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杂碎汤

“杂碎汤”三个字,是启功体,是从右往左写的。落款两个字“庭玉”却是从左往右写的。应物兄这是第一次看到栾庭玉为别人题写匾额。费边卡着下巴,看着木匾上的字,说:“庭玉兄的字,不比启功差。”

那匾额不是挂在门楣上,也不是挂在墙上,而是放在地上。

唐风说:“看仔细喽。启功多用方折笔,粗的粗,细的细,写出来的字,对比强烈。但缺点和优点都在里面了。有时候只能看清粗笔,看不清细笔。好处是,好看,也热闹。庭玉兄的字,粗的比启功细,细的比启功粗,但还是瘦金体。”

费边说:“大师就是大师,开口就是不一样。”

这天是唐风请客,唐风给他打电话,说要请他吃饭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的。唐风说:“应院长,你等一下。”随后他就听见了费边的声音:“当了院长,就请不动了?”电话随后传到了敬修己手上:“应院长,别人替你尽地主之谊,你也不露个面。”随后电话又回到了唐风手上。唐风说:“你现在下楼,有人接你。”

接他的人竟然是章学栋教授。

章学栋教授边开车边告诉他,自己刚出了一本书,样书还没有寄到,叫《钩心斗角》,今天忘带了,哪天专门送去,请斧正。他听了一愣:钩心斗角?章学栋说:“其实都是一些旧文,是关于古建筑的。杜牧形容阿房宫: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他已经知道章学栋接下来要说什么了。果然,章学栋把它与孔庙联系起来,说孔庙的建筑,最能体现“钩心斗角”的风格。钩是钩挂,屋顶各构件之间榫榫相咬,携手向心,是为钩心。殿堂飞檐如公鸡互啄,又如执戈相斗,故名斗角。和谐美观,实为中国建筑美学之髓。

他表示一定认真拜读。

章学栋说:“听说与您的大作放在一个书系。章某与有荣焉。”

哦,与我的哪本书放在一个书系?他想问,但没问。

车再次开到了铁槛胡同,由北向南,到了胡同口,向右一拐,就看到了一堵墙,墙很高。它比世界上所有的墙都要高,也比世界上所有的墙都要薄,因为它是用塑料布做的。但是,第一眼,你绝对看不出它是塑料布,因为塑料布上印着虎皮墙的图案。一些保安在墙外巡逻。“虎皮墙”上有门,门当然也是塑料布做的,但上面印的是高大的木门的图案。听到车响,门开了,站在门口的竟然是邓林。

邓林上了车。

眼前出现一片拆迁工地。

与应物兄想象的不同,工地上只能看到寥寥几个人,他们是负责洒水的,以防扬尘。倒是有十几辆大型推土机。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哨音。戴着安全帽的人挥着一面三角形的小红旗在指挥那些推土机。推土机正把那些瓦砾朝着东南方向推去。那里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毫无疑问,那小山就是济山。如果瓦砾全堆过去,济山还真的可能变成一座有模有样的大山呢。

瓦砾上还矗着电线杆,电线也还扯着。

还有几株大树。那是杮子树还是皂荚树?

一些鸟儿从瓦砾上起飞,落到了电线上。那是燕子吗?他想起来,他住在胡同里的时候,到了春天,黑的雨燕就飞临了千家万户。它们在朽坏的檐头啼叫,在黑的屋脊高歌,在高大的树枝间盘桓吟唱。当它们从天上飞过,那剪刀似的尾巴仿佛在裁剪天空。据说雨燕识旧主。小燕子今年在檐头出生,明年还会再来,叼草衔泥,筑巢捉虫,生儿育女,生生不息。

这里拆成了这个样子,明年它们还会再来吗?

