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回延津记 9

曹青娥去世三个月,牛香结婚了。牛香年轻时在镇上卖酱油,后来在镇上卖杂货;后来嫌镇上闷,来到县城,在十字街头百货楼里租了一个摊位卖丝袜。丝袜卖了八年了。丝袜有长筒袜,也有短筒袜;除了卖丝袜,还卖丝。除了卖丝袜丝,也卖打火机、手电筒、钥匙链、指甲钳、手机套、保温杯等杂货。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小蒋的老婆赵欣婷,也在同一座百货楼卖皮鞋。赵欣婷的摊位在一楼,牛香的摊位在二楼。小蒋和庞丽娜没出事之前,牛香和赵欣婷见面说话;小蒋和庞丽娜出事之后,两人见面就不说话了。牛香二十年前谈恋时,喝过农,落下歪脖和打嗝的病。打嗝打了二十年,去年学会了烟;每天吸烟,倒把打嗝的病给治住了。不过脖子还有些歪。正因为脖歪,走起路来,故意把脖子挺直,一晃一晃,像个走头的鹅。

香找的丈夫叫宋解放。宋解放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今年已经五十六岁,去年死了老婆。宋解放比牛香大十四岁。如宋解放没结过婚,两人相差十四岁不算多;但宋解放有过老婆,两个儿子都已娶妻生子,有儿孙辈顶着,就显得比牛香大许多。宋解放年轻时在四川当过兵,从四川复员后,就在沁源县城酒厂看大门,一直看了三十年。宋解放人瘦,但脸盘子大,国字形;脸大嘴也大,却不大说话。不大说话不是不说话,而是嘴笨,有话说不出来。一天遇到十件事,九件事能不说就不说,按照事情的理儿去做就是了;剩下一件事不是一个理儿,而是仨理儿,挑理儿的时候,不得不说;或者这件事不是做的事,干脆是说的事;这时宋解放就为难了。脸憋得通红,说不出话来。憋了半天,第一句话往往是:

“从何说起呢……”

或者:

“我心里明白……”

宋解放头一个老婆叫老朱,在县城北关卖火烧。除了卖火烧,也卖馒头、花卷、包子和肉夹馍。老朱是个胖子,鲶鱼嘴,能说会道;人一胖,说话声音就高;老朱脾气又暴,得理不让人,宋解放在家里做不了主。别人遇事做不得主会心里憋气,宋解放做不得主正中下怀,可以不用说话。家里大到要盖房子,两个儿子娶媳妇,小到家里要买个坛子腌鸭蛋,买啥样的坛子,鸭蛋腌多少个,全由老朱做主。有时老朱遇到一件事,实在拿不定主意,找宋解放商量,宋解放脸憋得通红:

“从何说起呢……”

或者:

“老朱,你说呢?”

老朱就自己在那里想,码放事情;码放一段,又问宋解放;宋解放又说:

“老朱,你说呢?”

老朱又自己码放。几个“你说呢”下来,事情虽然码放清楚了,老朱也急了:

“我前世造的什么孽,摊上这么个无用的东西。”

或者:

“我一辈子不是跟你过,是跟我自己过。”

宋解放笑笑,也不说什么,该干啥干啥。宋解放虽然不会说话,但一个人在酒厂看大门时,嘴里哼小曲儿。宋解放以为这种不心的日子会过一辈子,没想到两个儿子娶了媳妇之后,世界发生了变化。老朱以为自己在家里会做一辈子主,谁知两个儿媳先后进门之后,皆不像宋解放,像老朱,嘴皆能说。三个能说的人在一起,遇到事情,没有一个人问另一个人“你说呢”,皆是“我说”该怎么样。一年不到,大儿媳跟二儿媳不说话,两个儿媳皆跟老朱不说话。老朱在家里做了半辈子主,突然无处说话,说话也无人听,老朱气病了。老朱在沁源县城北关公路旁搭了一间棚子,在这里卖了一辈子火烧;看老朱病了,两个儿媳自作主张,要替老朱做生意。为争这个棚子,两人又打了起来。二儿媳把大儿媳的鼻梁打折了,大儿媳咬下二儿媳半只耳朵。从北关打到家里,两个儿子也上了手。这边架还没打完,老朱在屋里上了吊。等老宋发现的时候,老朱的舌头已经吐了出来。从房梁上卸下来的时候,嘴里还有气;送到医院抢救,已经咽气了。老朱死后,宋解放张着大嘴哭了一场;丧事过去,仍去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只是从此不再哼小曲儿了。人劝他:

