌症,你为啥偏偏要缠上俺?俺这辈子受的苦还少吗?俺们家的日子还不够艰难吗?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你都让他们结结实实的,为啥偏要难为俺们?老天爷,俺们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样子待人实在不公!不公!

住院近两个月,把暖暖从北京带回来的钱全部花完还不够,又把爹平日卖鱼积起来的一点家底也花光了。平日常说,乡下人一生就三件大事:盖房、成家和看病。暖暖这会儿才知道这话的分量,看病的确是一件大事,它能转眼间把你变成分文不剩的穷光蛋,让你一夜回到解放前。把从医院接回家后,因为禾禾还要上学,爹要下湖打鱼赚钱,老得已做不成啥活,家里的一应事务自然要由暖暖来做了。暖暖收起了再去北京打工的心,扑下子一边做家务一边负责种家里的那块责任地。在忙家务忙种地的间隙里,暖暖常会想起在北京打工时和女伴们在一起玩乐的情景,每当这时,她会不由得叹口气自语道:我算是被缠在楚王庄了。

暖暖对自己出生的楚王庄早就没有了好感。

其实,楚王庄在丹湖西岸的村子里还颇有名气。楚王庄出名,缘由之一是它所处的位置好,藏在长满绿树青草的山坳里,面对着一望无边的丹湖,人站在村后的山顶,向东能看见浩浩淼淼的丹湖水面,能看见来来往往的渔船;倘是天好,还能依稀看见丹湖东岸上的景致;向南、向北、向西都能看见绵绵延延的伏牛山峰和林海。冬天里的东北风,抵达这里时已经减弱;夏季里的酷热,来到这儿时也已经少了威风。缘由之二是它与古时候的楚国有些关系。据传,当年楚国建都丹时,楚王庄因为离丹近且地理位置好,这里是楚王常来的地方。

暖暖对楚王庄没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厌烦种地。要说,楚王庄的田地都还不错,虽大多是坡地,可因离湖近,旱的时候有水浇,涝的时候排水快,所以旱涝都能有收成。可这年头喜欢种庄稼的年轻人能有几个?谁都知道种庄稼要遭风刮日头晒,得受苦;粮食又卖不出好价钱,会受穷。暖暖明白开田也是这样,当初他还在上学时他爹要教他种庄稼的手艺,他不屑一顾把嘴撇了撇说:不学。他爹把眼瞪大了叫:你娃子先别说硬话,你敢肯定你就能考上大学去当官?要是你命里只能种庄稼呢?你给我记住,咱乡下人只要学会了种地,通常就保了两个底,一个是不会被饿死,一个是不会打光棍……开田爹的话竟然不幸说中了。开田因他爹的受伤停学后,只好满腹不情愿地学起种地来了,眼下已是个像样的庄稼把式了。现在,因暖暖爹下湖捕鱼,她家的地里活忙不过来时,开田总是主动来帮着做。

暖暖注意到,开田来帮她做活时,常常会停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有次红了脸问他:看啥?不认得了?开田笑笑,低了声说:我觉着你越来越会打扮了,比咱村里那些同龄的姑会穿衣裳,头发也收拾得好看,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了。去!跟谁学会在嘴上抹蜜奉承人了?!这是真心话,看见你我这心里就觉得一亮,觉得畅快。暖暖听了这话心上自然高兴,可嘴上还是嗔怪着:你就给我灌迷魂汤吧!

要说暖暖这两年在北京打工的收获,除了挣那几千块钱外,就是开了眼界学会了穿戴打扮。暖暖打工时特留意城里姑搭配衣服佩戴首饰的巧妙处,高中毕业又极聪明的她,没有多久就在这方面有了心得。她虽然买不起高档衣裳高档首饰,可二三十块钱的衣服十来块钱的首饰,她也能穿戴得有模有样,加上她脸蛋和身材都入眼,打工的那帮姐妹中,数她收拾得最像个城里人。

对于不能再出去打工,暖暖一直心存遗憾。心气很高的暖暖想到外边打工,固然有挣钱的考虑,可还有一个很隐秘的愿望,那就是多结识一些人,包括外地和大城市里的男青年,万一能碰上个特别可心又对自己钟情的小伙子,说不定……每次一想到这里,暖暖就总觉得有点对不起开田,尽管她从未对开田承诺过什么。她承认开田一直在她心里占着一个重要的位置,可城市里的生活实在彩,那儿对她的吸引真是太大了,一想到要成年累月地就在这楚王庄和开田在一起过日子,她的心里就有些不甘。也许以后的身体彻底恢复之后,自己还是可以再出去打工的。就在暖暖这样想的时候,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令她大感意外的事情。