应物兄顿时把自己变成了一只雨燕。在雨燕看来,那些瓦砾,那些七倒八歪的房梁,那些在春天里蒸腾的尘埃,一定格外恐怖。有如开膛破肚,有如樯倾楫摧。哦,雨燕,别被吓着!等你们明年再来,一切都会好的。

车溜着塑料布院墙,向工地的西北方向开去。

那里有一座小庙。那自然就是皂荚庙。

门外长着一株高大的皂荚树,树下停着几辆车。门里也长着一株高大的皂荚树。应物兄顿时想起,老家的村子里其实也有这样的皂荚树,在所有树木中那是最有阅历的一株树。村里的老人们说,五百年前,应家始祖从山西大槐树下迁移过来的时候,随手丢下了一颗皂荚豆,它就长出来了。五百年前是什么时候?那还是大明王朝呢。“大跃进”的时候,村子里所有的树都砍光了,只剩下那株树。夏天,它为村民提供一片荫凉。遇到荒年,村民们也曾摘取皂荚树的嫩芽充饥。当然,它之所以有幸躲过历史风云的摧折,主要还是因为它的皂荚。那些深浸的血汗,只有简朴有力的皂荚才能洗净。

眼前的这两株皂荚树,也是因此得以留下来的吗?

应波小时候,曾经摇头晃脑地背诵《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鲁迅说,他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子,相传叫作百草园。“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应波感慨,除了鸣蝉和黄蜂,别的她都没见过,所以总是写不好作文。有一天,她就由外公带着来到了皂荚庙。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皂荚树已经开始落叶。应波在作文里文绉绉地写道,皂荚日渐苍老,时光在指缝中改变了容颜。最初的坠落,只是一片两片的黄叶,接着,就渲染出好大的一片金黄。

看到这篇作文,他心无限喜悦。

哦,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那一天郑树森刚好来到了家里。树森真是扫兴,上来就说,鲁迅弄错了,百草园里的那株树,不是皂荚树,而是无患子树。应波问,鲁迅怎么可能弄错呢?郑树森说,鲁迅的那篇散文写于1926年,那时候鲁迅四十五岁,已经离开家乡好多年了,所以记错了,错把无患子树当成了皂荚树。不过,说完这话,郑树森又说,考试的时候,你可不敢按郑叔叔说的答题,你得把错的当成对的。郑树森有句话,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鲁迅反对说假话,但是如果你指出他的知识错误,他会怎么样?如果他问你,《百草园》写得怎么样,你大概也只能够说:“啊呀!这文章啊!您瞧,多么……啊唷!哈哈!”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眼前的这两株树,就是皂荚树。佛门讲究用皂荚洗手,尤其是大小便后,用皂荚一直洗到胳膊肘。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用胳膊擦屁股了。

这天他们就是在皂荚树下喝的杂碎汤。在庙里喝杂碎汤,当然是不对的。但现在属于特殊情况:平时用来做杂碎的那个院子,已经拆了。那块木匾就是从拆掉的院子拿过来的。最主要的是,胡同区改造工程现场指挥部,就驻扎在皂荚庙的后院,这前院临时被唐风包了下来。别说在这里做杂碎汤了,就是在这里杀羊宰牛,别人也无话可说。

费边这天刚从北京回来。

他意外地见到了费边的前女友蒋蓝。很多年前,他们在文德能家里见过,后来她出国了。那段时间费边要死要活的。他还记得文德能家的保姆曾经劝慰费边:“多大的事啊。一个茶壶总有一个盖子。那个盖子不适合你。”现在,这个盖子怎么又回来了?蒋蓝着摩尔烟,对他说:“怎么,不认识了?”如果费边不介绍,他还真的不敢认。她的容貌出现了奇妙的变化,眼睛更大了,鼻梁变高了,脯更鼓了。那几乎透明的皮肤,说明她在那张脸上没少花钱。那张脸有如橡皮,似乎脱离了岁月,成为一种非时间的存在。

怎么能连个褶子都没有呢?

有个念头冒出来,怎么像蒙上了世上最大号的安全套?

她说:“应院长好!当初那帮朋友当中,好像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名人。”说着笑了起来。她的声音比别人不一样。她是学过美声唱法的,好像每个字都要在嗓子里、在腔、在鼻窦里找找位置。她就是发笑,也跟别人不一样。或许可以称为美声笑法?

“什么时候回来的?一个人回来的?”

“I’m single。这次回来就不走了。Take it easy!我不向你要工作。这次回来见了几个老朋友,朋友们变化太大了。OK,费边的变化就让我吃惊不小,讲话文明了,不抠鼻孔了,衬衣领子洁白了,打麻将也不偷牌了,睡觉都不打呼噜了。”

她是不是在暗示,她和费边刚在一起睡过?

