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6

杨玉猝不及防,在阶下躬身回答:“奴婢姓张,以前服侍你的并不是我。”

钱凤览在心中骂道:“混账!不是太子,你何必自称奴婢?”

但是他无暇对杨玉追问,赶快唤上来从前侍卫东宫的十名锦衣旗校并锦衣指挥李时,问道:

“你们说,他是真太子不是?”

李时和十名旧日锦衣旗校一起跪下,噙着眼泪同声回答:“这是真太子,一点不假,我们愿以生命担保。”

钱凤览心中十分感动,挥手使他们退下,大声说:“供词已经记录在案,不许翻供!”

李时等说道:“决不翻供!”

晋王朱求桂站在阶下,仍旧咬定以前的供词,说这个少年他不认识,确非真太子。太子又驳辩他说:

“他虽是太祖皇爷之后,可是已经隔了十一代,封在太原,并未进过北京皇宫,如何能质证我不是太子?”

晋王说:“我在流贼军中见过太子,模样并不像你这样。太子已经死于乱军之中,绝不是你,你是假的。”

太子说:“在流贼军中,我们并没有拘押一处。去山海关路上也不在一起,没有说过话。你即便远远地望见我,不一定看得清楚。我是根本没有看见你。你因为贪生怕死,昧着良心,说我不是太子。就凭你这行径,岂配做太祖高皇帝的后代么?昨夜我梦见大行皇帝,让我不要辱没列祖列宗,说道:‘你父皇已经身殉社稷,眼望着你能够苟且偷生,日后恢复江山。如今看来已经不可能了。要死死个光明正大,不可污了你的太子身份。’朱求桂,你以为我怕死么?”

晋王一时无言辩白,满脸惭愧,低下头去。满洲尚书命将今日出证说太子是真的人全都下在狱中,停止审问。

摄政王多尔衮急于要将“假太子”定案,以便结束这个在汉人中十分敏感的问题,所以第二天上午,又在原处审讯此案。昨日的一干人证重新提到大堂。

又像昨日一样,钱凤览一个一个地问了姓常的太监、锦衣卫指挥李时和那十名在东宫侍卫的锦衣旗校。这些人都一口咬定太子是真。然后,钱凤览又问了其他一些人。有的仍然说太子是真;也有人为要保住命,改了供词,吞吞吐吐地说太子是假。吴达海一看这样不行,就要钱凤览间旧日的东宫太监杨玉,因为杨玉昨日已经昧着良心,质证太子不真了。钱凤览命将杨玉提到面前,问道:“你是杨玉?”

“我是杨玉,一向在东宫服侍太子。”

“昨天你说太子是假,今日要说实话。太子究竟是真是假,你必须说清。倘有不实,定将严加治罪。”

杨玉忽然大声说:“钱老爷,昨天我说的不是真话,今日我要实说了。”

钱凤览说:“好,你实说吧。”

杨玉说:“太子是真,丝毫不假。”

他的声音很大,理直气壮,好像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堂上和堂下的人都大吃一惊;立在二门外的士民们不禁小声叫好。有人说:“这倒是个有良心的太监。”还有人说:“像这样的人,死了也是有正气的硬骨头!”满洲尚书吴达海向杨玉恨恨地看了一眼,轻轻地骂了一句:“该杀!”

钱凤览继续问道:“杨玉,你昨日说太子是假,为何今日变供?是真是假,不得随便乱说。我再问你一句:太子究竟是真是假?”

