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54

“李公子和红子的喜事,你这里都准备好了?”

闯王笑着说:“都准备好啦。我只怕你们在路上耽搁,所以派人催你们。今天赶到了,很好。军师择定明天是大好吉日,咱们全军祝捷,洛百姓也要唱戏,热闹一天。林泉他们的喜事也在明天办,不另外择日子。”

高夫人说:“一面全军祝捷,全城军民同欢,一面替他们办喜事,这当然再好不过。在离开得胜寨后我遇到你派去催我们快来的小校,知道了宋军师择的吉日,大家都很高兴。我对红子说了,她虽然不好意思做声,可是我看她的心里也是喜欢的。新房在哪里?都收拾妥了么?”

“从进了洛以后,林泉就住在洛兵备道的衙门中,主持赈济的事。新安和僵师两地放赈的事,也交给他管。另外在附近村子里替他找了一座大户宅子,离这搭不过两里左右。村里驻扎有中军营的两百弟兄。已经按照开封一带人的惯,找裱糊匠将新房的墙壁和顶棚都用花纸裱糊了。需要用的各种家具陈设,都已布置就绪。反正不是长住,没有过分讲究。”

高夫人说:“虽然只是暂住一时,但这是红子的终身大事,也不能过于马虎,使她心中不快。歇一阵,我自己去看看吧。”

田见秀向闯王问:“如今破了洛,有粮有钱,人马大增,闯王的声威大振,下一步的方略定了没有?”

自成说:“就等着你们来了以后,一起商议定夺。趁着明天全军祝捷,带给林泉他们办喜事,中午吃过酒席之后,就同大家商议此事。”

见秀又说:“我们离得胜寨时才得到一个消息,说敬轩和曹都没有死,也没有全军覆没,不过人马剩下不多,一不到两千人,又绕过成都往东来了。”

闯王点头说:“我们这里也听说敬轩已经从川西奔往川东,看情况是要出川。又风闻杨嗣昌已经离重庆坐船东下,直赴夔州,同时调人马从陆路堵截敬轩。现在还不知道敬轩他们能不能顺利出川。”

高一功说:“敬轩用兵,诡计多端。他已经把官军拖到四川地,川东一带十分空虚,必能从巫山、大昌之间的小路冲出。只是他们出川以后,所剩人马很少,不再成为杨嗣昌的眼中劲敌。如今咱们破了洛,杀了福王,声势浩大,威震中原,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杨嗣昌势必舍掉敬轩他们,全力跟咱们周旋。咱们下一步棋如何走,必须早定,好在各方面都有准备,可以立于万全不败之地。牛启东和军师怎么想的?”

闯王说:“因为破洛后百事繁忙,还没有工夫详细计议。不过,启东和献策也主张采纳林泉的建议,据河洛为根本,争夺中原。还有,河洛一带饥民和咱们的部分将士都盼望我在洛建都称王;莫再像往年一样东奔西跑。这事是否可行,也需要大家认真想想,好生计议,不可草率决定。”

高一功说:“关于你要在洛建都称王的事,我们在得胜寨也听到谣传了,传得很盛。启东几位有何主张?”

闯王说:“献策和林泉都不多谈此事。启东常替我接见那些来求我在洛建都称王的百姓父老,也收到不少表章。他倒是较为热心。”

田见秀和高一功都不明白自成拿的什么主意,对这样重大的事情都不愿贸然说话,所以就将话题转到查抄福王财产的情况上去。自成称赞双喜办事还很细心,也有办法。刚说到这里,双喜来了。双喜先见过了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见秀,然后向闯王禀报了关于查抄乡宦和军粮开支的情况。高一功向双喜笑着问:

“双喜儿,你第一次挑这么重的担子,不感到吃力么?”

双喜笑着回答:“很吃力。今天舅舅一来,我就轻松了。舅舅来扛起大梁,我跟在舅舅身边搬椽子,当小工,事情就做得痛快了。”

高一功很喜欢这个十九岁的后生,拍拍他的肩膀,又笑着说:“我在路上就听说你做事还有办法。破了洛城,要查抄的地方多,东西多,光一个福王府就有多少东西抄!事情一乱,就会使许多金银珠宝和各种值钱的东西落入私人手中,粮食也会随意抛撒。除查抄逆产外,你还要将这些堆积如山的东西运往得胜寨,还要分发赈粮和军粮,分发其他什物。你做得还不错。我很高兴,不替你担心啦。也遇到些困难吧,嗯?”

双喜说:“困难是事情的头绪太多,自己没有经验。从进到洛第一天起,我就决定:一家一家查抄,凡是没有轮到查抄的,一律将东西和粮食封存,派兵看守,等候启封查抄。凡是封存的房屋、宅院,严禁任何人私自进去,违者斩首。这样就避免了铺的摊子多,头绪太乱,容易出错,也不会感到人手不足。”

一功点点头,又问:“你从哪里弄到许多替你抄写、记账的人?”

双喜笑了,说:“二十一日早晨刚破城不久,我就设法找到了邵时信……”

一功忙问:“就是去得胜寨控告福王府罪恶的那个后生?”

