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一·孤岛岁月有,黄浦江,水滔滔 4--5

傍晚,午睡醒来,童霜威趿着皮拖鞋坐在沙发上,情绪很坏。

中午,在“好莱坞乐园”由李士“请”吃的那顿饭,他胃口再好,吃了也是不消化的。

李士在吃饭时像发表演讲似的说得很多,不外是“和平运动”如何必要,他们的力量如何雄厚,重庆的抗战如何没有前途,必须 剪除,乱世正是雄逐鹿天下的好机会……这人表里常不一致,令人无从捉,有时笑眯眯,有时激动起来竟会用手乱挠头发,牙齿咬得咯咯 响,看得出他是个心毒手辣的亡命之徒。

童霜威对干特工的历来厌恶而又害怕。南京潇湘路上的邻居叶秋萍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李士过去是叶秋萍的部下,地位当然难比,面貌 、格也不一样,但有一点是同的:这类人都凶狠,都心口多变,杀人不眨眼。真后悔今天为什么要上谢元嵩的当!李士当面要拉我下水 ,言语中有威胁,我怎么办?谢元嵩出面放圈套,李士出面唱花脸,说明汪卫已经属意拉我入伙了!拒绝是危险的,三十六计中只有走为 上计了!离开“好莱坞乐园”回来时,李士给了一个电话号码,殷勤地拍着脯说:“今后,有事给兄弟打电话好了,一定效劳!”他让手 下派了一辆泰利出租汽车送童霜威走。看样子这家出租汽车公司也是他们有关系的。

回到家,下午三点钟了。方丽清和方老太太、“小翠红”、“老虎头”又坐在麻将桌上了。看童霜威回来,方丽清在牌桌上问:“去哪里 了?”

他不愿当着人直率地说出来,含糊地说:“谢元嵩约出去散散心顺便吃了中饭。”心里决定,等她牌散了,今夜好好同她商量商量走的事 。心里七上八下,神疲乏,听着“哗哗”的雨声和牌声,躺上床不知不觉竞和衣睡熟了。

现在,醒来了。雨早停了,听到麻将声“啪!啪!”,洗牌时哗哗像涨潮,他对方丽清打麻将的嗜好十分不满。心里空虚寂寞,看看桌 上铺着的笔砚、宣纸,无聊地信笔练起草书来。

他记得于右任战前在南京时同他谈写草书时说过:“我中年才学草书,对于古代碑帖,主要是读熟记,闭目凝神,不时用中指画意,每 天就是只记一个字,两三年间也就可以执笔了。”他现在,也是用的这种方法,对“张草”、“十七帖”以及在四马路旧书肆里买到的一本战 前于胡子亲自校印的《标准草书范本千字文》,一遍遍看,对照着默默练笔。

写了一张草字,忽又想起了于右任的一件笑话。战前,老于在公馆里宴客,醉后给一个求字的客人,写了一幅字。那人又要再索一幅。于 胡子可能感到此人贪得无厌,也许是带着醉意了,竟写了“不可随处小便”六个字,弄得求字的人大为尴尬。但老于呵呵一笑,说:“我醉了 ,写错了!你把这六个字拆开来装裱就是‘小处不可随便’了!……”于右任是真醉还是假醉,谁知道呢?他如今在重庆,恐怕也不会有当年 的闲情逸致了吧?

他攥着笔,又神驰重庆了,想:我一定要去香港!在此地与任何人都不通信实在不行。到香港后可以先给重庆的熟人写信,然后就去重庆 。

三层楼上的巧云在楼梯口打她的女儿传宝,边打边骂:“你只知道一天到晚白相,像只猪猡!你叫我生气!气死了我看你有好日子过!… …”

传宝放开嗓门“呀呀”大哭。这话像指桑骂槐,骂给“老虎头”听的。巧云是小老婆,打麻将总轮不到她的份。

对面小房间里,方雨荪前妻留下的儿子,上野鸡大学的方传经在听留声机。这个戏迷,在京戏唱法上花的钱很多。留声机上正放着谭富英 的《击鼓骂曹》:“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传经很少去上课,捧名角,结交票友,在外边逛荡,回家就是听唱片。自己 整日价嘴里也是哼着京戏,摇头晃脑。

童霜威放下笔,走近台。暮中,从窗户和台的落地玻璃门里望出去,弄堂对面那排房子,台上晾着些各种颜的衣和袜子。 二楼一家人家的房间里,影影绰绰看得见珠罗纱帐子,有穿衣镜的大橱,放在桌上的有玻璃罩的珐琅自鸣钟。另一家的房间里,也有人在麻 将,隐约的谈笑声夹着洗牌声一起传来。上海这地方,人似乎都嗜赌如命了。怪不得谢元嵩说人生就是一场赌博。可是,政治上的事,牵涉到 国家民族的事,同打打麻将和赌赌三十六门轮盘赌到底不同。谢元嵩本来是赌徒,我可从来不赌的。还是柳忠华说的有道理!目前摆在我面前 的选择如此严峻,我只有选择不做汉赶快离开上海的方案。哪怕到香港、重庆处境艰难,也只能这么做。

正呆呆思索,忽然听到家霆叫:“爸爸!”回转身来,见儿子从学校回来了。

童霜威问:“怎么这么迟才回来?”

家霆回答:“今天学校里圣经班要学圣经,唱诗班又要练唱,所以迟回来了。”家霆对学校里这种做法很不满。东吴中学是教会学校,校 址就设在跑马厅畔汉口路口的慕尔堂里。这是监理公会民国十九年建造的一所庄严美丽的教堂。礼拜堂和走廊墙上都有长大的窗户,窗玻璃镶 嵌的是红、蓝、黄彩玻璃。光映照时,五彩缤纷的光影就闪烁投射在屋里和窗台上,增加了一种肃穆的宗教气氛。学校作出一条死规定: 实行积点制。学生不管信不信耶稣教,都要在星期日上午到慕尔堂做大礼拜。平时,每周都有一至二次课余圣经班和唱诗班的活动。每参加一 次大礼拜和其它宗教活动,就记一个“点”初中或高中毕业时,积的“点”要满规定数,不然就不发毕业证。家霆是为了毕业才参加活动的。 现在,他说:“真有趣!用强迫的方法叫人信教,有什么意思?我就是不相信有什么上帝!越是强迫,我越反感,怎么也不会信耶稣教了!”