“老宋,想开点,老朱挟制了你一辈子,她死了,你也解放了。”

宋解放憋了半天,叹了口气:

“从何说起呢……”

香没嫁宋解放之前,牛国就认识宋解放。曹青娥去世之后,牛国为了带女儿百慧,不再去沧州或别的地方,就留在沁源;因百慧该上学了,为了让百慧在城里上学,牛国把百慧接到县城,住在县城南关租的房子里。牛国将过去的卡车修好,清早送百慧去上学,然后将卡车开到车站。等着拉些零活。但他只拉白天,不拉晚上;晚上他还要去学校接百慧,回到家给百慧做饭,张罗百慧睡觉。百慧倒说牛国做的饭,比曹青娥做的饭好吃;最吃牛国做的鱼。牛国有时也去县城东街酒厂给人拉酒,在酒厂门口常常碰到宋解放。过去就觉得他是个宋解放,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成为自己的姐夫。

香和宋解放的婚事,是牛香的中学同学胡美丽撮合的。胡美丽在县城南街当裁缝。宋解放是胡美丽的表哥。牛香与宋解放头一回见面,就在胡美丽家。这天宋解放先到,胡美丽对宋解放说:

“哥,今天是谈对象,你不要再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了。”

宋解放脸憋得通红:

“我心里明白。”

待牛香来了,牛香还没说话,宋解放忽地站起来,像三十多年前当兵时一样,啪的一个立正,仰着脸说:

“我叫宋解放,今年五十六岁,在县城东街酒厂看大门,上无父母,下有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和两个小孙女,我说完了,该你了。”

香和胡美丽一愣,接着两人弯腰笑起来,牛香的眼泪都笑出来了。事后牛香说,几十年了,没笑得这么痛快过。两个月后,牛香决定和宋解放结婚。听说姐要和宋解放结婚,牛国倒有些吃惊。牛香结婚的前五天是清明节,牛香和牛国结伴回牛家庄给曹青娥扫墓。路上两人没说什么。回到牛家庄,白天与牛江牛河去坟上扫墓,大家也没说什么。晚上吃过饭,牛香没跟大哥牛江说什么,没跟三弟牛河说什么,单把牛国叫到院后沁河边,要说自己的婚事。河边有几百棵大柳树,月牙挂在西边天上。姐弟俩肩并肩坐在河边。河水在他们脚下静静流着。曹青娥活着的时候,曾对牛国说,当年她和爸牛书道的婚事,就是五十多年前她爹老曹,她爹的朋友、牛家庄的老韩,襄垣县温庄做酒的小温,在这河边商议的。牛国小的时候,爸不亲他,亲大哥牛江;也不亲他,亲弟弟牛河;剩下牛国没人亲,姐牛香比他大八岁,姐亲他。他从小是拉着姐的衣襟长大的。长大之后,他有心里话不跟爸说,跟姐说。当年他去当兵,就是跟姐商量的。后来各自又大了,各人有各自的事,在一起说心里话就少了。现在姐要结婚了,姐像换了一个人,或像回到了前些年,有话要跟牛国说。牛香:

“姐要结婚了,心里乱得很。”

国没有说话。牛香:

“爸都死了,没人商量。”

国没有说话。牛香:

“真不想嫁给他。”

国:

“嫌老宋岁数大?”

香叹口气:

“姐也这把年龄了,还能找着年轻的吗?”

国:

“嫌老宋憨,不会说话?”

香:

“也不主要。”

国:

“嫌他长得难看,是国字脸?”

