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八· 潮生潮落,海天悠悠 2

雨声淅沥,下了整整一夜。雨点打在屋上,听着雨声,凄凉极了。天明后,雨声又转成了“沙沙沙”,变小了。从窗里望出去,远远近近那些灰暗的房屋,变得更加古旧了。

仍旧像每天一样,家霆起身后,吃完二房东太太煮的鱼生粥和买来的油条当作早饭,匆匆下楼去街边报摊上买了报纸,将报纸放在父亲床前,自己背上书包就去补学校排演话剧去了。

童霜威仍躺在床上没有起身。这一向,他养成了睡懒觉的惯。听到雨声,懒散着,更不想起床。要放在过去家居南京时,这正是像在“火炉”里似的挥汗如雨的天气。可是在此地,七月的香港,炎热之外,潮湿、多雨。下雨以后,间或有海风一吹,又比较凉爽。他肚子上盖一条巾被,凉津津的,很舒适。他懒懒睁开眼,透过那有铁栏杆的北窗,望着外边那块有限的长方形的灰天空,呆呆地有时想这想那,有时什么似乎都不想。

他想起方丽清。分别了这一段,他真是很想念她了!方丽清偶尔来一封短信,容不外是“你好吗?我很好!”奇怪的是她最近并不纠缠着要童霜威带家霆回上海,反倒说:“你们在香港住着也好,需要钱即来信,立荪可从钱庄找朋友向香港的商号里给你划款。”童霜威感到:从前在南京时,丽清去到上海家里,久久不回南京,那时写起信来,还是有感情的,总是说:“你也到上海来住住玩玩吧。”或是说:“很想念你,不久一定回来。”现在,她的信上总是一种冷漠的态度,信里没有一句热情的话: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比较,也就说不上什么高下优劣。从方丽清的为人,越来越使童霜威怀念柳苇了。俗和雅,愚蠢和智慧,造作和自然,平庸和不凡,心灵的丑和美..是方丽清和柳苇对比后得出的鲜明概念。可是,柳苇早已死了,造物主为何这样不公正呢?..

童霜威在床上坐起,开柜子屉,从一只棕皮夹里取出了那张柳忠华留下的他姐姐的照片,细细端详起来。照片上,柳苇正用她那傲然昂起的向往的目光在眺望。她似在眺望远方,又似在眺望未来。童霜威看着照片,照片上的寒山寺使他想起了枫桥镇。突然,又想起枫桥镇上的那个“堞楼”。

那是明代苏州人抗倭的历史遗迹。明代时,倭寇———由日本人纠集的海盗集,常到中国沿海一带扰。江苏在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八年的八年间也一再遭到侵犯。苏州地处东南沿海,又是当时最繁盛的城市之一,自然不能例外。枫桥镇上的这个“堞楼”,是砖石建筑,高约三丈多,宽约十六七丈。有一天,他和柳苇曾到那“堞楼”前散步。正是秋天,走入一片小树林,一丛丛燃烧似的枫叶,红得诱人。野雀“唧唧吱吱”鸣叫,从树的枝叶间隙漏射下来的光,斑驳地散落在地上,空气湿润,饱含着泥土的气息。踩在青苔上,滑腻腻的。微风摇曳,树的枝叶和野草“飒飒”私语。柳苇一路采摘野花,采摘枫叶,捧在手里。他也摘了一些野花放在鼻子上嗅了一嗅,野花的幽香带着苦味。

那天,柳苇穿的是一件黑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那么朴素,看了却叫人惊讶她为什么这样漂亮。她仰脸望着“堞楼”,说:“三百多年前,也许在这儿有过为抗倭而牺牲的英雄!让我为他们献上一束鲜花。”

她恭恭敬敬地将红枫和那些黄的、蓝的、白的野花,放在“堞楼”前的地上。于是,他不禁也学着她的样,将手里的几支野花也同她献的野花和红枫放在一起。

但是,她自己却离开人世已经这么些年了。她已经归入历史,许多事都使人淡忘了。

童霜威收起照片,仍旧放进棕皮夹里关上屉。他感谢柳忠华送给他这张珍贵的照片。他原来保存着的柳苇的照片,有的还是他和她合拍的,在他同柳苇分手后就丢失了,还有一些在他知道柳苇被捕后就用火烧了。惟一偷偷保留着的一张,是他有心想为家霆留下的,在他同方丽清结婚后,有一天被方丽清翻捡出来撕毁了。..

