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40

李自成本来把开往杞县的那一支视为官军的正师,像今年正月间左良玉救开封时一样,先占杞县城作为立脚地,没有想到,官军的大股锐部队已经走直线从扶沟、尉氏北来,显然想抢占朱仙镇扎下大营,与开封城互为犄角。李自成同大家简单地商议一下,都认为必须赶在官军到达之前先去占领朱仙镇。但当时大将驻在阎李寨的只有刘宗敏和高一功。宗敏须得协助部署军事,高一功的中军营万不能调离老营。而且李自成深知作战持重,是一功所长,紧急迎敌,猛冲猛打,以气势压倒敌人,一功不如李过。他稍微思索片刻,便对李过说:

“补之,现在命别人去会耽误时间,你刚回来还没有休息,只得让你再辛苦一下,立即从你的人马中挑出三千骑兵,连夜赶往朱仙镇,抢占地势,使敌军不能进寨。你要马上动身,粮食可以不带,大军随后就到。”

李过站起来说:“我现在就走,决不耽误。”

闯王又说:“官军人马甚多,而且刚到朱仙镇,锐气方盛,不可轻敌。如果他们已经占稳了朱仙镇,你就不要抢夺,你可以在镇的西面占领地势,赶快把营寨修筑起来。如果官军来攻,你只可防守,不可出战,等明日大军赶到再作定夺。”

李过刚要走,闯王又把他叫住,再叮咛一句:“记住!如果敌人已经进了朱仙镇,你要在镇的西边立营。”

“是!”李过答应一声,忍不住又问道,“可是在朱仙镇北面扎营不是更好么?我们大军从这里出发,不是先到朱仙镇的北面么?占领了朱仙镇的北面,就可以隔断开封同朱仙镇的通道。”

闯王简裁地答道:“不必。朱仙镇有一条河是从西往东流的,如今正是旱天,人马不能无水。你占据朱仙镇西边就是占据上游,十分要紧,千万不要忘了。至于朱仙镇通开封的大路,我另派大军截断,你不用管。”

李过又答应一声“是”,转身走了出去。

经过紧张的准备,约三更时候,刘宗敏率领刘芳亮。袁宗第、谷英、郝摇旗等战将,带着三万人马加上罗汝才派来的二万人马,以急行军往朱仙镇开去。

如今已经知道,官军人数很多,号称四十万,实际有十七万,这数目不可轻视。李自成亲自把刘宗敏送出营门,看着宗敏上马,嘱咐说:

“捷轩,官军人数很多,左良玉和虎大威都是名将。特别是左良玉,曹和敬轩曾几次败在他的手中,我们如今是第一次同他交手,千万不可轻视。你先到那里去看看,不要让补之那三千骑兵吃了他们的大亏。我同汝才随后也赶到朱仙镇去。这一次打仗,决不能受挫;万一受挫,会牵动整个大局。我这话你心里明白。”

刘宗敏在马上点点头。他完全清楚,曹一直心中不稳,如果这一仗受了挫折,曹就会变心,也许会投降官军,也许会重新跑到张献忠那里,同张献忠和革、左四营合起手来,那样,闯王的威望就会大大受掼,势力也会大大减弱。闯王知道宗敏最明白他的担心,又嘱咐说:

“还有,你到朱仙镇后要拖住官军,使他们不能到达开封城外。原来我想,他们如果到了开封城外,我们就可把他们合围消灭。可是后来一想,他们到了开封城外,可能会分出一部分人马绕到城北,在黄河南岸和北门之间建立一座营盘,这样就为开封打开了一条救援之路,从黄河南岸到北门之间可以运送粮草,我们的久困开封之计就会落空。所以你一定要想办法使官军不能由朱仙镇开往开封,只要你能在天明以前做到这一点,天明后我们大军一到,就不用心了。”

“大元帅想的是。左良玉这小子会想到这步棋的。今天夜间我要一面夺到朱仙镇,一面想办法让他们到不了开封城外。”

李自成转过头去对宋献策说:“军师,你跟捷轩一道去吧。有你去,我就更放心了。”

宋献策说:“我正要请大元帅让我随捷轩将军一同前往,遇事好随时商量。”

刘宗敏率着包括曹营在的五万人马,在明亮的月光下向着朱仙镇飞速赶路。大约走到中途的时候,遇到李过手下的一名小校,飞驰而来。他是奉李过之命,往问李寨向闯王求救的,不期与刘宗敏相遇。他在马上向刘宗敏插手禀报说:

“总哨刘爷,敌兵人马众多,正在向我军步步进攻,炮火也很猛烈。李将爷已经负伤,仍然苦战不退,人马损失很重。请刘爷赶快去救。”

“眼下跟你们李将爷作战的敌兵有多少人?”

