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儒驴

《儒驴》是珍妮给自己的论文起的题目。

珍妮虽然没去贵州,但却完成了一篇与贵州、柳宗元、《黔之驴》有关的儒学论文。论文是珍妮自己翻译成中文的,但显然经过了易艺艺的修改,因为易艺艺以前文章中出现的笔误、用词错误,在这篇文章中再次出现了:世上大概只有易艺艺会把“善诱”写成“善友”。让他生气的是,易艺艺竟然还提醒他,她对那篇论文也有贡献。

论文是珍妮从日本回到美国之后寄来的。在电子邮件中,珍妮还简单提到了她和程先生的日本之行。她说,程先生带她去见了一个人:“她对我很满意。我们相谈甚欢。她还祝我早生鬼子。”

“她”?谁是“她”?还祝愿她“早生鬼子”?应物兄回了邮件,问她怎么回事。对前一个问题,珍妮避而不谈。对后一个问题,珍妮承认是自己写错了,应是“早生贵子”。不过,她还狡辩了一句:“中国人不是把老外称为鬼子吗?也不能算错。”

他应该能想到的,但却没有想到:珍妮所说的那个“她”,就是程刚笃的母亲。他后来想起此事,觉得珍妮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很可能是因为她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是的,我当然知道“她”。但我对前辈的事情,总是不愿追究得太深。我虽然知道“她”的存在,知道“她”就在日本,但我从来没有打听过。

珍妮还在邮件中问他,论文写得怎么样?有没有可能在中国的刊物上发表:“在中国刊物上发篇文章,总没有美国那么难吧?”珍妮说。珍妮还表示,她希望看到同行们,尤其是年轻同行们的评价。

每个学期,应物兄总会选择一天,将自己的硕士生和博士生们带到郊外,既是上课,也是郊游。按惯例,他要选择某个弟子的论文进行研讨。事先,他会把那篇论文打印出来发下去,让他们提前阅读。这个周六的上午,他准备让弟子讨论的就是珍妮的《儒驴》。与往常不同,他没有透露作者是谁。

周五的下午,太和筹备处来了一个人。此人自称罗总:“你就叫我罗总吧,叫老罗也行。”罗总穿白西装,打红领带。后来知道罗总就是易艺艺的父亲,就是那个养鸡大王,他觉得那领带的颜可以称为鸡冠红,稍带一点紫。罗总的司机扛上来了一摞书。那摞书太高了,必须用下巴抵着,不然就会轰然倒塌。那是他的《孔子是条“丧家狗”》。罗总说,想请应物兄教授签名,然后发给优秀职工代表。

“罗总做哪一行的?”

“禽类养殖和深加工。”

“哪种禽类?”

“鸡嘛。”对于应物兄的刨根问底,罗总有点不高兴,“应教授呢,我要见他一下。你是他的手下吧。一看就像。”

应物兄知道了,此人就是易艺艺的父亲,易艺艺随的是母姓。他刚带易艺艺的时候,易艺艺的父亲一定要请他吃饭,请了两次他都拒绝了。后来易艺艺的父亲又到家里,但那天他刚好外出,又没遇到。罗总在门上留下了一张纸条:

三顾茅庐,都碰不到也。君要回电,我就四顾。

他当然没有回电。这实在有些失礼。此时见到罗总,他难免有些不好意思。但看到罗总将他认成了别人,他就想,干脆不要说破,免得还要解释半天。他就说:“是啊,我是他的助手。”

“那你是姓费,还是姓张?”

看来罗总对太和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竟然知道费鸣和张明亮。他对罗总说:“有什么事,尽管说,我可以转告应教授。”

“我是易艺艺的父亲。她随她母亲的姓。我这个人,是追求男女平等的。但你不要跟艺艺说我来过。免得她说我有几个臭钱,就摇得叮当响。”

在他所有的弟子当中,家里最有钱的就是易艺艺,名气最大的也是易艺艺。从易艺艺这个名字就可以看出,她从小就热艺术。她学过舞蹈,学过钢琴,学过唱歌,也学过绘画。她很在意自己的画家身份。他看过易艺艺的几幅画,“主人公”都是鸡。他听别人说过,易艺艺的父亲是养鸡场的老板。大概是因为“养鸡场老板”不大好听,易艺艺从来不提父亲。春节前,她去香港参加画展的时候,记者问起她的艺术道路,她这才提到了父亲,说自己深受父亲的影响。她说:“Daddy是一家合资企业的CEO,也是艺术收藏家。”当记者又问她,她的Daddy都收藏了哪些艺术作品的时候,她却虚晃一,说:“Daddy收藏的作品多了,但他收藏的最好的作品就是我。”