杨玉抬起头来说道:“昨日我说太子是假,是一时贪生怕死,又受了别人劝说,实在是昧了天良。昨夜我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应该不顾生死,说出实话,所以今日变供。太子是真太子,千真万确。纵然将我千刀万剐,决不再变供。我很不明白:李自成进宫以后,尚且对太子优礼相加;纵然在山海关失败之后,仍不肯杀害太子,说这是朱家与李家争夺江山,太子年幼无辜,发给银两,放太子逃生。如今大清朝坐了江山,口口声声是为先帝崇祯皇爷报仇,为何一定要说太子是假?为什么说太子是真就要犯罪;说太子是假就要受赏?我杨玉是大明奴婢,多年在东宫服侍太子。我还有天良,明知我今日说太子是真,未必能救了太子,而我自己必死无疑。可是我宁肯粉身碎骨,也要证明太子是真的,以后决不翻供。”

这话说得堂上堂下的人都很感动,连那些说太子是假的人也都低下头去,不敢再看杨玉。钱凤览心中称赞,频频点头。虽然昨夜有一刑部同僚奉范文程之命将摄政王的旨意告诉了他,他当时没有说话,表面上并不反对,但是他心中的主张却更坚决了。北京士民拥护太子的热潮给他大大的鼓舞。他决定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决不为威武所屈,不怕杀身之祸。今日要力争照实定案。他明知太子必死,但是他希望太子死得明白,他自己也死得清白。此刻听了杨玉的话,他带着微微打战的声音问道:“杨玉,你可知道,你今日的供词担了莫大干系么”

杨玉回答:“我当然知道。可是我不能昧了天良,把真的说成是假的。”

“你明日还会变供么?”

“皇天后土,我杨玉至死也不变供。”

吴达海立刻命将杨玉带下去,随即对钱凤览说:“你问那个少年,问明白他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钱凤览忍耐着心中的愤怒和不平,声音更加颤动,向太子问道:“你,你,你的系何人?你冒充太子是受何人指使?用心何在?”

朱慈烺用鼻孔冷冷一笑:“我实是太子,你的新主子硬要说我是假,我何必多辩?亡国太子,是真也死,是假也死,辩又何用?”

说到这里,朱慈烺停下来想了一下,随即落下眼泪,大声说道:“为着千秋后世,我不应该糊涂死去。现在我再说一遍,你听清!”

钱凤览连连点头:“你说,你说。”

朱慈接着说道:“我的是崇祯皇上长子,周后所生。长平公主是我的亲妹妹,也是皇后所生。李自成身为流贼,覆我社稷,死帝后,尚且不肯说我是假,以礼相待,不敢欺皇天后土。你们将我下到狱中,一定要说我是假,用意岂不明白?你们想一想,倘若我是假的,我何必去看公主?公主岂能认我,与我相视痛哭?只因周铎卖了我,才有今日。我既落人你们手中,要杀就杀,何必再问真假?哼!我是一个亡国太子,难道还贪生求荣?不必多问了!”

满洲尚书听明白朱慈烺的话,觉得无话可以驳倒,只得命将一干人犯押回监狱,等候再审。

以后又审了几次。虽然满洲尚书吴达海用了各种威利诱的办法,想使太子朱慈烺承认他是假冒,也迫常进节、杨玉、李时和十名锦衣侍卫等人改变口供,但都没有做到。在这期间,京城士民人心激动,更加维护崇祯太子,都说太子是真。人们将对满洲人占领北京、人主中原、强迫剃发和搬迁的怨恨都转化为对太子的维护,有人给太子送衣服,送用品,送好吃的东西,不惜为此而遭受毒打,甚至被捕下狱。还有不少士民纷纷给刑部衙门递上呈文,或给摄政王上书,替太子鸣冤。他们甘愿以身家命担保太子是真。这一情况使钱凤览更加像多数汉人一样,深感亡国之痛。他名义上给顺治皇帝实际上给多尔衮上书,力辩太子是真,建议大清朝对明朝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多尔衮对于太子一案拖延不决,十分不满。有一天,他在摄政王府召集几位满汉文臣,密商如何进兵西安和下江南等军国大事,谈到了太子一案。他认为这样拖下去将更不好使京城士民诚心归服,于是他暂停商议各项军政大事立刻命人将刑部尚书吴达海召到摄政王府。