双喜说:“就是他。在得胜寨时候我听他说他有个叔伯哥哥名叫邵时昌,在府衙门里当书办。我叫他去找邵时昌来见我,果然邵时昌愿意投顺。邵时昌又替我找了一些能写能算的人,还说出了一些咱们名单上原来没有的殷实富户。我将人员分做三起:一起人专抄粮食,一起人专抄银钱,另一起人专抄贵重东西。每起人由一个总头目率领,称为哨官,出了错惟他是问。每一哨有若干小队,各有正副头目。每一哨配有两名书手、一名监抄头目。这监抄头目要认真督察,要使查抄的银钱和贵重东西点滴归公,不许私藏侵吞,也不许疏忽遗漏。他有事径直向我禀报,不归哨官指挥。粮食也要派人监抄,避免随意抛撒或私自取用。还有……”

高一功忍不住插言说:“好,好。每一哨设一监抄头目,这主意想得很好。”

双喜接着说:“还有,福王的粮食很多,大都是散装在仓库中,有的是装在荧子里,倘若不准备足够的麻包、布袋就没法运走,打开了仓库干瞪眼。所以二十一日下午就开始在全城收集麻包、布袋等物。还怕不够,又差人去新安、偃师和附近各集镇、山寨去尽量收集。福王的金、银、珠宝堆积如山,还有两间大屋子装满铜钱,因为年久,很多钱串儿都朽啦,一动就断。邵时昌向我建议,找来一百多个木匠,日夜赶工做小木箱子。每个小木箱恰好装四十锭元宝,两千两银子,折合一百二十五斤,连皮一百三十斤重,便于用骡马驮运,用二人抬着走山路也方便。装散碎银子、珠宝、铜钱,也用这种小木箱子。另做了一种比这小一半的,专装黄金。他们在洛听得多,见得广,说每年官府往上边解大批钱粮折银子①也是这么办。要不是他们替我出主意,我一时还想不了这么周到。”

①折银子——古代征收田赋,原来只收实物,称为“本”。但因封建经济发展,以及官府储存和运输方便,将征实物改征银子,称为“折”。

高一功听了双喜的这些办法,频频点头,又望着闯王微笑。李自成平日很少当面夸奖过他的养子,这时也含着满意的微笑对高一功说:

“咱们起义以来,从没有破过像洛这样富裕的城池。因为我行辕中没有别的做事老练的人,才不得不叫双喜儿在兵荒马乱中挑这么一副重担。我原来也很替他担心,只是试试看。他能够想到找邵时昌一班人替咱们做事,虚心采纳人家的建议,做得很对。”

高夫人问:“双喜儿,据你眼下估计,咱们在洛得到的粮食、银钱,可以养多少兵?”

双喜低头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没有经验,说不准确。昨天我将已经查抄的和封存起来尚未查抄的粮食合计一下,大约够二十万人—年的消耗。金银珠宝和各种财物,没算在。”

高夫人、高一功和田见秀听了双喜的话,都很高兴。大家认为,如今有粮,有钱,有兵,下一步决定如何走,更须要赶快决定。如今诸事纷繁,闯王的行辕中必须要有一个得力的中军,便同高一功商量一下,吩咐双喜明天上午将所任职事移交给高一功,回到周公庙行辕,在他的身边办事。高一功和田见秀都急于进洛看看,便叫双喜跟他们一起上马出发。高夫人随后也带着几个男女亲兵,去看一看替李岩准备的临时公馆。

第二天,洛城全部大街小巷,到处燃放鞭炮。那些受到闯王义军好处的穷百姓是打心眼儿里庆祝义军的攻破洛、杀掉福王和吕维棋,而那些对闯王的义军心怀不满的人们,也表面上表示庆祝,所以整个洛城都大为热闹起来。城中有三台大戏,一台是豫西梆子,一台是从南来的越调,还有一台是陕西梆子即所谓秦腔,同时开演。此外还有许多杂耍:玩狮子的,玩旱船的,骑驴的,踩高跷的,尽是民间世代流传的、每年元宵节在街上扮演的玩艺儿。今年元宵节洛军情紧急,这些玩艺儿都不许扮演,今天都上街了。往年骑驴的是扮演一个知县带着太太骑驴游街,知县画着白眼窝,倒戴乌纱帽,倒驴,一个跟班的用一个长竹竿挑着一把夜壶,不时将夜壶挑送到他的面前,请“老爷”喝酒,引得观众哈哈大笑。今年,将骑驴的知县换成一个大胖子,倒戴王冠,醉醺醺的,自称福王。那个用夜壶送酒的人改扮成两个太监,一老一少,不断地插科打浑①,逗得观众大笑。义军在今天停止练,各营中杀猪宰羊,一片喜气洋洋。

①插科打诨——古代演戏和演杂耍,扮丑角的人插进去一些滑稽动作(科)和说些有噱头的话(诨),故意逗观众发笑。

中午,红穿紧身战袄,腰挂短剑,保持着女将惯,但外表却是新打扮:凤冠霞帔,百褶大红罗裙,头蒙红绫帕,环佩丁冬。她由戎装打扮的慧英和慧梅左右搀扶,上了花轿。一队骑兵分作两行,打着各种锦旗,缓辔前导;后边跟着一班鼓乐,喇叭和唢呐吹奏着高昂而欢乐的调子,飘向云际。鼓乐后边是红子的亲兵和健妇,一律骑着骏马,都是一样颜,十分威武齐整。紧挨花轿前边,是慧英和慧梅,马头上结着红绫绣球。花轿后又是一队女兵。双喜送亲,带着一队亲兵走在女兵后边。

本来李岩的意思,喜事要办得越不铺张越好。闯王也同意他的主张。但是红子像一般姑一样,把出嫁看成终身大事,希望办得郑重其事,热闹一点,高夫人也主张不可马虎,所以昨晚决定,今天使花轿从周公庙出来后兜个大圈子,从洛南门进城,经过城中心的十字街口,出西门,抬到李岩的临时公馆。