“敌兵人数说不清楚,看来比我们有十倍之多。困难的是他们炮火很猛,我们轻骑前去,没有炮火,箭也快射完了。如今退守在镇西北角的一小块地方上,差不多已被官军四面包围。李将爷说:宁死也不能再退后一步。眼下大家在拼命抵挡,许多弟兄和战马都被炮火击中……”

刘宗敏向小校挥一下手,同宋献策商量几句,便把众将领叫到面前,如此如此地做了部署,然后同宋献策、郝摇旗。刘芳亮、袁宗第只带着一万五千骑兵,向朱仙镇疾驰而去。只听马蹄动地,如同一阵风暴,所过之处,黄尘滚滚,遮住了人马的影子,天上的星月也昏暗起来。

这时李过正在苦战。

当他的骑兵半夜从西门进朱仙镇寨中时候,官军已经从南门和东门进寨,到了街心,并占了岳武穆庙。寨中百姓因事先得到官军要来的消息,差不多逃空了。寨中街道狭窄,不适于骑兵作战,且辞不及防,一开始接仗就处于不利地位。混战一阵,虽然人马损失惨重,他自己也负了轻伤,但是他的勇气如故,仍在大声呐喊督战。突然他的战马中箭倒地,他一骨碌从地上跃起,一看旁边正有一个官军的将官挺向他刺来,他一剑格开,又一剑将那将官刺下马来,夺过战马,飞身跃上,继续杀敌。他的人马已经越来越少,他只得留下部分人马拼死守住朱仙镇西北角的一段寨墙和一片宅子,他自己率着其余几百骑兵冲到镇外,在旷野上左右驰骋,忽然杀到东边,忽然杀到西边。敌人已经知道他是李过,是闯王的亲侄儿和得力大将,于是大喊着“活捉李过!活捉李过!”人马向他蜂拥而来,终于愈围愈多。李过的箭已经快射完了,他轻易不再放箭,只有当敌人过于近时才放箭,每射必中。这样,官军虽然围了几重,却也不敢向他得太近。

一万五千援兵正在风驰电掣地奔来。快到朱仙镇时,刘宗敏听到了前面的喊杀声,知道敌人正在围攻李过,情况十分吃紧。他立即命令李友率领一千骑兵去支援李过:

“益三,快去,帮补之将那班王八蛋的气焰压一压,给他们一点儿颜看看!”

宋献策已经观察了片刻,等刘宗敏对李友吩咐一毕,他勒马走到宗敏跟前,一边用马鞭指画,一边说出来对敌办法。宗敏将头一点,说:

“好,就照你的计策行事。另外,我再派出一支骑兵,使他们顾此失彼。……摇旗!”

“在!”

“你率领两千骑兵……”

在刘宗敏稍微停顿的当儿,郝摇旗抢着说道:“对,对,快给我两千骑兵,直冲到朱仙镇街心,把这些狗东西杀他个落花流水!”

刘宗敏继续说:“不是要你到街心去厮杀,是要你绕过朱仙镇,到镇的南面和东南面,距镇五里之外,十里之,见着房子就烧,见着田间没有割完的麦子也烧。”

郝摇旗问:“这是为什么?如今战事吃紧,你何必让我去干这种事情,白耽误了时间?”

“你不要多问,只管听我的吩咐行事。我不派人叫你回来,你就只管烧房子、烧麦子,如果遇到零股敌人,就把他们消灭。你只有两千人,不许你打硬仗,把本钱赔了进去。”

郝摇旗不敢再问,率领两千骑兵,飞驰而去。

刘宗敏抬头望望李友去的方向,估计李友的一千骑兵已经杀到镇西,同围攻李过的官军交上手了。他感到时机已到,便对身边的将领们说:

“我们也动手吧。汉举,你带领人马冲进朱仙镇的中央,夺占岳武穆庙。二虎,你同世耀、白旺率领五千骑兵去截断朱仙镇东边来援之敌,如果镇的敌人往东边逃,你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袁宗第等将领立刻走了。刘宗敏又对一名亲信小校说:“你速去迎接后队,传令谷子杰将爷,叫他从大军中出一万五千步兵,截断朱仙镇通往开封的大道,找一个地势好的地方,掘壕立寨,不许让官军通过。另外,要多派一些游骑出去,使开封的消息不能传到朱仙镇,朱仙镇的消息也不能传到开封。剩下的人马火速开到这里来。”

目送小校走后,他不愿等候后边大军赶到,刷一声出双刀,望一望宋献策说:

“我们也去吧。”

宋献策拔出宝剑,说:“走!”