费边赶紧把话题扯开了,说他今天来找唐风,是要请唐风在他就职的网站上,开一个专谈《易经》的视频栏目。唐风若在北京,那就在北京录制;若在济州,那就由蒋蓝负责在济州录制。原来蒋蓝回国之后,被唐风聘请到网站的济州分部工作了。“她手下的人,私下都称她为蒋委员长。”唐风开了个玩笑。

唐风说:“费先生,我跟你说过了,此事仲秋之后再议。”

费边小心问道:“选这个日期,是不是《易经》上有什么说法?”

唐风说:“说法多得很,但不是因为这个。很简单,就是四个字,分身乏术。仲秋之前,已安排满了。”

费边说:“那就先签个意向协议?”

唐风说:“六指挠痒,多那一道干吗?你是应物兄的朋友,我也是应物兄的朋友,我还欺你不成?”

蒋蓝说:“我可以等。”

唐风说:“费先生,你看,蒋委员长已经同意了。其实,我跟蒋委员长早就认识了。我去美国,蒋委员长给我做过地陪。我跟蒋委员长也早就是朋友了。蒋委员长,你说是不是?”

蒋蓝一定觉得,这句话似乎揭了自己的老底,让别人知道她在美国混得并不如意,只是接待国旅游的向导,所以她很快就说:“就这么巧,我去朋友的旅游公司帮忙,刚好就遇到了唐大师。”

他们的谈话,被敬修己打断了。敬修己从厢房里走出来,急赤白脸地喊道:“建新,丸子呢?我要先吃丸子。”

唐风说:“你这个人,狗改不了吃屎。急!急什么?有什么立功立德立言之事等着你吗?一个丸子,你看你急的。正做着呢。”

敬修己说:“小颜现在就要吃。”

一个小伙子走了出来。应物兄立即认出,曾在希尔顿的电梯里遇到他。没错,这个人就是小颜。在网上跟别人讨论问题的时候,他用的名字是朱颜。他的脸与朱颜这个名字,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脸白晳,甚至有点发青,走近了看,你还会发现他脸上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风霜。但总的说来,他看上去要比所有人年轻。华学明曾说,他们是同学。初看上去,他和华学明是两代人,但细加分辨,还是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年龄差距并不大。小颜笑了,对唐风说:“你别听他瞎说。我可没说要吃,我只是说,那个传说中的丸子在哪呢?”

然后小颜朝他伸出了手:“应物兄,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敬修己说:“小颜早上刚赶过来。”

小颜说:“那天在电梯口看到了,以为还会遇到,第二天就回了北京。”

这话说得很自然。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的应物兄几乎立即就意识到,在他和小颜之间,似乎有一种神秘的联系。这联系通过他们紧握的手,第一次直接地传递给了对方。小颜穿着炭灰的茄克,牛仔,发型有点乱,似乎是洗完澡之后被风给吹干的。脚上穿的是马靴。或许他刚从黄河湿地观鸟回来?我们的应物兄甚至觉得,那些泥点在马靴上也显得很干净。他眼睛很亮,就像紫葡萄。与所有人比起来,他一点也不矫造作,有一种君子坦荡荡的劲头。

章学栋和小颜竟然认识。

章学栋说:“我们济州欢迎你。”

你只有仔细听,才能听出小颜暗含的讥讽:“一来就有惊喜。国航终于换新飞机了,空姐也更年轻了。原定晚上十点起飞的飞机,延误到了凌晨三点。听说是济州机场出点小事。到这里是五点半。真好,因为有幸看到济州的朝霞。”

小颜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了。

敬修己也坐下了。因为看到别人还没坐,敬修己又站了起来,没有站直,而是弯着腰,手还按着椅子,总的说来介于坐与站之间。小颜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已经开始打电话了。

旁边的人都在寒暄。应物兄当然也和他们寒暄。但他的耳朵却在悉心捕捉小颜的每句话。奇怪得很,小颜谈的问题,好像跟婴儿的出生有关。他后来知道,那电话是回给华学明的学生的。华学明一个学生正在观察一只怀的母羊——那是一只母山羊,即将生下一只山羊和绵羊的杂种。那学生通过彩超发现,羊羔好像正在喝母羊肚子里的羊水。