雨声仍在“沙沙沙”,他侧身又躺了一会,觉得柳忠华自从到《港声报》上班以后,一直没有来过,不知是什么道理。是忙?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呢?谢元嵩在这件事上倒是帮了忙的。当柳忠华拿了信去找他时,他收下了信,对柳忠华说:“好!请你回去对啸天兄说:我一定玉成!..”后来,事情果然谋成了。柳忠华想干记者,报社需要记者采访的是社会新闻,柳忠华广东话不行,英文也不行,就改安插成夜班编辑了。童霜威想:打夜班是最辛苦的,忠华在狱十多年,身体不太好,干这工作劳累,不知是不是病了?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冯村同柳忠华关系显然很密切。冯村会不会真的也是**呢?如果是的话,伪装得真是太巧妙了,过去竟丝毫也叫人察觉不出。当然,也许只是同情者,而且是在主张抗战上的一致。他们都年轻嘛!年轻人的血总是比年老人的血要热。冯村信也来得少,这一向统只来过一封简单问候的信,也没有提到柳忠华。这使童霜威心情更觉寂寥。在闭门不出的日子里,他是最希望看到冯村来信告诉他许多政界的消息和熟人情况的。

他顺手拿起家霆买来的当天的报纸,躺着看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打着哈欠。

报纸上值得注意的只有一条新闻,但却是一条不同凡响的新闻:国民副总裁汪卫二十二日在汉口公开向中外各报发表谈话,表示中国愿意接受和平调停。

看了这条新闻,童霜威大吃一惊。就在半个月前,老蒋在汉口发表讲话,否认有各国调停中日战争之事。难道蒋汪二人又在各吹一把号各唱一个调了?还是他们勾搭起来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演双簧?

本来,前些天,家霆从黄祁那里带回来的一张汉口出版的《新华日报》上,报道过一个消息:有些主和的人士,提出一个建议:主张由英美法苏各国来举行“和平会议”,以制止中国战争,这实际就是要重演俄德法三国要求日本返还辽东半岛的故事呀!童霜威不禁想:唉,看来,直到现在,中枢在和与战的问题上还是在举棋不定,进退两难,仗怎么打得好呢?看来,日本也正在积极活动,想叫中国屈膝!和知———他突然想到“和知”代名为“何之蓝”,“和知”就是“何之”呀!和知干的勾当与这些消息看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哩!和知找我童霜威穿针引线,我拒绝了。但他肯定也是会找别人的,别人未必都会拒绝。他眼前浮现出萧隆吉、谌有谊、高无量、向天骥、张洪池那一伙人的影子来。这些人在山光道季尚铭公馆里玩些什么把戏呢?现在,政治竞技场上的幕后活动肯定不少,只是我不知道罢了。想着,他就感到柳忠华说的,应当也出去活动,似乎是颇有道理了。蜗居在斗室中,对外边的事态毫无所知,岂不是成了政治上的庸人了?

