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季节又在变化。

离界岭小学很远的山坡上,阔叶的乔木开始变艳丽了。

那些为数不多的红豆杉,总是独立在山的不同寻常处,用常青的叶冠,将满树的红果衬托得格外亮眼。

已经是十月了,在地势稍低的地方,庄稼仍在漫不经心地生长,一点收获的心情也没有。

那些在墨绿丛林中生发出来的红叶,让张英才想起界岭小学那几张红得不太正常的脸庞。

张英才头一次前往界岭小学时,虽然有万站长陪同,这条路仍然让他觉得神秘莫测。

如今再次走来,往日的神秘已被漫无边际的忧郁所替代。

一路上,山沟里的凉,山脊上的清凉,都没有第二个人与他分享。

张英才觉得奇怪,没有同路的人。

有迎面而来的人也行,然而,从上山开始,这条路就归他一个使用。

这种情景,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对他一去不返的这几年的深刻回应。

不是万站长不肯陪他来,是李芳定了一条不近情理的家规。

看在张英才是丈夫亲外甥的面子上,李芳不再旧事重提。

这一次李芳的表弟又没有分到转正指标,她也不再追究。

关键的问题在于。

李芳在万站长的皮包里发现一双女式皮鞋。

那一天,被调到县教育局工作的张英才因公事回来,本来要见万站长,却只见到李芳。

李芳用有史以来最难看的脸对着他,哪怕他身上带着县教育局的公函也没用。

张英才只好先回家。

张英才关上门,将那份公函放到桌子上。

父亲先看,看完之后连连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做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呀!

母亲后看,看完之后抹着眼泪说,余校长他们总算有出头之日,我家英才也不用愧疚一辈子了。

一直以来,家里的入总在提醒张英才要对余校长他们感恩。

张英才这样做也是为了缓解父亲和母亲多年来心的压力。

张英才不让父亲和母亲往外说。

毕竟这次回来只是将一些有疑问的情况核对一下,正式文件要等情况核实汇总之后再下达。

张英才打听了两天,谁也不清楚万站长去了哪里。

第三天上午,张英才正要再去乡教育站,母亲从外面回来,说听别人说,这几天李芳总在细张家寨躲躲闪闪,只怕是听到什么闲话,想找人家的麻烦。

张英才懂得母亲的意思,二话没说就往细张家寨赶。

刚走进村子,就听到蓝小梅家里传来叫骂声。

张英才冲进屋子,看到万站长伸出双手将蓝小梅护在身后,自己脸上却被李芳抓出几道血痕。

“哪有你这样当外甥的,余校长让你捎皮鞋给蓝小梅,你却往我包里塞!这下子好了,舅舅是越说越黑,你来与舅说明白吧!”

舅舅劈头盖脸一顿骂,张英才全听到心里去了。

他走上前去,想将舅舅推开,却又害怕李芳那虽然白嫩,却锋利无比的十指。

只好顺着万站长的话现编现说。

张英才说皮鞋是余校长在省城买的,本来想给王小兰,不料码子小了,王小兰不能穿。

又想送给成菊,那个女人也是大脚穿不了。

后来,余校长的儿子余志提醒说,蓝小梅曾给他做了一双布鞋。

余校长才决定将这双送不出去的皮鞋送给蓝小梅。

事后,张英才听说他凭空虚构的这些事,居然全是真的,也忍不住啧啧称奇。

那天他进门之前,万站长已如此说过一遍,见张英才的说法相同,李芳的火气才消退下来。

因为太愤怒,李芳的思绪全部集中在皮鞋上。

皮鞋的来龙去脉弄清楚后,她规定,从即日起,以公路为界,万站长不许往北边去,北边的几所学校交给教育站的黄会计管,他自己只能管公路南边的几所学校。

后来有空说起这段有惊无险的事,万站长还心有余悸地叹息,危难之时,还是血缘关系最靠得住。

与万站长见面后,张英才将核实后的情况带回县里。

等他再次回到乡教育站时,相关红头文件已经揣在怀里了。

这些红头文件让万站长忘了近来所有的不快。

万站长很想亲自去界岭宣布这条喜讯。

但一方面由于李芳立了家规,不好马上违反,另一方面,全乡十几所小学,他和黄会计两个人全部跑一遍,最快也得两天。

因此,万站长觉得,让张英才跑一趟界岭小学,是最理想的选择。

自从转为公办教师。

张英才就没有回过界岭小学。

万站长问过原因,张英才说,自己走得很不光彩,如果只是回去叙旧,无论对他自己,还是对余校长他们,都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机会。