在封建社会,新在上轿前就得掩面痛哭,一直哭到中途方止,表示舍不得自己的父母和家人。红子早已没有了父母,也没有一个家中亲人,但是在上轿时也哭了。她哭,是因为不能不想到她的惨死的父母和一家人,特别是她想着,倘若母亲活着,亲眼看见她的出嫁,亲手替她照料一切,母亲和她将会是多么幸福!她哭,也因为她感激高夫人,替她的终身大事想得周到,安排得妥帖。当花轿进入洛南门以后,她已经止哭了,隔着轿帘的缝儿偷看街景。她想着两年前来洛的情形,那时她率领一班人在此卖艺,受过许多气,被人们看做下贱的绳,而如今坐着花轿,鼓乐前导,轿前和轿后走着威武整齐的骑兵和男女亲兵,那受人欺负侮辱的日子一去不返了。她的心中充满了幸福和舒畅。忽然,她想到风闻闯王将在洛建都称王的传闻,她的心中越发高兴和振奋。她十分盼望闯王在洛扎下根基,夺取明朝江山。她想,倘若闯王以洛为根基,然后出兵扫荡中原,高夫人必然要留在洛,她情愿为保卫洛竭尽全力作战,直到肝脑涂地。她正在心中激动,忽然听见走在最前边的轿夫叫了句:“脚下一枝花!”第二个轿夫跟着说:“看它莫采①它!”背后的轿夫也照样重复这两句。她感到奇怪:什么人把花子扔在路上?现在还是早春,杏花刚刚开过,地上扔的会是什么花子?默想片刻,她恍然想起来从前曾听说过,这句话是轿夫们的切口,最前边的轿夫倘若看见路上有粪便,便用这句吉利话通知后边的伙伴,避免踏在脚上。她想,这一定是刚才别的骑兵或牛车从这里走过,地上留下一泡牛屎或马屎,所以轿夫叫着“脚下一枝花”!她在心中暗暗地笑了。

①采——与“踩”谐音。这一句是双关语。

李岩的临时公馆是一座大户的住宅,今天大门外非常热闹,大批义军将领前来贺喜,战马成,抬送礼物的亲兵往来如织,两班吹鼓手轮番奏乐。从二门到正厅,路中间铺着红毡。当花轿来到时,鼓乐大作,两处挂在树上的万字头鞭炮一齐点燃,响成一片。李岩戎装齐整,腰挂宝剑,披红戴花,从院中迎出。慧英和慧梅早已下马,将轿门两边缝着稀稀的红线扯断,掀开轿帘,搀红子走进大门,在鼓乐鞭炮和许多人的欢叫声中向二门走去。虽然红子在战场上最惊险的时候能够镇静如常,冲锋陷阵的时候不愧是一员勇敢凶猛的女将,但是此刻她却情绪十分紧张,心头怦怦直跳,不敢抬头,不敢看人。

二门的门槛上横放着一个马鞍。这是原始社会掠夺婚姻留下来的风俗痕迹。在中原民间代代相传,谁也不明白它的来源和意义。今天红子也料到她必须在进二门时跨过马鞍,而且她的低垂的眼睛也看见了这个横放的半旧红漆木马鞍,下边还有鞍韂,可是由于在众人的欢呼和拥挤的情况下她的心情过于紧张,脚步有点慌乱,竟然使她这个惯于马上生活的女英雄有一只脚绊着马鞍;倘若不是慧英和慧梅在左右搀扶,她会打个踉跄,引起众人一阵大笑。过了二门,她就走在红毡上了。

在第二进院子中间,稍靠近上房一边,设有一个天地桌①,罩着大红锦绣桌围,上边摆着一只大香炉,烧着檀香。香炉后边放着一个盛满粮食的木斗,上用红纸封着,红纸上放着一面铜镜,又插着一杆秤。这也是上千年传下的古老风俗,据说那秤和铜镜象征着夫妻俩对天明心,公平相待,而斗中的粮食象征着“米面夫妻”,即夫妻要同生活的意思。红子被搀到天地桌前站定。按照男左女右的规矩,李岩站在她的左边。但是她不敢看,首先只是感觉到他在左边,随即又瞄见他的新马靴。在鼓乐声中,有人高声赞礼,她遵循着赞礼的指示同李岩一齐拜天拜地,对面交拜。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木头人儿,听人们怎么摆布她怎么动作,而且总觉着自己笨手笨脚,连行跪拜也忽然非常生疏了。有时,鼓乐声、赞礼声、欢呼声,她几乎都不注意,倒是听见自己的短促的呼吸和环佩丁冬。

①天地桌——封建时代婚礼,新郎和新要在院中同拜天地,使用的桌子叫做天地桌。

拜过天地,红子被搀扶着绕过天地桌向上房走去,突然一阵什么东西扑面向她的头上和身上撒来。她的心中一怔,随即明白这撒来的东西是麩子和红枣①。一股幸福的情绪充满心头,愿意这两样东西多多撒来。果然,人们不断地撒呀撒呀,一直撒到她走进洞房。幸而一块红绫蒙在头上,使那一把一把的红枣和麩子打不着她的脸孔,也打不着她的凤冠。

①麩子和红枣——“麩”谐音“福”,象征夫妻多福。“枣”谐音“早”,象征“早生贵子”。

各位将领的夫人和牛、宋二人的夫人都在宅设宴,男客和送亲人都在前院坐席。酒过三巡,李岩来到宅向各位女宾敬酒。趁此机会,大家拉着新郎和新喝了交杯酒,算是完毕了古人所说的“合卺”之礼。这是自从在得胜寨定亲以来,红子第二次再看见李岩,但是她不好意思细看,羞得满脸通红,低头不语,回避着众人的眼睛。