刘宗敏扬刀跃马,大呼着向敌人最多的地方直冲进去。他的亲兵亲将一个个目无敌人,紧跟在他的左右和背后,势不可挡。在战马奔腾声中,只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如狮吼一般:

“我来了!我刘爷来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合营以后,声势日盛,人数有五六十万,哄传在百万以上。实际兵大约只有十三万,其中步兵十万,骑兵三万。其他四五十万人,包括各种工匠、马夫、驮运队……种种属于后勤方面的非战斗人员,还有慕义而来的缁衣、黄冠①、三教九流之辈。由于没有一个根据地,单说随营的男女老弱眷属就有十几万人。另外还有大批新兵,未得训练,也在这五六十万数。所好的是骑兵确实都是兵,每兵有两三匹战马,而大批非战斗人员在危急当头时也能参加战斗。这一声势浩大的革命武装,存在着几个弱点:第一,由于兵的人数不多,所以在围困开封时,不能分兵占据开封周围的重要城镇,竟然连朱仙镇这样战略要地,不留人马驻守。第二,因为没有一个可靠的根据地,大批非战斗人员和十多万随营眷属只能跟随主力部队移动,以便得到保护,这样就为大军行动和给养增加了困难。第三,因为跟罗汝才同床异梦,就不能放开手使曹营兵单独作战,而且李自成还必须将一部分兵力控制在身边,防备罗汝才离开他。目前李自成大军的这几个弱点都因朱仙镇之战而一齐暴露了。

①缁衣、黄冠——僧人、道士。

当李自成得知朝廷的援兵实际人数约有十七万之众时,便决定以全部兵力(包括曹营在)对付来援之敌,力争一举将其击溃。同大家商量后,李自成决定把人马分为三部分:一部分将士连同老营家属暂时留在阎李寨候命;大部分人马半夜就向朱仙镇开拔;另外再拨一部分人马开往朱仙镇以西十五里的地方,那里距贾鲁河西岸不远,村名叫做刘庄,准备闯、曹两营新的老营驻地。部署一毕,李自成同罗汝才就带着各自的亲兵亲将和少数标营骑兵,乘着月往朱仙镇奔去。将近黎明时候,大地上开始起了白雾。雾越来越浓,月昏暗下去了,渐渐地一丈外人马的影子也模糊起来。只有马蹄声不断地在雾中响着,偶尔有兵器的碰击声从雾中传出。因为这一带都是一马平川,他们又都是轻骑熟路,所以虽然天上地下一片大雾,还是奔驰很快。

将到朱仙镇时,雾更大了,月已经完全看不见。奇怪的是,离朱仙镇只有二三里路了,还听不到一点炮声,也听不到喊杀的声音。原野上奇怪的沉寂。李自成一面策马前进,一面心里担忧,不晓得李过是否已经阵亡,也不晓得战场上的情况究竟如何。他不免抱怨刘宗敏:为什么不及时派人给他报信?

其实,刘宗敏派的人已经过去了,由于大雾迷了路,是从另一条路往阎李寨奔去,没有同闯王相遇。朱仙镇的战事已经停止很久了。自从刘宗敏杀到镇上,官军便一下子由优势变为劣势,但官军的援兵也已经开到,与义军发生激战。正在这时,大雾起来了。镇上的官军不敢恋战,趁着大雾退出了朱仙镇。义军害怕中了埋伏,也不曾追赶,只是把朱仙镇占领,也把镇外的一切好的地势都占据,等待雾散以后再进行血战。

李自成和罗汝才进人朱仙镇时,天已经大亮。虽然雾气仍然很重,但在三四丈外已可辨出人的面孔、马的颜;十几丈外的房屋、树木的轮廓也都在雾中显露出来。

朱仙镇在河南是一个十分有名的市镇,从宋、金以来就很有名。古时从南方到开封,或由开封往南方,有东西两条路。东路由瞧州、商丘继续向东南,过淮河到长江北岸,然后或往南京,或往扬州,路再分开。西路则经过朱仙镇,由许昌、叶县、南到襄,然后或经武昌去湖南和两广,或到荆州沿长江人四川。云南和贵州的士绅、举子、商人要去北方,也是取道襄、南、朱仙镇,然后由开封过黄河北上。至于豫南各府州县的人们去省城、北京,或往山东,朱仙镇也是必由之路。所以朱仙镇自来就很有名,并不单单因为岳飞进击金兀术曾在此地驻军。当然岳飞的驻军更增添了朱仙镇历史的光辉,使有国思想的人谈起它会引起慷慨吊古的感情。