多尔衮听吴达海禀报审问情况之后,心中恼火。没有想到山海关一战将李自成击败,燕京城不战而克,如今南下西进,节节顺利;竟然在审问崇祯太子一案时不能按他的心意尽快了结,真是岂有此理!他对吴达海痛加责备,限期结案,不许再拖。吴达海十分惶恐,跪在地下,用满洲话禀道:“钱凤览食我朝俸禄,可是心中不忘明朝,不肯按照王爷的意思审问。请王爷下谕,将钱凤览拿问,另派刑部官员协助审理此案,必可一审了结。”

多尔衮打算同意吴达海的请求,但忽然想到,对这样的案子不可草率从事。钱凤览是明朝大臣之后,在江南一带还有不小的名声。将来大军下江南,说不定还要利用他祖先和他本人的一些名望和各种关系,招降江南的士大夫。想到这里,他暂不回答吴达海的话,向院大学士范文程和冯铨等人看了一眼,问道:

“你们看,如何审问才好?”

范文程明白,太子确是真的,不能随便问成假冒,所以这案子要想定案,必须特别慎重,不然明朝的臣民心中不服。于是他向多尔哀说道:“钱凤览的先人是明朝的大臣,他自己原来也是崇祯的朝臣,虽然降了我朝,实际跟我朝不是一心。如今他看见燕京臣民都要维护崇祯太子,他也决意要保护太子。眼下若将钱凤览拿问,反而成全他忠臣之名。清摄政王爷三思而行。”

多尔衮问道:“如何了结此案?”

范文程说道:“明日继续审问,找几个新的证人,证明太子是假。”

冯铨接着说:“院大学士谢升,曾为太子讲书,同意作证。如今他的病已经痊愈,摄政王爷可命谢升明日在刑部堂上当众指出,这个少年自称崇祯太子确是假冒。依臣看来,以谢升的声望、地位,只要他指出太子是假,谁能不信?”

多尔衮点点头,同意冯铨的建议,又对吴达海说:“你是刑部尚书,不能将案子赶快审问了结,我惟你是问!至于钱凤览这个人,既然降顺了我朝,受到我朝的恩养,就应该忠心为我朝做事。我看不必换别人帮你审问,你可以要他洗心革面,立功赎罪。倘若仍不听话,再拿问不迟。你就将我的意思,告他知道。”

冯铨又说道:“只要有老臣谢升作证,就可以定案。”

刚林接着说:“单有谢升作证,还未必使人心服,必须有几位崇祯的妃嫔作证,才好一审定案。”

张存仁说:“崇祯的田妃早已死了。袁妃虽然也死了,但外间传说她还活着。何不找一妇女,假充袁妃,证明太子是假?”

刚林说:“纵然袁妃已死,亦可另找一端庄大方的美妇人,在审问时露一次面。天下士民谁知这袁妃是假?”

多尔衮说:“就照你们的说法办吧。大家可以退下。范文程,洪承畴,你们留下,还有重大的用兵的事要同你们商议。”

经过一番准备,又一次审讯开始了。照旧将一干人犯审问一遍,都没有新的口供。又问证人,只有晋王朱求桂一口咬定太子是假。太子骂他无耻,贪生求荣,不配做高皇帝的子孙。可是朱求桂要保存自己的命,已经铁了心,说道:

“我是皇家的宗室,我知道太子今年过十六岁。两三年前有人在宫中见过太子,都说太子身材不高,也不够壮实。现在这个少年太高,也太壮实了。”

太子不作回答,只是冷笑。

晋王又说:“人们都知道太子是很聪明的,自幼读书写仿,字写得很好。听说每隔数日就由太监把太子的仿书送到乾清宫中,崇祯皇上看见太子写的仿书日有进益,十分高兴。可是你在刑部狱中,有人叫你写字,你的字却写得并不好。”

太子仍不说话,只是冷笑。

晋王看见太子无言可答,就进一步说道:“你既是太子,竟然不知道崇祯皇爷的名讳。问你,你答不上来。有人给你笔,叫你写,你也写不出。岂有太子不知道皇爷名讳的?可见你是假的!”