他决定起床,穿上衬衫,趿着皮拖鞋,自己叠好巾被铺了床。如果金娣在,如果方丽清在,这些事当然无须自己做了。洗脸、刷牙,听着外边雨仍在“沙沙沙”地下。看看表,才九点钟,像每天一样,他从房走进外房,冲了一杯“勒吐粉,从饼干筒里取苏打饼干吃。本来,前一段,他早上常同家霆一起吃早点的。这一段,起身迟了,总是自己吃点粉和饼干当早点,不去再麻烦二房东太太了。他喝着牛,吃着饼干,心里飘飘忽忽:唉,抗战从“七七”算起,一年出头了啊!去年这时,在南京,何曾想到会有南京的沦陷和大屠杀?又何曾想到我今天会在香港过这种寂寞困顿的生活呀!

他踱到安着铁栏杆的北窗跟前,呆呆地站着,自然而然地吟起诗来:“每因髀肉叹身闲,聊欲勤劳鞍马间,黑鞘黄端未免,会冲风雪出榆关。”

吟诵着,心里难过起来。这种难过的心情自从辞去司法行政部和中惩会的职务后,在南陵,在武汉,直到今天,是常有的。有了这种情绪,他就感到心事灰暗了。

忽然,外边甬道里,传来敲门声。声音像啄木鸟的尖喙在轻啄。听到那位二房东太太的木屐声“踢踏踢踏”,又听到她在门前用广东话问“嗨冰个”了。

童霜威竖耳听着,外边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不知说些什么。二房东太太在叫嚷了:“童先生,有人找啦!”她把“童先生”念作“童桑”,把“人”字念作“银”字的音。广东话从女人嘴里说出来,音调特别缠绵。

童霜威走出去,从门上的张望洞里朝外一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门外站立着个头发蓬松穿件米的风雨衣的人,一双老是好像在生气的眼睛,那么凶恶,是张洪池呀!

童霜威几乎吓得要叫起来,仿佛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个刽子手,准备着吊索!张洪池从小洞里已经看清童霜威了,用一种尊敬、和缓的声音叫道:“童秘书长,您好!”

能开门吗?开了他会怎么?他身上不会像现在上海那些干暗杀勾当的人携带着手或斧子吧?他是不是代表日本人和知来的呢?他想干什么?..能不开吗?已经眼对眼地见面了,怎么能不开呢?不开,不但得罪他,也胆怯得要被人讪笑了。他在门外等着呢!看他的模样,不像是要加害于我的。他那两只老像在生气的眼睛里闪出一种并非敌对而是似乎有点友善的光芒,倒不像是假装的。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童霜威发软了,又强自镇静下来。只听张洪池说:“我有要紧事,请快开门吧!”估计,张洪池很懂得他的心理状态哩。

童霜威只得咬咬牙,将门开了,装得平静地笑着说:“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住呢?”

张洪池已经挤身进门来了。他的米黄风雨衣上沾满了雨水。他脱下了雨衣,**地挂在门旁的一排挂衣钩上,雨水滴滴答答洒了一地。他笑笑说:“有些人不知道你在哪里,我却是知道的。香港是弹丸之地。做新闻记者,对这一点总是最有本领的。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怎么采访第一手的新闻?”

童霜威陪他从甬道里走进房去,边走边说:“我这人喜欢清静无为,‘六国饭店’,太喧闹了。我想隐居一段,就搬出来了。”他说得轻松,目的是给自己作点解释。

张洪池不置可否,没有吱声,随童霜威进了房,同童霜威面对面地在椅子上坐了,突然说:“未必如此吧?”这次,他却并不去动桌上的香烟,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长的小皮套盒,出一支雪茄来,用打火机点烟吸了一口,喷着烟说:“我其实很明白,童秘书长为什么突然失踪!说实话,我要是把你在这里的消息告诉季尚铭,可以换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