童霜威看着儿子那张英俊的脸孔,觉得儿子的话很有值得玩味的地方。天下事就是这样,强迫总是引起人反感的。今天中午李士那些威 吓的话,使他特别反感。这时,寂寞无聊的心情更浓。他对家霆说:“家霆,坐下,我告诉你一件事。”

家霆逐渐大了,十七岁了。说话常常有些见地,同父亲在感情上也亲密。当然,他还不成熟,但目前是童霜威惟一可以谈心的人。童霜威 觉得有事应当同儿子说,让儿子知道,也听听儿子的意见。平时,自己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自己所了解的人和事,包括方立荪的“宏济善堂” 的事以及江怀南突然来劝说的事,都先后告诉过家霆。能同儿子谈心,是他发泄心中苦闷的一个办法。因此,把今天上午谢元嵩来访同到“好 莱坞乐园”见到李士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

家霆听了,瞪大了眼,感到吃惊,说:“爸爸,快走吧!我跟您走!我现在跟着您也有点用了。我们还是到香港,先找舅舅和黄祁先生, 然后,到重庆去抗战!”

童霜威点点头:“我是有此打算,要走,就该快走。本来,你继母答应我九月走,现在形势紧迫,等不得了。”“她老是打麻将!”家霆 吐露出对方丽清的不满,“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童霜威笑了,纠正他说:“这诗里的‘商女’,指的是卖唱的歌女。”他不能说儿子的话不对。他一直想调和儿子和他继母之间的情谊。 看来,完全徒劳。儿子越大,越有思想,越瞧不起方丽清。方丽清庸俗、吝啬、古怪,也难怪被家霆看不起。童霜威只好轻轻吁一口气,听着 麻将声和留声机京戏唱片声,说:“走吧!离开这里!孤岛的环境恶劣,方家的环境也不好,我真住够了!在香港时,老觉得像坐牢,回到上 海,仍像在坐牢,必须换换环境了。”

家霆问:“谢元嵩已经算是汉了吧?”

童霜威点点头:“我看是!”问:“你跟谢乐山常见面吗?”

家霆摇头说:“不常见面,话不投机。他完全是纨祷子弟,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一个中学生,就常跑跳舞厅。”

童霜威充满回忆情愫地说:“孩子,你对!怎样也不能做纨祷子弟。我看到你,常会想起你的生母柳苇,你的眼睛和神态越长越像她了。大约 是民国十五年,那时你还很小,北平发生‘三?一八’之役①,沪上震动,你生母将你留在家里,自己跟人家到南京路上游行示威讲演去了。结 果,差点被捕。回家时,天下雨,她浑身都湿了。你刚好在哭,她也来不及换衣就将你抱在身上,说:‘小霆小霆,不要哭,快点长大,为 民先锋!’我听了,笑了。她是要你为民先锋的,一晃她死已经八年,你也已经这么大了。如果她在,见你现在这样,一定是很高兴的。”言 下,带着唏嘘。

①“三.一八”之役:在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八日,北京各界人民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者侵犯中国主权,在天门集会抗议。会后赴段祺瑞 执政府请愿。在国务院门前,遭残杀,死四十七人,伤一百五十多人,造成帝国主义和封建军阀互相勾结屠杀我国人民的大惨案。

家霆心酸。母亲的事,爸爸谈得不多,每每是在心情浩茫、感慨很深时才会谈及。也许是不愿触动旧的伤痕?也许是怕刺激儿子的感情? 这些事正是家霆最有兴趣最想知道的。的一张遗像和小叔童军威在南京陷落前托人带出来的一方用血写着“一死报国”四个字的手帕,现 在都由他保管着。他将这两样纪念品当作珍宝,藏在一只空雪茄烟盒,放在床头柜屉里。有时夜深入睡前,戏迷表哥方传经外出未归,他 就拿出来看看,会引起他许多动感情的回忆与思念。现在,童霜威讲了这么一件旧事,又触动了他的情怀,童年时就离他而去后来被杀害在雨 花台的,形象又一次跃然地活动在他的眼前,给了他一种十分美好、十分神圣的印象。

他沉默着,似乎在享受一种神上的母,甚至感到陶醉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楼下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有方立荪粗重的嗓音在吆喝吼骂,夹杂着微弱的女人的话声以及隐约的哭声传来。

童霜威皱皱眉,说:“什么事?”

二楼打麻将那间房里,似乎也躁动了。听到叽叽喳喳的话声,也听到楼下咚咚咚有人跑上来,在诉说些什么。是姨阿金的声音,似是在 说什么:“金娣……金娣……”

家霆说:“我去看看。”刚才听到说什么“金娣”,他心里立刻一沉。方丽清的这个丫头,抗战开始后,民国二十六年的十二月,随童霜 威、方丽清和家霆从武汉到广州时,在粤汉铁路线上的坪石站,被日机投的炸弹炸死,埋在那里瞬忽一年零八个月了。除了家霆还想起她,别 人似乎早将她忘了。今天,怎么突然又有人提起她的名字了呢?

家霆出房以后,循着喧哗的人声,下楼到了通向后门口的厨房里。

厨房里,拥满了人。有挺腆肚弥勒佛似的方立荪,有巧云和“小”方丽明,有方老太太和方丽清,有“老虎头”,有怀里抱着那只 心的波斯种白猫的“小翠红”,还有厨师傅胖子阿福和姨阿金,正围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在口舌。围观的人,有平静的,有激动的。在大 舅“小翠红”的脸上和眼神里,家霆却看到一种同情。

那个年岁老的女人,脸苍白泛黄,额上全是虫迹蚁踪般的皱纹,病恹恹的;剪的齐耳发,穿件打补丁的丹士林蓝布短衫,黑布子, 像个做工的。跟她在一起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清汤挂面头,月白的短褂,黑子。一望而知是母女两人,做的自己穿得破旧,尽量 使女儿体面点。使家霆奇怪的是:小姑长得跟金娣一模一样。倘若不是亲眼目击金娣的惨死和埋葬,此刻一定以为是金娣复活了。尽管如此 ,他也忍不住吃惊地心里“哎哟”了一声。

方立荪正在蛮横地大声说话,像一尊凶神恶煞。他的光脑袋和脸上被汗水浸得油光光的,做着手势威吓地说:“……你们识相点,快走! 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方丽清在旁边古古怪怪地用手对着病恹恹的老妇人指指戳戳:“金娣是卖给我们的,她爷立过字据,生死随我们!凭什么上门来找麻烦? ”

方老太也叽叽咕咕:“走吧走吧,不要在这里吵闹!”