此时,罗总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从里面出一支雪茄,递给他,说这是正宗的古巴雪茄,是古巴少女在大上一根根卷出来的。“那就尝尝罗总雪茄的味道。”他接过了雪茄。罗总立即纠正说:“错了,尝的是古巴少女的味道。”

罗总首先声称是替易艺艺来向应教授道歉的:易艺艺没有请假,就去了香港,旷了十几堂课,错过了考试。罗总说:“我也是读书人,知道学校的规矩。子不教,父之过,因此都是我的错。”然后又问,“听艺艺说,有个儒学大师要来了,这个人到底是哪路神仙?难道比应物兄还牛?”

他忍住笑,说:“应物兄不能跟人家比。”

罗总像鸡那样来回侧着脸,问:“真的很牛?那我愿意捐一笔钱,以他的名义设立一项奖学金。听说,铁梳子给你们的研究院捐了一百万,是吗?”

他说:“不是捐给研究院的,是捐给人文学院的。”

罗总说:“看来是真的喽。你跟应教授说一声,我也捐一百万,而且是税后一百万。”

“铁梳子好像也是税后。”

“我也税后。我捐一百零一万。”

“感谢罗总对太和的关心。我代表应教授感谢你。只是这么一笔巨款,应教授可能不知道怎么花。”

“不知道怎么花?那就瞎花呗。我再问你一下,如果那个儒学大师真的很牛×,我还可以加上一点,加到一百零八万,图个吉利。”转眼间又涨了七万。鸡得下多少只蛋才能挣出来啊。他正想着,罗总又问,“那老头姓程,对吧?”

“程先生是当代最有名的儒学家,德高望重。”

“德高望重?多高多重?身体怎么样?这方面我有教训的。”罗总说,“以前我捐过一次,用一个中学老师的名义设过一个奖,叫‘中华少年作文奖’。可是只弄了一年,他就死翘翘了。校长私下对我说,‘中华少年’这个名头太大了,把老师给压住了,活活压死了。另一个语文老师说得更直了,说这就叫一个跳蚤顶不起个床单。什么议论都有。很没意思。企业界的朋友都说,罗总啊罗总,你他的可真够晦气的。弄得很没意思。老头很注重养生吧?吃不吃鸡蛋?”

“可能吃吧,也可能不吃。”

“要吃,一定要吃。他肯定吃了。”罗总挥舞着手说,“报纸和电视整天瞎扯,说什么要少吃鸡蛋,不吃蛋黄,胆固醇高!扯雞巴蛋!我搞的就是这个研究,绝对有发言权。蛋黄里有磷脂。磷脂可是好东西,血管清道夫!我敢打赌,这老头百分之百吃鸡蛋。我替他总结一下吧:本人之养生经验,就是顿顿吃鸡蛋。”

关于程先生的养生经验,他突然想起一个不能为外人道的细节。过感恩节的那天,程先生多饮了两杯酒,就和那个东方学教授讨论起了养生问题。他们两个谈得相当坦率。东方学教授物很大,程先生甚至拿这个开了个玩笑,说:“他们都说,你把手背到身后,就可以打高尔夫球?”东方学教授没有正面回应,只是说:“我喜欢快节奏。”程先生说,五十五岁以后,他虽然又结过一次婚,但从来没有射过,在这方面他已经达到了孟子所说的“引而不发,跃如也”的境界。

这些话,他当然不能说给罗总听。

罗总说:“你跟应物兄教授说一下,让他给程老头捎个话,以后程老头吃的鸡蛋,我全包了。以程老头的名义设奖,奖金我也全包了。你也跟应物兄教授捎句话,有时间我请他吃饭。到时候你也要去。飞禽走兽,想吃什么,咱就做什么。要不,我给他上一份套五宝?我有个厨师,做的套五宝,那真是一绝。”