那是一个早晨,村里人刚刚起床,村南头突然响起了唢呐声,那欢快的调子分明是有人娶亲才能吹出来的。起了床正梳头的暖暖一愣:没听说村里有谁家要办喜事呀?这时鞭炮响了,跟着就有不少人的脚步声在向村头响去,暖暖便也走出来,看见了青葱嫂忙问:谁家的喜事?青葱嫂苦笑了一下:哪是喜事,是詹同方家在为儿子娶亲。亲?暖暖一怔。是呀,詹同方的儿子因为家里穷找不到合意的对象,他爹又不停地埋怨他没本领,去年一气之下喝农死了,他爹心里有愧,一直在心要给他娶一门亲,刚好陈家庄有个姑前几天得急病死了,詹家就托人去说好,筹借了四千元把那个姑娶了来,今儿个太升起之前,那姑的棺材要和詹同方的儿子合墓。哦,现在还有这事?暖暖被惊住了:女方家愿意?那有啥不愿意的,如今不是干啥都讲个钱嘛,女儿死后还能为家里挣笔钱,做爹的也算没白养了女儿。詹同方的儿子不是长得还挺有模样吗,怎会找不着对象?暖暖又问。青葱嫂叹了口气答:唉,现如今,有模样的小伙子找个对象也不容易哩,咱们这一带,家家只盼着生儿子,女人怀了娃娃,想尽办法要去乡上医院用机器查查是不是男娃,不是的就想法流掉,结果女娃娃就少了,加上这几年姑们外出打工的多,咱这里的姑又都长得水灵,出去的姑就很少再回来,多是想法在外找个城里人或是外地的打工小伙,这样,咱这儿的小伙子找对象就越来越难了。詹同方的儿子原来说过一个对象,那姑出去打工后,见识多了,就嫌他家穷,同他断了,后来又说过几个,都没说成,他爹和一急,就对他又骂又埋怨,结果他没想开便寻死了……

青葱嫂的话让暖暖的心里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都啥年代了还有这种事情发生?她忍不住向村头走去,她看见了那个贴有黄喜字的棺材,看见了吹唢呐的队伍,看见了半山坡上詹家儿子那重被掘开的坟墓。

暖暖,你信人有魂灵吗?背后猛地响起了开田的声音。暖暖闻声身子一震,忙转过身来。信吗?开田一本正经地又问。

我不知道。暖暖摇了摇头。

我前几天搭九鼎的渔船过湖去登城,回来时从湖心迷魂区旁边经过,当时刚好有烟雾升起来,我们就停住船看那烟雾,你猜我在那烟雾上边看见了啥?

暖暖没有追问。暖暖知道在丹湖的湖心有一个三角形的区域,经常不定时地会有一股炊烟似的烟雾在水面上升起弥漫,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烟火味,很像是傍晚在村边闻到的那种味道。人们若站在附近的船上看那烟雾,偶尔还会在烟雾里看见一些自己心中特想要特想看的东西,或是人或是物,据说有些光棍汉在那烟雾里看见过美女,有些渔家女在那烟雾里看见过持刀行进的军人,还有人在那烟雾里看见过大堆的金子。倘是你的船不巧驶进了那烟雾里,船上的人立马就会眼发花头发晕变得糊里糊涂,不仅难辨东南西北,连自己在做啥该做啥都弄不清楚,所以进了这个区域的人和船,常会出事,故人们称其为迷魂区。那个三角区面积不大,中间部位的垂直距离也就有两华里。对这个区域为何会有这种烟雾出现,据说历代都有人想弄清原因,可到底也没得出个让人信服的结论。流传下来的说法有很多,有说那里的水下住着龙王的一个女儿,她只要一生火做饭,水面上就会有烟雾生出来;有说那儿的水下有一处不定时喷发的温泉,高温的泉水一喷发,水面上就有了烟雾;也有说那是丹湖的湖神显现真身时发出的护身之物;还有人说当年的楚军被秦军打败南撤时,有许多军船在那儿倾覆沉没,这是那些怨魂在作怪;更有人说那烟雾是间的阎王不定时释放的,每一股烟雾里都藏着无数的幽灵。解放后县上曾组织懂科学的人来考察过,不过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只说很可能是水温异常变化时生出来的,可有大胆的人多次去试过那儿的水温,也没发现那儿的湖水温度异于别处。县上为了防止人们误入这个区域,用三个航标把这个区域标示了出来。

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看见了啥?