老妇人果然是金娣的,苦着脸坚决哀告:“我是来找自己女儿的!你们说金娣死了,到底怎么死的?”

方立荪大声吆喝:“早告诉你是东洋飞机炸死的!你还要问些什么?快走!”

方丽清尖声叫喊:“不走,马上叫巡捕来,捉你们到巡捕房去!”

家霆明白了,是金娣带了小女儿找金娣来了。啊,她们何尝会想到,金娣受尽了方丽清的虐待又被日机炸死埋葬瞬忽快两年了呢。金娣 确是被她那又穷又有病的父亲收了一百块大洋卖到方家来的,所以方丽清常说:“我要你死你就得死!”家霆在逃难途中,对金娣产生过一种 由同情产生的朦胧好感。金娣死后,一直歉仄自己没有在金娣生前好好保护她。现在,面临这场金娣来讨人的事,触动了他许多久被尘封的 记忆。见方立荪兄妹对人家那副凶相,使他辛酸又气恼。他咬着下唇,满脸严肃,撮眉听着。

只见金娣的妹妹开口了:“你们有钱人别这样欺侮人好吗?我姐姐是卖到你们方家的,但一个好好的活人交给你们就没有了,是怎么死的 ?你们要讲清楚!”她激动得红着脸。

“怎么死的!不是早告诉你们是在广东被炸死的吗?死都死了,你们还来要人,有个屁用!”方立荪吆喝。

恰巧,方雨荪洋行里的跑街沈镇海来给大舅“小翠红”送大舅托他买的一包不知什么东西。方丽清指挥沈镇海说:“镇海!快帮我们 动手赶她们滚!”

沈镇海弄不清三七二十一,微微一笑,没有动手,站在一边观望。

金娣用手背拭泪,呜咽着说:“不行,你们要还我女儿!我一个活生生的女儿怎么突然死了?”

方立荪狠狠用手把她朝外推:“去去去,想敲竹杠是吗?四大金刚的琵琶,谈(弹)也不要谈!滚!”

金娣的妹妹流下泪来,用身子护着,高声抗议:“谁想敲你们竹杠?我姐姐死得不明不白,一条人命你们一句话就能打发得了吗?我们 要问问清楚,她葬在哪里?”

方丽清尖叫:“葬在广东坪石!这死鬼,老还倒贴了丧葬费呢!丧葬费该你们还我!”说这话时,她感到家霆的目光正锐利地对着她。 她突然想起过去经常掐打虐待金娣的事,更想起了那天在粤汉路上日机轰炸,是她命令金娣伏在她身上保护她的。结果弹片炸死了金娣,她却 安然无恙。这事,就她和金娣两人知道。金娣死了,当然不会讲了。但她一直怕有报应,也怕家霆和童霜威怀疑这件事。她更明白家霆对金娣 的感情。现在,看到家霆狠狠盯住她,眼神使她心寒,就住口没继续往下讲。

金娣哭着在问:“金娣临死没留下话来?”做的已经给女儿的突然失去弄得六神无主了。

方丽清又吼起来:“她是个丫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遗产,留屁的话!一个炸弹下来,轰的一声,人就见阎王去了!哪来得及说话 !”

方立荪继续大声驱赶:“快走快走快走!我们忙得很!以后不许再来!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也命令沈镇海:“镇海!叫她们滚!”

沈镇海没奈何地只得上去劝说:“好了好了!金娣的事已经告诉你们了,回去吧回去吧!”

金娣的妹妹不服这口气,高声说:“你们的心真比豺狼虎豹还狠!”

不让她说,止住她:“银娣!──”又叹口气拭泪说:“我们走吧!”语气伤心极了。

方立荪手叉着腰,说:“对对对,快走吧!在此地闹,占不到便宜的!”

看到这里,家霆明白这母女俩是要被打发走了,决定上楼把事情告诉爸爸,轻轻出身来,拔上楼。

他上了楼,到了童霜威房里,匆匆一枝一瓣将事讲了,说:“金娣死得真可怜!他们方家也太欺侮穷人了,我真恨这些混蛋!”他咬牙切 齿,忽然问:“爸爸,你说这件事怎么办?”

童霜威背着手踱步,叹气说:“人已经不在了,又能怎么办?”

家霆建议:“我想给点钱给她。她们马上要走了!您给我点钱,我追上去给她们。”

童霜威点头,说:“可以!”他去屉里拿钱,斟酌了一下,出够买三四石米的钱递给家霆,说,“拿去吧!”

家霆心头胀闷郁悒,接过钞票,刚要转身出房下楼,听到咳嗽一声,抬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方丽清已在面前站着了。方丽清漂亮的脸上凝 着冷笑,生气地说:“怎么?拿我的钞票当水泼?倒是阔气!一给就这么多!你们父子做好人,拿我做恶人,不准!一个铜板我也不准给!”

她尖声厉叫,涂有脂粉的艳丽的脸扭曲起来。

家霆也不理她,揣好钞票大步流星地就走了,听到方丽清仍在房里不知嚷些什么。他想:让爸爸去忍受她吧,这个恶毒的坏女人!

家霆下楼时,见小舅方立荪和些舅什么的都上楼来了。厨房里只有“小”和阿金等在轻声嘀嘀咕咕议论刚才的事。那母女俩已经 不见了,他开了后门跑出去。外边天已黑了,弄堂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披洒下来,映照成金一片。他心里着急,脚下生风,浑身出汗, 追赶那母女两人。跑出仁安里弄堂口,远远看见母女两人凄凉懊丧地在向东边走。女儿搀扶着用手背拭泪的病恹恹的,走得很慢。他高声叫 喊:“喂,那位,停一停!”