小颜是这么说的:“你不需要再问华学明了。你要知道,胎儿在子宫里面,四周都被羊水包围。胎儿的尿确实会排到羊水里,但那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尿液。胎儿吃到嘴里,也仅仅是觉得味道不好,不会对它的身体构成不好的影响。你要知道,怀中的母亲,新陈代谢也很快,会尽快地将身体里不好的废弃物排走,不会让它们污染胎儿的生存环境。我要告诉你,你看到的黏稠物质,其实是胎儿拉出来的。这也不要紧,不要大惊小怪。胎儿的消化系统还没有完全发育完善,所以它拉出来的不是我们所理解的固体物质。我还要告诉你,它在出生的时候,如果遇到缺氧的情况,那么母体可能会提前排出胎便。无论是人,还是牛,还是羊羔,都是如此。所以它出生以后,你通过观察那些排出的羊水,就可以知道它是否有缺氧的症状。”

敬修己支着下巴看着小颜。

在那一刻,他理解了敬修己:他觉得小颜确实值得敬修己去

同时他又隐隐觉得,敬修己和小颜并不般配。

小颜最后是这么说的:“别想那么多了。不管它在母体中是怎么样的,哪怕它已经病了,已经残疾了,只要它能够历经艰难,平安出生,我们都应该感到高兴,为它们母子感到高兴。”

小颜合上手机,说:“这个电话打过,我就可以安心享受唐风大师的杂碎汤了。听说你这里的杂碎,用的都是拖到羊体之外的那截肠子?我吃过最嫩的羊肠,还没有吃过这最老的羊肠呢。”

这句话,与他刚才表现出的对羊羔的怜惜,似乎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如果是别人说出这话,我们的应物兄或许会感到不适。但现在,他却想到了与自己名字有关的四个字:应物随心。他甚至想到了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的一段话:“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

他很想与小颜谈谈。他再次隐约感到小颜与朱三根老师的联系。只是小颜不提,他也不问。

他当然还不知道,小颜之所以来到这里,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想和他见面。

关于杂碎,关于那风味独特的杂碎汤,应物兄并没有太大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唐风和唐风的徒弟四指的话。四指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头发上打着发胶,穿着紫绸衣,绸衣上有龙的图案,龙是黑的,龙须、龙爪却是金的。唐风叫他四指,因为其左手缺了一根中指。关于四指的情况,应物兄是后来听费鸣讲的。原来,四指本是汉拿山烤肉店的前台经理,因为老婆和女友几乎同时死掉了,四指就重金邀请唐风来看家中的风水。唐风略加指点,家中从此便平安无事,而且新夫人和新女友还相处和谐。后来四指就辞了工作,一定要拜唐风为师。唐风稍有迟疑,四指立即手起刀落,剁掉了一根中指,以表明自己献身堪舆学的决心。四指左手总是把玩着一只铜葫芦,铜葫芦上面有八卦图案。那只左手,因为缺少一根中指,显得有些稀稀拉拉的。

哦,对了,那天最先讲话的,其实是四指。

邓林显然跟四指比较熟,问四指,不是出国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四指看着师父说,师父带着去了趟印度,与印度的堪舆学家做个对话。唐风接口说:“四指出了一次国,感触很深呢。”

四指就说:“这次去印度,相当于接受了一次国主义教育。”

邓林说:“你可真能扯。去印度接受国主义教育?”

四指不急,转动着铜葫芦,说:“这次去印度,按师父要求,跟贫民窟里的人接触了几次。他们虽然穷得叮当响,但一个个都很快乐,一点也不崇洋媚外。你问他们,下辈子你想做印度人还是美国人?他们都会异口同声,当然还做印度人。可是你看看诸如墨西哥的穷人,如果可以选择,起码有一半人想托生到美国。师父说,这就是文化自信,这就叫物理存在与文化存在的统一。从根本上讲,这与堪舆学的原理是一致的。堪舆学关心的问题,就是物理存在与文化存在的和谐。”

费边说:“四指,你大概不知道,应院长和蒋老师都是从美国回来的。”

四指说:“怎么不知道?这正是我佩服应院长的地方。蒋老师的情况我不清楚,应院长的情况略知一二。按我的理解,应院长本身就是文化存在,他走到哪里,物理存在和文化存在都是统一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回来了,因为他想生活在一个更大的文化存在的部。”

唐风说:“去擦擦你的嘴。瞧你那张小油嘴。”

四指不吭声了。

唐风说:“就是管不住那张嘴。不过,他说的倒是实情。我们这些人,包括敬修己先生,包括蒋蓝女士,都是从外面回来的。这说明我们对我们的文化有信心,要做点事。现在,程济世先生也要回来了。”说着,唐风对四指说,“你是小和尚没见过大菩萨。程先生走到哪里,那才叫文化就到了哪里。你把好听的话都对应院长说完了,见到程先生,看你还有什么话说?”