啥?暖暖的心情不好,也就没有好声气。

我看见了詹同方的儿子在向我招手。

瞎说!暖暖瞪了他一眼,那烟雾里的影像是光线起作用的结果,是幻视,不是真的。

是真的,詹同方死去的儿子就站在那烟雾的顶部,不停地向我招手。我当时也有些发慌,我指给九鼎看,可他说看不见。

你是故意想吓我。暖暖跺了一下脚。

我想,那大概是詹同方的儿子在要我向他靠拢。开田继续笑着:日后我要是娶不了你,我就像詹同方的儿子那样,先死,然后也娶个鬼妻凑合。

你胡说啥子?暖暖将目光朝开田狠狠砸过去,然后转身就向村里走了。这天一整天,暖暖心里就一直在揪着,早晨看到的那幅情景还有开田的那些话,太让她惊骇了,她过去从嘴里听说过娶亲的事,没想到自己也会亲眼看见,天哪。她不由得想到,我真要再出去打工不回来了,开田会也真的说不上媳妇吗?开田,你没了我真的会去寻死吗?不,不不……

暖暖重回到楚王庄干活不仅让开田高兴,村里其他一些因故没能出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兴奋起来。中有个叫詹石梯的,在村里开着一个代销点,是村主任詹石磴的弟弟,兴奋得更是过头,常常有意在村边等着和暖暖碰面说话。暖暖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当初都在一所中学读书,算是同学,碰了面就礼貌地站下同他说几句话,说的无非是些村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詹石梯突然把一件花褂子装在塑料袋里塞给了她,她才有些明白,才慌得急忙赶上去把衣服又塞回到詹石梯手里,说:谢谢你,石梯,我有褂子。

这件事过后暖暖有些惕,有意和詹石梯保持着距离。她对詹石梯印象不是很好,记得他上学时学差,总是抄别人的作业;他家条件挺好,却不愿读书,高一就停学回村开代销点了;平日仗着他哥的势力,常和村里人为点小事吵闹。暖暖把詹石梯要送她褂子的事给开田说了,开田笑道:他这是想抢我的老婆,没门!暖暖捶了开田一拳假装恼了:谁答应要做你的老婆了?!美得你!

有天早晨,暖暖做好了早饭还不见爹起床,以为爹睡过头了,就站在爹的睡屋门口喊,结果是瘦弱的出来告诉暖暖:你爹想起床,可头晕得厉害,我估他是累垮了。暖暖听罢就要出门去梅家铺请大夫,爹隔着窗子叫住她:别再叫大夫乱花钱了,我这只是累的,歇几天就好了,今儿个你就驾船下湖吧,船不能闲,闲一天就等于丢了十几块钱。暖暖听了便爽快应道:中!

吃过早饭,暖暖就抱上渔网驾船下湖了。这天有风,被风推拥着在湖面上成排地拥来,把渔船颠得一上一下、左侧右倾的,可暖暖摇船却摇得自在从容。暖暖从小就不怕水,告诉过暖暖,说暖暖就是在湖边落生的。不止一次地对暖暖描述过她出生时的情景。说那个黄昏湖面上忽然间起了大风,高得有些吓人,你见你爹下湖捕鱼还没回来,就担心起来,就不顾我的劝阻腆着个大肚子朝湖边走去,我也只好跟着她。你一直站在湖边流眼泪,直到看见你爹摇着小船向岸边靠来,才高兴起来。你爹在船上看见你用手撑着后腰肚子一颤一颤的样子,很不高兴,问:你来干啥?你笑道:这不是起风了嘛,俺担心。你爹嘟嘟囔囔地把拴船的缆绳向岸上一扔,按平时的动作,他接下来要跳上岸,先把缆绳在一根石柱子上一拴,再上船把盛鱼的篓子抱下来。可那天他才把缆绳扔到岸上,你就吃力地弯下腰要去帮忙,你爹见状刚想制止,没想到事情可就发生了,你脚下踩上了一点溅上来的湖水,一滑,扑通一下便坐在了地上。我听见她哎哟了一声,上前一看,就见她裆里流出了血。你爹慌了,忙不迭地跳到了岸上,扎煞着手想去抱你,你这时朝他摇摇头说:八成是生了……我和你爹那个慌哟,我刚帮你把她的子褪掉,你的头可就伸了出来。你是用牙咬断你的脐带的,是我用湖水给你洗的身子,那天湖边的水还算温和,你就在湖边洗了第一个澡。因为没有东西包裹你,你就把你贴身抱在口,又因怕你洗了湖水身上冷,你就不停地说:暖暖,快暖暖,暖暖!也是因此,你后来就取名暖暖了。几天后凌岩寺里的天心师父来村里办事,听说了你出生的经过,特意走到湖边你落草的地方看了看,说:这娃娃特意挑在此处入世,怕是今生要和这丹湖相依了,命里注定多水,日后,会滋润土的……