李自成和罗汝才一路行来,只见义军正在休息。有的在做饭,有的在喂马。马没有解鞍,只将肚带松开。人也没有解甲,但因为天热,又刚刚经过行军、作战,十分疲倦,所以许多战士就躺在街上呼呼地睡去。有的人手上还拿着碗,碗里还盛着水,可是已经睡着了。当然还有不少人在寨外戒,骑马或步行巡逻,以防敌人袭扰。这时,阎李寨的人马已陆续到达,都遵照刘宗敏指定的地点安营下寨,占领地势,并立刻在驻地外掘壕沟,修堡垒。李自成和罗汝才走不多远,就被刘宗敏的一名小校看见,小校将他们引到岳王庙前。他们下马以后,命随行的人都留在庙外,走了进去。

岳王庙是一座很大的庙,也称做岳武穆庙。李自成和罗汝才穿过正院,进人偏院,在要进人庙祝居住的道房时,便听见刘宗敏洪亮的声音从上房中传出来。他们在门外停了一下,只听刘宗敏吩咐白鸣鹤速去水坡集北边修好炮台,等待张鼐的火器营。又听他吩咐李过去睡,李过不肯,他就责备说:“补之,你真是不听话,中了两处箭伤,还不去睡觉!”

李过说:“再等一下,说不定大元帅马上就要到了。”

李自成和罗汝才笑着进来。自成先吩咐李过快去躺下休息,又简单地问了问将士们的伤亡情况,然后问道:

“官军的人马都到了么?他们是如何部署呀?”

刘宗敏回答说:“现在大约都来到了,往杞县方面的一支人马今日上午也会来到。昨晚他们先到了两三万人,把个朱仙镇差不多占了七停。补之的人马太少,吃了亏,幸而我们来得快,接着跟官军杀了起来。官军看我们来势很猛,又不晓得我们来了多少人马,就有点慌乱起来。另外摇旗这杂种也做了一件好事,带着两千骑兵跑到朱仙镇南面到处放火,官军看到火起,不知虚实,怕被包围,就乱了阵脚。我们正在一阵好杀,大雾起来了,谁也看不见谁,这仗也就打不下去了。”

闯王又问:“如今官军的大营扎在哪儿?探明了没有?”

刘宗敏说:“敌人原想占据朱仙镇,没有夺到手,就在水坡集一带驻扎。水坡集就在东南面,离这儿十来里远。据刚才回来的探子说,他们已经扎好营寨,寨里寨外纵横约有二十里,丁启睿和杨文岳驻扎在西边,左良玉和虎大威驻扎在东边。杨文岳的兵不多,只有一万八九千人,但火器很多,倒是值得小心。别的情况现在还不清楚。”

“军师哪儿去了?”

“老宋顺着贾鲁河岸往上游察看去了。”

他们又谈了一会儿,闯王便对曹说:“汝才,你先休息吧,这两天你也不曾好好睡觉。”

“李哥也请休息吧。”

“我带着双喜、子宜两个,再出去看看,马上就回来。”

“李哥,雾气还没有消,看也看不了多远,你可要小心在意。”

闯王笑道:“有雾更好,我可以一直到敌人营垒跟前去看。”

说罢,他们一起走出岳王庙。曹出朱仙镇西门,去他自己的营寨中休息。闯王带着吴汝义、双喜和不到三十个亲兵出朱仙镇寨南门外巡视。

这时太已经升到树梢以上,大雾稍微消散一些,二十丈以外依稀可见人马的影子,五六丈以外已能看见人的面孔。闯王看了几处地方,看见一些临水的高阜都被他的人马占据,感到满意。又走到一处,看见义军正在那里修筑炮台,炮台前面掘了壕沟。闯王吩咐他们把壕沟再掘深、掘宽一些,便继续往前巡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临近敌营的地方。他仍然这里看看,那里望望。正在观察,忽然一个亲兵大声惊叫:

“有敌人!有敌人!”