乔木先生有一次说,终于吃到了地道的套五宝,味道好极了。但究竟是什么菜,味道怎么好,乔木先生却没有明说。济州人把羊腰子叫羊宝,他想套五宝大概就是五种动物的腰子放到一起煮。他对烤羊宝感兴趣,对别的腰子却不感兴趣。他抑制着自己的不耐烦,对罗总说:“不知道罗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罗总说:“没事,真的没什么事。就是艺艺跟我说,老师以前常批评她,好像不待见她,这段时间老师对她不错,还派她去西安参加了学术会议。我怎么也得请应物兄教授吃个饭啊。本来,艺艺从西安回来的时候,我就要请的。可我的厨师被人挖走了。到饭店吃饭没意思。要吃,就到家里吃。我原来的厨师,几代人都是御厨,名门正派。他专门给我做吃的。可这段时间,他被人挖走了。我刚把他的叔叔挖过来,这几天正等着他的体检结果。应该没什么事,但还是小心一点好。等他上岗了,我就请应物兄教授吃饭。到时候,你也去。”

“老师对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该表扬就表扬,该批评就批评。”

“今天,我把话撂到这儿了。我的话,落地都要砸个坑的。这个太和研究院,是叫太和吧?需要什么,我都会帮忙的。这话也请你转告应教授。不过,不要告诉艺艺。她看不起我,总说我从鸡屁眼扒拉出来几个钢镚,就摇得叮当响。”

临走的时候,罗总把那半盒雪茄留下了。罗总刚走,他的女儿易艺艺就打电话过来,对他汇报说,她已经把文章都发给了师兄,因为担心有些师兄明天忘记带电脑,她还特意打印了几份。她还告诉他,她准备了烤炉和肉串。肉串分两种,一种是羊肉串,一种是鸡肉串。此外,她还准备了啤酒、干红、烧饼和汉堡。

“要不要准备雨披?万一明天下雨呢?”易艺艺问。

“天气预报,明天没雨。”他说。

第二天,难得的好天气,甚至没有雾霾。

不远处,就是济河汇入黄河之处。那里有一片沙地。有两个孩子光着脚丫在沙地奔跑,大约十来岁。大一点的是女孩,她的手被小一点的那个男孩抓着。看上去,她想甩掉他,但是甩不掉。当那个男孩要朝水面跑去的时候,她一边拽着他,一边回头向大人告状。有两个大人,一男一女,在沙堆旁边坐着。孩子告状的时候,他们就会朝孩子喊两嗓子,让孩子离水面远一点。孩子的笑声、叫声,稚嫩、清脆而又柔滑,就像雏鸟的鸣叫。他们在沙丘上爬,但爬不了几下就会掉下来。倒是小一点的男孩爬得高些,因为他爬得慢,双脚在沙窝中踩得更深。远处的河面,波光荡漾。应物兄想起,他和乔姗姗也曾带着应波到这里玩过。

近处是一片草地。它原是湿地,因为干旱而变成了草地。

张明亮说:“今天的情形,令人想起《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

他说:“好啊,孔子当年对子路他们说,不要因为我年纪比你们大一点,就不敢讲了。今天,我们也是随便讲。‘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这是孔子最向往的场景。现在还有点冷,下河洗澡是不可能的。但我们都可以随便一点。按课程表上的安排,这一周的课是讨论课,因为最近实在太忙,所以把课安排到今天了,算是补课,占用了大家的休息时间,请大家谅解。要讨论的容,艺艺已经发到大家的邮箱了,大家看了吗?奇文欣赏,疑义相与析啊。谁先谈?”

二年级博士生范郁夫,立即说自己的电脑坏了,无法上网,所以还没有看。这小子显然不想发表看法。范郁夫对所有公活动都没有兴趣。他的兴趣是收集各种版本的古书,以及中国古典小说的最早译本。据张明亮说,范郁夫手中的《金瓶梅》版本就有三十个,不同的译本有十个。任何一本书,到了范郁夫手里,他都要拿着放大镜反复地看来看去。此时,范郁夫显然想逃过去。这是不可能的。易艺艺立即把打印好的文章发给了他。

眼看没有人愿意先讲,他就让易艺艺先说。他仍然没提作者的名字,只是说,那人是易艺艺的朋友,本来今天也要来的,但临时有事来不了。“艺艺,你把文章介绍一下,大家也可借此重温一下。”

易艺艺第一句话,差点透露珍妮的身份。她说,这篇论文,翻译过来,一一万五千字,分三章,然后就有点结巴了。范郁夫立即问:“是卡尔文的文章吗?”易艺艺笑而不答。这时,易艺艺突然大呼小叫起来,原来她带来的烧烤师傅已经给烤炉生火了。她说:“靠!别烤!靠!别烤!”那个烧烤师傅被她弄得一脸懵懂。然后,她竟然放下稿子走了过去。应物兄摇摇头,就让张明亮替易艺艺介绍一下。易艺艺听到了这话,回头说道:“好,还是让亮子师兄讲比较好。那驴子本来就是亮子老家的嘛。”

