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晶体

“晶体出院了。德斯在开车,他让我告诉你。”

晶体就是芸。那是弟子们私下对芸的另一个称谓。芸对这个称谓很感兴趣。芸曾说:“这也算我一个绰号吧。我倒喜欢这个绰号。他们是说我有不同的切面。笛卡儿说过,人是一个思想的存在,而思想就是呈现。所以人是一个呈现的晶体,是以显现作为其本质的存在。”

做完了手术?效果一定不错,不然不会这么快就出院。

他当然不知道,此时的芸正躺在陆空谷怀里。她没做手术,只是接受了化疗。化疗之后,她极度虚弱,并且已经开始脱发。现在,她头上戴着陆空谷的黑礼帽。他甚至不知道,陆空谷新换了手机,那短信就是陆空谷发来的。

多天之后,他才会知道,芸拒绝做手术,也拒绝再化疗。

文德斯后来告诉他,芸问医生,如果不做手术,还有多长时间。医生顾左右而言他。芸又问,如果做了手术,还有多长时间?请告诉我实情。医生说,两者其实差不多。差不多,为什么要做手术呢?芸问。

医生说:“基本上都是这样的。”

看她态度坚决,医生就又倒过来劝她:“也有不做手术,生存期更长的病例。医疗标准是一样的,但患者个体有差异。您这么坚强,这样做或许是对的。我其实既想说服您,又不愿说服您。”

说:“有人说,哲学就是研究死亡。我研究了一辈子,还没有死过呢。这次我要自己死一次。”

几天之后,当他见到芸,发现芸比住院前的情况好多了。他想,芸拒绝做手术和化疗,或许是对的。他进而觉得,芸甚至是欢乐的。她膝盖上放着两顶绒线帽,那是她小时候戴过的绒线帽。她说,她发现人长大了,头好像还那么大,正好戴着玩。

他们说话的时候,保姆把一台缝纫机挪了出来。很多年来,那台缝纫机一直被用来码放书籍。那还是芸结婚的时候,丈夫家里送的,但她从未用过。她当然不是要重新学缝纫,她是要保姆给孩子做几件她自己设计的衣服。

他以为她说的是保姆的孩子呢。

那台缝纫机被抬到了保姆的房间里。因为担心影响她休息,保姆干脆又把它抬到那间房的台上。芸自己反倒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并在保姆指导下踩了一趟线。保姆做好一件,她就看一下,仔细检查着,剪掉上面的线头。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尿布和襁褓,鞋袜和小帽,竟然就这样被她备齐了。从衣服尺寸的变化上,可以看到一个孩子在成长。那些衣服,四季分明,但看不出是男孩穿的还是女孩穿的。

说:“也不多做,只做到三岁。”

为什么只做到三岁呢?因为三岁的孩子就上幼儿园了。芸记得,她三岁的时候,就绝对不穿哥哥留下的衣服了,要自己选衣服,她已经可以顽强地表达自己的意志了。“大人不同意,还不行。那时候怎么那么能闹人。”芸说。

那些衣服其实是给文德斯的孩子准备的。

有一天,她把那些衣服拿给了陆空谷。她还什么都没说,陆空谷已经流泪了。陆空谷说:“芸,我听您的。”

就在那一天,我们的应物兄又再次接到了这个手机发来的短信。

陆空谷说:“我和德斯要结婚了。我知道你会祝贺我们。因为芸要参加我们的婚礼,所以此事还要早办为好。周六你有空吗?我们周五领证,周六上午,如果你在济州,我们五个人小聚一次如何?”

他当然要表示祝贺。

他只是问,能不能换个时间?

她说,最好别换,因为那天是芸的生日。

他从来不知道芸是哪天生日。在他的记忆中,芸也从不过生日。芸说,当你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你就会觉得那一天就是你的一个生日。这样算下来,你的生日会有很多。一个研究哲学的人,有时候一天要死三次。死了三次,也就意味你又出生了三次。这样算下来,你的生日就太多了。

接到那个短信的时候,他已经快到本草镇了。

他是奉程先生之命,前往本草镇程楼村的,他要在那里等待一个孩子降生。

那天下着雪。先是小雪,下着下着,就变成了大雪。他拧开收音机,听见天气预报说,整个中部地区以及太行山沿线都在下雪。后来文德斯打来了电话。文德斯没提结婚的事,只是告诉他,芸的状况不是很好,芸的丈夫已从国外赶回,姚鼐先生也从二里头回来了。

他把车停在路边,在车烟。

窗外,雪花飞舞、陨落、消融。路边的麦地里,最后的绿正被白覆盖。鸦散落在麦秸垛上,背是白的,翅膀是黑的。他想,此时此刻,那雪花也应该飘落在程家大院,飘落在那片黑的屋脊之上。那屋脊,先变成灰,再变成白。雪花当然也在镜湖上空飘落,就像从湖面升起的浓雾。它飘落在凤凰岭、茫山、桃都山,以及整个太行山地区。那雪花当然也飘落在桃花峪,飘向九曲黄河。雪落黄河寂无声,风抛雪向天际。

第三天午后,他接到了文德斯的电话。

文德斯说不成句子,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随后,他听到了陆空谷的声音:“我是六六。德斯和我感谢你派人送来的鲜花。你送给芸的芸香,她也看到了。芸昨晚走了,今日上午火化。”

陆空谷转告了芸的遗言:“若有来生,来来生,我们还会相逢 。”

哦,芸,有一天我会到你那去的,你却再也不能到我这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