暑假期间县教育局调人员组成一个专门处理民办教师问题的办公室,万站长力荐张英才,也是考虑到,唯有余校长他们转为公办教师,张英才心里的郁结才能最终化解。

万站长觉得,对于张英才来说,再也没有比送红头文件上山去更好的机会了。

张英才当然没有异议。

一个人在山里走路,即便是刻意控制速度,也只能维持很短一段时间,稍不注意,步伐就自动加快了。

想消磨时间,除非停下来,找个石头坐下,或者找块草地躺下。

一阵清风从头顶上吹过,隐隐约约地落下一些笛声。

张英才心里一动,紧走几步越过山脊,果然看到山腰上的界岭小学正在举行降旗仪式。

让张英才意想不到的是,记忆中一切还是那样清晰,真实的学校已如此破败,屋顶上的黑瓦大部分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全是枯黄的茅草。

因为父亲的责骂,每年正月初二,如果没有落雪,张英才都要来界岭小学拜年。

实际上,张英才从未越过这道山脊。

唯有今年的正月初二,他真的走上这山脊,看见了久违的界岭小学,还有正在水泥球台上打乒乓球的孙四海和余志。

那时候,他还觉得一切如初,想不到变化来得如此之快。

虽然听万站长说过,界岭小学在雷中毁了一间教室,亲眼看到后,张英才还是十分吃惊。

越过山脊的那一步有些沉重,之后是下山路,走起来轻松多了。

山路拐到界岭小学背后的山坡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撑着教室山墙和后墙的每一根圆木。

路边的树林里出现一个女人,是蓝小梅在那里呆坐着。

张英才叫了一声。

蓝小梅回过头来,见是张英才,就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走累了,想休息一会儿再下去。

蓝小梅一定是被心里的话憋坏了,第二句话就说李芳上她家胡闹,弄得她天天做噩梦,眼睛一闭,就看见李芳穿着一双大皮靴,追赶着要踢人。

睡不好。

别说爬山,就是走平路也会累坏人。

蓝小梅说:“余校长真是太奇怪了,无缘无故送皮鞋给我,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张英才说:“余校长只奇不怪,他要送皮鞋给你。肯定是有道理的。”

蓝小梅说:“我是想当面把这皮鞋还给他。”

张英才说:“还给他有什么用,他家里又没有能穿女式皮鞋的脚。”

蓝小梅说:“你那个舅,也太霸道了。我和你舅舅年轻时的那点事,她也要倒回去管。若不是你救场,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呀!”

张英才说:“莫说舅,当初舅舅让我到界岭,将蓝飞留在中心小学,我也吃过醋。”

蓝小梅说:“你舅舅和舅,一个心肠比脑子好,一个脑子比心肠好,所以才会出现好心办坏事的情况。”

张英才说:“会不会还有坏心办好事的情况呢?”

这话本无所指,却让蓝小梅脸红起来。

她将头一低,站起来往界岭小学走去。

张英才仔细一想,也觉得自己这话似乎在说,李芳上细张家寨胡闹,反而会成全蓝小梅。

蓝小梅神情紧张的样子,反而让近乡情怯的张英才平静了。

蓝小梅不再说话,拎着一只小提包在前面走走停停,刚在场上露面,几个在余校长家寄宿的学生便欢呼雀跃地跑过来。

他们不认识张英才,拼命地往蓝小梅怀里钻。

蓝小梅像挑西瓜那样,一边着他们的小脑袋,一边要他们报告余校长,有贵客来了。

学生们还没跑到门口,余校长就听到动静了,他快步走向张英才,还大声叫道:“孙老师,快出来。看看谁来了!”

孙四海拿着笛子在门口露面后,愣了一下。

张英才过去,他俩握手时,只是相互笑一笑,什么话也没说。

几个大孩子腼腆地走过来,很礼貌地叫了声:“张老师!”

张英才没料到自己还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

孩子们很高兴,余校长当然更高兴,孙四海也笑了笑,并且说,张英才这样子,天生就应该当老师。

张英才也笑着说,民办教师的最大特点是将学生当成自己的孩子来教,自己也算是民办教师出身,哪能记不住自己的孩子呢?

见他们老是站在场上说话,蓝小梅在一旁小声提醒。

要他们进屋去谈。

余校长这才想起还没同蓝小梅打招呼,就问:“你怎么来了?”

蓝小梅有点娇嗔地小声回敬一句:“都是你做的好事!”