蒋蓝突然说:“这杂碎,我尝了几口,也太香了。再吃一碗,不会对身体不好吧?”

唐风说:“黄兴先生要吃,医生不让吃,说是对身体不好。医生把黄兴先生送回家,自己偷偷跑来了,吃了两碗。医生不比你更惜身体?”

唐风对四指说:“把师傅请出来。”

四指搀出来一个老人。那老人显然是为要出来见人,又刚洗了把脸,没有胡子,但眉很长,白眉飘着,像蒲公英,头顶全秃,发光发亮。老人不让四指搀扶,自己站着,给人一种严谨安详之感。在老人中,他的个子算是高的,所以又给人一种浑朴和凝重之感。如果不是他嘴唇皱瘪,别人或许会认为他只不过七十来岁。唐风高声问道:“老人家,他们都夸你杂碎做得好。他们问你高寿几何?”

老人把手竖在耳边,说:“甜了,自个加盐。”

唐风说:“问你高寿?”

老人说:“芫荽,自个放。”

唐风笑了,朝老人拱拱手。四指把老人搀回去了。唐风说:“老人姓秦,今年九十高寿。你问他长寿秘诀,他就说,他天天喝一碗杂碎汤。”

然后唐风就说:“你们知道秦先生住在哪吗?”

唐风自己朝拆迁工地的方向指了一下:“秦先生住的地方已经拆了。他就住在帽儿胡同。程先生只说帽儿胡同的仁德丸子做得好,没说帽儿胡同的杂碎汤做得好。为什么呢,因为大户人家以前是不吃杂碎的。他没吃过,当然不记得了。”

应物兄急着插了一句:“这么说,你们找到程家大院的时候,它已经拆了?”

唐风说:“此种情形,每天都在发生。”

他问:“黄兴知道吗?”

唐风说:“当然知道。你问敬先生。”

现在是春末,离秋天还早着呢,但敬修己吟诵的诗句却是关于秋天的,那是秋瑾引用清人的诗句:“秋风秋雨愁煞人,寒宵独坐心如捣。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向程先生解释。只能静待时日,看它整旧如旧,然后瞒天过海,告诉程先生,这就是你儿时待过的院子。”

接下来才是今天谈话的重点。唐风说:“敬先生大可不必如此伤怀。你大概不知道,程家大院原来的风水一点也不好,这次正可借改建之机,重整旧山河。”

蒋蓝说:“我在美国就知道程济世先生。听说他挺洋派的。他不会相信什么风水不风水的。我就不信。”

四指把铜葫芦举起来又放下了。

他其实是想拿铜葫芦去堵蒋蓝的嘴。

唐风的碗里,一片杂碎都没有,只是一碗汤,汤中漂着几叶香菜。唐风把香菜拨到一边,喝了一口,说:“美国人怎么不讲风水?中国人研究风水,常用孔夫子的墓地来举例。美国人呢,他们的历史太短,比兔子尾巴都短,他们只能以肯尼迪家族的墓地来举例。肯尼迪家族墓地,已是美国堪舆学家的活教材。肯尼迪的祖父死于1929年,葬于马萨诸塞,四面没有高峰守峙,左右也没有天龙围护,且右前方有他人的墓地,上面有一座耶稣石像,而耶稣像前后最忌动土。这个墓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好与不好,说的都是对子孙仕途的影响。既能让子孙飞黄腾达,又可让子孙命丧黄泉。吉气来者缓矣,凶气来者速也。吉气难逢而易逝,凶气易召而难防。所以,肯尼迪既可袭祖墓之荫庇,以高票当选美利坚合众国之总统,又会横遭不测,惨遇狙击。死了一个肯尼迪还不够,还要再死一个肯尼迪。所以肯尼迪总统的弟弟,随后也吃了子。”

蒋蓝自知理亏,缓缓地嚼着肠子,不说话了。

唐风又说:“这说的是宅。程会贤将军的墓在台湾,我们就管不着了。据我所知,程家祖坟在‘文革’时已经刨掉了,我们也不说了,只说宅。宅与宅,要分别来看。有一点,不管你们都是什么学术背景,你们都会认可的。堪舆学,也就是我们所说的风水学,研究对象其实是人,研究的是人如何顺乎天应乎地。顺乎天应乎地的人,就是有仁德的人。”

说到这里,唐风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想起来,唐风最早是从一个韩国人那里听到应物兄先生大名的。”

哦?原来唐风早就知道我啊?