张明亮就介绍说,第一章谈的是柳宗元其人:柳宗元的身世,柳宗元的文化身份,柳宗元的政治际遇,柳宗元与另一位文学家韩愈的关系,等等。第二章,主要谈的就是《黔之驴》了,兼及柳宗元另外两篇文章《临江之麋》和《永某氏之鼠》。第三章,谈了一些中国古代与驴子有关的文化事件。其中,第一件事,就是老子喜欢骑驴。虽然多种典籍记载老子是骑青牛出关,从此杳如黄鹤的,但老子在出关以前却是经常骑驴的,也就是说,老子的道家哲学与驴子是有关系的,而孔子曾问礼于老子,可见孔子的思想也受到了老子的影响,从而也就与驴子有了某种关联。除此之外,作者还写到魏文帝曹丕给建安七子之一王粲吊孝的时候曾当场模仿驴鸣,王安石晚年喜欢骑驴出游,等等。

“这样讲行吗?”张明亮问。

虽然这篇论文有些胡扯,但珍妮能够知道这些杂七杂八的知识,应物兄还是吃了一惊。他对张明亮说:“第一章和第三章就不要讲了,着重讲一下第二章。”

张明亮说,第二章主要是文本分析。柳宗元用“庞然大物”“以为神”“驴一鸣,虎大骇远遁”来形容“黔之驴”,虽然写的是老虎眼中的驴子,但作者认为,从中可以看出驴子身形之伟岸,声音之洪亮,则是确定无疑的。作者说,值得关心的问题是,老虎这么怕驴子,但驴子却并没有去欺负老虎。相反,老虎却多次戏弄驴子。驴子被戏弄的时候,也只是用叫声吓唬吓唬老虎而已,直到被惹急了,驴子才去踢它,所谓“不胜怒,蹄之”。作者认为,驴子在此奉行的是“恕”道,所谓“夫子之道,忠恕而已”,所谓“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恕”正是通向“仁”的重要途径。驴子只是在忍无可忍之时,才做出反应,而且是有节制的反应,这就是“仁”啊。关于驴子之“仁”,作者提醒我们,柳宗元其实开篇就写到了,说那驴子是被人“放之山下”,而不是“放之水边”,道理很简单,驴子喜欢山!这正是孔子所说的“智者乐水,仁者乐山”。至于老虎最终“断其喉,尽其肉”,这并非因为驴子无能,而是因为驴子天良善,无防人之心,而老虎则是处心积虑,残忍无道!

说到这里,张明亮补充说道:“不过,师弟师妹们如果现在赴黔,老虎已经看不到了,但驴子还是随处可见。为什么呢?哈,孔夫子早就说过了嘛,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张明亮又问:“这样讲,行吗?”

他说:“好,就先讲到这,一会再讲。你先坐下来。”

张明亮并没有立即坐下来。他给每个人递了一瓶矿泉水。

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范郁夫一定要让女生先讲。易艺艺说,她还得再想想。于是另一个女生站起来说,她有一些不成熟的意见,提供给大家讨论。应物兄也让她坐下来讲。她说,论文中说,驴子被“放之山下”,是因为驴子喜欢山,这说明了驴子之“仁”。但是,有山就有水,山下一定是有水的,所以也可以说那驴子是被“放之水边”。为什么要放之水边呢?按照论文的逻辑,那是因为驴子喜欢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那驴子首先是个“智者”?还有,谁都知道,人家骑马我骑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些中庸之道的意思,但仔细一推敲,这是说骑驴的人,而不是驴子。如果驴子是儒驴,那么孔子当时是坐着马车周游列国的,那么马也可以称为儒马喽?

应物兄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孔子当年是骑马?”