酒宴虽然在闯王军中算得是丰盛的,但是并不铺张,约莫到未时刚过就起席了。按照一般俗,后宅起席以后,会有许多女客留下不走,晚上还要闹房。但如今是在军中,一切从简,并且高夫人一再嘱咐,红子连日鞍马劳顿,须要让她好生休息,所以起席后不久都陆续走了。高夫人派来护送花轿的女亲兵,以及慧英和慧梅,也同红子的健妇们一起吃了酒席,辞别红子回周公庙去。红子在红霞等照料下卸去凤冠、霞帔,开始用饭。饭后,她坐在洞房休息,忽然想着,按规矩,她明天还要同李岩拜祖宗,拜尊长,还有一天酒宴,俗称“吃面”,第三天要带着新女婿回家去,叫做“回门”。她没有父母,没有家,往哪儿回门?这么一想,在幸福的心头上不免有一点辛酸。但是她立刻决定,到第三天她独自回到高夫人身边去住几天,权当回门,顺便同高夫人商量趁洛已破,拨给她五百匹战马、五百名青年大脚妇女,将健妇营马上成立,日后陆续扩充。

想着很快就要成立健妇营,练成一支女兵,为闯王驰驱沙场,为天下女子扬眉吐气,她的心中充满了兴奋和豪迈情绪。她叫身边的一个健妇将安国夫人梁红玉的宝剑拿来给她,她出宝剑看了又看,心神好像飞到了练兵校场,飞到了沙场。正在这时,红霞走进屋来,小声对她说:

“禀红帅,在前院吃酒席的各位将军、牛举人和宋军师,还有咱们姑爷,都被闯王叫到周公庙议事去了。听说这会议十分重要,十分重要。”

“是商议打仗的事?”红子低声问。

“不是。听说是商议闯王登极的事。”

“啊?登极?!”

“啊,我说错了。是商量把洛改为京城,闯王在这儿先称王,等攻占了北京以后登极。称王还不能算是登极,是吧,红帅?”

子点点头,激动地说:“在洛建都称王也是一件大大的喜事!”随即又问:“为什么不传知我去?”

红霞略想一想,笑着说:“这还不明白?一定是闯王想着你是新子,怕众将领见面后同你开玩笑,所以不请你了。既有姑爷去,还不是同你亲自去差不多一样?”

子用温柔的眼神望了望红霞,微微一笑,但跟着摇摇头,说:“可是,我是闯王帐下一员女将,像这样重要的军事会议,不应该……”

一个亲兵禀报:“双喜小将爷来见!”

“快请!”红子说,同时心中猜想可能闯王有什么重要吩咐。

双喜进来,站在她的面前说:“红姐,马上要在行辕开重要会议。父帅本想请姐姐前去,只是怕姐姐身子太累,又怕姐姐不好意思同大家坐在一起议事,命我来问一问,去不去由姐姐自己斟酌。”

子毫不迟疑地说:“请贤弟回禀闯王,我立刻前去。红霞,帮我赶快把衣服换了。”

双喜一走,红子就脱去了作新子穿的便装绣花袄和百褶罗裙,通身换上了朴素的半新戎衣,洗净脂粉,从头上取下了带有小铃的、一步三摇的金丝凤凰钗和插在鬓上的一枝苏制时样相生海棠,随即将漆黑浓密的堆耸云髻打开,挽成了简单和常见的一窝丝杭州纂,插一根没有雕饰的碧玉簪,然后束一条猩红湖绉首帕;取下腕上的一双翡翠镯,又摘掉两边玲珑嵌珠金耳坠;束紧腰中黄丝综,挂好鲨鱼鞘雌雄剑;提了马鞭,说声“走!”带着红霞等一戎装英武的健妇快步走出。砖铺的雨路上响着一阵轻捷的皮马靴声。想着自己这一去准会出许多将领和李岩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在心中笑着说:

“我呀,哼,我毕竟是红将军,可不是那种娇滴滴不敢抬头、坐在绣房中扭扭捏当新子给人们看的人!”

闯王行辕的议事厅原是庙祝们接待洛官绅的客堂,陈设雅致,今天坐满了前来参加议事的将领。高夫人虽然在全军中地位崇高,极有威望,对一切重大事情都很清楚,但是多年惯,不参加正式的军事会议。

李自成先向大家扼要地说了说破洛以后八天来的情况。他特别说明,赈济饥民方面的事,全由李公子主持,目前已经赈济了二三十万人,对鳏、寡、孤、独、老、弱、病、残的人,额外多给救济;百姓前来投军的十分踊跃,经过认真挑选,到目前已经招收了八九万人,估计可以招收到二十万人。关于张献忠和罗汝才在四川的消息,他也说了。然后他接着说:

“咱们今后的作战方略,在得胜寨时候,我同牛先生、宋军师,还有总哨刘爷和高舅爷商议几次,虽然大体有个谱儿,可是没有完全决定。局势常常在变,所以今天邀集大家在一起商议商议,把大政方针确定下来。在得胜寨过年的时候,李公子来到军中,他建议据宛、洛,扫荡中原,据中原以夺取天下。牛先生和宋军师都赞成这个建议。他们三位有学问,通今博古,说出了很多重要道理。待一会儿,他们会将那些道理说给各位听听。牛先生建议我破了洛以后建立一个新名号,以便号召天下。他也引了许多古人古事,说了许多道理。咱们来到洛这七八天,有许多饥民父老前来行辕,差不多每天都有几起,请求我在洛建都称王。这些穷百姓见我们行事和明朝大大不同,所以才这么热诚拥戴。每天都是牛先生接见他们,还收到不少劝我建都称王的表章。咱们军中将士,也在纷纷议论,这情形你们都清楚。这都是十分重大的事,到底应该怎样决定,请大家各抒己见,好生商议。现在先请李公子、牛先生和军师说说吧。”他转向他们三人,以目示意,含笑等待。

