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温而厉

“温而厉。”当邓林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们的应物兄几乎惊掉了下巴。

送走栾庭玉之后,应物兄和邓林又回到了子贡的“四合院”。这是李新医生吩咐过的。葛道宏暂时回到他自己的房间了。费鸣则去了慈恩寺,落实第二天的敬香事宜。李医生打开“四合院”的一个门。那里有一个台。李医生也是烟的,那里摆放了几把椅子,一个烟缸。李医生只了一口烟,就把烟头掐了,又回到了院子里,和子贡商量着什么事。应物兄和邓林就在小台上烟。这也应该是李医生的意思:你们就在那里候着,随叫随到。

应物兄发现,邓林脸有点不大好,发青。他对邓林说:“今天你要好好补个觉。”邓林笑了,笑容有点苦,就像牙疼病人搂着手机在看喜剧视频。然后就说:“美人啊,我的美人啊,又跳了。”

应物兄连忙问:“美人?哪个美人?跳楼?”

邓林说:“资深美人。屈原不是以美人自居嘛,所以他有时候也以美人自比。年龄大了,只好称他资深美人了。这次跳的是镜湖。学生们看到他在湖边不停地撩水,试着水温,然后慢悠悠地下去了。两只手拨拉着水,就像做扩运动。恩师,别担心,已经捞上来了,换了身干净衣服,骂骂咧咧,走着回家了。”

哦,又是邬学勤教授!

邓林说:“有本事,你一个猛子扎下去啊。”

他拍了拍邓林的手背:“救上来了,就没事了。”

邓林说:“怎么没事了?有人发了微信,说他一路上骂骂咧咧的,骂得很难听。您的老朋友郑树森,竟然还夸他,说他骂得好,还把他比喻成《红楼梦》中的英雄人物。”

我们的应物兄不由得感到奇怪:邬学勤还是个英雄?《红楼梦》中的英雄?《红楼梦》里谁是英雄?

邓林说:“焦大嘛,被塞了一嘴马粪的焦大嘛。郑树森说,鲁迅先生说了,贾府言论不自由,唯有焦大是英雄,焦大是贾府里的屈原。”

树森,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啊。

台下面,隔着一条小径,有一片林子。他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认出那是华学明科学院基地的工人。他们围着一张石凳下棋呢。突然,他看到了华学明。华学明背着手,在小路上来回蹓跶。他知道了,华学明是来视察蝈蝈的。看来学明兄对此事很用心。他想起来,华学明曾说过,为了防止它们感冒,他给它们喂了阿司匹林。按华学明的说法,蝈蝈也会生病的。因为和人类接触,蝈蝈也会患上人类常见的疾病,比如流感、肺结核、肉毒杆菌感染和沙门氏菌感染。

邓林也看见了华学明,说,酒店其实不允许他们进来,是他给酒店打了电话。他们跟华学明招手,但华学明没有看到他们。

再进到院子里的时候,服务员已经把咖啡磨好了。子贡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猫屎咖啡,自己很想喝,但李医生只允许他喝半杯。

李医生说:“半杯已经超量了。”

子贡笑了笑,对邓林说:“投资硅谷一事,很复杂的,须由董事会决定。邓大人能否转告栾长官?”

邓林说:“此事,还是你直接和他说为好。他会理解的。”

子贡说:“安全套的事,也得再与蒙古方面商量。GC已在蒙古考察了生产基地,已签了协议,就在中蒙边境。黄某愿意在济州生产,但也需要董事会研究。”子贡开了个玩笑,“你们若能给安全套起个好名字,生产基地就放在这里。”

话音没落,邓林就说,关于那个安全套,他倒想起来了一个名字。

子贡对邓林说:“说说看。”

邓林说:“温而厉。”

此话一出,应物兄差点惊掉了下巴。

邓林说:“说起来,也不是我想出来的,是看应老师的书得到的灵感。”

温而厉?邓林啊,亏你想得出来。没错,在新版的《孔子是条“丧家狗”》中,季宗慈自作主张,将他在一个研讨会上的发言加了进去。那段话确实提到了“温而厉”这个词,并且顺势做了一点发挥:

我看到对孔夫子一个大不敬的说法,来自一则广告,是推销用品的广告,以强调某类用品的功效——这里我就不提它的名字了,免得有替他们做广告之嫌。广告竟然用孔子的“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来描述过程。这句话本来是要说明孔子的“中庸”神的,本来是要说明实践理(Practical Reason)之不易的,现在却被用到了脐下三寸。这个广告的策划者,是上海某位哲学教授,据说拿了一大笔钱。我曾与这位教授交谈过一次。我认为“温而厉”之说所表现出来的实践理,是在强调一种伦理行为,而将它拿来做用品的广告,则是对伦理的违背,一点也不严肃,是对孔子的不敬。他却不以为然。他认为这恰恰是在宣传孔子的思想,是对儒学思想的活学活用,而且是用到了正地方!呜呼!斯文扫地如此,夫复何言?