所有的宝剑都“刷”地拔出来。在他们的前边不远,果然有二三百个敌人正向着他们冲来。

二更以后,驻扎在开封城东的李岩接到闯王军令,率领着他的人马,迅速往朱仙镇赶来。距离朱仙镇约有十几里路时,他听见杀声炮声,就自己带领一千骑兵先行,命李作。李俊率领步兵和留下的少数骑兵在后边跟随。仅仅走了几里路,大雾起来了,杀声炮声也停止了。他知道一定是战争已经停止,但到底是敌人被打出朱仙镇,还是义军被打出朱仙镇,无从知道。他继续飞马前驰,不敢耽误,快到朱仙镇时,他看见了义军,问了一下,才知道战事确已暂时停止,官军被全数赶出了朱仙镇。于是他派一名小校去请示刘宗敏:他们驻扎何处。小校很快就回来了,告诉了地点,他就把骑兵带到指定的地方安营扎寨,并派出一名传令兵去大路上迎接李作,让李作直接把人马带到这里来。他又布置了如何掘壕和修筑炮垒的事。

把一切都安顿齐备,他才从西门进寨。这时间王已同曹离开岳王庙一阵了,但李岩不知道闯王进的是北门,还以为闯王没有到达呢。他进人岳王庙,见了刘宗敏,也看到李过。李过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麦秸。他没有惊动李过,只同刘宗敏谈了几句话,知道闯王去水坡集附近察看官军营垒,他也很想亲自去看看,便辞了刘宗敏出来,重新上马,带着一批亲兵,驰出朱仙镇的南门。

这时闯王一行正在同骤然遇到的二三百敌人短兵苦战。由于当他们发现敌骑时,已经相距甚近,箭不及发,只好拔出宝剑迎敌。闯王十分镇定,他熟练地挥舞着花马剑,勇不可当。双喜、吴汝义和亲兵们紧紧地跟在他周围,拼死奋战,使敌人近不得身。但敌人倚仗人多,虽然死伤了几个,仍然蜂拥上前。他们并不知道被围的是闯王本人,而只是想夺取这一小队义军的战马。

带队的敌将年纪很轻,穿着铁甲,带着钢盔,十分勇猛。他看出闯王是这一小队义军的头头,便挺跃马直向闯王冲去,尖在晓雾中闪着银光。快冲到闯王面前时,只听他大叫一声,突然中箭倒地。官军没有了首领,无心恋战,一哄而逃。

闯王正奇怪箭从何来,李岩已骑马奔到他的身边。闯王尚未说话,李岩先说道:

“请大元帅后退休息,我来追赶。”

说罢,将马猛一鞭,就朝着官军退走的方向追了上去。他的亲兵紧紧地跟着他。闯王也把花马剑一挥,同双喜、吴汝义带着亲兵们追杀前去。杀了一阵,敌人撇下了一些体,在的残雾中逃得无影无踪。当收兵回来时,闯王在马上对李岩说:

“你来得正好,再晚一步,我说不定会吃他们的亏。这里雾太大,他们又是冷不防来到身边,竟被他们包围。”

李岩笑道:“大元帅福大命大,这几百官军,即便我不来,也不会伤着麾下。潼关南原突围时,那么多官军,层层包围,麾下还不是安然脱险了么?”

李自成说:“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对我出了大力,救我于危急之中,将来如得天下,此功断不会忘。”

他们随便谈着,沿着贾鲁河岸向西一路走去,察看地势。这里到处都是义军,有的正在抢筑营垒,有的坐在地上休息,也有的正在向水坡集那面瞭望。闯王又想亲自去水坡集附近多看一看,李岩劝他说:

“请大元帅不必再去了。这些都是一般将领之事,不必由大元帅亲自去看。大元帅多年来每临战场,总是身先士卒,躬犯白刃,自古少有。大元帅奉天倡义,吊民伐罪,将建汤、武之业,如此轻冒风险,深违将士之心。第一次进攻开封时,正因为大元帅亲自到城下观看,离城太近,才中了一箭。今日又是亲临前敌,不期与大股敌人遭遇。这样的事情今后应以避免为上。古人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话在我们身上当然不能合用,因为打仗么,总得冒几分风险。可是大元帅既是全军统帅,又是救世之主,一身系天下祸福安危,不可不多加小心。”

闯王笑道:“常言说‘骑马乘船还有三分险’呢,何况打仗?纵然有危险,可不能只讲谨慎小心,反成了因噎废食。”

李岩也笑道:“遇到敌人,万一有了损伤,可同吃东西噎在喉咙里大不一样啊。今后大元帅不出来则已,如要出来,必须有众多兵将保护方好。孙策武艺高强,只因轻装出猎,遂遭意外①。”

①孙策……意外——汉献市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孙策出猎,他的马快,从骑追之不及,遇刺客中箭而死。

“可是视察敌人营垒总不能带着许多人马,否则岂不打草惊蛇?”