李岩因为明白牛金星在军中是处于“宾师”地位,所以不愿先说话。宋献策原是牛金星介绍来的,所以也处处避兔“僭越”金星的前边。他和李岩都请牛金星一个人代表三人说话。牛金星并不推辞,引古论今,侃侃而谈,先从据宛、洛以收中原,据中原以争天下的道理谈起,接着谈到建立名号,最后谈到请闯王建都洛称王的时机已熟,不可错过,特别强调说河洛民心如何拥戴,不可辜负父老百姓的一片殷望。他说得道理充足,十分动听。他的话一说毕,大家立刻就议论开了。

由于大家是在胜利的形势中怀着振奋的心情前来议事,所以发言十分热烈。有不少将领赞成将李岩和牛金星的建议合在一起,即在洛建都称王,以宛、洛为根本,扫荡中原,然后进一步夺取天下。但也有一部分将领主张赶快去攻占南,将宛、洛两个地区连成一片,准备好同杨嗣昌和其他前来的各路明军在中州会战,等再打几个大胜仗,再商议在洛建都称王的事。又有一些将领主张目前应该乘胜西入潼关,攻破西安,以关中为根本,建都西安。当这后一个意见提出以后,很多人立刻赞成,并且七言八语地补充理由。这是因为,今天参加会议的人,除牛、宋和李岩外,全是陕西人,一则他们对故乡有特殊感情,二则他们都知道西安是最古最久的建都地,也熟闻自古以来人们如何称颂关中是形胜之地,最为适宜建都。在闯王军中,一直保持着起义初期的好传统,在议事时大小将领都自由发表意见,甚至互相争辩。现在这三派意见互不相下,发生争论。经过一阵争论,那清闯王赶快在洛建都称王的主张,得到了较多的人热情赞成。这有两种人:一种人是跟随闯王年月很久,出生人死,一心保闯王打江山,巴不得闯王早日称王称帝。他们还记得,崇侦八年正月间高迎祥率领他们打开凤,那时明朝的力量比义军强大得多,高迎祥就提出要改元为兴武元年①,何况目前明朝如此空虚和衰败,而李闯王的人马是这么众多,百姓是如此拥戴,当然应该赶快在洛建国改元,使全国百姓的耳目一新。另一种人是年纪轻的,如双喜和张鼎这班新被提拔起来的将领,只有一颗对闯王的忠心,经过三个月来的节节胜利,把一切事都看得十分容易,十分简单,好像夺得天下已经是十拿九稳了。不论是拥护李自成立刻在洛建国改元、称王称帝的人,或是赞成李自成立刻西人渲关,在西安建国的人,都或多或少受了“十八子当主神器”这一谶语的影响,认为天意已定,眼前的争论只是洛和西安作为国都的选择。

①兴武元年——崇祯八年正月破风的农民军是一支联合部队,盟主为高迎样,破凤后大书徽号为古元真龙皇帝,改年号为兴武元年,但并未建立政权。吴伟业的《绥寇纪略》叙事不清,冯苏的《见闻随笔》误为张献忠,而朱希祖所藏残抄本《细御寇记》将闯王误为“闯天王”。明末农民起义领袖无“闯天王”称号。

李自成默不做声,倾听大家热烈争论。他注意到,李岩和高一功对大家争议建都洛或西安,以及是否在目前称王的问题,都不表示意见,看他们的神气,分明是另有看法;刘宗敏和田见秀似乎都没有一定主见,很有兴致地听大家争论,但是当将领们询问他们的主张时,他们都说还没有想清楚,还说像这样大事最好在大家商议之后由闯王自己斟酌定夺。闯王也注意到袁宗第和李过都赞成打回关中,以关中为根本,但如果大家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不妨请闯王先在洛称王。发言最热烈的是居于多数的中级将领,他们怀着很快就能够夺取天下的强烈希望,也不认为今后仍会遇到严重挫折,所以多倾向于赞成李自成现在就正式称王。李自成因为红子是第二次参加军事会议,而且是他起义以来的第一员女将,很想听听她发表意见,便用鼓励的笑眼转望着她。众将领明白闯王的心意,赶快停止说话,将眼光集中在她的脸上;像张鼐们一年纪小的将领还对她嘻嘻笑着,催促她赶快说话。红子因为闯王和许多大将以及牛、宋等人在场,不觉脸颊微红,心口怦怦乱跳。她原来也是希望闯王赶快在洛建都称王的,但听了许多将领的争论,思想有些改变,于是她清一下喉咙,慷慨说道:

“像这样大事,我不敢多有主张。我想,闯王是带领穷百姓造反的真英雄,救民水火,众心所归,理应称王。别说称王,日后还要推倒无道明朝,受百姓拥戴坐天下,重整乾坤。不过,是眼下就匆匆忙忙称王好还是再打几个大胜仗以后称王好,请闯王自己斟酌。”

闯王频频点头。刘宗敏等许多人哈哈大笑。李岩听她说的话既是拥戴闯王,却留有回旋余地,暗暗敬佩。宋献策心中认为她出言得体,向李岩瞟了一眼,小声赞道:

“话不多,却甚扼要。果然是难得的巾帼英雄!”

会议进行到黄昏时候,尚未得出一致意见。闯王叫大家暂停争论,吃过晚饭继续再议。晚上的酒席仍然分在周公庙和李岩公馆两个地方,所以李岩必须回公馆去招待客人。他临走时候,闯王拉他到院中一个清静地方,小声问道:

“林泉,今日众人议论纷纷,你却很少说话。你对众人的主张有何看法?”

李岩回答说:“今日意见虽多,都是出于对闯王的一片忠心。我在会上不多说话,是因为忽然想起朱升对朱洪武说的九个字,不免反复思索起来。”

自成问:“朱升是什么人?”