他所说的那个产品,是一种女慰工具,像个微型狼牙棒。

“邓林,这种玩笑开不得。”他说。

“恩师,我真的觉得挺合适的。”邓林说。

关键是子贡来了兴致。子贡说:“Great name!温而厉!”

邓林解释说:“这三个字原来说的是温和而严肃,但用到安全套上面,就可以做出另外的解释了,就是既温柔又厉害。然后是威而不猛,所谓有威势但却不凶猛,不是那种蛮干。然后是恭而安,也就是男女双方互相恭敬,心满意足,安然入睡。”

子贡说:“应物兄,邓大人真是你的高足啊。温而厉?What a good idea!若能在董事会上通过,我付给邓大人一百万。”

邓林接下来的一句话,使应物兄、子贡、李医生不由得面面相觑。邓林说:“这一百万,我一分钱都不能要。得给应物兄和栾省长。因为那本书,我是在栾省长办公室看的。栾省长把那一页折了起来,在孔子那句话下面画了红杠,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也就是说,没有恩师送给栾省长那本书,我不可能想到这么合适的名字。”

子贡说:“我再说一遍。只要董事会通过,这一百万立即打给你们。你们怎么分,是你们的事。我先投一票。”

后来,就在研究确定哪条路才是真正的仁德路的时候,应物兄从费鸣那里得知,市场上真的出现了一个新的安全套品牌,只是它的名字不叫“温而厉”,而叫“威而厉”。经过一番调查,费鸣还真的查了出来,它就是子贡在蒙古的生产基地生产出来的。究竟是子贡当时听错了,还是GC决策层对此做了些修改,那就没有人知道了。

它的英文名字叫“Impressive manner”,直译过来就是“威仪”,其简写形式为“IM”。这个简写形式,又可以给人无尽的联想,因为它可以看成“向……”、“在……上”,又可译为“使处于……境界”。

根据费鸣提供的资料,“威而厉”在大陆上市之前,网上曾就这个名字展开讨论。它显然是由GC集在大陆的代理人发起的。由于“威而厉”首先无偿提供给了在校大学生,所以整个讨论具备很高的文化含量。有人认为,这是最合适的名字:因为“威”字由“戌”和“女”字构成,是拿着兵器保护女人的意思。而“厉”字的本义是磨刀石,《广雅》中说,“厉,磨也”。《礼记·儒行》中说“砥厉廉隅”。《荀子·恶》中说“钝金必将待砻厉然后利”,而“做时来回送的动作,不就是在磨刀吗”?同时它还有“励”字之意,指的是振奋。《韩非子·五蠹》中说“坚甲厉兵以备难”。

当然也有人认为,这个名字很坏:拿着对着女人(“威”),差不多就等于是强暴了;而“厉”字呢,有“虐害”、“损害”之意,《孟子·滕文公上》说“今也滕有仓廪府库,则是厉民而以自养也”。这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说是采,可是因为隔着套子,采也是白采,补也是白补。而且“厉”字还有“瘟疫”和“传染病”之意,《诗经·大雅·瞻卬》中所说的“降此大厉”,即为瘟疫、传染病。现在最要命的传染病是什么?当然是艾滋病。

因为它涉及很多深奥的国学知识,所以这场讨论又被网民们称为“屎(史)上最牛的文化讨论”。

此时,正当邓林的奇思妙想引发了子贡极大兴趣的时候,李医生突然提醒子贡,该出去遛马了。

子贡不愿出去。李医生指了指自己的门。李医生是提醒子贡,必须走动走动,使得门周围的肌肉得到某种程度的拉扯,免得痔疮再犯。

子贡指着医生说:“普天之下,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他。没有自由,完全没有自由。几点几分做什么,几点几分不能做什么,都给你规定死了。”