每每想起的描述暖暖就想笑,老天爷呀,幸亏是夏天,要是深秋用湖水给我洗身子我可就惨了。

暖暖把船摇进捕鱼的湖区,就停下船开始下网。她下网下得很麻利,不一刻,一架大网就算下好,而后便坐那儿静等起网的时辰。暖暖四岁时就开始跟爹下湖,爹带她下湖一方面是为了少让她在家给添乱,一方面也想锻炼她的胆量,想日后把自己打鱼的本领传给她。暖暖不愧是在水边落生的,对水一点也不怯生,四岁的她上了船后,就敢不慌不忙地在船里走来走去。爹问暖暖:你晕不晕?暖暖答:不晕。爹问暖暖:你看见这湖水怕不怕?暖暖答:不怕。爹把水中的渔网拉上来,暖暖就急忙上前去按住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努力把鱼装到水柜里。父女俩下湖捕鱼时,正午这顿饭一向是在船上吃的。每当太当顶,当爹的把网撒下后稳住船说:吃饭吧。暖暖就急忙把早上放进船里的那个装了干粮的布袋提到爹的面前,从里边先掏出一个馍递到爹的手上,再掏出一个馍自己啃起来。约爹要喝水时,暖暖就拿起一个碗探身船板外舀上一碗水递到爹的手里,爹咕咚咕咚喝一气,把碗再还给暖暖,暖暖就再去船板外舀一点水自己喝。暖暖记得,当年天刚热,爹就开始教她学游水,打鱼的不会游水咋行?他先在船上给暖暖讲了手咋样扒水脚咋样蹬水,接着下水给女儿做了一个示范,随即就在暖暖腰上绑了一根绳子,扑通一声把她推下了船去。暖暖显然没想到爹会这样对她,吓得啊了一声,惊叫声刚刚出口,人已经在水里了。求生的本能使小暖暖手脚并用,边喝水边胡乱地扒起水来,竟使得她没有沉下去。爹在船上笑起来,伸手把女儿拉上来,待她喘几口气,又一下子把她推下去。如此几番下来,暖暖在水里就不慌了。也就半个来月的调教,小暖暖在水里就游得很自如了。有天正午,来阵风把爹的草帽一下子刮到了十几丈外的水里,暖暖说:爹,我下去给你捡回来。爹看看距离,担心女儿没力气游回来,说:待我把船摇近些你再下去。他的话未落音,小暖暖已扑通下了水,爹定睛看着她,做好了飞身相救的准备,不想小暖暖在水中抓到草帽后,硬是咬着牙游了回来。爹看着爬上船的暖暖笑了,说:行,你娃子有股子劲头,像你爹!……有了游水的本领后,爹又开始教暖暖识鱼,让她记住哪是鲢鱼哪是白鱼哪是鲤鱼,让她记清鲫鱼、草鱼、鲇鱼在水中游动的模样,让她学会分别黑鱼和黄刺鲠鱼。这之后又教她识水,让她根据水的颜判断水的深度;教她看,让她根据的大小辨别风的力道;教她看云,让她根据云的模样弄清天的脾气。六岁以后,暖暖就明白爹因为没有儿子,想把她完全调教成一个打鱼的,让她日后把楚家打鱼的这门手艺传下去。爹不止一次地对暖暖说:只要你有了这门手艺,不管将来遇见啥大灾大难,只要这丹湖还在,咱楚家人就都能活下去。可暖暖对打鱼这活儿一直兴趣不大,她很想留在村里,跟着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去邻村的小学校读书。每每看见邻居的孩子们背了书包去学校,小暖暖的眼里就涌满了羡慕,可她不敢跟爹说,她知道爹的脾气厉害,爹发了火就会动巴掌的。细心的发现了这一点,便悄悄同爹商量:要不让暖暖晚点也去读几年书?免得她以后成个睁眼瞎,连自个儿的名字都不会写,让人看不起。