他就说:“我认识几个韩国人,您说的是……?”

唐风说:“是前些年的事了。唐风去韩国讲学,遇到成均馆大学的一位先生。那位先生倒是气度不凡,唐风记得他姓卢。他在唐风面前提到过应物兄先生。不过,唐风与他发生了一点争吵。事关重大,唐风没给他面子。他后来没在你面前提过此事吧?”

他一时想不起来,那个姓卢的朋友是谁,就说:“韩国朋友是很讲礼貌的,不愉快的事不会提起的。”

唐风说:“唐风参加的就是国际堪舆文化学术研讨会。卢先生不是会议代表,但跑来旁听了。这位卢先生对韩国的‘风水申遗’也很热心。唐风虽是美国籍,但是,洋装穿在身,心是中国心。对卢先生的言谈,自然不敢苟同。我说,韩国的风水学说来自中国,申遗也只能由中国来申。卢先生说,风水学说传至韩国那天起,韩国的政治文化就与风水学说密切相关,但在中国,风水学说却被认为是封建迷信,与中国的政治文化已经没有关系了。他还说,风水学说源自《周易》的八卦理论,大韩民国的国旗上就有四卦。我对他说,风水文化是明朝时传到韩国的,区区几百年而已,根不深,叶不茂。风水文化在中国,才叫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卢先生你也是研究儒学的,应该知道,孔子就是风水大师。孔子的墓地就是他本人选定的。孔子七十三岁那年,自感行将告别人世,便叹道,泰山其颓乎,梁木其坏乎,哲人其萎乎!遂领着众弟子勘选墓地。孔子信奉周公,而周公是很重风水的。孔子最后将自己的墓地定在泗水之滨,少昊陵旁,那里风水绝佳。唐风对卢先生说,你不是曾到孔林祭拜孔子吗?你祭拜的是孔子,也是中国风水学。”

小颜咔嚓一声,咬了口黄瓜,问:“那人也被你弄晕了吧?”

唐风说:“朱先生有所不知,韩国人都是一根筋,岂能轻易丢子认输?没办法,我只好给他来个釜底薪。这位卢先生,与他们的前总统卢泰愚是同族,祖籍都是山东,先祖就是发明直钩钓鱼法的姜子牙。姜子牙的第十三代孙,因功封于山东卢县,后人遂以邑为姓。韩国卢姓始祖是在唐朝末年东渡到韩国的,名为卢穗。此人不是凡人。龙生九子,此人也生了九个儿子。如今韩国姓卢者,皆卢穗后人也。我告诉他,孔子欲复之礼何也?周公之礼也。姜子牙即为周公所聘之国师。姜子牙是中国最早的风水大师。谈风水,必谈姜子牙。没有姜子牙,风水学说就是无源之水。说风水学出自韩国,唐风答不答应倒在其次,只怕你的先祖姜子牙不会答应吧?我这么一说,卢先生终于偃旗息鼓了。唐风对他说,如此轻薄之辞,以后不可再讲。事后想想,话有点重了。人家其实也没错。说到底,都是各为其主罢了。此事也给唐风一个提醒:韩国那边已将风水提高到国家文化战略的高度了,我们这边若不迎头赶上,要吃大亏的。”

他还是没有想起来,那位卢先生是谁。

对不起,卢先生,请恕我愚笨。任何人,任何事,只要形成文字,我大都能够记得。没有以文字形式记载到书里的人和事,我确实很难记得住。不过,既然卢先生是研究儒学的,那么肯定经常来到中国。唐风不是说了吗,他曾到孔林拜谒孔子墓。等他再来中国的时候,太和研究院已经巍然屹立于济州,届时我一定请卢先生到太和做客。或许还应该叫上唐风。把酒言欢忆当年,抚琴谈笑论堪舆,岂不快哉?不过,为了不打断唐风的谈兴,这话他没有讲。

他对唐风说:“程家的院子,你又没有见过,怎么知道原来的风水不好呢?”