国知道姐在世上最讨厌国字脸的人。二十多年前,牛香谈的第一个对象,那个邮递员小张,就是国字脸。宋解放不但是国字脸,皮还糙。牛香摇摇头:

“我现在已经不烦国字脸了。”

又感叹:

“姐已经老了。”

国看姐,姐确实老了,眼角堆满了皱纹,脸上的肉往下嘟噜着;这些年一个人过的,虽是一中年妇女,却已露出老相;姐在别人面前挺脖子,在牛国面前不挺脖子,头歪在肩膀上。牛国心里一酸。这些年他光顾应付自己的糟心事了,从来没有关心过姐。牛国说:

“姐,你不老,你挺漂亮的。”

香拉着牛国的手:

“给你说实话。姐现在结婚,不是为了结婚,就是想找一个人说话。姐都四十二了,整天一个人,憋死我了。”

又说:

“就老宋那岁数,那德,全县城都知道,我也不在乎了,我就怕我找了老宋,你们笑话我。”

国:

“姐,你情况再坏,坏不过我,我戴着绿帽子,也活了七八年。姐,你笑话我吗?”

香摇摇头。牛国对姐跟宋解放结婚,也有些担心;但他担心的跟姐不一样,他担心的不是别人笑话,也不是宋解放,而是宋解放的两个儿媳。她俩已经死过宋解放的老婆。他担心姐嫁过去,会受委屈。但他没跟姐说这些,说:

“姐,你跟老宋结婚吧,我们不笑话你。”

香:

“我恨死二十年前那个送信的了,他害了我一辈子。”

接着眼中涌出了泪,把头歪在牛国肩上。这话牛国听起来有些耳熟。突然想起,前年庞丽娜出事时,本来是与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出的事,最后咬牙恨的,却是马小柱。在牛国之前,庞丽娜与马小柱谈过恋;后来马小柱去北京上大学,把她给甩了。牛国当时正在气头上,没理庞丽娜:现在听姐又说这种话,他也没言语。姐弟俩看着河对岸黑黢黢的山,山后边还是山;姐靠在牛国肩头睡着了。

香嫁给宋解放之后,牛国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宋解放的两个儿媳死了宋解放头一个老婆,但没有着牛香。没有着牛香并不是牛香与她们处得好,或她们不香,或牛香反过头着了她们,而是牛香还没与她们打交道,就与她们一刀两断。跟她们不是“从何说起”,不是“你说呢”,也不是“我说”,而是干脆不说。结婚第二天,牛香就宋解放与两个儿子断绝来往。宋解放吃了一惊,说:

“无缘无故,父子就断了来往,从何说起呢?”

香:

“怎么无缘无故?他们的媳妇都是杀人犯。”

宋解放明白了牛香的意思,还有些犹豫:

“总得等个茬口吧?”

香:

“你等得,我等不得;要么你跟他们断了来往,要么你还跟他们过,我们去法院离婚。”

宋解放哭笑不得:

“刚结婚一天……”

又说:

“你刚进门就跟他们断了来往,人家不说我,也会说你。”

香:

“我不怕担这个恶名。现在断了来往,恶名还小;等闹出事来,恶名就大了。”

这时宋解放觉出牛香的厉害。甚至比第一个老婆老朱还厉害。老朱遇到拿不定主意的时候,还跟宋解放商量;虽然商量也是白商量,最后还是老朱做主。但起码有个商量的过程;现在牛香商量也不商量,一个人做出决定,让宋解放去执行,宋解放一下回不过神来。但牛香说得出就做得来,看宋解放在那里犹豫,从屉拿出结婚证,穿上外套,就拉宋解放去法院离婚。宋解放抖着手:

“真是从何说起呢……”

因害怕离婚,只好与两个儿子家断了来往。说是断了来往,其实没断,只是来往时不让牛香知道。牛香也睁只眼闭只眼,佯装不知;但牛香与老宋儿子两家,彻底断了来往。这时牛国也觉出姐的厉害。遇到大事,姐比牛国有主张;事情从根上起,就掰了要出的横权。如自己像姐,也不至于混到今天这种地步。宋解放比牛香大十四岁,但从结婚第一天起,牛香支使起宋解放,像支使一个孩子。牛香做姑时手脚勤快,嫁了宋解放,开始横草不拈,竖草不拿。宋解放在家里啥活都干,给牛香洗衣服、擦皮鞋、做饭。饭做得不好吃,牛香还摔碗。就像前几年庞丽娜没出事时,牛国求着庞丽娜,给庞丽娜做鱼的时候。宋解放与牛国的区别是,当时牛国是不得已而为之,宋解放干起这些,却干得心甘情愿。牛香嫁宋解放一个月,明显胖了,脸也滋润许多,甚至脖子也显不出歪了。两人在家里,宋解放说话之前,先看牛香的脸;牛香说话,脸不对着宋解放,对着墙。一次牛香宋解放牛国三人结伴回牛家庄。牛国骑一辆自行车,宋解放骑一辆自行车,载着牛香。从县城出发时天气还好,走到半路下起了小雨。宋解放和牛香都穿着夹克,牛国出门时只穿了一件背心,凉风一吹,打了一个冷战。牛香对宋解放说:

“老宋,把你的夹克脱下来,让国穿上。”

宋解放二话没说,当即停下车,脱自己的夹克。牛国虽无穿这夹克,但觉得宋解放这人厚道。厚道不是说他脱夹克给牛国穿,而是脱这夹克时,毫无怨。牛国再到县城东街酒厂拉酒,就觉得现在的宋解放。不是以前的宋解放。有时两人在一起喝酒,也说心里话。一次两人说到各自的不如意,牛国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没娶到一个好老婆;宋解放说他一生最大的不如意,是在酒厂看了三十多年大门。牛国吃了一惊:

“看大门不挺好?整天坐着,清静。”

宋解放摇头:

“其实我这人喜动不喜静。”

这一点牛国倒没看出来。牛国:

“那你喜欢干啥?”

宋解放:

“到邮电局当邮递员,骑着摩托,一天跑个百十里。‘牛国,拿图章,加急电报。’”

国笑了,觉出宋解放的可。当年牛香找的第一个对象小张,倒在邮局当邮递员,也是国字脸。渐渐,不但牛国喜欢宋解放,牛国的女儿百慧,也开始喜欢宋解放。过去牛国出车,下午不敢晚回,惦着六点去学校接百慧;现在有了宋解放,牛国看天将晚,便给宋解放打个电话,宋解放便替他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牛国出城拉货,回来的路上,卡车坏了。牛国看看表。已是下午五点,便给宋解放打了个电话。但打过电话,车很快又修好了,六点钟又赶回县城,牛国又去学校接百慧。这天百慧跳绳时崴了脚,牛国远远看见,宋解放背着百慧,两人边走边说;说着说着,两人还咯咯笑了。牛国也笑了。时间长了,百慧与牛国说不着,与牛香说不着,与宋解放说得着。礼拜六礼拜天,百慧做完作业,还去东街酒厂找宋解放。宋解放在大人面前不会说话,就会说“从何说起”和“我心里明白”,但在百慧面前,变得能说会道。能说会道不是跟别人比,是跟他自己比。宋解放对百慧说沁源之外的事情。除了说他三十多年前在四川当过兵,还说回沁源之后,也去过其他很多地方。说他去过太原,去过西安,去过上海,还去过北京。其实他除了四川,哪里也没去过;但他看电视时,记住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主要地名,接着按沁源县城的布局,重新安排了太原、西安、上海和北京的大街小巷;说起太原、西安、上海或北京,也头头是道。说完这些,还露出不大在意的神。百慧叫宋解放“老姑夫”,听宋解放说过太原问:

“老姑夫,你把太原逛遍了,太原到底咋样呀?”

宋解放:

“就那样,都是人,没劲。”

百慧听完西安问:

“老姑夫,西安咋样呀?”

宋解放:

“跟太原差不多,没劲。”

百慧:

“老姑夫,北京咋样呀?”

宋解放:

“都没劲。”

这时往往叹息一声:

“就是再没劲,也比咱沁源强啊。”

又说:

“百慧,你长大去上海,到黄浦江开轮船,到时候我去看你。”

一次牛国与牛香在一起说话,牛国:

“姐,我觉得你对姐夫不好;其实,老宋这人挺好的。”

香:

“哪儿好?”

国:

“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一个,从来没有坏心眼。”

香叹口气:

“那不就是傻吗?我想找个说话的,可结婚之后,一天到晚,跟他一句说不来。”

又说:

“没嫁他之前,我见他就笑;自嫁了他,我一次也没笑过。”

一次牛国与宋解放在一起说话,宋解放倒说:

“老弟,我跟你姐结婚,算结值了。”

国:

“我姐除了脾气不好,啥事心里都明白。”

宋解放:

“我说的不是你姐。”

国:

“那是谁呀?”