“人马带得少一些也可以,但那样就不能走得离敌人营垒太近。总之,大元帅要知道,今昔形势不同,已经不是在商洛山中的时候了。”

闯王心里暗暗感激李岩对他的忠心,不再坚持去水坡集察看敌情。他们来到一个较高的土丘上,这时雾已经消散了,整个战场和敌我营垒都历历在目。闯王想同李岩继续交谈,便让随行的人都退到土丘下边等待,同时吩咐吴汝义先回岳王庙向刘宗敏告知情况。

忽然一阵马蹄声来到坡下,闯王一瞧,见是郝摇旗带着十几个亲兵奔来,又见双喜一挥手,不让他们径自上坡。他想郝摇旗一定是来找他的,看那样子似乎急于要同他说什么话,但他没有理会,继续同李岩交谈,时而点头,时而微笑。李岩说道:

“大元帅,摇旗有什么事来见你哩。”

自成说:“我们还没谈完,让他再等一等。”

他继续同李岩谈话,郝摇旗只得焦急地望着他们。

李自成同李岩又密谈一阵,才一起勒马下坡。双喜立刻趋前禀报:

“禀父帅,我摇旗叔……”

不等双喜说完,郝摇旗已经急不可耐地策马过来,大声说道:

“大元帅,请恕我无礼!我是特地跑来见你的,已经等了一阵了。”

李自成笑着说:“摇旗,咱们是生死之交,你有事随时都可来找我,说什么恕你无礼!”

“大元帅,话可不能这么说。如今你大旗下面人马数十万,与往日局面大大不同,倘若每个将领都随便来找你,那你每天光说话都会忙死,还怎么指挥大军,思虑许多大事呢?今天我来找你,是确有重要话向你禀报。刚才双喜不让我上坡,是因为你和李公子正在商议要事,他做得很对。可是,唉,闯王,说真的,我是多么想赶快同你谈谈啊!”

“哦,这就是双喜的不是了。”闯王回头对双喜说,“双喜,以后你摇旗叔随时想见我,都让他见,不要管我是否在同别人谈话。”

双喜知道闯王不得不这么说,所以他只是笑,答道:“孩儿知道了。”

郝摇旗赶快说:“这可不行。你没事时我可以找你,有事时我怎能随便打扰你。如今你是大元帅,我虽然是个老粗,也要学会懂规矩,知礼数。就拿称呼说吧,背后一时不小心,可以叫你的名字,或叫你李哥,可是当着众人,一定要称你大元帅。”

闯王听了,哈哈大笑,说:“摇旗,你多心了。咱们是多年来同生死患难的老朋友,你随便称我什么都可以。”

摇旗说:“不,不。自古以来,做啥要像个啥。你如今是大元帅,将来是坐金銮殿的真命天子。不讲朝廷之礼,光讲私家之礼,那总不像个九五之尊吧?闲话不说了,我现在来找大元帅,只为了一件事,要赶紧禀报。”

“什么事,你快说吧。”

“我刚才到了水坡集的南边,敌人的情况都看清楚了。他们正在扎营。前面有一二万人已经扎好了营,面对着朱仙镇。后面很乱,大部分营垒都没有扎稳。我想我们现在全力猛攻,一定可以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摇旗说着说着,兴奋起来。“再说,我们在阎李寨一带已经休息多日,敌人从汝宁来天天赶路,到这里一定十分疲惫。闯王,机不可失,马上向他们猛攻吧!”

“你说的也有道理,目前我们可以一仗取胜。但我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不需要大打也能取胜。”

郝摇旗有点失望,说:“要有什么计策,当然很好,我怕的是错过了这个时机。”

闯王笑了一笑,说:“不会的,我马上就要去同军师商量。以后有你打的仗,你急什么?”

郝摇旗摇摇头,露出苦笑,说道:“我的大元帅,好闯王,你知道我是栽过几个跟头,办过一些错事的,虽然你还瞧得起我,捷轩对我可就是不相信,总怕我办不了大事。昨天夜里,明明知道朱仙镇寨里打得很紧,补之人少,招架不住,他偏不让我救援补之,也不让进寨去打到敌人心窝里,却把我派到朱仙镇和水坡集外边的野地里,光烧那没有割尽的麦子。闯王,这味道可不好受啊!我郝摇旗自从跟着高闯王起义以来,不是靠吃闲饭过日子的。为什么别人可以进寨厮杀,我就不能进去杀个痛快?这太瞧不起我姓郝的了!”