听见晋王这么一说,朱慈烺忽然捶大恸,哭出声来“这是什么话!岂有儿子能口中称父亲的名、手写父亲的名的?我幼读圣贤之书,深知圣贤之礼。我宁可死,中国之礼仪不可毁,不学你这种无父无君、寡廉鲜耻的人!”

晋王满脸通红,可是不肯就此罢休,又说道:“你在刑部狱中,有人问你一些宫的事,你答不上来。前几天在堂上审问的时候,找来一些原在宫中的宫女、太监叫你认。你或说不认识,或说叫不出名字,可见你是假的,假的,休要冒充!”

太子又是一阵冷笑,不再说话。

满洲尚书向钱凤览问道:“钱主事,我看晋王说的很有道理。这少年无法回言,强作冷笑。我看这案子可以定了。”他又向堂下准备作证的降臣们问道:“晋王说的话很有道理,这少年是假太子无疑。你们有何话说?”

钱凤览忽然向吴达海大声说道:“万万不可听信晋王片面之词,草率定案。”

吴达海问道:“晋王所说的话怎么是片面之词?”

钱凤览说:“太子今日身处危地,生死之权完全在朝廷。这些天,从供词来看,又据监和锦衣侍卫作证来看,太子是真,并无可疑。他在狱中,悲愤痛哭,一言一行,绝无虚假之情,此皆人所见。人在十三四岁以前,身材单弱幼小,待到十五六岁,顿然长高长壮,这情形比比皆是,有何奇怪?至于说太子的字写得不好,所以不是真太子,请想一想,东宫素来没有能书之名,何况他在宫中窗明几净,案头香烟缭绕,用的是斑管冬毫,写字何等舒适!到了狱中,无桌无椅,秃笔恶纸,加上心情烦乱,众人围观,虽善书者亦不能展其能,况十六岁之太子乎?太子自三月十九日以来颠沛流窜,惊魂未安。俗话说:三日不写手生。一时写得不好,有何奇怪?人在富贵时,平日所经之事,多不留意。试问今日坐在堂下的各位朝官,每次朝贺跪拜时,未听鸿胪寺官员之赞礼,谁能在仓猝之中将礼数记得清楚?太子在宫中时,未寒而衣,未饥而食,随侍者众,安能个个记得清楚?又安能尽呼其名?试问你们各位官员,你们各人衙门中的书吏、皂役有多少人?你们能够将他们的姓名、面貌都记得一清二楚么?”

吴达海神严厉地说:“大臣小臣之中,指太子为假的人很多,敢证明太子是真的人很少。你不要偏袒这个假太子,为他处处争辩,将会后悔莫及。”

钱凤览说:“今日之事,对此亡国太子,大臣不认则小巨瞻顾;员不认则外员也只好钳口不言。然而天地祖宗不可欺,世间良心正气不可灭。下官受命审理此案,愿以一死争之。纵然为此而死,千秋是非自有公论在。”

二门外拥挤的士民,听见钱凤览高声陈词,不禁纷纷点头,对那些贪生怕死、不敢说太子是真的人咬牙切齿。

太子朱慈烺听了钱凤览的慷慨陈词,当然比别人更加感动和钦佩。他正在不知道如何接着钱风览的话往下说,忽然看见旧日的老臣、建极殿大学士谢升也默默地坐在作证的官员们中间,低头不敢看他。于是他心中产生了一线希望:倘若谢升能证明他是真太子,还有谁敢说他是冒充的呢?于是他突然向谢升叫道:“谢先生,你难道不认识我了?”

谢升身子一颤,不得已抬起头来,动作十分迟缓,显得老态龙钟,而且十分恐怖。他望着太子,不敢说话。太子又说道:

“从前谢先生为我讲书,我还记得清楚。有一次先生讲《论语·泰伯》中的几句话,讲得很好,后来我父皇知道了,十分高兴,当面夸奖了先生,赏赐彩缎四正。先生还记得么?”

谢升满面通红,不敢回答,又低下头去,雪白的长须在前轻轻抖。

太子接着说:“你讲的几句是:‘子日: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惟天为大,惟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文章。’先生在讲这几句书时,要我日后继承江山之后,要做尧舜之君,使百姓得享太平之福。你还说老人击壤而歌的故事,先生可记得么?”