爹瞪一眼,叫:识字能当饭吃?人活世上,吃饱肚子最重要,逮到鱼才能饱肚子!明不明白?!见爹这样说,也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暖暖便继续跟爹下湖打鱼。直到暖暖七岁那年发生了那桩意外,才促使爹改变了主意。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爹摇船带着暖暖到一个湖汊子里打鱼,刚撒了两网,他突然捂着脯歪倒在了船上,暖暖吃了一惊,忙上前问:爹,你咋着了?爹牙关紧咬已不能说话。暖暖明白爹是得了急病,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又止住哭声,她懂得光哭是救不了爹的。她试着想去摇船靠岸,可那桨太沉重了,刚刚七岁的她只摇了几十丈远就没有力气了;她站在船头大声地喊救命,可其他的渔船都离得太远,根本听不见。咋着办?情急之中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脱下自己的红兜肚,把它绑在渔叉上,然后站在船头使劲地左右摇晃。她整整摇了半个时辰,才引起了远处一只渔船上打鱼人的注意,对方先是觉着奇怪,随后意识到可能是这边出了事,方将船靠了过来。待那船上的人将暖暖爹送到楚王庄上的梅家铺,暖暖爹已是呼吸微弱了。铺里的梅老大夫说,要再晚送来一会儿,人就没救了……暖暖爹被救过来后,从救他的船主嘴里知道了自己被救的经过,他望着站在床边的暖暖,半天没有说话。他康复那天,先是去感谢了那家打鱼的,随后把暖暖叫到了面前,用少有的温和语气说:你救了爹的命,爹要奖励你,你最想要啥东西,给爹说吧!暖暖垂下头说:俺不要东西。爹说:要吧,你不管要啥东西,爹都答应你!暖暖迟疑了一阵,说:俺想上学。暖暖爹愣了一刹,显然没想到女儿会要这个,不过他随后就点了头道:行,等秋里邻村小学开学时,你去上吧!

暖暖当时高兴得转身扑到的怀里,脸都羞红了……

此刻,当暖暖坐在船里想起当年自己向爹提的这个要求时,还在心里庆幸:幸亏我那时提了这个要求,要不然,我如今就是个睁眼瞎了,那到北京打工可能都打不成,保洁公司也不会要个睁眼瞎呀!……

尽管暖暖已经许久没下网了,可今天第一网拉上来还是让她很高兴,一网住了三条鲢鱼两条草鱼外加一个火头鱼,她估了一下,加在一起至少有八九斤。看来,我的手还不生运气也不差,爹,我要让你看看我一天的收成!她把鱼收进水柜后,又紧忙着下了第二网……水

4

暖暖这一干就在湖里干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爹几次提出要上船,暖暖担心他病没全好怕他出事,就坚持让他去干地里活。暖暖打鱼的这段日子,开田常会在干活的间隙,站在丹湖岸边,用目光去湖里寻找暖暖家的那条渔船,倘是那条船离岸不远,开田会长时间地盯着船看,看着那个柔韧纤长的身影在船上移动。暖暖自然也注意到了开田的盯看,傍晚,当渔船靠岸而岸边人少时,暖暖常会招手让开田过来,很快地从鱼篓里拎出条鱼猛扔到开田的脚下。逢了这时,开田会脚踩住那鱼蹲在那儿,待人们都走后再拎回家去。开田这时因为庄稼种得好,手里也积了些钱,也常常偷偷给暖暖买点礼物。有回他卖完棉花在聚香街上给暖暖买了件衬衫,用塑料袋包好又用旧牛皮纸裹了,在黄昏时夹在胳臂下去了湖边。那天暖暖爹刚好去接女儿,父女俩各提了一个鱼篓上岸,她爹在前她在后,暖暖和开田擦身而过时开田把衣服向暖暖的手里塞去,暖暖一下子没有接住,纸包掉到了地上,也是巧,那当儿暖暖她爹刚好转身要同女儿说话,暖暖急中生智,急忙蹲下身叫道:嗨,这是谁掉的东西?边说边拾起那个纸包,她爹以为女儿真是拾了东西,反回身饶有兴趣地说:我刚才竟没看见。而且小声告着女儿:先别拆包,回家再看!到了家当爹的主动过来拆开一看,高兴地一拍女儿的肩头笑道:你娃子有福气,竟为自己捡了件衣裳!……