金娣停住了脚步,回转身来,银娣也转过身来。路灯的光影下,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家霆看到她俩脸上的泪痕仍在熠熠发光。

家霆追了上来,说:“我叫童家霆!金娣她就是在南京我们家里的。……”他一口气把怎么逃难、怎么遇到空袭、金娣怎么被炸死、埋在 何处等等都讲了。见这母女俩带着一种敌视、冷淡、怀疑的神态,他马上又说:“我的后叫方丽清,金娣就是给她做丫头的。她对金娣很不 好,常常打骂金娣。我是很讨厌她的!”他的语气充满了同情,充满了一种年轻人的单纯的热情。却没有博得那母女俩的信任和了解。

只见银娣用一种傲然的态度问:“你有什么事?”

家霆从口袋里掏出那叠钞票来,说:“这一点钱,我父亲让我拿给你们!……”他从银娣火辣辣的眼光里已经看出了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 的情绪,所以嗫嚅着不知再说些什么好了。

果然,银娣冷冷地说:“不要!我们不要!”她拽拽她母亲的衣襟,说:“姆,走,我们走!”

有两个管闲事看热闹的路人停步看着家霆。家霆愣在那里,脸上发烧。这个女孩子长得跟金娣相貌一样,也颇像他在南京时同班的女 同学欧素心,但格同金娣迥然不同。金娣软弱,她却刚强,眉眼里透出一种对有钱人的仇恨心来。家霆明白,钱她们是不会收的。他难堪 而又懊恼,追上一步,说:“我没有坏意,纯粹是一片好心!你们收下吧!”

可是,母女俩毫不理睬,像没听到似的。银娣挽着的胳臂,加快步子,急急向前走了。

家霆又跑上去几步,问:“你们住在哪里?”

还是没有得到回答。显然,母女俩是抱着一种深恶痛绝的情绪走的。丢下了童家霆,愣愣地独自伫立在路边,看着她俩远去、远去,隐没 在路边的行人中。

家霆十分难过,觉得自己太幼稚,也觉得穷人和富人之间有道深沟,更似乎懂得世界上确实有许多事不是金钱能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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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霜威又在更加愁闷苦恼中度过了十分无聊的一天。

昨夜发生的事造成的不幸感,到今天上午仍未消除。现在,方丽清在她母亲房里还在嘤嘤哭泣,弥勒佛般的方立荪摇着蒲扇移步走进房来 ,脸难看地坐在他对面那张小沙发上了。

昨天傍晚,天擦黑时分,金娣来后,童霜威通过家霆给金娣一些钱的事,造成了方丽清一顿台风式的脾气,又是哭,又是骂,叽叽咕 咕再也吵不完,闹得不可开交。连方老太太、“小翠红”和“老虎头”来拉她去继续打麻将,她也不去了。幸好,家霆回来说:人家金娣母 女不肯收这点钱,方丽清将钱收回后,才又洗了脸搽了脂粉回到麻将桌上去。

当夜,童霜威等着方丽清打完了麻将回来睡觉时,郑重其事地宣布:“丽清,我决定马上离开上海。上海我是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一定 要出事!……”接着,将见到李士的事告诉了方丽清,目的是使她觉,爽快地点头。

想不到方丽清怪气,换了睡衣上床,揭开蔻丹瓶在指甲上涂着猩红的指甲油,说:“人家请你吃饭,是好意,不要香臭不分,胆小得 像芝麻,疑神疑鬼,没出息!你要是胆量大,像立荪那样,早就升大官发大财了,也不会老是坐冷板凳。我看谢元嵩是聪明人,他参加,你为 什么不能参加?汪卫一直对你不错的嘛,想拉你,你就狮子大开口,问他讨个部长做做!”

童霜威生气地说:“我不能当汉给人指着脊梁骨骂!”

方丽清摇头:“我不懂你们政界的事。反正,人活着不会当官捞钞票是阿屈死!什么汉不汉,总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做阿木林呀!”

童霜威忍无可忍了!他还从来没有生过这么大的气。这个女人呀!忍让已经到饱和了!她这样是要毁掉我的一生的!童霜威厉声说:“我 为了要到香港去,简直到了哀求的地步了,你还是不松口,你想要我死吗?我对你说,我非去不可!你把我的钱拿出来!不然……”

“不然怎么?”方丽清这女人软硬不吃,心涂着蔻丹慢吞吞地说,“你那点棺材钱早用光了!”

“胡说!我的积蓄两万多块钱这么快就用光了吗?”

“山也吃得空!钱怎么用不光?你现在带着儿子是在吃我的!”

“你让不让我走?”

“你有钱自己走好了!”

“我的钱都交给你了!”

“废话!你有本事就自己拿钱走!我的钱你一只铜板也别想动!”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童霜威简直气昏了,“啪”的一个耳光打在方丽清左边漂亮的脸孔上,说:“你简直是要害死我! 你这个惟利是图的女人!我打死你!……”说这话时,他长期积酝在心中的所有怨恨和气恼都涌出来了,有点像发疯。

一瓶蔻丹被甩到了地板上,鲜血似的泼溅得一地。方丽清从来没被人打过,也从来想不到会挨童霜威的打,捧着左颊“哎哟哎哟”哭喊起 来,大叫:“救命呀!救命呀!……”随即从床上滑到地上,在地板上打起滚来。睡衣沾满的蔻丹,像沾满了血,她哭叫的声音像屠宰场里猪 的哀叫,在夜深人静的时分,分外刺耳。

童霜威心里发慌,有点懊恨自己动了手,心想:唉,这下更糟糕了!“小不忍则乱大谋”呀!我是有身分的人,岂能打女人?一时放不下 脸面来,仍板着脸说:“你起来!你要不要脸面了?深更半夜吵得四邻不安,成何体统?反正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答应我走就不行!……”

但,方丽清偏是不要脸面,叫得更响:“救命呀!童霜威打死人了!童霜威要杀人了!……救命呀!”