唐风说:“应院长问得好。庭玉兄也这么问过。可我要告诉你,清末民初,大户人家修的宅子,或多或少都模仿了一个园子。就是大观园嘛。学栋兄,你同意我的观点吧?我再问一句,程先生是不是曾把自己的园子称为大观园?他的话当然不是顺口说的。我现在要说的是,大观园的风水,就不够好。当然不好!不然不会落个风流云散,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看过《红楼梦》的都知道,从大观园南门进去,近水低洼处有凹晶溪馆,山脊之上有凸碧山庄,相对,倒是不错。东北有山,水源自山坳引到稻香村,这也没错。从东北角沁芳闸出来,只见青山斜阻,再转过山坡,路过蘅芜苑,藕香榭,紫菱洲,秋爽斋,就到了潇湘馆。有没有错?有,却也不是什么大错。让我怎么说才好呢?怪就怪那时候没有直升机,没有热气球。倘若从高处往下看,就可以看到问题了。从整体上讲,东北山坳水之分流处,与西南柳叶渚之盘道通幽处,两者之间,曲里拐弯,扭成了一个S形曲线,有如美人侧卧。一个基本常识,被曹雪芹给忽略了,太极图是乙形曲线,而非S形曲线。风水讲究的是乙形,而非S形。乙关,S关什么?用于时间,它的意思是秒。用于别,它的意思是女。贾宝玉就是毁在一堆们手里。你们不要误解。对于女人,唐风历来是尊重的。不怕你们笑话,我比贾宝玉还女人。我认为,女人和男人平等的说法是荒唐的,女人永远在男人之上。你随便给女人一点东西,女人就会让它升级,让它变得更好。你给她一颗子,她给你一个孩子。你给她一间房子,她给你一个家。但是,要是有一女人围着你,那就坏事了。从堪舆学角度讲,怡红院就存在这个问题。当然了,曹雪芹是故意这么写的,还是因为不懂风水才这么乱写的,唐风不便多嘴。唐风只知道,从堪舆学角度讲,大观园的风水问题,严重得很!谁要学着大观园造院子,那就要吃不完兜着走了。”

蒋蓝插嘴道:“太棒了。大师就讲这个,保管迷倒众生。”

唐风没接蒋蓝的话茬,问:“应物兄先生,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他对唐风说:“程先生说过,程家大院不是大观园,充其量只是怡红院。”

话音刚落,唐风就笑了。唐风往椅背上一靠,说道:“大观园中,就数怡红院风水最差。怡红院后院,满架蔷薇,还有个水池。不成样子。别的唐风就不说了,单说那蔷薇。蔷薇是扶架而生,柔弱无骨,风流成,乃败家之兆也。院不宜栽蔷薇,宜种牡丹。”

章学栋以速记形式,把唐风的话都记下来了。

唐风说:“你们不要紧张。程家原来的风水,值得夸赞的地方也不少,不然也不会育出程济世先生这样的大贤之人。只是大宅深院,有形无形之煞,多多少少总是有的。有煞,不要紧。或化或挡或制,届时唐风自有办法。”

费边说:“大师,我弟弟费鸣是太和的人,所以我要对您表示感谢。我没想到您对太和如此用心。”

唐风淡然地笑了,说:“儒学太重要了。没有儒学,堪舆学就是无源之水。没有儒学支撑,堪舆学就是有肉无骨。所以,唐风愿意略尽绵薄之力。还有,这些年为别人看风水,都是亡羊补牢。工程建好了,院子修好了,发现遇到了麻烦了,才请你去看。你呢,只能因地制宜,修修补补。这一次,庭玉兄、道宏兄让我提前介入,也是为了省去日后的麻烦。”

不知道什么时候,小颜竟然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敬修己出神地看着小颜。似乎担心小颜睡着之后会感到冷,敬修己把外套脱下,拎在手里,想搭到小颜身上,又害怕把小颜弄醒,所以神犹豫。

费边对蒋蓝说:“你不是想让应院长签名吗,还不拿出来?”