童霜威目瞪口呆,闻着张洪池喷出来的浓烈的吕宋雪茄味,看着他身上那套新派力司西装,发现张洪池的经济状况比以前好了,强作镇静地说:“为什么?”这意思既好像是问为什么季尚铭愿出一笔数目不小的港币,又好像是问:你为什么不那么做?张洪池的来意究竟何在?难以捉。童霜威很怕放在桌上的一些家霆向黄祁借来的报刊给张洪池看到,正在想:该用什么办法将那些报纸杂志搬走或用东西遮住,不料,张洪池眼尖,已经伸手去拿桌上的报纸杂志了,嘴里说:“啊,我看是像汉口出的《新华日报》嘛!..嗬,还有《抗战》杂志,还有《最后关头》!这些都是!..哈哈,我猜,很可能是我那位大学同学冯村给您寄的吧?他现在在汉口做新闻记者,听说左得很哪!老是往日本租界里的八路军办事处跑,又常跟军委会政治部第三厅里的某些人来往。人都说他是**呢!他以前给您做秘书,您没发现这一点?”

童霜威心里十分反感张洪池的这种态度,又一想:算了!何必得罪人,把他快打发走算了,摇摇头说:“你觉得他像**吗?我觉得他不像!”说着,起身,打开窗户,驱散屋里弥漫的雪茄烟雾。窗外,小雨仍在飘落。

张洪池也不辩论,忽然掏出一只怀表来看了一看,吸口烟说:“童秘书长,今天我来,是奉命请您去‘香港仔’吃海鲜的!”

“香港仔”,在郊外,是海边渔民集居的木屋区的地方。渔民打鱼从海上归来,在此卸下海货。这里开了几家有名的海鲜馆子。阔佬们吃新鲜的海货,讲究到“香港仔”去。那里的海鲜馆子,虽然不及闹市里的大酒家豪华富丽,场面讲究,好的是活蹦活跳的海味现杀现烹,鲜美少有。

童霜威到香港后,听说过“香港仔”海鲜出名的事,未曾去过。今天听了张洪池说是“奉命”来请去“香港仔”吃海鲜,心里又一惊,想:看来,他是奉季尚铭之命———也就是奉日本人和知之命来的,?看来,没有好事!皱着眉,脸上出现了一种威严的神,说:“谁要你来请的?”

见他脸上严峻,张洪池脸和语气变得缓和了,喷着烟说:“您的至交、近邻让我来请的。请看,这里有封信!”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童霜威。

童霜威狐疑地接过信来,一看,心马上“噗噗”激跳起来。信上那笔熟悉的字写的是:

啸天我兄勋鉴:别来无恙乎?弟自武汉来,有要事相商,特着张洪池同志前来相邀,请即移趾至香港仔海鲜馆一叙,勿却是幸。专此布意,顺颂

旅安

弟秋萍顿首

七月二十七日

北窗里可以眺望到的那块天空像幅灰布,突然一声霹雷,响彻天空,雷声隆隆,有如铁甲兵车在天际驰过。童霜威看着信听着雷声悚然一震。

字迹确是叶秋萍的!真想不到:南京潇湘路的邻居叶秋萍,突然会来到了香港。更想不到,张洪池看来确是叶秋萍的部下或亲信了!那张洪池老是在季尚铭家出入干什么呢?叶秋萍信上说:“有要事相商。”是什么要事呀?

来邀请的是叶强叶秋萍,不是季尚铭或和知,倒使童霜威心里既奇怪又放宽了一些。童霜威看着信,说:“啊,秋萍兄他也来香港了?是哪天到的?”

“好几天了。”张洪池咬着雪茄回答。

“他来干什么呀?”童霜威问完,就感到这一问是多余的了。

像他们这种干秘密工作的人,怎么能这样问呢?

张洪池回答得倒巧妙:“童秘书长去香港仔一见面,不就知道了吗?车子在下边等着,请童秘书长马上就动身吧。”

童霜威望望有铁栏杆的北窗,窗外仍在飘着蛛丝般的细雨,洋铁水漏管里的水声仍在“滴滴答答”响,天也仍是灰溜溜的。张洪池见童霜威在看天,说:“雨不大,有汽车去,也没有旁人,是专请您一个人的。叶先生恭候着大驾哩!”他又挽袖看看手表,说:“现在去,正好!”