看得到弄堂对面房子里的二层楼上、三层楼上一间间房里的灯都亮了,有人跑上台朝这边张望,也听到关着的房门上有人“咚咚咚”、 “嘭嘭嘭”敲打,是方老太太焦灼的声音在叫:“丽清!什么事呀?……开门!……快开门!”

方丽清仍在地上杀猪般地乱滚乱叫:“救命呀!童霜威要杀人了!……”

童霜威乱了心神、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看过的京剧《坐楼杀惜》,感到自己简直有点像宋江被阎婆惜得无可奈何的心 情了,说:“丽清,起来!还乱叫什么?有话好好谈嘛!”

换来的仍然是方丽清的尖声:“杀人了!救命呀!童霜威杀人了!”

“嘭嘭嘭嘭!”敲门声更急更响,看来外边聚集了方家老少,都在敲门,人声嘈杂。

童霜威扣好睡衣钮子,没奈何地只好趿着皮拖鞋去开门。门开了,方老太太炮弹似的一头冲进来,“老虎头”、巧云、方雨荪、“小翠红 ”、“小”、传经、家霆、阿金……都在房门口。方老太太一把抱起披头散发在地上打滚的方丽清,“肉啊!肉啊!”哭叫起来:“怎么 了呀?怎么把我女儿打成这模样了啊?……”等到发现红的是蔻丹不是鲜血,才冷静下来。

其余的人都在房门口张望,没有进来。

童霜威痛苦地解释:“唉,其实没有什么事,她就这么大哭大叫……”

方丽清蹙着眉头仍在叫嚷:“童霜威打人了呀!要杀人呀!要打死我呀!……”

方雨荪大约是了解自己妹妹的个的,观察了一番,发现并不是什么杀人救命的事,不外是夫妻龃龉,淡淡说了一句:“姆,劝劝妹妹 睡吧,都一点钟了!不要吵得四邻不安给人家笑话。有话明朝再说!”说完,他叫了“小翠红”回房去了。

方丽清仍在闭着眼干嚎:“童霜威打我了!打我耳光!他要杀我!……”说着,哭着,叫着。

方老太太也仍在心疼女儿,一口一个:“肉啊!肉啊!……你静静!你静静!……”

霜威到门口,说:“大家睡吧!大家睡吧!”家霆、传经都走了,“老虎头”和巧云也一个下楼、一个上楼。方立荪有时是喜欢在外边过 夜的。今夜是双日,轮着在“老虎头”那里过夜,他没有回来。只剩个“小”站在门口未走。方老太太不走,她不能走呀!

方丽清仍在呜呜哇哇地哭,不过不再叫“救命”了。方老太太抱着她,她也抱着方老太太,两人都坐在地板上。

童霜威叹口气,过去说:“有话明天谈吧!老人家去睡吧!”

方老太太生气地朝着童霜威发泄:“我的女儿,长这么大,我从来舍不得说一句的。嫁给了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比她大十几岁,怎么还 要亏待她?你不要没良心!你要再动她一个指头,我同你拼老命!”

童霜威不愿再多纠缠,也不说话了,去香烟罐里取了一支香烟坐在沙发上点火闷闷吸了起来。听着方丽清哭声更轻了,方老太太也不开口 了。他站起身来,对仍旧站在门口的“小”说:“扶老太太去睡吧。”

“小”进房来扶方老太太,方老太太看问题不大了,同“小”将方丽清扶上了床,让她睡下,板着脸叮嘱童霜威:“我女儿交给 你了!出了事要你负责!”

方老太太由“小”扶着走后,童霜威想劝劝方丽清,可惜说破了嘴也无用。整整一夜,方丽清先是不断地哭,后来大约睡着了,任凭 你同她说什么她都不答。童霜威疲乏透了,后来也睡熟了。到早上八点多钟,被“砰”的一声放炮似的关门声惊醒,发现身边床上空了,方丽 清起身走了。他十分扫兴,十分孤独,明白自己的处境更艰难了。

起身后,阿金照例送来了早点。他问:“小姐在哪里?”

阿金说:“二老板刚刚回来了。她在楼下二老板房里。”

童霜威明白:方丽清一定是向方立荪在“告状”。他们方家,这个方立荪既是青红帮的人,又被公认为是“有本事”“吃得开”的人,有 事总是由他出头露面解决的。

果然,现在方立荪蹒跚着进房来了。

一看他白里泛红的胖圆脸上两只不笑时常露凶光的大眼,童霜威猜不透自己这个大舅子要谈些什么,只好吸着烟闷闷地等着听他先说话。

弥勒佛似的方立荪也自己取支香烟吸了,忽然说:“妹夫,听说昨天李士找过你,请你吃过饭?”

童霜威皱皱眉,点点头。

方立荪竖起右手大拇指,说:“妹夫,李士这个人,现在是上海滩上的这个!他给你面子,我也高兴!我的意思,现在中国要想打胜日 本,那是想吃天鹅肉,办不到的!做人,处处要讲生意经,要会随风转舵,不能死脑筋。国民政府对你,我看一点也不好。你现在何必出远门 去香港、到重庆?你倒不如在上海弄个大官做做,我们也好沾沾光!江怀南劝你的话,你应当听得进!”

童霜威听他老调重弹,心想:你自己反正已经同盛老三与日本人勾结在一起,办“宏济善堂”做毒品生意了!你比汉还要汉!我要走 ,也有远远离开你的因素在里头!你竟老着脸皮劝我当汉,真是心肝全无。闷声不响,听着他絮絮叨叨。

方立荪很来劲,说:“钞票这东西,谁不?人说打仗不好,我说打仗是不好,但倒是发财升官的好机会,不可错过!你怕人骂你汉, 我说不必怕!有权有势有钞票,要人跪下叩头叫你祖宗都办得到!没官没钱成了瘪三,比什么都可怕,连狗也不向你摇尾巴!”