余校长知道她话里有话,有点心虚地转向张英才。

张英才正在问孙四海,学校的房子怎么破成这种样子。

孙四海指着旗杆下的那块大石头,将经过说了一遍。

随着孙四海的话,大家一齐走到旗杆下。

石头实在是太大了,有成脯那么高。

余校长说,大石头若是再多打一个滚,山下衬子里的人就遭殃了。

张英才走到六年级的教室里,虽然重新摆上了课桌,被石头砸出来的大坑也用沙土回填过,留下来的痕迹依然使人惊心动魄。

蓝小梅先惊呼起来。

如果正赶上老师和学生全在教室里,可就太惨了。

孙四海告诉她,巨石滚下来时,首先砸中了教室的讲台。

将一张三尺高的桌子砸进地垦。

孙四海说,余校长、邓有米、他自己、张英才、夏雨、骆雪,最后是蓝飞,这些老师都在这张讲台后面站过,别人都没有事,蓝飞一来就出这种怪事。

蓝小梅惊魂不定地嘟哝,这么大的事情,蓝飞回家后,竟然只字不提。

最让张英才难过的是用来挡风雨的那些茅草,这已经不是学校,而是看护山货的草房子。

余校长他们也叹气,一间教室被砸,别的教室跟着受到牵连,小雨小漏,大雨大漏,旧瓦全碎了,又没有钱换新瓦,只好盖上茅草顶着。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邓有米在外面响亮地叫着张英才。

几句客气话说过,邓有米就说,看张英才的样子像是有喜事,若是公事他就不猜了,若是私事,肯定是送喜帖,请他们去喝结婚喜酒。

张英才笑着回答:“我是带着私人感情来办公事。”

邓有米说:“千万别对我们说,你舅舅又给了一个转正指标。那样的话,又不晓得会便宜谁!我们三个是界岭的刘关张,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么一起转正,要么一起不转正。你要是有办法就将我们三个一起转为公办教师,等你结婚时,我送你一台大彩电。”

张英才伸出手要与邓有米拉钩。

邓有米想也不想就将手指弯着迎了上去。

邓有米还说:“就算让你腐败一次,也心甘情愿。”

张英才狡黠地笑了一下,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封信递给邓有米。

邓有米打开一看,开头一句竟然是表达男女私情的话,便连忙还了回去。

邓有米说:“私人信件不能随便看。”

张英才开心地说:“让你看信,就等于告诉你,早点将大彩电准备好,免得到时候不是没有现钱,就是没有现货。”

张英才将信放回提包后,重新取出一只信封交给余校长。

余校长不肯接,说自己是无妇之夫,开不起这样的玩笑。

邓有米伸手想接,张英才却说,这是公事,必须由余校长先看。

余校长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封,取出里面的红头文件。

只看了一眼文件头,眼睛就放出异样的光彩来。

余校长看了一遍后,什么也没说,用双手递给邓有米。

邓有米与之相反,越看眼睛越细,直到眯成了条缝,将文件交给孙四海时,两只手还在发抖。

孙四海看完了,却冷笑一声说,界岭的天上只会掉大石头,想让它掉馅饼,就算活十辈子也修炼不出那样的福气。

“真的像《红楼梦》所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我与万站长说过,界岭小学的情况格外不同,这么大的事让他来宣布才合适。万站长非让我来,是因为我与你们几位关系非同一般,即使是叫一声恩师也不为过。而且,如果你们几位不能转为公办教师。我这一生就会活得不踏实。”

听张英才这样说,蓝小梅从孙四海手里拿过文件,越看越惊喜。

“我说过嘛,将七十二行中的好人全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七十三行的民办教师。看起来政府也开始欣赏民办教师了,所以才下这样的文件,将全中国的民办教师全部转为公办教师。这不叫苍天开眼,是余校长你们终于感天动地了!”

孙四海要过文件,重新看了一遍,然后交给邓有米。

邓有米将文件重新看了一遍,又还给余校长。

余校长双手捧着红头文件,却怎么也看不清楚。

蓝小梅说:“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就在场上决定了?”

说话时,她轻轻地拉了拉余校长的衣襟。

余校长喉咙里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有话说不出来,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家。

余校长在前面走,其余的人都跟着他。

走在最后的蓝小梅一只脚跨进门,又犹豫地退了出来,并将门掩上。

黄昏时节,掩上门的屋子里已经很暗了。

余校长站在堂屋正中,大家都不说话。

一只松鼠不知从哪里钻进来,探头探脑之后,居然蹿上桌子。

余校长轻叹一声,松鼠像离弦之箭一样顺原路逃跑了。

“张老师,这是真的吗?”