童霜威觉得,不去是不行了。同叶秋萍见见面,叙叙旧谊,同他谈谈,也可以知道些政局动态。到底是老邻居嘛,再说,闷葫芦也要打开,究竟他叶秋萍有什么要紧事要同我商量呢?因此,说:“我来留张条子给我孩子。”

他拿起桌上的纸笔,匆匆写了张条子:“霆儿:父外出有事,午饭不回来了,你自己一人吃午饭吧。”将条子留在桌上,然后,去橱里拿了条银灰夹蓝的条花领带,到镜子前打好了领结,穿了件白哔叽西装上衣,戴上了巴拿马草编礼帽,说:“那..走吧。”

是星期日,二房东太太大约出去到教堂里做大礼拜去了。厨房、甬道和前楼都静悄悄的。童霜威和张洪池走出来,童霜威锁上了门。

两人一起下楼。楼下,对街远处停车场上停着汽车。童霜威和张洪池站在骑楼下,张洪池用手打了个“榧子”,司机见到他的手势,迅速将车子开过来。是一辆半新的蓝的福特车。两人上了车,一个秃脑袋的老司机驾着汽车,用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穿过闹市,向“香港仔”方向驶去。

小雨仍在淅沥下,街上车辆如梭,双层电车“叮叮当当”,高楼栉比,五光十,广告牌红红绿绿:“蜜丝佛陀”香粉和唇膏;“阿华田”麦,白马威士忌,老人头保险剃胡子刀..令人目不暇接。童霜威久不出来了,喜欢这种热闹。张洪池咬着雪茄,雪茄早熄灭了,他也不去点燃,只是斜叼在嘴里,似乎是用它来堵住自己的嘴,使自己少说话。

车子驶出了闹市,沿着海边飞驰。看到了蔚蓝的海港。雨声中,停泊着货轮的船码头上,麇集着许多码头工人,声响嘈杂。海面上,有点淡淡的雾气。白的海鸥仍在飞翔。各种颜的海轮,有的停泊着,有的在鸣笛航行。几个英国水兵淋着雨在飞跑,一擦皮鞋的小童每人都背着一只装擦鞋工具的木箱,淋得落汤鸡似的,躲在一个铁皮小棚旁避雨。

童霜威本来沉默着,这时不由得问:“洪池,你最近还常去季尚铭那儿吗?”

张洪池衔着雪茄,两只像生气的眼睛望着童霜威,说:“我们做记者的,哪里都得去。今天这里,明天那里,没个准儿!”

童霜威心里明白:他是不愿意说得具体。干秘密工作的,一切都神秘。又问:“萧隆吉他们仍常去?”

张洪池点点头,“”了一声,却说:“季尚铭要结婚了!”

车里闷热,开了车窗吹着风,童霜威语气带着意外地问:“同谁?”

张洪池脸上似笑非笑:“当然是小麦,!”

童霜威说:“啊,他对那位死去的日本夫人十分多情,为了她的死,蓄起须来,好像要终身不娶的架势呢!”

张洪池皮笑肉不笑地咬着雪茄,说:“商人的脸———七月的云,多变!何况,他又不仅仅是商人!”咳嗽了一声,又说:“你可能不知道,小麦也是日本人哪!”

童霜威心里又一惊,“哦”了一声,不想再说话。

他心里明白:季尚铭那里是个十分复杂的处所。他不想沾那个腥,不想了解过多的秘密。一个人了解人家的秘密过多常常是危险的!他需要的是宁静、平安。他略微感到欣慰的是和知的要求,他干脆地拒绝了!要不,他带上小麦———一个日本女人到武汉,这会有什么可怕的后果?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有放晴景象。一路上,两人没有再说话。张洪池又用打火机点火吸雪茄,车子里充塞着他喷出来的烟味,呛得童霜威鼻孔发痒,喉头发干。他虽偶尔也吸烟,却很怕自己不吸时别人用雪茄烟味来熏。还好,不多一会儿,“香港仔”到了。