暖暖打鱼的那些天,开田多次叮嘱她下湖时小心别把船摇进那个迷魂区,担心暖暖被那儿的迷魂烟罩住。开田每次提醒暖暖,暖暖都笑笑说:进去了也好,我进去回不来了,你可以再给别的姑买衣服。气得开田扬起巴掌要打却又舍不得把手落下来。

对暖暖和开田的交往,暖暖的和爹全知道,却都以为他们是同村玩伴的关系,并没往做亲这件事上想。暖暖长得那样漂亮,开田家的家境又那样差,没有谁能想到暖暖愿嫁开田。眼见暖暖到了找对象的年纪而她还不慌不忙,暖暖就有些着急,那天,见村里当媒人的天福爷噙着根纸烟向自家门前走来,忙起身让着:她爷爷,家里坐吧。天福爷倒也没客气,当即就进了暖暖家的屋子。暖暖爹见是天福爷来家,也不敢怠慢,忙让座让烟让茶。天福爷吸了一阵烟后才慢腾腾地开口问:咱大孙女暖暖的亲事还没定吧?

没呢,你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先开了口问。

天福爷弹了一下烟灰说:去,把她叫来。待暖暖刚一进屋,天福爷就很是庄严地问:暖暖,你想找个啥样的婆家,给爷爷我说道说道。暖暖这才知道天福爷是来说媒的,不好意思地用脚尖蹭着地,笑着反问:你说哩?

我手上现有两个小伙子,你可以随便挑!天福爷捋了下胡子,说:第一个叫黄彪子,是西岸黄家庄的,人长得又高又大,有力气,连打麦的石磙都能抱起来,日后干活养家没得说的;而且家里富,有电视机,去年还买了辆手扶拖拉机,能拉货又能犁地;年龄上和你也相当;惟一的小病就是左眼有点斜,可不碍大事,手扶拖拉机照样开得像狗跑一样快,一点都不影响过日子。第二个叫刘生才,长得清秀,眼睛眉和嘴巴,没有一样不周正;见人带笑,像个教书先生;家住刘家桥,在村里当个会计,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属相上和你也不犯克;就一点点不如意,他娶过一个女人,女人去年出车祸死了,不过没有留下娃子,过去也不用当后

暖暖的脸立马就有些不好看了。暖暖爹怕女儿说出啥难听的话得罪天福爷,忙插嘴道:暖暖,咱可不能眼界太高,你要记着咱是庄户人家,没有挑三拣四的本钱!乡下姑找婆家,无非是看两条,一个是看这家人富不富,富了你以后不会吃苦;再一个就是看男的有没有力气,有力气日后才能把个家撑住。至于其他,都是瞎扯,光知道挑脸相长得好的,长得好就能当饭吃?

天福爷,你这是在向我推销次品哪?!暖暖没理会爹的告,对天福爷冷了声说。

没想到天福爷听了这话倒笑了,说:行,果然和爷的判断一样,爷就料你也不会看中那两个人,爷这是故意逗你哩,咱暖暖长得人见人喜欢,又是高中毕业,还到北京见过世面,爷能忍心把你送进那种人家?告诉你,爷今天要给你送一个好夫婿,这夫婿的名字你听了准定满意!

谁家的儿子?暖暖脸上起了笑容,忍不住先问了一声。

咱村主任的弟弟詹石梯!那孩子已经几次找我要让我来说亲,昨天,主任也把我叫去说了这事,我今天就是专为这事来找你们的!

一家人都有些惊住,一时全没出声。暖暖没出声是因为她没想到詹石梯会这样做,三个老人没出声是因为意外:主任的弟弟会看上了暖暖?

这……当然好,主任那样的人家,能看上暖暖是她的福气。爹先表了态。

和主任家成了亲,以后咱家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看了一眼暖暖,有些小心地说。

暖暖见事情朝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有些急了,只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天福爷,你要真心给我找对象,就去开田家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