“若有半点不实,就让那块大石头压死我!”

“我们可是被骗苦了。”

“只有比畜生都不如的人,才会再骗你们!”

话音未落,张英才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泣几声后,忽然对着空中大吼。

余校长双手掩面,任凭积蓄二十多年的泪水沿着指缝无声无息地倾泻出来。

也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忽然听到场上有歌声在响。

余校长他们赶紧到后门外,将顺着竹涧流下来的泉水,浇了几把到自己的脸上,这才打开屋门。

场上,寄宿的学生在蓝小梅的指挥下,正在放声齐唱《我们的生活充满光》。

见到孙四海出来了,蓝小梅叫他给学生们伴奏。

孙四海回屋拿出笛子,笛膜,就吹了起来。

蓝小梅又要余校长他们同学生们一起唱。

余校长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唱了。

一益还未唱罢,蓝小梅就叫起来,要他们在心里想着刚刚得到的喜讯。

不要再将这首歌唱得无比忧伤。

余校长他们试了几次,还是不行,唱不了两句,又惯地回到从前那种唱法。

蓝小梅无奈地笑了笑,说他们天生是苦命,该快乐的时候也快乐不起来。

蓝小梅不勉强,让他们站在一旁欣赏学生们的歌唱。

他们发现,蓝小梅打拍子的样子很好看。

一问,原来蓝小梅也当过民办教师,若不是后来蓝飞的父亲患癌症,她不得不回家照料,这次政府的好政策,她也有资格享受。

蓝小梅提议,这天晚上大家都在余校长家吃饭。

邓有米带头叫好,还将成菊叫来了。

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正在开心。

孙四海又忧伤起来。

连蓝小梅都知道这是为什么,正在安慰他,门外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么热闹。是不是余校长有大喜了!”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王小兰,让孙四海大吃一惊。

原来是蓝小梅空去了叶碧秋的小姨家,让她找个借口,将王小兰叫来一起高兴。

孙四海说:“蓝小梅很像这个大家庭的嫂子啊。”

成菊马上接过话说:“对,我当二姐,王小兰就当三妹好了。”

余校长怕蓝小梅生气,连忙把话岔开,他说,凡事总会有些预兆,昨天夜里梦见新来的学生们在教室弹凤凰琴。

醒来后,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只凤凰琴早就送给张英才老师了,后来的学生连见都没见过。

怎么会弹哩!

原来是应在张英才老师带来的给所有民办教师转正的政策。

王小兰说,昨天夜里自己也做了一个弹凤凰琴的梦,只不过弹琴的人是余校长。

王小兰边说边朝成菊使眼

成菊会心地说,昨天夜里她在梦中笑醒了。

她还要邓有米作证。

邓有米煞有介事地证明,妻子确实在梦里笑出声来。

成菊又说,之所以笑,是因为看到余校长在一棵桃花树下弹着凤凰琴,每弹一下,树上的花瓣,就像雪一样往下飘。

两个女人一起问蓝小梅,如何解这个梦。

蓝小梅心里有数,却故意说成是余校长在怀念妻。

王小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拍着巴掌说,大嫂到底是大嫂,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是一语中的。

琴就是情。

凤凰琴,即是男女之情。

看来,要不了多久,余校长就要请大家喝喜酒,庆祝老树新花,二度梅香。

蓝小梅乱了方寸,明知对方是在暗指自己,又不能不说话。

她问:“余校长的新花是什么样子?”

王小兰说:“什么样子我不清楚,只晓得是三十六码的!”

大家笑得正开心,叶碧秋的小姨打着手电筒进来了。

王小兰一看时间,比原先约好的超出了半小时。

王小兰一走,大家也就散了。

成菊问蓝小梅,要不要上她家去睡。

蓝小梅说不用了,先前蓝飞在这里时,她都是同寄宿的女生一起睡,已经惯了。

至于张英才,余志没有回来,他可以睡余志的床。

临走时,成菊贴着蓝小梅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将蓝小梅弄得满脸通红。

男人们显然明白那话里的容,都将目光移到余校长身上。

余校长不敢在屋里停留,赶紧到厨房去给客人烧洗澡水。

洗澡水烧好了后,张英才先去用。

屋里只剩下余校长和蓝小梅。

两个人隔着桌子相对而坐。

蓝小梅感叹,现在想来,蓝飞来界岭工作一阵子,真的是太好了。

只可惜蓝飞悟差,还没得到余校长他们的真传,就当了逃兵。

其实,人一生,吃也吃不了多少,穿也穿不了多少,用也用不了多少。

要说享福,也就是有事做,累不着;有饭吃,饿不着;有衣穿,羞不着。

再想得到太多,就是作孽。

蓝小梅说来说去,总也离不开蓝飞,她说,蓝飞至少是半个男苕,年纪轻轻的,急于转正,不择手段,如果能耐心等到这一次,那八辈子也还不清的良心债也就不用背了。

蓝小梅不停地说话,根本不让余校长开口。

余校长明白她的心思,只是默默地听着。

蓝小梅突然问了他一句:“好不容易盼到能转正了,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余校长说:“在没看到细则之前,什么也不敢想。”