谢升的长胡子抖得更凶,嘴唇动了几动,但没有说出话来。随后他站起身来,朝太子躬身一揖,退到后边。

太子很为失望,说道:“你是前朝大臣,素有清望,身受国恩,如今竟然也不敢认我了!”

钱凤览望着谢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道:“谢大人,老前辈,自从你万历三十三年中了进士,数十年间一直食朝廷厚禄,官至建极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加少保兼太子太保。今日老前辈既不敢证明太子是伪,又不敢说太子是真,天下人对老大人将如何评说?当太子说到你为他讲书时候,你心中惭愧,似觉无地自容,站起身来,躬身一揖,默然而退,可见明知道太子是真,只是贪生怕死,不敢说话。你已是垂暮之年,行将就木,纵然保命于一时,日后必受冥谴。鬼神明明,能不受冥谴乎?”

谢升听了这句话,浑身打颤,面如土,深深地低下头去。

吴达海挥手使钱凤览不再说话,吩咐将宫中证人带上来。随即有三位妇女从刑部大堂的屏风后被带领出来。因为尊重他们都是前朝宫眷,在朱慈烺的前边摆了三把椅子,叫她们坐下。吴达海—一问了她们的姓氏和她们在前朝宫中的名号,知道一个是崇祯皇帝的选侍,一个是贵人,一个是才人。吴达海问道:

“你们在宫中时候,可都看见过太子么?”

三个妇人齐声回答:“见过,见过。”

“他是不是崇祯的太子?”

“不是,他是假的。”

吴达海向朱慈烺问道:“她们都认识太子,说你不是太子。你的系何人?为何冒充太子?是受何人主使?”

朱慈烺愤然回答说:“我是真太子,她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自己明白。如此审讯,我何必再辩?”

吴达海说:“昨日审讯时候,我们请袁贵妃坐在后边,她说你是假的。”

朱慈烺冷笑,说:“袁贵妃早已死了,除非她的魂出现。”

吴达海说:“袁贵妃未死,现由我朝思养。”

朱慈烺说:“袁贵妃在宫中自缢未死,被臣送出宫院,随后在她父母家中从容自尽。贵妃是我庶母,倘若未死,何不请她来同我相见?”

满洲人本来准备了一位美貌大方的年轻夫人,坐在屏风后边,现在吴达海感到崇祯太子十分倔强,又兼钱凤览怀有二心,处处替太子说话,他便不敢让假的袁贵妃出堂作证,欺骗世人,只好宣布退堂,等候下次再审。

崇祯太子一案,未能依照多尔衮的心意从速了结,可是越拖下去,京城的人心越是不平。谢升在社会上受到舆论谴责,甚至妇女和小孩也都骂他年老无耻。有人夜间往他的公馆大门上涂抹大粪;还用阡纸贴在两扇大门上,诅咒他已经死了。他很少去院办公,起初是称病请假,后来真的病势渐渐沉重,常常觉得头疼,晕眩,神恍惚,夜间常有凶梦。有几次他梦见崇祯皇帝。崇侦严厉地斥责他两件事情辜负了国恩。第一件是当初朝廷秘密地同满洲议和时,谢升突然把事情泄露出去,破坏了和议,以致后来朝廷顾外不能顾,顾不能顾外,两面对敌,穷于应付,终于亡国。第二件是他不该在行将就木之年投降满洲人,而且明知太子是真,却不敢证实。只见崇祯越说越气,连连地拍着御案,大声说道:“该死!该死!”

谢升恐惧得浑身战栗,面无人,伏地叩头,几乎要叩出血来,叫道:

“陛下!陛下!”