那个女生一句话就把所有人的嘴巴堵上了:“不是我说的,是乔木先生说的。有一天我去看乔木先生,乔木先生突然考我,孔子当年周游列国,是骑马还是骑牛,还是骑驴?把我给问住了。乔木先生就说,春秋战国时代,车马一体。‘御’是孔子所说的‘六艺’之一。什么叫‘御’?《说文》中说,御,使马也。乔木先生说,这个‘御’字可以拆成人、午、正、卩。午,就是马,地支的第七位,属马。正,是个象形,说的是人赶车的样子。卩,说的是马走路时一步一叩头。所以这个‘御’字,要么说的是人骑马,要么说的是赶马车。”

他说:“知道了,往下讲。”

她就接着说道:“如果说驴子是中国特有的物种,或者说,原来没有驴子,是孔子之后中国才有了驴子,那么我们或许可以说驴子是儒驴,但实际上驴子遍及世界各地,从好望角到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从阿拉伯半岛到我们济州,哪里有人,哪里就有驴子。甚至没有人的地方,也有驴子,野驴嘛。如果说驴子是儒驴,别的国家可能会提出抗议呢,凭什么说它是儒?驴子是不是也可以被称为佛驴呢?别的驴子能不能被称为‘佛驴’或可讨论,柳宗元笔下的那头驴被称为佛驴,却是能够说得过去的。它被老虎吃了嘛。‘舍身饲虎,割肉喂鹰’正是我佛之大智、大忍、大善之行也。”

同样的一头驴子,一会儿是儒驴,一会儿是回驴,一会儿又成了佛驴。再讨论下去,它很可能还会变成一头耶驴呢。耶稣当年进入耶路撒冷,骑的就是一头驴驹子,旁边还跟着一头母驴。那驴驹子以前还从来没有被人骑过,母驴似乎有点不放心,一路上还要传道授业。

这时候,突然有人学起了驴叫。

学驴叫的是谁呢?就是费鸣。

费鸣这天也跟着来玩,此时正和烧烤师傅在那边忙活。费鸣显然也听到了这边的讨论。他跟费鸣开了个玩笑:“费鸣什么时候成了驴鸣?”所有人都被他逗笑了。笑得最厉害的是张明亮,嘎嘎嘎的,就像一只鸭子。这时候,一直不说话的范郁夫终于开口了。范郁夫虽然没看过论文,但这并不影响他发言。他说,论文应该装订成一个小册子,应该有封面,有签名页,有目录,有插图,有参考书目,还应该有骑马订,总之应该给人以书的感觉。现在,这样随便打印出来,是对读者的不尊重,一看就是草稿嘛。不过,论文的写作格式,倒是比较标准的论文格式。格式虽然对了,但容却是一派胡言,刚才粗略翻了一下,发现知识错误随处可见。这些错误,就像绊脚石,绊得人跌跌撞撞的,膝盖都磕肿了。然后,范郁夫指出了其中的一个错误。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句话不是孔子说出来的,所以不一定是孔子的思想。这只是曾参的话。孔子说,曾参啊,我的思想是一以贯之的。孔子说这句话,本来是要等着曾参来问,您说的那个一以贯之的“道”到底是什么?可是曾参却没有问。曾参说,是的。意思是说,他知道了。“其实他知道个屁啊。”范郁夫说,“在孔子的弟子当中,曾参其实是个笨蛋。即便不是笨蛋,悟也很差。他的名言不是‘吾日三省吾身’吗?为什么要‘三省’呢?笨呗。他不如他爹,他爹曾点非常聪明,所以孔子说,‘我与点也’,我跟曾点是一样的啊!也真是怪了,曾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生出来的儿子却那么笨。或许是曾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时候喝了酒,回到家就开始造人,生出了曾参。反正这会曾参是不懂装懂,孔子本来给你一个机会,要把‘一以贯之’的‘道’告诉你的,你却错过了这个机会。孔子最看不得不懂装懂。《论语》中讲到这里的时候,用了一个词:子出。话还没说完呢,为什么‘出’,为什么走了?一句话,孔子就是被曾参的不懂装懂给气走的。气走之后,别人问曾参,哥们,哥们,老师所说的‘道’到底是什么东西啊。曾参自作聪明地说,‘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充其量,我们只能说,曾参从孔子那里继承的,就是忠恕思想。我们想一想,这样的一个人总结出来的话,能信吗?反正我是不信。”

“那驴子呢?让你谈驴子,你却谈起了曾参。”他对范郁夫说。

“驴子比曾参还蠢。”范郁夫懒得多说。

“范师兄,孔子对子贡说过的,一个人可以终生奉行的信条,就是‘恕’啊。”易艺艺说,“你不能抓住一点,不及其余。这不公正。”

易艺艺这话说得还比较靠谱。他就说:“原来艺艺也是读书的啊。”

易艺艺小腰一扭,跺着脚,说:“应老师,应老师!人家每天都看书的!”