童霜威心里虽气,昨夜已同方丽清闹僵了,不愿再同方立荪闹僵,捺下子说:“立荪,政治上的事你不大懂。我要劝劝你,现在上海的 情势很复杂。你同盛老三和日本人搅在一起,钱一定能赚不少,但这是造孽钱!现在重庆方面在上海的地下人员不少,依我说,你还是规规 矩矩做绸缎生意,这才安全。我希望你劝劝妹妹,放我走。男人的事,她不要做主干涉。你说话她是会得听的。”

方立荪摇头冷笑,说:“上海滩上,我开码头独立门户也不是三年五载了,巡捕房里,白相人里,生意场上,都有我的同门兄弟和徒弟。 东洋人都买我的账,我怕啥?‘怕死不得将军做’!你不要自己胆小无眼光,还要劝我没出息!”

童霜威默然,知道劝也无用,只能考虑自己的问题了,顺着方立荪听得进的路数,说:“立荪,同你妹妹谈谈吧,让我走!她现在经济上 控制我,是目光短浅。我去后,做官是不会成问题的。她的好日子在后头,她不要看不到这一点!要是把我留在上海,万一出了事,她也倒霉 的!”

方立荪听了,把半截烟扔进痰盂,脸上没有表情。天热,他不断摇蒲扇,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妹夫,你也别太急。我看一时半 时决不会像你说的会出什么事。你多想想我的忠言,我也想想你说的那些话。反正,再从长计议。”

说完,方立荪摇着蒲扇站起身来,打了个哈欠,伸伸懒腰,说:“我要去睡一觉。”懒散地出房上楼到巧云房里去了,留下了踢踢踏踏远 去的脚步声。

童霜威又陷在孤独里了,头脑里很乱,明白没有能说服方立荪,也明白方丽清的狭隘古怪脾气哪天能消很难预料,自己想走,已经陷人无 法着急也无法进行的境地了。心里后悔夹杂着气恼,坐在沙发上闷闷吸烟,像两只湿手沾满了面粉,不知怎么办才好。

昨夜没有睡好,他觉得疲乏。家里听不到牌声。家霆一早上学去了,方雨荪去洋行上班,戏迷方传经也不在家。“小翠红”等都在方老太 太房里劝慰方丽清,隐隐听到说话声和方丽清偶尔发出的啜泣声。“小”在盥洗室的大浴缸里洗衣,有衣服在板上洗的“嚓嚓”声和 “哧啦啦”的放水声。童霜威心力交瘁,坐在沙发上打起盹来。

打着盹,也不知迷迷糊糊了多少时间,忽然听到“小”在门口叫他接电话,说:“打电话的人姓张,名叫张化龙,说是有十分重要的 事。我回答他你不在上海。他说,他从香港来,知道你在,你一定会同他谈话的。”

童霜威心里奇怪:从不认识一个名叫张化龙的人哪!是谁?接不接呢?从香港来的,接这电话不好,不接好像也不妥呀。十分犹豫,又一 想:唉,李士都见过了,还怕谁呢?既说有十分重要的事,怎能不接呢?心里忐忑着,站起身来,走下楼去。

电话安在客堂间里的墙上。童霜威走近电话机拿起听筒“喂”了一声,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童秘书长吗?您好吗?想不到我给您打 电话吧?”

声音很熟,十分亲热,嗓子有点沙哑,实在一下想不出是谁,童霜威笑笑说:“喂,你是哪位呀?”

对方说:“我是洪池呀!来上海不久,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了您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一听是张洪池,童霜威头里“嗡”的一响,差点发晕,脑际立刻出现了那个有着一双老像在生气的眼睛走起路来像鸭子的记者来了。这个 厕身新闻界挂着中央社记者名义的叶秋萍的部下呀,怎么到上海来了呢?怎么又盯上我了呢?童霜威不能忘记在香港时被张洪池用“借”的名 义敲竹杠的事,也不能忘记张洪池陪叶秋萍请他在香港仔吃海鲜并要他同日本人勾搭的事。好不容易在香港甩脱了他,怎么现在他又到上海来 纠缠我了呢?童霜威有一种祸事临头的预感,心里懊丧地想:唉,一个人真是不能认识坏人!认识了一个坏人,他就会像一个恶鬼附在你身上 永远跟着你,说不定什么时候害得你遭殃。我在上海,已经处境困难,天天担心要出事,再加上这个恶鬼,怎么得了呢!心里想着,嘴上在敷 衍:“啊啊啊,是洪池啊,你好你好!我深居简出,不事交游,有病在身,身体不好,正在治病啊!”

谁知张洪池话中带刺,鹭鸶似的笑了两声说:“咯咯,童秘书长!您在香港突然失踪,原以为您去重庆了,没料到您竟是到上海了!叶先 生给您问好呢!”

童霜威听了,头皮发麻。历来不欢喜同这类人打交道,现在身困孤岛,更不愿搭上关系。自己是个文弱名流,同些开动斧的人搀和在一 起怎么能行?何况,七十六号李士之流本来已在威胁,同张洪池交往岂不更增危险?他应付着说:“……啊呀!……他好!我在上海纯粹是 养病的,身体好一些我是要走的。”

电话中传来带点尖酸的几下干笑声。张洪池说:“其实,李士请吃饭的事我已知道。童秘书长,我有重要事想同您谈谈。”

童霜威惊呆了,心里五味俱全,似乎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慌乱得未多考虑地说:“请来吧!来谈谈吧!”想不透对方有什么重要事, 却想同对方见见面解释解释。

张洪池滑得像条泥鳅,说:“您那里我去怕不方便,这样好不好,您放下电话马上动身,在汉口路石路的路口上那家大估衣店的门口等我 。我们找个僻静的地方谈谈。请注意,您立刻动身,我也马上就到!”

童霜威斟酌了一下,犹豫,可又不愿放弃机会,不去似乎不行了!只好说:“好吧!我马上去,你也马上来!”