他的叫声被服侍他的丫头听见,赶快把他叫醒。谢升瞪着眼睛,望望旁边的丫头和灯光,开始清醒,叹了口气,明白了果然只是一场噩梦,在心中对自己说:

“我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当时商业最繁华的地方是在正门外一带。这一带的商人纷纷上书,请求释放太子,并且谴责谢升,说他辜负国恩,悻逆无道。宛平县平民杨时茂在呈文中弹劾谢升,措词尤为激烈。他声言甘愿以全家命担保太子是真,请求朝廷对太子优礼相待,以慰天下臣民之心。北京城平民杨博上书,同样以激切的语言论证太子是真,请求赶快释放。在朝廷上,汉人文臣也纷纷不平,每日上朝时在朝房中窃窃私议,相惋叹,詈骂谢升无耻,必受“冥谴”。市井小民妇女不懂用“冥谴”一词,说得更为直白:

“咳,那些不忠不义的官员们,连谢升这老不死的在,都是衣冠禽兽,猪狗不如,不得好死!”

这是北京被满洲人占领以后,掀起的一股强大的反清潮。特别是在一般平民中爆发的民族激情更为强烈。有人把事情看得较浅,认为不过是营救太子。有人看得深,认为只要太子不死,日后就有复国的希望。那班投降了清朝的汉人官员,除钱凤览从一开始就不顾死活要救太子之外,还有很多人在这一潮推动之下,更觉心愧疚,也想站出来营救太子,其中有的人比较大胆一些,有的人仍然十分怕死,又怕丢掉富贵,不免瞻前顾后,措词委婉,留有余地。吏科给事中朱徽等几个人,风闻将草草结案,杀害太子,赶快连名上疏,辩论太子是真,认为这案子必须从容“研讯”,将真伪查清审明,昭示天下后世。他们在疏中写道:

今必从容研质,真伪自分。草草毕事,诚恐朝廷日假而百姓疑,京师日假而四方疑,一日日假而后世疑。众口难防,信史可畏也。

钱凤览知道事情已经十分紧迫,又一次连夜草疏,营救太子,同时弹劾谢升。他明白上疏之后,十有九成会大祸临头,所以在奏疏缮就之后,他衣冠整齐,在祖宗的神主前叩了三个头。因为老母亲住在绍兴家乡,他又向南方叩了三个头,喃喃地悲声说:“儿不孝,有辱先人,不能死于国亡家破之时。今日一死,稍赎前愆,不能回家侍奉母亲了!”

左右站立的男女奴仆近些日子都被他的忠义之气所感动,此时明白他上疏之后必获重罪,所以都噙着眼泪,不敢说话。

他的原配夫人随老太太住在绍兴,随他在京城的是一位妾,颇通文墨,善写一笔《灵飞经》小楷,这时怀抱着不满三岁的男孩,突然跪到他的面前,哽咽说道:

“老爷,妾在夜间,当老爷凭几假寐的时候,偷看了奏稿。倘若将几句过于激切的话删去,使口气缓和一点,就可以免去杀身之祸。老爷你一夜未眠,实在太困倦了,请改动几句,由妾沐手焚香,替老爷重新缮清,递上去就可以平安无事了。老爷,改一改罢!”

钱风览没有做声。

打更人从胡同中慢慢走过,刚打四更四点。今日是十二月初一,夜特别黑暗,可是院子里已经有鸡声喔喔。妾见他不做声,一边呜咽,一边劝他说:“老爷,老太太年近八旬,远在家乡。倘若老爷被祸,她老人家如何禁受得了啊……老爷到了望五之年,才有这么一个儿子,不满三岁。倘若老爷不幸……妾如何能活下去?这孩子如何能长大成人,不绝钱府禋祀?……老爷,你多想想,千万不要为了救太子,言语过激,惹出杀身灭门之祸……”

姨太太说不下去,痛哭起来。怀中的婴儿忽然惊醒,哇哇地大哭起来。左右男女奴仆们有的啼嘘,有的叹息,无不流泪。更声、鸡声、哭声、啼嘘声、叹气声混在一起。

钱凤览住在王府井附近,五更上朝,总是到长安左门下马碑前下马走过金水桥,从承天门的边门步行而人。这时他向黑沉沉的天井院中问道:“马备好了没有?”