宋解放:

“是百慧。过去我不会说话,自从有了百慧,我变得会说话了。”

国倒哭笑不得。

这年八月,天气正热,庞丽娜又出了事,又跟人跑了。但这次不是跟县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而是跟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老尚在县城北街纱厂当采购员。当年庞丽娜去纱厂当挡车工,就是老尚安排的。后来庞丽娜不当挡车工了,当仓库保管员,也是老尚安排的。众人皆知道庞丽娜与西街“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好,不知道她与自己的姐夫老尚也好。不但牛国不知道,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也不知道。也不知道她与小蒋好时,就与老尚好,还是她与小蒋断后,又与老尚好上了。牛国明白了曹青娥死时,为啥庞丽娜的姐夫老尚,跑到临汾去找李克智,又让李克智到沁源牛家庄,劝牛国离婚。也明白了庞丽娜头一回出事时,瘦了许多;再见到庞丽娜时,她又胖了,脸蛋红扑扑的。庞丽娜已经跟小蒋跑过一次,这次又跟老尚跑,牛国虽心里一惊,但不像上次她跟小蒋跑那么伤心。两人虽无离婚,跟人跑的还是自己的老婆;但两人没离婚不怪庞丽娜,怪牛国;庞丽娜要离婚,牛国不同意;牛国不离婚是为了拖住她,治她;现在看并无治住她,反倒物极必反,让她又跟人跑了。由于心里已经不把庞丽娜当老婆,庞丽娜跟老尚跑了,牛国没太放在心上,但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疯了。庞丽琴和牛香一起在镇上卖过杂货,当年牛国和庞丽娜谈恋,就是她们俩撮合的。庞丽琴疯了她首先不怪自己的妹妹和丈夫,也是他们跑了无处怪,风风火火来找牛国。进了牛国家,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哭了:

“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

又哭:

“多不是东西,亲姐妹呀。”

又哭:

“多不是东西,搞自己老婆的妹妹。”

又哭:

“搞还不算,两人还跑了。”

又哭:

“我说呢,我不在的时候,他俩在家里说说笑笑,我一回去,屋里就静了下来。”

又哭:

“我听人说,他们就在纱厂的仓库里搞,花上都有血。”

又怪牛国:

“你眼瞎呀,也没发现。”

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时,小蒋的老婆赵欣婷就来找牛国闹,让牛国杀了他们,牛国就哭笑不得;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老尚的老婆也来找牛国闹,牛国又哭笑不得,须知不是他让庞丽娜跟人跑的。庞丽娜虽然还是他老婆,但两人天天并不见面,如何看住她?接着又想,上次庞丽娜跟小蒋跑,和牛国没关系;这次庞丽娜跟老尚跑,也可能是牛的。如牛国没去过沧州,没跟泊头“老李美食城”的章楚红好过,他只会怪庞丽娜和老尚;如今是过来人,明白庞丽娜和老尚在一起的时候,不定怎么说得着呢;这才下决心同离开沁源,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上次在沧州,章楚红让牛国带她跑,牛国答应了,事后又胆怯了;趁着曹青娥生病,逃回了沁源;从此再没给章楚红打过电话。论起两个人在一起好,不论是“东亚婚纱摄影城”的小蒋,还是牛国,关键时候都闪了对方;唯有一个老尚,关键时候豁得出去,把亲人和熟地方都扔了,带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他从心里首先不是怪老尚,而是佩服老尚。但他如何把这种心思告诉庞丽琴呢?如说出来,庞丽琴更疯了。庞丽琴手拍着桌子:

“牛国,你赔我丈夫,你赔我妹妹。”

国:

“咋个赔法?”

庞丽琴:

“找他们去呀。”

国叉哭笑不得。事到如今,庞丽琴想找到庞丽娜和老尚,牛国却不想去找他们。庞丽娜连跑两回,倒在她和牛国的关系上,画了一个句号。就像一块伤疤,脱头一层皮的时候会痛,脱第二层皮的时候,伤疤已经快好了。如果现在庞丽娜来找牛国离婚,牛国马上就离。事情发展到最后,站出来作了结的不是牛国,而是庞丽娜;谁作了结谁担的责任大,牛国还感到自己有些赖。庞丽娜把事情做绝了,牛国心里也像卸了一块大石头。这事面上没有了结,心里已经了结了。他今后像现在一样,和百慧、姐牛香、姐夫宋解放同生活就挺好。于是说:

“这种事情不能找,一找会出人命。”

庞丽琴:

“就是出人命,也让我出口恶气。”

但牛国不能为给别人出恶气,就去找庞丽娜和老尚;或为给别人出恶气,自己就去杀人。但出去找不找庞丽娜和老尚,不是牛国一个人说了算。不但庞丽琴觉得应该找,姐牛香和姐夫宋解放也觉得牛国应该找。庞丽琴跟牛国闹是白天,晚上,牛香和宋解放来找牛国。牛香对牛国说:

“事情出了,就不能搁在这儿,得找。”

国:

“这种破鞋,找她做甚?”

