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雪桃

“雪桃”之雪,并非“风花雪月”之“雪”,它指的是“擦拭”。冷不丁地,怎么突然讲起了这个?跟前面的话题有关吗?好像没有。不过应物兄并不吃惊。因为孔子当年开课授徒,话题也是很随意的。当然,想归这么想,应物兄还是时时揣摩,程先生讲这个故事,用意何在?

程先生说:“雪桃的故事,应物定是知道的。子贡可能就不知道了。讲的是孔子陪鲁哀公说话。鲁哀公赐给孔子桃子与黍子。孔子先吃黍子,后吃桃子。旁人都笑歪了嘴。鲁哀公就讲,黍者所以雪桃,非为食之也。那黍子不是叫你吃的,是拿它来擦拭桃子的,擦去桃的。哀公即位时,孔子年近七十,早过了不惑之年,知天命之年,耳顺之年,已是随欲不逾矩了。可哀公却以为,孔子这是不懂规矩啊。孔子是如何回答呢?孔子就讲,丘知之矣。这黍子,是五谷中排在最前,祭祀之时它就是最好的供品。桃子呢,在六种瓜果菜蔬中排在最后,祭祀之时,别说做供品了,庙都进不去的。可以用下等的东西擦拭上等的东西,却不能用上等的东西擦拭下等的东西。我要用黍子去擦桃子上的,就是以上‘雪’下,就是妨于教,害于义。孔子那天一定吃了不少桃子。哀公不讲话,他就一直吃下去,一直吃到引起哀公的注意,一直吃到肚儿圆。他是在等待时机,好规劝哀公,凡事都要讲究尊卑秩序,讲礼!”

只要有个线头,程先生就能扯出一个线球。一个“雪”字,程先生就引出了这么多话,应物兄怎能不服?当然,他还是忍不住要想,谈笑之中,有何大义存焉?他正暗暗揣摩,程先生笑了,说:“我是讲啊,葛校长的用意我是懂的。他是要拿我做黍子去擦拭那桃子,拿我做鸡去装饰他的顶戴。这不好。可只要对儒学传播有用,对儒家文明有利,我就愿意去做。”

程先生又说:“葛道宏的心意我领了。近日我将去大陆讲学,葛校长届时若有闲暇,我愿与葛校长一晤,商大计。”程先生接着还开了个玩笑,“孔夫子昔日可以侍坐鲁哀公,程某人又为何不能侍坐葛道宏?就当他是哀公吧。只是他别像那哀公,位子坐不稳,叫人赶跑了。鲁哀公名蒋,是个草头王,葛校长姓葛,也是个草头啊。”

说完,程先生又是大笑,并指着他说:“这段话,要从录音中删掉。我是不愿背后议论人的。论人是非者,定为是非人。我只是替你担忧。”

他总算听明白了,程先生是担心葛道宏在校长位子上坐不稳,说好的事情,日后别因人事变动而不了了之。于是他立即向程先生表示,葛校长在全国高校校长当中,是有分量的人物,位子坐得很稳。在济州大学,当然更是一言九鼎。更重要的是,葛校长本人非常关心儒学。他想起来,费鸣曾把葛道宏称为“三分之一儒学家”。这是因为,葛道宏对他起草的讲话稿有个要求:引用的名言当中,儒家名言应占三分之一。

程先生又把话题扯到了松树上面:“松柏之下,其草难殖。强人当权,下边人日子好过吗?”

他说:“他对学者是很尊重的。过年过节,都要约请几位教授到家中吃酒。”

程先生问:“也请乔木先生吃酒吗?”

他说:“那是自然的。他对乔木先生尊敬有加。”

程先生说:“好!我就随乔木先生吃酒去。我愿意跟乔木先生一起,去擦拭葛道宏那枚桃子。”程先生眼睛一亮,“对了,传闻乔木先生的新夫人姓巫名桃?乔姗姗是不是不喜欢这个庶母?这个庶母今年芳龄几何?”

这些事,程先生又是如何知道的?难道是乔姗姗自己说出来的?

对“庶母”这个说法,他多少有点别扭。

程先生说:“乔木先生今年八十二岁了吧?”

他说:“乔木先生八十三岁了。”

程先生说:“又长了一岁?返老还童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黄兴插了一句:“见到那个乔木先生,我可以劝他再装个肾。”

程先生立即说道:“子贡!不得放肆!见到乔木,须执弟子之礼。”

黄兴说:“弟子知错了。”

程先生说:“听说夫人研究的是女权主义。她是不是个女权主义者?她是西方女权主义者,还是儒家女权主义者?”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

程先生说:“若是西方女权主义者,她就应该生巫桃女士的气,觉得她不应该嫁给一个糟老头子。若是儒家女权主义者,她就应该生父亲的气,觉得他娶这么个年轻的女人,让她这个做女儿的,脸上挂不住。”

说着,程先生第一次朗声笑了起来。

那天下午,他们还冒雪在校园里散步,并且在约翰·哈佛的塑像前合影留念。程先生说,他最不愿意在那个塑像前留影,因为它被称为“三谎塑像”,而儒家最反对说谎。但是,算下来,他在那个塑像前拍的照片又是最多的。这不能怪他,因为学生毕业时,总是拉着他在那里合影。据说,谁了约翰·哈佛先生左脚上的鞋子,谁的后人就可以考上哈佛大学。那些学生,上学的时候总是闹学潮,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又希望自己的孩子以后考上哈佛,所以总是要着鞋子照相。去,鞋子就变得油光可鉴了。

程先生说:“你也一下?”

他遵旨了一下。它冷得烫手。过之后,继续散步。程先生突然又提到了灯儿:“下雪天拉二胡,听二胡,是一大乐事。灯儿要是还活着,该有多好。”

这么说来,灯儿已经死了?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灯儿是谁?”

“是侍候母亲的丫鬟,比我年长几岁。”

“她后来去哪了?”

“程家离开济州的时候,灯儿留下了。我派人打听过,都说她早死了。死了好。不死定受牵连,必会受辱。死了好,死了就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