李岩说:“朱升是徽州的一个儒生,很有学问,在元末不肯出仕。朱洪武打下徽州,把他请来,垂询大计。朱升回答了九个字,十分重要。后来朱洪武就按照这九个字去做,果然成了大业。”

“哪九个字?”

“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嗯?”

“这九个字的意思就是:巩固疆土,站稳立脚地;抚慰百姓,奖励农桑以足食足兵;缓称王以避免成为众矢之的。”

李自成边思索边轻轻点头,随即微笑说:“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啦。”

李岩刚走,刘宗敏来找闯王。没有等他开口,闯王问他对下午的争论有什么主见。宗敏笑着回答说:

“问我的主见么?说实在的,李哥,像这些重大事情,我自己并没有一定主见。大家商议之后,你怎么决定都好。我心里倒是想着下一步如何打仗,想着眼下洛的一些紧要事情。”

自成忙问:“你的意思……?”

宗敏说:“我现在追出来,是有两件事向你请示。第一件,咱们已经招收了新兵七八万人,投军的饥民越来越多,估计再过四五天会招到二十万人。多亏福王帮忙,粮切全不发愁。如今补之和汉举两人手下都只留下二百兵不动,其余的都拆散了,派去带新弟兄,小兵升成头目,小头目升成大头目。有的老弟兄,咳,连升三级!现在洛留下的兵没有拆散的只有张鼐带的中军营两千人,李公子的七百人,可是他的七百分成几处,每日照料放赈的事,也不能打仗。倘若最近需要使用兵力,岂不抓瞎?在洛新招来的弟兄,不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全是乌合之众,顶个屁用!你想,这不是十分吃紧的大事么?”

自成说:“是的,捷轩,你提醒得很及时,很好,要立刻拿出办法。”

宗敏接着说:“刘明远的一支人马前几天已经破了灵宝,给潼关方面的官军一点颜看看。原来你派遣他去灵宝一带,是想迷惑陕西、河南的封疆大吏,使他们不清我军攻破永宁后的行踪,不注意我军将攻洛。他现在已经到了陕州和渑池之间,打算进攻渑池。既然洛已经破了,调明远星夜赶来洛怎样?”

自成说:“好,调他星夜赶回,越快越好。”他略微思索一下,又说:“明远手下能够管用的战兵也只有两三千人,还得从得胜寨赶快调人,今晚我们商量。”

晚宴以后,李自成趁着议事尚未开始,往高夫人住的院落走去。这院落原是一家财主的住宅,如今同周公庙的后院打通,连成一气。李自成刚走到高夫人所住的院落的二门口,正好老营的马夫头目王长顺从里出来。王长顺赶快向旁边一闪,叫道:“闯王!”闯王站住了,在老王的脸上打量着,笑着问:

“怎么,喝了不少吧?”

老王感情激动,喃喃地说:“今日咱行辕里祝贺大捷,我不能不喝三杯。刚才夫人差她身边的一个丫环——我忘记名字啦,到马棚把我唤来,让我坐下去,又赏我三杯酒。我是滴酒人唇就变成关爷脸,不过,请闯王放心,我喝不醉的,喝不醉的。”

闯王亲切地说:“天冷,你年纪大,多吃几杯不打紧,只要不吃醉就行。你在咱们老八队有功劳苦劳,大家多敬你几杯也是当然的。”

王长顺凑近一步,越发激动,小声说:“闯王,有一句话我可以问你么?”看见闯王笑着点点头,他声音硬涩地问:“人们说你要在洛建国称王了,真的么?”

闯王笑着问:“你听谁说的?”

“这两三天将士们在下边纷纷议论,刚才又听说今日下午众位将爷就在商议这件大事。”

“你别听别人睛说,不久咱们还要打大仗哩。”

“哎,我呀,我比别人更盼望你早一天建国改元,称王称帝。今天听到这消息,我心中高兴得真想哭一场!可是你这闯王的称号我已经叫惯啦。起初我叫你闯将,后来叫你闯王,已经叫了四五年啦。我喜欢你这个闯王称号,以后不让我再叫你闯王,我心里可有点儿,有点儿……哎,你叫我怎么说呢?”

闯王明白他的意思,连忙说:“王大哥,即令有朝一日我真的称王称帝,你仍然可以称我闯王。咱们原是同乡里,一起义就在一起患难,同生死,别说你以后还叫我闯王,就是你叫我的名字,我也不会怪你。从前在一起患难的老弟兄没有多少啦。”

王长顺的眼眶中滚着热泪说:“闯王,你这几句话说到我的心窝里啦。我跟随你十多年,最知道你待老部下有恩有义。可是我也想啦,一旦你建国改元,称王称帝,我再不会站在你面前称你一声闯王,随便吃哒①。到了那个时节,闯王,即令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马夫,可是我的官职卑小,进不了宫门,再也见不到你同夫人啦。就说有幸你会想起我,把我召进宫去,我还得离很远三跪九叩,俯身在地,连抬起眼睛看看你都不敢。咳!有什么办法呢?自古来皇家礼教森严,一道宫墙把亲生父子的骨肉恩情都隔断了,何况我这个老马夫?可是,闯王,话虽是这般说,我听说你要在洛建国称王,我高兴得流出了眼泪!闯王,你登极吧,称王吧,称帝吧。这是天命,军师献的谶记说得很清楚,为什么不赶快称王呢?我以后能不能随便见你和夫人,那是小事!”

①吃哒——乱说。米脂一带方言。

闯王看见老王有了点醉意,推他一下,说:“长顺,你快去躺躺吧。要不要人扶着你?”