应物兄说:“那就好。书还是要读的。打狗也得有一根打狗棍啊。”

易艺艺说:“那我就用打狗棍跟范师兄玩一玩。我认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用到驴子身上,用得太对了。”易艺艺跺着脚对范郁夫说,“我就是要气气你。气死你,气死你!”

他对范郁夫说:“艺艺说得对,《论语》中提到‘恕’字的地方有两处,另一处在《论语·卫灵公》第二十四章。子贡问孔子,有一句话可以用一生来遵循的吗?孔子的回答说,大概就是‘恕’吧,自己不想要的,就不要强加给别人了。这里可是明白无误地写到,这是孔子的话。你怎么解释呢?”

易艺艺说:“范师兄,说你呢?怎么不说了?哑巴了?”

范郁夫说:“这就涉及《论语》的版本问题了。根据我的研究,这句话是曾参的弟子加进去的。”

他说:“说出个道理来嘛。你怎么知道是曾参的弟子加进去的?”

范郁夫说:“凭直觉。看版本,首先凭直觉。”

他决定敲打一下范郁夫:“考试的时候,如果你动不动就说直觉,你是通不过的。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说曾参的弟子参与了《论语》的编辑。因为书中提到曾参的时候,多次用到‘曾子’,把曾参的地位抬得很高,而且把曾参的父亲曾点的地位也抬得很高,多有颂扬,把曾点的境界写得近于颜回,显得又神秘又高尚。所以曾子的弟子参与了《论语》的编辑和整理,应该是确定无疑的。但曾参的弟子又怎么可能把曾子写成笨蛋呢?不可能的嘛。曾子可不是笨蛋。曾子总结出来的孔子的话,可能真的符合孔子的原意,所以,‘忠恕而已’还真的就是夫子之道啊。”

易艺艺说:“听见了吧,姓范的?”

范郁夫脸红了,说:“老师,你说得对,我错了。”

这时候费鸣走了过来。费鸣并不知道这是珍妮的论文。他说,他会给作者提建议的:应该补上一笔,写写驴子与马的关系。驴子与马通婚,生下了骡子,实行的是和亲政策,促进了种族的融合,体现的是和谐神。程先生不是说了,“和谐”二字就是中国文化对世界的最大贡献。这种贡献,就集中地体现在骡子身上。

他当然听出了费鸣的讥讽。

他对费鸣说:“‘儒驴’只是一种修辞手法罢了,本来说的就不是驴,而是人。孔子自称是丧家犬,难道孔子就是犬了?我是想听听大家怎么看待《黔之驴》,《黔之驴》这篇文章与儒家文化有什么关系,你们怎么看待这种关系,没想到费鸣兄都扯到生物工程上去了,扯到种族大融合上去了。剧作家的想象力,确实比较丰富。”

费鸣说:“您批评得对。民以食为天,我得去烤肉了。”

他们谈话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弟子孟昭华躺在一块油毡布上,看着手机。孟昭华年前刚离婚。孟昭华原来微微驼背,离婚后,有一段时间竟然不驼了。这段时间又开始驼了,而且驼得更厉害,双肩也开始下垂,就像鸟儿收拢了翅膀。他们谈话的时候,孟昭华就侧躺着,佝偻着背,玩着手机,不时地发笑。这会,他就对孟昭华说:“昭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也说说。”

昭华翻身坐起,垂着肩,说:“研究生会下周要举行拔河比赛,还要组队参加全国高校研究生的比赛,冠军奖一辆汽车。研究生会发来一个视频,要求每个人对照着看看,熟悉一下规则,看是否报名。”昭华拿着手机,让别人看那个视频。

哦,那个拔河比赛,实在有些别出心裁,是用牙齿拔河。视频是去年的冠亚军决赛,拖着一辆宝马。昭华说:“虽然我能用牙齿咬碎核桃,开啤酒瓶从来不用起子,但我拒绝报名。我认为,赛事组织者没有认识到,赞助商这样做,是对知识分子的讽刺:知识分子用牙齿吃饭,填饱肚子,现在又用牙齿拔河。”

他对孟昭华说:“手机关了。文章你是不是没看啊?”