蓝小梅叹了一口气:“你呀,悲观了二十年,听到再好的消息也不会笑。要是像你这样,我一个女人家的,还要养孩子。不如找个深水塘跳下去算了。”

余校长说:“从最高一级制定政策的人,到最低一级的民办教师,中间隔得太远。只要哪一环脱节,问题就来了。”

蓝小梅说:“这么大字的红头文件。哪能设局骗你这个老实人!你就好好想想往后的好日子如何过吧。真像你说的那样悲观,转不了正,我替你负责。”

余校长说:“其实也没多少好想的,万一有这样好的运气,还是要待在界岭,继续教教孩子们读书。”

张英才洗完澡,就轮到余校长了。

蓝小梅是女人,最后洗澡,这是界岭的规矩。

蓝小梅洗澡时,张英才本来已经上床了,又披着衣服出来,问余校长:“蓝姨是来找你的吧?”

余校长从没问过,当然不清楚。

张英才说:“依我看,蓝小梅已经上你了。”

余校长说:“人家可能是来还皮鞋的。”

说着,余校长指了指蓝小梅随身带来的提包,鼓鼓囊囊的样子,很像塞着一双皮鞋。

张英才诡笑一下,上前打开一看,果然是那双皮鞋。

虽然猜中了,余校长难免失望。

张英才却说:“蓝小梅若是真想不要这双皮鞋,完全可以托我带来,用不着跑这么远的路。再说,像她这样的女人,哪会当面将事情做绝哩!”

余校长也觉得这话有道理,便转移话题,说曾在县车站看到张英才被一个漂亮女孩子接走。

张英才承认,那就是他的女朋友,也是在省里读书回来的,如今在县文化馆搞舞美设计。

张英才告诉余校长,当初那句作为上联的“时时刻刻等你来敲门”,就是这个叫姚燕的女孩写给自己的。

那时候,因为对刚刚萌芽的情没把握。

心才像疯了一样。

渴望能去省城,天天与姚燕在一起。

张英才要余校长想想自己的事:“实在不好在蓝小梅面前开口,我可以帮你。”

余校长说:“你敢帮这个忙。小心万站长打断你的。”

张英才说:“情之事要两情相悦,一厢情愿是成不了的。那天李芳到细张家寨胡闹,我总算看清楚了,舅舅不过是蓝小梅稍微有点特殊的普通朋友。”

这时,蓝小梅在厨房里说话了:“你们两个还在说话呀,早点睡吧!”

张英才应了一声,小声对余校长说:“听到没有,这口气是女当家的吩咐男当家的。我去睡了,你就在这里等她吧!”

余校长说:“为什么要我等,你不等?”

张英才笑起来:“余校长多年不近女,都忘了,女人洗完澡,是不会再穿外套的。”

余校长慌了,连忙说:“我也去睡。”

余校长钻到卧室里,却没有往被窝里钻,坐在床边,听着外面的各种动静,他明白那是蓝小梅在收拾屋子。

很多年前,明芬也是这样,洗过澡后,穿着短衫短,将屋子重新收拾一遍。

那时的女人格外妩媚动人。

余校长天天晚上都等不到明芬将家务事做完,就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有一次,欢之后才发现,明芬手上抹布还没有放下。

两人你笑我,我笑你,嬉闹一阵,又冲动地搂在一起。

事后,明芬一边叫头晕,一边又说这是他俩得最深的一次。

那次,明芬怀了。

余校长觉得心里憋得慌,拼命地想,如果明芬还活着,遇上这么好的政策,夫妻俩都转为公办教师,过几年儿子余志如愿考上大学,是多么美满。

想了一阵,忽然发现外屋灯还亮着,却没有动静。

余校长走到门后,透过门缝看到蓝小梅蹲在地上,一只手伸到提包里,像是想取什么东西,又犹豫不决。

她果然是穿着贴身的短衫短,半截腰身同样露在外。

余校长悄然退后,不敢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