闯王大笑起来,说:“嗨,摇旗,你又糊涂了。仗有各种打法,有的时候要杀个痛快,有的时候你不杀,功劳同那杀个痛快是一样的。昨天夜间既要救援补之,又要把朱仙镇从官军手里夺过来,光靠硬打不行,所以捷轩把你派去到处放火,使敌人。动中惊慌,不知我们有多少人马,怕后路被截断,趁着大雾就退走。你虽然没有在寨厮杀,可立了大功啦。今天我到这里,捷轩头一个就报了你的大功,他怎么瞧不起你啊?”

郝摇旗感到满意,开朗地笑起来,对李岩说:“林泉,我是个粗人,像你们那样在闯王面前斯斯文文地商量事情,我不行。可是让我去拼命,我倒是连眼也不眨。不过现在我又觉得我不该像以前那样,见了闯王,动不动就称李哥,更不能称自成。我应该像你们一样,规规矩矩地学些礼数。闯王今日的情形同往日大不一样了,我们不尊敬他,别人如何能尊敬他?如今有曹营的人,还有新来的人,如何能尊敬他呢?这道理我也明白啊,所以我也要跟你们学些礼数。”

闯王和李岩都笑起来。闯王说:“摇旗,虽然你说自己是个粗人,可心眼儿倒学得很细啊。快走吧,快去休息,我们还要去找军师商量事情。”

郝摇旗走后,闯王同李岩又策马向坡上走去,打算往西边察看地势。闯王已经有截断贾鲁河的水使敌军自溃的想法,只是未同别人谈过。他想知道究竟在何处截断方好,所以打算往上游看看。

正在这时,吴汝义骑马匆匆赶来,向闯王禀报说,早饭已经备好,总哨刘爷请他速回岳王庙用饭,并商议进攻官军之策。闯王问道:

“军师回去了么?”

“军师已经回去。他对总哨刘爷说,他已经有了妙计,可以使数十万官军不战自溃。”

“什么妙计?”

“总哨刘爷也问他什么妙计,他笑而不答,说:等闯王回来,吃过饭再作商议吧。”

闯王心中高兴,对李岩笑着说:“走,我们去听听他到底有什么锦囊妙计。”

在岳王庙前同李自成分手后,并没有回去休息,而是马上带着吉珪和一亲兵亲将,在朱仙镇西南边察看了他自己的营寨,布置在营寨四周如何筑好堡垒,挖好壕沟。他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统帅,在这种节骨眼上,谨防自己吃亏,被削弱了兵力。尽管昨天累了一天,又加上连夜行军,但遇着这种大的战事,他倒是神抖擞,看不出一点疲倦。察看了自己的营寨后,他又同吉硅等到朱仙镇的东边和南边观看地理形势。回到寨中,他又亲自审问了几个俘虏,了解官军的部署和虚实。到了巳时左右,他正要躺下休息一会儿,李自成派人来请他和吉珪前去岳王庙议事。他答复来人:马上就去。随即又把吉挂请来,问道:

“你看我们如何拿出取胜的办法?”

吉珪反问道:“麾下希望官军一败涂地么?”

吃惊地问:“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在阎李寨时不是已同自成做了决定么?这一仗如能把官军全数消灭或击溃,今后中原大局就可以大致定了。”

“不然。珪既视将军为知己,不得不稍进忠言。大将军若果为闯王大业打算,理应竭智尽力,提出取胜方略。但今日之形势,依挂看来,大将军还不能不为自己稍留后步。”

的心里一动,望着吉珪,轻声问道:“老兄的意思可是……”

“今日朝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始集聚起这十七万的人马,号称二十余万。可谓来之不易,也是孤注一掷。如果一败涂地,朝廷再想集聚如此多的人马,恐怕不可能了。从此闯王必然志得意满,不会再把官军放在心上,官军也确实很难再有作为。倘若真的出现这种情形,则将军危矣。”

低下头去,寻思起来。他也认为,李自成所以对他十分看重,竭力拉拢,不过是因为朝廷尚有力量,不得不如此罢了。如果这一仗果真把官军全部消灭,说不定闯王就会对他下毒手了。十几年来,他在义军中经历的事情真是不少。什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你想找我的空子,我想占你的便宜,这些事曹不仅见得多,而且自己就经历过不少。现在吉珪对他提醒,他不禁注视着吉珪的眼睛说:

“老吉,如今事已至此,非打不行。可是看你的意思,好像不主张消灭官军。那么你说,到底怎么办才好?”