王长顺笑着摇摇头:“我不醉,我不醉,只有一点酒意儿。”他深情地再望了闯王一眼,闪着泪花,脚步蹒跚地走了出去。

高夫人刚送走几位女客,在上房帮女兵们收拾东西,看见闯王进来,忍不住先向闯王问道:“听说你们在商量建都洛和称王的事,真的么?”

闯王问:“谁进来告你说的?”

“你们刚散席,双喜和小鼐子就兴冲冲地跑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随后一功来问我一件事,我问他,他也说正在商议。”

“一功有什么主见?”

“他说他跟补之都认为早了点,别的没说什么。”

李自成很重视“早了点”三个字,看了一眼高夫人的脸上神气也有点沉重,又问:“你的看法呢?”

高夫人淡然一笑,慢慢地说:“将士们出生人死地跟着你,苦了多年,到了今日,破洛,杀福王,百姓归心,人马众多,自然是一个个兴高采烈,盼望你快一点称王称帝。还有一种人,一方面确实拥戴你,另一方面何尝不是等着你称王称帝啦好封官拜爵。可是我想着过早建国称王,外都不好办,心中发愁。”

自成问:“怎么外都不好办?”

高夫人叹口气,说:“我想,你过早地建国称王,敬轩能服气么?曹能服气么?老回回能服气么?革左四营能服气么?时机不到,一称王就立刻四面树敌,明朝也将全力对付我们,这就是外边不好办。咱们军中的老人,都是生死一心,在你面前无话不谈。他们称你闯王,也有时叫你李哥,像玉峰这样年纪稍长的,有时叫你一声自成,都惯了。你一旦称王称帝,他们就得见面跪在地上说话,口称陛下,谁还能像现在这样同你亲如手足,无话不谈?一旦称王,就好像替自己打一堵高墙围起来,也好像把自己悬在空中!这是说过早称王,边不好办。我是个妇道人家,见识短,想到这些地方,心里的疙瘩解不开,所以有点儿发愁。”

闯王点点头,没有做声,加了一件衣服,转身走了。刚走到周公庙的前院中,看见高一功急匆匆迎着他走来,一到面前,将一封粘着两片鸡的书子递给他,同时说:

“李哥,有火急军情塘报!”

李自成接到书信,先看封套正面,认出是辛思忠的笔迹;又看背面,分两行批着四句话,并且加圈。那四句话是:

十万火急,遇站换马;

日夜飞送,迟误者斩!

这四句话是李闯王自己在一个半月之前规定的,等于他的军令,不是十万火急的文书,任何将领不许在文书的封套上批写这四句话。从南地区到洛附近,沿着伏牛山脉东部和熊耳山东部,几百里间的重要市镇和山寨都被他的义军踏平,许多地方都驻有他的打粮和保护交通要道的部队,所以这样的传递文书的办法可以确实执行。但是自从他规定了这个办法以来,今天是他第一次接到批有这四句话的“十万火急”文书,因此他感到十分突然。他迅速出塘报一看,又觉得这一个重大的军情变化并没有出他意料。他向一功问:

“捷轩他们都看了么?”

一功回答:“都看了,只等你来商议。”

自成笑一笑,说:“瞧,马上就热闹起来了。”随即大踏步向议事厅中走去。

议事厅中,众将领都在纷纷议论,看见闯王进入月门,登时鸦雀无声。牛、宋和李岩看见闯王步登台阶,立刻起身,恭立侍候,而武将们有的立刻起立,有的却比较随便。闯王进到屋里坐下,然后大家纷纷落座。他向刘宗敏问:

“对于下午所议的事,还有刚才这封塘报,大家有何看法?”

宗敏说:“对下午所议的事,大家刚才又议了一阵,并无另外新的意见,都说请闯王自己裁决。辛思忠从新野境送来的这封火急塘报,大家才看到,正在议论。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可以多议论的。方略大计,闯王和军师早就有成竹,如何部署兵力,请闯王下令好啦。”

自成转向牛金星和宋献策:“你们二位的主见如何?”

牛金星欠身说:“我同军师之意,认为张敬轩和曹虽有开县之捷,出了四川,但也是疲于奔命,人马所剩无几,除非施展什么绝招,未必马上有大的作为。杨嗣昌率大军追出四川,也是师老兵疲,将帅离心。古人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杨嗣昌之气已经十分衰竭,正是所谓不能穿鲁缟的强之末。况且他督师一年半,糜炯数百万,剿抚之计两败。洛失陷,福王被杀。不要说他今后不能有何作为,恐怕连命也很难保住。因此,我们当前急务,仍是加紧招兵买马,日夜练兵,早定名号,据河洛,下南,扫荡中原,勿失时机。”

李自成转向李岩:“林泉有何高见?”

李岩欠身说:“牛先生与军师的意见甚善。在下愚意,除他们二位所言者外,请闯王速派劲旅南下,攻占南、邓州,使宛洛连成一片,并使杨嗣昌不能自襄北上。汝州为宛、洛交通孔道,亦为由洛东出豫中、豫南必经之路,自古为兵家所必争之地。请闯王另派一支劲旅攻占汝州与叶县,以确保宛、洛通道,并为伏牛山老营一带作屏藩。”

李自成又向全体将领们望了一遍:“你们大家还有什么主张?”