孟昭华说:“看了,真的看了,看了通宵呢。”

孟昭华认为,《黔之驴》写的是文人的悲剧。文人嘛,自恃掌控着整个价值系统,未免有些驴脾气,也就是所谓的驴。用柳宗元的话说,就是“出技以怒强”,喜欢逞能,喜欢翘尾巴,喜欢用牙齿拔河。文章中提到的王粲的例子,说魏文帝曹丕曾亲率部属和旧友去给王粲吊丧,并学驴鸣以追念王粲,这个故事倒有点意思。这段话出自《世说新语·伤逝》。这位王粲,年轻时在荆州刘表手下混饭吃,因为有些驴脾气,所以难以得到刘表的重用,不得已投靠了曹。到了曹营,他乖得很,察言观很有一套,很能讨主子的欢心。曹封魏公时,你就看他表演吧,领表劝进,大搞签名活动。曹丕后来去吊丧,学两声驴叫,其实是给别人听的:小蹄子们,你们都看到了吧,王粲以前多有驴脾气啊,可后来还不是变得乖乖的?只有乖乖的,才能善终。不然,你们就等着瞧吧,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所以,曹丕此刻发出的虽然是驴鸣,但却有如虎啸。昭华说,昨晚看完这篇论文,又重读了《黔之驴》,重读了《论语》,也重读了《世说新语·伤逝》,夜不能寐,披衣下床,写了一首打油诗,现在请应老师和同学们批评指正:

朕学两声驴鸣,须当虎啸来听。避祸于世何难?只要收敛驴。王粲喜欢尥蹄,该与嵇康同命。年寿有时而尽,全赖乖乖听令。莫等断喉尽肉,伤了君臣感情。众卿若不相信,请听黔之驴鸣。

孟昭华吟完,众人都说好。应物兄也礼节地说了一声好。弟子们当中,张明亮是喜欢写古体诗的,他对张明亮说:“唱和唱和,他唱完,该你和了。”张明亮说,自己写诗,需要字斟句酌,改天再拿出来,向老师和师兄弟们请教。

应物兄说:“不是说拔河比赛吗?昭华一个人,怎么拔呢?要摔个屁股蹲的。我就先凑上一首,和昭华的韵。请各位指正。”随即吟道:

昭华夜不能寐,披衣下床读经。驴鸣读成虎啸,实乃一大发明。儒驴放过不谈,却来妄议苛政。最后得出结论,更是让人一愣。做人最好乡愿?遇事一声不吭?祖宗要是听见,定不准你姓孟。

随后他又做了些解释,说:“昭华,你模仿的是魏文帝曹丕的语气,可是曹丕死时,嵇康只有三岁,还穿着开裆呢,他又怎么能以嵇康之死为例,训示臣?嵇康是被司马昭弄死的。至于《黔之驴》的故事,则是出于唐朝,曹丕当然更不知道了。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你这首诗才能成立:他们眼下是在黄泉开会,先死的人,后死的人,都聚在一起,回忆人世间的悠悠万事。黄泉会议,没有时空概念,这么写了,似乎也说得过去。穿越嘛,穿越小说很时髦的,你是不是看多了。应波以前也看穿越小说,我翻了翻,全是垃圾,思想上陈旧得不得了,不像是年轻人写的。你最后得出的结论,跟那些穿越小说有一比,竟然是做人最好乡愿!这个话,亏你说得出口。‘乡愿,德之贼也。’孔子很少用如此严厉的口气说话的。你的老祖宗孟子,对乡愿也是深恶痛绝啊,‘非之无举也,刺之无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不可与入尧舜之道’。昭华,小心孟夫子听见你的歪理邪说,日后不准你入孟氏祖坟。”

孟昭华被吓住了,说:“老师,你赢了。”

应物兄说:“不过,你说《黔之驴》是写文人的悲剧,倒是能说得过去的。”

张明亮说:“昭华,能不能把你大作抄给我?”

昭华说:“听了应老师的话,我当即就把它从脑子里删了。”

范郁夫说:“别删啊,这是最早的版本,有价值的。”

这时候,易艺艺和费鸣招呼大家过去吃烤串。如前所述,应物兄最喜欢吃腰子。一闻到那微微的臊味,他就能听到自己的肚子在叫。不过,这会儿他却把费鸣递过来的腰子给了孟昭华。孟昭华能够听取不同意见,可谓大肚能容,奖励个腰子。

易艺艺非常关心下次在哪里郊游。她说,下次,最好能去桃都山郊游,那里有温泉嘛。去的时候,她可以从农民手上买几只土鸡,到了桃都山,再当场宰了。桃都山温泉的水温很高的,用水一泼,一拔,鸡头一拧,屁股一剜,边上课边等,下了课,野蒜一放,地道的泉水鸡。