吉珪冷冷一笑,轻轻捻着稀疏的略带黄的胡须,眼神显得分外冷淡,好像这战争并没有放在他的心上,他考虑的是完全另外一回事情。沉默了一阵,他才慢慢地说道:

“大将军,今天我们要官军吃败仗,或者要官军陷入极大的困境,这都容易办。即使要他们全军溃败,也并不难。现在就看我们到底要它败到什么地步。依我看,我们可以让它吃败仗,陷入困境,但不必使它一败涂地。须知有官军的力量在,就有我们曹营在。今日官军全部覆没,明日我们曹营也就难以同闯王合手了。这事情如此明白,难道将军还看不清楚?”

“你说的也正是我心里想的。可是如今我不是要你空讲道理,是要你出个主意,让我斟酌。”

吉珪脸更加沉,眼中射出奇怪的光芒。他上前将曹拉了一下,后退几步,分明是不愿让站在附近的亲兵亲将们听到一点点声音。他说:

“大将军,如今十七万官军的存亡决于我们之手。如果我们拼力与闯营一起苦战,则官军必然败亡无疑。如果我们少出一些力,既显得是忠心保闯王,又不使官军全军覆没,这就好了。”

“那,那,下一步棋又怎么走呢?”曹仍然不解。

吉珪又沉默起来。他心中虽然早有盘算,可是他也担心说出来会使曹动怒。考虑再三,他决心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当说的时候,他声音不觉有点打颤:

“大将军,我们相处虽然不过一年多的光景,但是你要相信,我是忠心耿耿保你的。纵然粉身碎骨,我并无半点私心。我将要说出的话,你不听也可以,只希望你能放在心上想一想。也许有朝一日,你会觉得有用。”

“你不要吞吞吐吐。我们两个什么机密话都可说,何必如此鬼鬼祟祟。”

“依在下之意,我们可以帮助闯王打这一仗,但不要使官军全部溃灭。在胜败决于呼吸之间时,我们突然倒戈,投降朝廷,击闯王。官军在前,我们在后,腹背夹攻,必获全胜。闯王既败,朝廷对大将军必然重用,封侯封伯,不难唾手而得。”

听罢,大吃一惊,轻轻问道:“如今下此毒手,岂不太早?”

吉珪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今日不走这一着棋,恐怕悔之晚矣!”

犹豫地说:“以后还有机会吧?”

“不然,不然,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家店了。”

“闯王如果完了,我心里也不忍哪。为人总要讲点义气,何况自成待我不薄。”

“争天下,先下手者为强。自古以来,英雄相处,都是见机而作,不讲妇人之仁。当断不断,后悔莫及。”

心中很不同意。虽然他对李自成也有戒心,但要他现在就同官军合手,消灭李自成,使天下英雄人人唾骂,他是不愿意的。而且他对朝廷、对官军并无丝毫好感,也不相信。他沉吟片刻,问道:

“倘若自成完了,朝廷岂能容我?”

吉珪又冷冷一笑,说:“大将军何出此言?朝廷能不能容大将军,这事不在朝廷,而在我们。倘若我们兵败,势单力弱,纵然向朝廷磕头求容,朝廷也断不能相容。山东李青山,去年起义,到今年春天受了朝廷之骗,投诚了。他原想投诚之后朝廷会给他封赏,让他做官。不料反被押到北京,献俘阙下,凌迟处死。如果我们势单力弱,则纵然帮助朝廷消灭了闯王,仍不免落得李青山的下场。可是,如果我们消灭闯王之后,乘机扩充人马,只要有十万二十万雄兵在手,就可以既不怕朝廷,也不怕任何官军。每一朝代,经过大乱之后,必然出现雄割据的局面,唐朝是活生生的一面镜子。今日之形势,崇祯想中兴,已不可能。但明朝二百七十年的江山,也不会马上覆亡。依在下看来,经此大乱之后,明朝还可苟延残喘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也说不定。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就是这种状况。而整个中华必然是雄割据,各霸一方。朝廷则各个给以封号,作为羁縻之策。我们只要有几十万雄兵在手,朝廷纵然心怀疑忌,也莫奈我何。到那时,何愁不封侯封伯,长享富贵?此乃上策,请将军决断,不要坐失良机。”

沉思不语。吉珪想起早上他们一起出外视察时曾经谈起的破敌之策,又说道:

“现在我们去闯王那里议事,请大将军随便敷衍几句,不要将我们今早商量的破官军之策全说出来。”

仍在思索。关于他和吉珪商量的破官军的良策,到底说不说出来,他还拿不定主意,但是他也没有拒绝吉珪的劝告,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说道:

“我们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