挂上电话,心里七上八下,回房换了件干净的白绸长衫,拉开屉,拿出金怀表来对准台上座钟的时间开足了发条,放在身上。这只表, 过去常放在身边。自从来到上海,因为总在家里,表也一直搁在屉里睡觉了。看到表,他不禁有了感触:表犹如此,人何以堪?又拿了把折 扇,戴顶巴拿马草帽,见方丽清和她那些嫂子们都仍在方老太太房里嘁嘁喳喳,也不管了,走下楼去,在后门厨房里对阿金说:“我出去一下 。”立刻从后门走了出去。

是个晴热的天气,天蔚蓝无云。转了一个弯,出了弄堂,沿汉口路向石路方向走去。

洒水车刚驶过,路上湿漉漉的。石路,是估衣店的集中地,全是卖旧衣的。大热天,连皮袄、皮大衣也仍在叫卖。店门前,那些店伙计掀 动着旧衣,嘴里像唱诗文似的哼哼成曲,唱的是:“……嗨,看看衣裳勿;嗨,看看衣裳崭勿崭!……一件丝绒旗袍只卖一只洋,三块洋钿买 套哔叽中山装!”

童霜威满头大汗走到石路口那家大估衣店门口站着,鼻子里闻到的是难闻的樟脑味、皮货味、估衣的陈旧味。听着那些店伙计摆弄旧衣的 叫卖声,心想:张洪池什么时候能来?心里有些烦躁。

正在烦躁,瞥见一辆黑小汽车从南面开来,“嗤”的一声煞车停在他面前路边了。车门一开,张洪池戴着眼镜的黄脸膛出现在他面前, 说:“童秘书长,快上车。”

他跨人车,车子风驰电掣开动了。他心想:这种人做事真是神秘、迅速!看看张洪池,白哔叽西装笔挺,衬衫大翻领,春风得意的模样 。

他未说话,张洪池笑笑先开口了,说:“童秘书长,您气很好,身体很好啊!”他两只眼仍旧像是在生气。

童霜威心里有点不快,没有回答,问:“上哪里去?”

张洪池说:“去个方便的地方谈谈。”

童霜威也弄不清司机是哪里的,车子是哪里的,不愿多说话,闭着嘴不断挥扇。

张洪池也缄默着。车子已经到了热闹的南京路上。路边人头攒动,路中央叮叮当当的有轨电车、揿着喇叭的双层公汽车和一辆辆小汽车 鱼贯来去。到处是商店“大减价”、“大拍卖”的旗招在飘扬,有的商店还在“嘣冬嘣冬”敲鼓奏乐招引顾客。车子一直向西,又向西,疾驶 如箭。

见是往沪西去,童霜威不禁吃惊,说:“到沪西去?”

张洪池摇头,说:“不,放心,车子是不会开到‘歹土’去的。在靠近巨泼来斯路旁边,有家葡萄牙老板开的‘皇宫’咖啡馆兼旅店,是 供外国士女幽会的地方,价钱贵些,一般中国人不大去,便于谈话。已经不远,马上就到了。”

说话间,汽车转了个弯,又疾驶了一段,在一所花园洋房前停下。铁门旁竖着英文霓虹灯招牌:“Palace Coffee& Inn”。是白天,霓虹 灯未亮,但铁门开着,看到里边花园致、绿草如茵,有幢三层楼的典雅宅院,蒙着异国田园诗般的彩。

张洪池对司机说:“你等着!”对童霜威说:“到了,童秘书长,请下车。”

童霜威随他下车,进了铁门,只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白俄上来,殷勤地鞠躬欢迎,请客人顺一条冬青丛中平坦的士敏土路走上台阶进楼里 去。上了台阶,到玻璃门前,童霜威猛地一惊。原来门首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一拖着长辫,佩大刀,穿清朝戎衣,贴“勇”字,武弁打扮 ,见客人来了,举刀为礼,拉开了扇状活动玻璃门。

童霜威随张洪池走进厅里,眼前顿时一亮,里面本来幽暗,但灯火处处,一清宫形式的摆设,嵌入电灯泡的琉璃大宫灯、景泰蓝的檀香 缸、通红的大龙凤花烛、绣着牡丹的彩缎椅垫,还有一张红木龙床上放着金银翡翠镶嵌的鸦片烟和烟灯、玉盘,供人欣赏。客人到了,景 钟轻轻地一声声在敲,檀香的烟雾袅袅缭绕。最令人吃惊的,那些仆欧和女侍,有中国人,也有碧眼金发的洋人,男的一律穿前清朝服,拖着 长辫,女的全是旗装,点着红唇,扮成宫女。大厅宽敞,有舞池可兼作表演场地,四周用彩镂空垂帘分隔成一间间,有些男女外国客人喝着 咖啡,姿态悠闲,偶尔低声谈些什么,坐得特别贴近。一个中国宫女上来,带着媚笑,微微打躬,将童霜威和张洪池请到里边一间有软沙发的 小房间里去,她踩着跷装成了三寸金莲。

是白昼,却点燃插着十二支蜡烛的枝形大银烛台,用光闪闪的烛光照得一片辉煌。雪白的桌布浆洗得发亮。窗台、桌上有盆栽月季,绿叶 疏落,开着朵朵红花和黄花,飘着清香。电扇呼呼地吹。沙发上铺着细凉席。张洪池点了两杯白兰地酒和两个冷盘,外加咖啡、西点。女侍走 了。张洪池说:“这里是用噱头赚洋人钞票的!许多洋人来到上海很失望。他们想象中的中国应当有辫子、有鸦片,有三寸金莲,但到中国不 一定看得到,在这里就可以饱饱眼福了!”

童霜威皱皱眉。他对辫子、鸦片、小脚这些辱华的东西都有些反感,觉得这不是个好地方。

张洪池出烟,突然笑笑,说:“楼上,是给人幽会处,价钱更贵。还有外国女人出卖相。每晚,这里可以跳舞,有个白俄女郎在厅 中央表演舞蹈。舞蹈像做柔软体,人倒弯成一个‘O’形,脚能衔在嘴里,愿看的拉开房间的帘幕就能看表演。”听他的口气,倒是常来的。

宫女打扮的女侍来了,端来了水晶杯盛着的白兰地、彩诱人食欲的冷盘、一壶银壶装的浓咖啡、半打各式西点,屈膝将饮料、食物一起 轻轻放在桌上,拉好帘幕,恭敬地躬身退出。

隐约听到有极轻微的男女交谈声和笑声,是邻近拉着帘幕的座间传来的。十分安静,远处角落里就座的客人都在娓娓细语,毫无声响。

童霜威问:“洪池,你找我谈什么事?”