香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

“话不是这么说,找他们不是为了他们。”

国:

“为了谁?”

香:

“为了有个交代。”

国:

“给谁交代?”

宋解放在旁边比牛香还着急,双手比划着说:

“跑没啥,咱跑的人不对呀;小子跟姐夫跑了,整个沁源县都炸了。”

国倒没想到这一层。牛香叹口气:

“得找。如果离婚了,就不说了;没离,老婆跟人跑了,得有个响动。闷着头不做声,咱们都在沁源没法混了。”

国也叹了一口气,看来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一番了。早知这样,还不如早离婚了。这时牛国想起曹青娥活着的时候,给他讲她爹吴摩西的故事。当年曹青娥还叫巧玲的时候,她吴香香跟银匠老高跑了;吴摩西和巧玲去找吴香香和老高,就是假找。没想到七十年过去,自己也成了吴摩西。两个出门假找的人,一个是曹青娥的爹,一个是她的儿子。宋解放见要出去找人,倒劲头挺大,捋胳膊卷袖:

“你不要怕,如果需要,我跟你一块找去。”

香倒同意:

“两个人也好,路上有个商量。”

但牛国却不同意宋解放跟自己一块出去找庞丽娜和老尚。牛国知道宋解放一天到晚在酒厂看大门闷得慌,静而思动。想借这次找庞丽娜和老尚,出门跑一趟。虽为跑一趟,但他是直心眼,找人是真找,牛国是假找,两人在路上。便说不到一块去。路上无人商量还好,有个宋解放在身边,假找就无法掩饰。便说:

“就是去找,我还是带着百慧吧。那毕竟是她。”

国知道百慧与她不亲,两人路上倒能商量到一块去。庞丽娜跟人跑了,牛国说是不伤心,心里还一阵阵发痛;带上百慧,路上两人也好说话。就像七十年前,吴摩西带着巧玲,两人同出去假找吴香香一样。因学校正放暑假,带百慧上路,倒也不耽误她的功课。牛国要带百慧。宋解放无法反对,张张嘴,又咽口唾沫闭上了。他在世上与百慧最说得着,没想到关键时候,他被百慧顶了窝。说罢这话,三人就开始准备行装。行装整理完,又商量庞丽娜和老尚会跑到何处去。三人往一块凑庞丽娜在外地的亲戚,老尚在外地的亲戚。等亲戚凑完,又觉得两人私奔,不会投靠亲戚;因庞丽娜的亲戚,就是庞丽琴的亲戚;老尚的亲戚,也都和庞丽琴有联系。又想着老尚是沁源纱厂的采购员,必在外地有许多朋友,又开始想他过去跑生意去哪些地方。这些地方大都集中在山西,如长治、临汾、太原、运城、大同等;外省河北有石家庄、保定等,陕西有渭南、铜川等,河南有洛、三门峡等,最远的是广州。最后决定,就去这些地方。一切商量妥当,已是夜里十二点;牛香和宋解放,又去庞丽琴家找老尚在外地的朋友的电话号码;牛国也上床睡下。但夜里五更天,百慧突然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烧没有退,温度反倒更高了。牛香和宋解放又赶来送电话号码,牛国指着床上的百慧说:

“只能等百慧病好了。”

香却不同意:

“找人就得抓紧,不然他们跑得更远了,争取能在山西抓住他们。”

国:

“那百慧咋办呢?”

香:

“有老宋呢,让老宋每天替你看着。”

宋解放看百慧病了,本想再替百慧与牛国上路;但牛香让他在家照看百慧,他就不敢再说上路的事。事情到这种地步,牛国再推托不得,只好背着一个提包出了门,上路假找庞丽娜和老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