孟昭华说:“今天,受益最多的是我。明天,我请大家吃饭。校园东门往左,向北走三百米,新开了个驴肉火烧店。天上龙肉,地上驴肉。吃了驴肉,保管你三月不知肉味矣。”

这天下午,他们收拾东西准备回城的时候,应物兄把易艺艺拉到一边,问今天吃的喝的,都花了多少钱?按照惯例,这些钱都是他来掏。教学相长,他也常常能从学生们那里学到东西,所以就算是他的学费。这个时候,张明亮把那些铺在地上的报纸收了起来,点着了。灰烬飘到空中,有如黑蝴蝶。

易艺艺说:“我挣了一笔钱,是我请大家的。”

“你从哪挣的钱?”他想,你的钱还不都是罗总从鸡屁股那里挣的。

“稿费。以后吃饭,我都包了。”易艺艺说。

“稿费?花的要是你的稿费,我倒高兴了。”

“我已经自食其力了。”易艺艺说。“我就问一句,这些录音要不要给珍妮发去?珍妮可是等着呢。”

“七嘴八舌的,珍妮会生气的。”

“怕什么。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利·波特嘛。”

说到哈利·波特,易艺艺还引用了珍妮的一句话,说的是珍妮为何会选择程刚笃为男友。她说:“我问过她怎么看上程刚笃的,她说,忘了谁是哈利·波特的第一个女友,谁是他第一个亲吻的人了?是秋·张,霍格沃茨的中国留学生。”他想起来,应波也曾吵着闹着要去霍格沃茨读书,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个虚构的学校,而且是魔法学校。

他知道易艺艺跟珍妮一直有联系,就问起珍妮的近况。易艺艺说,珍妮近期又去了一趟日本。

“她怎么一直往日本跑啊?”

“您怎么能不知道呢?她的婆婆,Lighten Cheng他,就在日本。”

他当然知道。看到珍妮在邮件中说,那个女人对她很满意,相谈甚欢,还祝她“早生鬼子”,他就猜到她说的就是程刚笃的母亲。他提醒易艺艺:“此事不宜外传。跟珍妮在一起,说话要谨慎。”

“嗨,我们是闺蜜。她还问我,什么叫闺蜜?我逗她,说能尿到一个壶里的人就是闺蜜。总之,我们无话不谈。我们还要刺上对方的名字呢。她的脚踝上刺了一条龙,胳膊上刺着Lighten,她经常跟我提起Lighten。我告诉她,这个名字听上去怪怪的,就像‘邋遢’,就像‘愣头’。她才告诉我,那是她的男朋友。泡华清池的时候,她说,她本来要在须三角区的边缘刻上一个刺青的,刺的就是Lighten,但刺青大师说了,那地方不平展,经常磨来磨去的,还得经常修剪,效果不好。”放肆!一个姑家,怎么能跟老师这么说话!

张明亮走过来,说,他会把今天的讨论整理出来,然后发给每个人修改,再交给易艺艺,让易艺艺发给作者。张明亮还说:“别看他们刚才怪话连篇,等他们修改补充好了,就是一篇好的记录稿了。”

易艺艺说:“好啊,整理完了交给我。明天就交。”

张明亮说:“我没问题,就怕他们来不及。”

易艺艺笑着说:“你替他们写不就得了。要不,你一边口述,一边速记,过后你再整理一下?”

张明亮说:“别人我不担心,我就担心你耽误时间。”

应物兄走开了,但他还能听得见他们斗嘴。张明亮似乎让了一步,还转换了话题,夸易艺艺越来越漂亮了。哦不,张明亮并没有让步,因为张明亮似乎话中带刺,说易艺艺漂亮得都有点像张柏芝了。

易艺艺说:“师妹我长得确实不如柏芝,但师兄你长得更不如冠希。”

张明亮说:“我是说,你的身材越来越好了。”

易艺艺说:“亮子这句话,我倒是认的。我告诉你,每次洗完澡,看见自己的好身材,我都想把自己给上了。”

过后他才知道,易艺艺和张明亮,此时已经陷入明争暗斗。他们比他还先知道,太和研究院的编制马上就要下来了,他们都想留到太和。还有一点,也是应物兄没有想到的,易艺艺所说的“我都想把自己给上了”,还真的不是说说而已。后来,她还真的“把自己给上了”,以艺术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