出乎意外,张洪池舌头在酒杯上发出轻轻的咂咂声,从身边取出了两个信封,递了一个给童霜威说:“童秘书长,请先看看这个!”

童霜威拆开信封一看,是一封油印填写姓名的信,下边赫然用蓝印章盖了一个“蒋中正”的笔签名名章。

信是这样的:童霜威同志台鉴:

卢沟变起,海震动。淞沪抗战,坚持三月。举国上下,敌忾同仇。日寇虽挟其重兵利器,席卷千里,浸不可制,但今者抗战烈焰愈炽, 敌势渐成强之末。胜利可期,端赖万众一心扞我国家民族。台端身在孤岛,守正不阿,可敬可颂。特予慰勉,祈更自重。专此顺颂大安蒋中 正中华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童霜威读着信。张洪池一边咂酒一边观察他的表情,说:“童秘书长!自从汪逆到了上海后,情况比较复杂。抗日体在租界已难公开 活动。而且,其中有不少人已经变节了!像原来上海市部留沪的常委集体都下了水。中央为了重视上海的工作,成立了‘上海统一委员会’ 领导反汪抗日。统一委员会,开了一批守正不阿者的名单,电请分别用蒋委员长或中部秘书长吴铁城名义发函慰勉。您是属于用蒋委员长 名义慰勉的。非重要知名人士,分别由统一委员会或国民上海市部名义去函致慰,动摇者则用锄名义发去告信。这样,会有利于上 海的稳定。您看了这信,该很高兴吧?很光荣啊!”

轻轻的乐声忽起,奏的是中国的广东音乐,旋律神奇,凄凉。从帘角缝隙中向外看,有一对年轻的外国男女离座正随着乐声在厅中央起舞 。没有鼓声指挥舞步,只有随意的舞步在抒情的音乐中觉得一种有节奏的契合。

童霜威听着张洪池的话,心里十分复杂。此时此地,接到这样一封信,尽管是油印的,确实使他有些动感情。尤其是把他当作重要人物, 由蒋介石署名慰勉,更使他不无欣慰。他本来对张洪池在电话上说的李士请吃饭的事要作解释的。现在看来,那是张洪池在电话上有意刺激 他的,不必太介意了。但也自惕,觉得他们干这一行的消息实在灵通。又一想,“七十六号”的大小头目,听说大部分都来自“中统”、“ 军统”,他们历来总是“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好在自己问心无愧,也不怕弄不清的,因此说:“是啊是啊,我虽是日本留学生,但丧失 气节、背叛国家民族的事,是十分鄙视也永远不会做的!”说着,将信揣入口袋,问:“你今后,就留在上海了吗?”

张洪池忽然似笑非笑,将攥在手里的另一封信递给童霜威,用叉吃着冷盘里的熏鱼说:“这是叶先生上月特地写给您的亲笔信,请您过目 。”

童霜威像被针一刺,心里十分不悦,暗想:又有什么麻烦事呢?……从信封里出信笺来看。

信,确是叶秋萍的手书,写的是:啸天我兄伟鉴:

香江一别,时切驰思。张化龙兄来沪经商,诸事请兄推情鼎力相助。特嘱其趋前面聆教益并致拳拳,诸事由其面陈,请多指点。言不尽意 ,专此敬颂大祉弟萍民国二十八年七月

张洪池大口吸烟,说:“我来之前,叶先生说,您是坚贞之士,我到上海有些事一定要恳切拜托,请您支持。运用您各方面的关系,掩护 我们在沪宁一带活动的同志,尽量不使遭到破坏。如万一有同志出事被捕,请您要设法营救。叶先生让我向童秘书长转达中央的德意,请您以 国为重,为反汪抗日多出点力。”

童霜威扇着风扇,仍出汗不止。喝了一口白兰地,苦涩得很,紧张地想:真糟!竟要让我来给他们做特工了!我岂干得了这种事?只要一 插手,问题就麻烦了,杀身之祸也来了!声音都变了,说:“呀,这些事我干不了的呀!不是不干,是干不了!我在上海哪有这么大的本事? 心里支持,是毋庸说的。可是要我掩护、营救什么的,缺此能耐,答应了是空的,要误事的呀!”

张洪池喷了一口烟,呷了一口酒,用两只好像生气的眼睛瞅着童霜威,说:“童秘书长,我什么都了解得清清楚楚了。只看您肯不肯出力 支持。方立荪是丁啸林的门徒,在上海兜得转,现在同盛老三独家经营毒品,日本人是他后台,大发国难财,这且不说。您同汪卫过去不错 ,您同谢元嵩很亲密。‘七十六号’李士对您也很捧场。”

童霜威连忙分辩:“我同李士没有瓜葛,那是上了当才见面的。我这人是不做汉的,在上海一直与人不来往。”

张洪池点头,说:“这我们清楚,不然也不敢找您。但您完全可以利用一些关系做点反汪抗日的事嘛!您不要怕,如果上海呆不住了,可 以去重庆,我们可以打电报联系,保护您去。”

童霜威急切地说:“我正想走!现在的问题是:我人不让我走。但我决定不管她了!你可否替我联系一下,并为我筹措一笔款子作盘缠 ?我马上就想先去香港!”

张洪池摇头笑笑,说:“童秘书长太……了!您岂是个连旅费都要我筹措的人?我的意思:你以后要去随时可以去,包在我身上。但现在 ,我刚到上海立足未稳,还要仰仗您的掩护帮助。您走了,我怎么交代?叶先生知道了也是不高兴的。”

童霜威明白:遇到了张洪池这个扫帚星,甩是甩不脱的,既不能得罪他,又不能拒绝他,只能答应下来。我干不了就是干不了!话早说在 头里了,将来谁也怪不了我。心里想着,叹一口气说:“好吧,既然一定要我这样,我只能尽力而为。但我有家室,身体不好,目标也大,你 事事要小心谨慎。”

张洪池点头:“好!一言为定!请喝一点。”他举起酒杯。童霜威也只好勉强地举起酒杯,将苦涩的酒倒在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