黑暗中有仆人回答:“备好了,老爷。”

钱风览含着眼泪对妾说:“倘若我不幸被杀,你等到路途平定之后,带着孩子和奴仆们回南方去,侍奉老太太,教子成人。我虽在九泉,也可以安心。”

他的妾仍然跪在地上,紧握着他的衣襟,哭得抬不起头。婴儿随母亲大哭。钱凤览将奏本放在匣中,揣人怀里,望一眼妾和娇儿,轻轻叹口气说:“无乱我心!”随即将脚一跺,大踏步向外走去。

摄政王多尔衮听了吴达海的禀奏,本来已对钱凤览十分生气,等到看罢钱凤览的奏本,就由生气变为痛恨,立即下旨将钱凤览和另外几个上本的官员下狱。只是由于近来特别忙碌,不得不暂时将这重大案子放在一边。

到了十二月初十日,多尔衮在武英殿召见臣,并将钱凤览等在押的官员从刑部狱中提来,亲自问话。他的汉语官话虽然生硬,但比人关前已大有进步,所以他就用汉语官话审问,碰到有一个两个字说不好时,由站在旁边的大臣和启心郎替他提一提。多尔衮神严厉,口气中带着愤怒,先说道:

“本叔父摄政王带兵人关,在山海关一战打败了流贼二十万,克服燕京,为明朝臣民报君父之仇,使百姓们安居乐业。如今我英亲王大军正在奔向榆林,豫亲王大军已从孟津过了黄河,要走洛、陕州、灵宝去攻潼关。这两支大军进兵十分顺利。另外还有一支大军,从山东南下,如今已到宿迁一带。这形势摆得明明白白:流贼扑灭就在眼前,下江南已成定局。我已经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史可法写了一封信,责备他们不应该另立君主,忘了我朝替他们报君父之仇的恩。我朝得天下是从流贼手中得的,不是从崇祯手里得的,名正言顺。现在不知从哪里出来一个无名少年,也不知受何人指使,冒充是崇祯的太子,扰乱人心。我朝统一中国,大势已定,纵然太子是真,不过由我朝思养终身,岂能接续已经灭亡的明朝江山?太子真假,如今已经明白了。晋王朱求桂原是明朝亲王,谢升原是明朝大臣,他们都说那少年不是太子。崇祯的宫眷,还有袁贵妃,也都说少年不是太子。这些证词都已经明明白白地记录在案。可是钱凤览竟然与民上下一气,咬定那少年是真太子。钱凤览当面指晋王是‘无君’,责备谢升不敢认太子,必受‘冥谴’。这些人都是逆臣乱民。那些乱民都已经逮捕下狱了,该杀的决不轻饶!不杀一批人不能够镇住邪气!”

多尔表说到这里,略为停一停,用杀气腾腾的眼光向臣看看,又向钱凤览等上疏救太子的汉官们看了看,接着说道:“除太子以外,凡是说太子是真的太监、锦衣侍卫、尼姑,以及上本保太子的士民商人等等,今日统统斩首。钱凤览和赵开心等人本该同时斩首,姑念他们降顺我朝之后,别的罪没有犯过,我有心宽大为怀,只要他们知罪认罪,以后洗心革面,忠心不二,可以免死,仍旧录用,以观后效。你们大臣们认为他们该杀不该杀?”

臣跪下,都为钱凤览、赵开心等人求情。多尔衮本来并不打算就杀钱凤览,至于赵开心等人奏本上的措辞原不像钱风览那么激烈,所以也只是吓唬吓唬,无意杀他们。听了臣的求情,他便向钱凤览问道:“钱凤览,倘若饶你不死,你还有什么话说?”

钱凤览毫不畏惧,说道:“臣奉命参预审讯,勘得太子是真。太子既然是真,应当早有着落,不应该再羁押狱中。”

多尔衮说:“着落不着落,与你何干?”

钱凤览不加考虑地说:“人各为其主耳!”