几位大将觉得大家说的意见已经不少了,都默不做声,等候闯王决定。有几个中级将领,年纪最轻的如双喜和张鼐等都不到二十岁,较大的如谷可成和李弥昌等也只有二十三四岁,互相使眼,抗膀子,碰肘弯,希望有一个人站起来代表大家说话。闯王含着和蔼的微笑望着他们,用眼催促他们。最后,他们都望着张鼐,并且有人从背后推他一下。张鼐站起来,口齿清利地说:

“启禀闯王!刚才我们有十来个人在一起嘀咕一阵,大家认为,应该趁眼下杨嗣昌尚未出川,官军被张献忠拖得五零四散,疲惫不堪,河南和陕西官军空虚,请闯王在洛建国称王,号召天下。以后打到西安,再以西安为京城,改称帝号。只要闯王在洛建国称王,据有宛、洛扫荡中原,日后张献忠和罗汝才来到河南,见大势已定,必得向闯王称臣。天无二日,地无二王。倘若张献忠他们有不愿臣服的,一律剿灭。听说当年朱洪武也是这样:他先在南京称王,随即诛灭雄,赶走元顺帝,统一天下。请闯王赶快择吉称王,不要耽搁。我们这班小将,誓忠不二,甘愿粉身碎骨,为闯王打天下,保江山!”说毕,坐下,脸上犹保持着激动神,呼吸急促。

议事厅中寂静下来了。闯王继续面带微笑,默不做声。他满意全体将领对他的一片忠心,也看出来这班年轻小将们因为近来的步步胜利,把事情看得过分容易。过了片刻,他收敛了笑容,说:

“刚才辛思忠从新野境送来了十万火急塘报,说在襄盛传,张献忠在四川开县境一战杀败了总兵猛如虎,毫无阻拦地从夔州境出川,杨嗣昌率领大军在后边尾追。这消息,我看有九成以上可靠。张献忠出川后能有多大作为,杨嗣昌能有多大作为,我们的心中有数。牛先生和军师的看法很是。我们有自己的用兵方略,按照我们的方略去做。古话说,‘因利乘便’,确实是不应该坐失良机。”

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好像还在认真思索。那班年纪较轻的将领,听到“不应该坐失良机”几个字,都等着他接下去就宣布建国称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的面孔。突然,闯王轻轻地咳嗽一声,接着说:

“今日牛先生、宋军师、各位将领,出于对我拥戴之诚,才纷纷提出来建都称王的事。但我仔细想了,目前我的德威不足以服人,称王太早,不惟无益,反而有害。况且宛、洛各州、县也残破不堪,灾民遍地,有些州、县往往人吃人,几十里不见人烟。似此情形,更不宜马上就建都称王。所以这建都称王的事,我决不同意,请大家暂莫议论!”

议事厅中有一阵寂静。许多将领感到失望、吃惊,但也有的将领微微点头。牛金星望望宋献策和几位大将都无意再劝说闯王称王,便站起来说:

“闯王今日建都称王,实为上顺天命,下应民心。但闯王既然如此谦逊,称王事暂缓商议也好。古人在称王称帝之前有称大元帅的,有称大将军的,也都是正式名号。愚意以为,闯王今日可称为大元帅,以便号令雄,但在元帅上要加几个字作为美称。不知此一刍荛之议,闯王可否采纳?”

闯王微笑着转向众将:“你们大家以为如何?”

大家因闯王坚辞称王,所以一齐拥护闯王正式称大元帅。自成见“众议咸同”,便问金星应该在元帅上加什么字样。牛金星早已做了退一步的准备,但他走到桌边,取笔在手,故意凝思片刻,在笺纸上写出一行字,又拉着宋献策斟酌,然后拿着笺纸说道:

“闯王的大元帅称号应加褒美之辞,以示麾下众文武拥戴尊崇之意,犹如臣向帝王上的徽号。刚才学生与军师同斟酌,拟出了八字褒美之辞,连同大元帅三个字是十一个字,就是:‘奉天倡义神圣文武大元帅’。各位如觉褒美不足,请再增加几个字不妨。”

有人说:“没听清,请再念一遍。”

金星又念:“奉天倡义神圣文武大元帅。”他怕众将领不很明白,解释说:“这‘奉天倡义’,大家是都清楚的。‘神圣文武’四字出自《大禹漠》①中的两句话:‘乃圣乃神,乃武乃文。’这两句话是称颂帝尧具备了神圣文武的美德。我们闯王,奉天承运,效法尧、舜,救民于水深火热之中,文足以经邦治世,武足以戡定天下,所以这‘神圣文武’四字加在闯王的称号上十分恰当。”

①《大禹漠》——《尚书》中的一个篇名。

众将领纷纷地称赞牛金星替闯王想出的这几个字的美称极好,还有人在思索再加另外什么字。李自成从金星手中要过来笺纸,提笔勾去了“神圣”二字,抬头望着大家说:

“我无德无能,实在当不起这个美称。不好全辜负大家的诚意,就决定用‘奉天倡义文武大元帅’这个称号吧。但目前百事繁忙,不日还要打仗,暂不向全军宣布这个新的称号。等过了一阵子,军情稍暇,再向全军宣布,开始用这个称号,同时也要建立一些新的军制。至于是不是以宛、洛为根本,今日虽大家各抒所见,但没有商议定局。我自己也有一些想法,另作商量,不必今天就匆匆忙忙决定。”他向红子望望,接着又对众将说:“有一件事儿,是在得胜寨决定的,现在向大家宣布。我军要成立一个健妇营,由红子统带。因为目前战马缺乏,暂时从得胜寨拨给五百匹,另给三十匹骡子驮运东西。日后马匹多时,陆续拨给。我们的童子军屡立战功,已经很驰名。今天又立个健妇营,也是个大大的新鲜事儿,一定会成为一支兵,在战场上建立大功。有人说应该称做子军。可是健妇营这名称是红子才起义时就想好的,所以我决定还用这个名称,也算咱们不忘记红子在豫东率众起义的功劳。”

关于下一步军事行动,因为事属机密,闯王未作别的指示,只叫大家回去速作准备待命。随即他宣布会议完毕,望着众将领从议事厅肃然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