李医生脸上毫无表情,好像是个聋子,压根没有听见。

有些事,应物兄是后来知道的。原来,李医生认为,邓林其实是在向子贡暗示,应该给栾庭玉送个纪念品。李医生要借遛马向子贡建议,此事宜早不宜晚。据当时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保镖说,李医生的原话是:“这个纪念品,要既好看又好吃。”栾庭玉出事之后,纪检部门在栾庭玉家中搜到一部金版《泽东诗词手迹》,里面收入了泽东《沁园春·雪》等十七首诗词,以纯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黄金纸印制而成,封面镶嵌着一枚纯度同样为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泽东像章。中国自有文字记载以来,文字载体经历了甲骨、钟鼎、石头绢帛、竹简木牍到纸张的演变,而用当代高科技成果制作的金书,是发明了印刷术的中国对世界的新贡献。根据书的编号,纪检部门顺藤瓜,找到它最早的购买者:深圳罗湖湾一位姓苏的退休察,苏察竟然还保留着购书的发票,价格为一万八千六元。

如何计算这部书现在的价格,是件让人挠头的事。

这部书是那位退休察送给李医生的父亲的。李医生的父亲曾任深圳某区的区长,经常向人们提起泽东时代的种种好处,如为官清廉,社会风气很好。所以,在位、在世期间很多人送给他的礼品都与此有关。仅《泽东诗词手迹》家里就有五本。李医生当然不可能向栾庭玉说明,这部书价值百万。但李医生确实从GC集那里领取的美元数额,大约相当于百万人民币。

顺便说一下,从栾庭玉家里,还搜出了一把羊肠琴弦的小提琴。

此时,李医生以“温而厉”的态度,要求子贡下去走走。

哦,错了,其实不是下去,而是上去。因为白马并不在楼下,而在楼顶。希尔顿的顶层连成了一片,高低起伏,并且种上了草,蓄上了水,形成了一个小型的高尔夫练场,白马现在就在那练场上。

那个地方其实相当不错。上面有个用原木搭成的房子。曾有一个非洲国家的领人,走到哪都喜欢带着一只黑猩猩,来济州访问的时候,就带着它。那只黑猩猩虽然还喜欢睡婴儿床,用瓶喝,穿尿不湿,像孩子一样喜欢过生日,其实它已经进入了发情期,总是到处抓搔。省政府就临时从济州动物园弄来一只母黑猩猩作陪——《济州晚报》称之为“漫的中非之恋”。那个原木房子就曾是那两只黑猩猩的洞房,现在刚好用它来做白马的马棚。

有一部电梯,轿厢很大,可以开进去两辆汽车,直达楼顶。

这虽然与邓林的心安排分不开,但邓林还是悄悄地问了一个问题:“这里绿地很多,为何要让马住到上面呢?”

应物兄想了一会,终于想出了个理由:“相对而言,楼顶的空气要好一些,可以减少呼吸道感染的几率。楼顶的草场可以让白马产生置身草原的幻觉,慰其绵绵乡愁。”

邓林说:“恩师,马也会思乡?”

应物兄说:“当然。马思乡的时候,鬃就会抖动。古人云:马思边草拳动。也算是一种仁道吧!”

就在这天晚上,应物兄已经睡下了,陆空谷打来了一个电话,问他明天去慈恩寺的活动安排好了吗?都有谁去?她顺便告诉他,在回到国际饭店之前,她到楼顶看了看。她说本来以为可以看到月亮的,却没有看到。

“你还有心思看月亮?”他说。

“我哪有心思一个人看月亮,我去看看白马。白马看惯了月亮。这会它看不到月亮,我担心它会急。它果然急了。有个老头在那里陪它。”

他告诉她,那个老头是济大生命科学院派来的,专门喂马的。“明天你也去慈恩寺吗?”他问。

“不,我只做礼拜,不烧香。”她说。

“你信教?”他从来没听说过她信教。

“我也不信教。我只是惯到教堂里坐一坐。我有一点宗教感,但不是信徒。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一件事。李医生反对子贡去医院。这是流行病暴发的季节。医院感冒病人太多了,走廊上都坐满了输液的人。子贡本人倒不怕这个。只是他以前就不去医院,都是医生到家里来。英语中的‘看医生’,到子贡这里改了,改成了‘医生看’。”陆空谷说,“明天我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