多尔衮听了这话,将案子一拍,喝道:“胡说!钱凤览,你投降后就是我家的人,若说各为其主,就是还有二心。你如何在我朝做官,却为明朝尽力?”

钱凤览倔强地回答说:“今日之事,臣早已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太子存,我也存;太子亡,我亦亡。我意只救太子,哪管一心二心!”

多尔衮厉声喝道:“狂悖!今日将钱凤览同众犯人一起斩首!赵开心仍押刑部狱中,看其悔罪如何,另外处置。”

众人大惊,但没人敢再替钱凤览求救了。

当日正午,钱凤览被押往宣武门外刑场时,坐在囚车上,神镇静如常。倒是一路上观看的老百姓填衍塞巷,人人落泪。这日黄尘蔽天,白日无光,天气十分冷。钱凤览望望天空,望望街道两边拥挤观看的士民,心中说道:“唉!天地愁惨,万民悲哭,这就是今日世界!”

他随即感到坦然,又在心中对自己说道:“满洲人来到北京的时候,我以为是吴三桂拥立太子回京登极,到朝门外迎接。谁知不是太子,竟是满洲的摄政王。我一步走错,做了降臣。而今这一步走对了!从今而后,我无愧是中国的读书人,无愧是文正公的孙子!”

他继续被押着往刑场方向去,尽管脸灰白,却竭力从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对死亡和对满洲人极度蔑视的微笑,在心中说:“死何足惜,留得正气在人间!”后来人们说他的微笑是心安理得的微笑,久久地不能忘记。

钱风览被押到刑场时,那二十六个因太子案而获罪的犯人已经斩讫。一大片体纵横,头颅散乱,凝血满地。恰在此时,一位官员飞马赶到,向监刑的官员说了几句话,随即宣读叔父摄政王的令旨:

“姑念钱凤览之祖钱向坤在崇祯初年曾为礼部尚书、阁辅臣、武英殿大学士,为人骨鲠,颇负物望。着将该犯罪减一等,改为绞刑,以示我朝对前明大臣处处关怀照顾之恩义!”

随即监斩官命钱凤览跪下,向摄政王叩头谢恩。但是钱凤览没有理会,似乎又流露出一丝冷笑,转向监刑官说,他要拜别天、地、君、亲,随即跪下去,拜了天地,又向南拜了君、亲。这“君”显然是明朝新立的皇帝。从容拜过之后,他对监刑官说:“可以行刑了。”

行刑的吏、卒们都是刑部旧人,本来就人人怀着亡国之痛,又知道他的一身正气和死得可敬,竟然都不忍动手,对着他哭了起来。钱凤览催促他们说: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快点了事为佳。”

当他被绞死以后,在刑场四周围观的士民们一起埂咽落泪,有的人忍不住失声痛哭。

多尔衮为缓和汉人的怒气,暂时不杀太子,将太子转到太医院羁押,专派十名兵了看守。赵开心等人罚俸三月,照常供职。

第二天,在刑部衙门处决二十六个人犯和钱凤览的告示旁边,顺天府衙门奉叔父摄政王的令旨,也出了一张告示,要“窝藏太子”的人家速速献出真太子,可以封给官爵,厚赏金银;倘若隐匿不报,定当严加治罪云云。士民们看了这张告示,都知道这是为杀害真太子作准备,个个摇头,心中不忿。但人们敢怒而不敢言。过了年节以后,北京和近畿的百姓又开始纷纷议论太子的事情,还出现了要救太子的无头揭帖。多尔衮正打算杀害太子,忽然患病多日的谢升死了。谢升在死之前更加神失常,常常白日见鬼。临终的时候他连呼头疼,声音很惨,哀求说:“钱先生,请不要拘我太紧,我去,我去,我这就跟你去……”当夜就死了。满洲人十分迷信,多尔衮听到了这一消息,便把杀害太子的想法暂时放在一边。可是人人都知道这案子并未了结,人们在继续关心,在等待,也有人在暗中串连酝酿起兵,以武力救太子出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