蒋蓝向包中找,翻来翻去,却没能找出来,说:“出来得急,忘记带了。”接着又埋怨费边,“都是你,催、催、催!催命鬼似的。”然后又对应物兄说,“哪天我专门请你吃饭,请你给我签喽。我买了两本,一本自己看,一本给女儿看。女儿在美国待久了,都不知道我们还有国学,连孔孟是谁,都搞不明白,还以为孔子姓孔名孟。这次,得让她好好补补课。暑假,她回国的时候,我带她去见您?您可是孩子的舅舅,您可得尽一下舅舅之责。”

他只能说:“我请孩子吃饭。”

这时候,小颜醒了过来。是敬修己的电话,把小颜吵醒的。

说来也怪,在他们谈话的时候,经常有手机响的,小颜却浑然不觉,这会敬修己的手机一响,他就醒过来了。这可能是因为敬修己的手机铃声与别人不一样。敬修己是研究儒学的,用的却是几十年前电视剧《济公》的主题曲:

鞋儿破,帽儿破,身上的袈裟破。你笑我,他笑我,一把扇儿破。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电话竟是小尼采打来的。敬修己对小颜说:“倪说先生问我们,是今天看还是明天看?”原来,是小尼采邀请他们去看戏。

小颜说:“我要先看本子。”

敬修己说:“他不是说了,没有本子。”

小颜说:“你带个速记去看,做个文字稿。我看了本子再去。”

敬修己只好又给小尼采打电话,让小尼采根据现场演出记下文字稿,然后对小颜说:“我也明天看。”

应物兄很自然地想到,小颜是对小尼采的戏不感兴趣。但他接下来却听小颜说道:“我不要他送票。我自己买票。他要送票,我就不去了。”

“买不到贵宾票的。”

“我就不喜欢狗屁贵宾票。”小颜说,“应物兄,你看过倪说的戏吗?”

“说实话,只在电视上看过他演的小品。”

“我约文德斯去看,文德斯说,他没空。他可能真没空。我约空谷去看,空谷说让我先看。好看,她才去。你看,人家这架子。”

听上去,小颜不仅认识小尼采,还认识文德斯和陆空谷。认识小尼采可以理解,因为敬修己是小尼采的朋友,他们可能已经见过面了。与文德斯和陆空谷认识,他就有些吃惊了。

“你认识文德斯?”

“我还替他在医院值过班呢。何老太太糊涂了,把我认成了文德斯,见到我就叫文儿。我说我不是文儿。她立即说,那你是愚儿?我说,您说对了,是文儿让我来看您的。她撇着嘴,差点哭出来。她让我照看好她的柏拉图。后来我看到了那只黑猫。那只黑猫跟我有缘分啊,见了我,一点不认生。”

他还是把最想问的那句话说了出来:“你跟陆空谷女士也熟悉?”

令他吃惊的是,小颜竟称陆空谷为妹妹,而且是“六六妹妹”:“六六妹妹,我怎么不认识呢?六六对你最好了,我说了我看过你的书,她就对我说,对应物兄不要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我说没有啊,我喜欢看应物兄的书,看了颇受教益。她认为我在说风凉话。可我说的都是真的。”

敬修己插嘴道:“陆空谷很感谢小颜的。”

他不由得问了一句:“她感谢小颜什么呢?”

敬修己说:“小颜从动物学、生物学的角度,证明程家大院就在此处。”

有一阵子没说话的唐风也说了一句:“找到程家大院,朱颜先生也是立了大功的。陆空谷能不感谢朱颜先生吗?”

作为寻访仁德路小组成员,章学栋也知道这件事。此时,唐风用奚落的口吻对章学栋说:“章先生,我们讨论那些材料时,你一言不吭,是不是有意见啊?”

章学栋立即说:“我不说话,是因为我在默默地表示敬意。”

唐风说:“如果不是朱颜,事情还真难定下来。朱颜,你立了大功啊。”

小颜的话带着强烈的嘲讽意味:“唐大师,你那一筛锣,我这就上竿?把我当猴子了。我只是说出了一种可能而已。事情是你们定的,功劳也是你们的,我可不能邀功。如果这也算功劳,这功劳不应该记在我头上,应该记在那些寒鸦头上。这些好听话,你们跟寒鸦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