这里,看得见碧蓝的大海,听得见海鸥的鸣叫和涛拍岸的“哗哗”声,看得见海泛着白的飞沫,一排排追逐着涌上沙滩。近旁,有多种棕榈科的植物:桄榔、散尾葵、华盛顿棕榈,高高的顶有孔雀翎般的羽状复叶,在风中摇曳,造成了一种亚热带、热带的情调。这里,又有一股乡下的空旷味道,比起喧闹的皇后大道和德辅道来,这里静得可,到处被雨水洗得一片明净。简陋的竹屋和木屋,绿的油加利树,还有一些并不新颖但颇雅致的洋楼。

的大海上空,飘浮着松软的白云。雨后出现的光,透出白云,沐浴着大海。大海上有帆船鼓着风帆,那是渔船。沙滩边,有渔民晾着渔网,停泊着许多渔船,林立着许多高耸的船桅。不知谁家养的一鸽子,正在天空转着圈子飞翔。那好听的鸽哨声“呜—呜—”响着。童霜威立刻想到西安事变那天,家霆在屋顶上扬着红绸赶鸽子飞,引来了叶秋萍的一个电话。如今一晃,南京早在战火中沦陷,那些被方丽清吃剩的鸽子怎么样了?想着这些,他心里酸楚而又麻木。

福特轿车“$”的一声,在一幢有着“香港仔海鲜酒家”招牌的大馆店门口停住了。

门前,停着一两辆轿车。夏日从香港专诚来这里吃海鲜的人不是太多。人们都在这季节到浅水湾游泳,在浅水湾酒店进餐。也许叶秋萍正是看中了这儿的安静与冷僻吧?

下了车,海风轻轻吹来,遍体凉爽。张洪池给童霜威关了车门,说:“童秘书长,请上楼,我来带路!”

他带头走进馆店大门里去了。这是一个洁净宽阔的广东风味的大馆子。摆设与装饰都不华丽,似乎故意带有乡村气息。

有趣的是门口那许许多多盛满海水的玻璃器皿里,饲养的全是海鲜,像一个小水族馆。有五颜六的海鱼:石斑鱼、铜盆鱼、鲐鲅鱼、比目鱼、车片鱼..有龙虾、明虾、青蟹、梭子蟹,有海螺、鲍鱼、蛤蜊..顾客要吃海鲜,指定后,用绸兜捞出来去厨房烹调。

楼下,是普通席位;上了楼,楼上隔成一间间的雅座,摆设比楼下致。中间厅房里,坐着两个年轻的西装客,同张洪池点头打招呼,站了起来,像是保镖的。其中一个向右边一间雅座里招呼了一下,张洪池陪童霜威刚走几步,就见右边那间雅座里的白门帘一掀,出来一个戴眼镜的白面书生般的瘦长个子,穿一件白印度绸长衫,飘飘然,手执一把折扇,出来就拱手,一口熟悉的浙江口音:“啊!啸天兄!久违了!久违了!”

正是叶秋萍。童霜威听他口气热络,也连忙拱手,又上去握手,说:“是呀!南京别后,一晃经年,常常想念,没想到秋萍兄你也来香港了!”

叶秋萍掀开白布门帘,请童霜威进雅座房间里去。房里餐桌上铺着浆洗、漂白、烫熨过的台布,桌子中间有一盘折叠成三角形的柔软洁白的纸巾,一个蓝花瓷瓶里插着粉红、殷红的鲜花。这儿明窗净几,一面朝海,可以听到潮水轻轻拍打沙滩的呻吟声,可以看到晴空下港湾里的蓝海水和葱绿的山峦,也可以看见沙鸥和帆船。电风扇“呼呼”地开着,扇起阵阵凉风。一个穿白衣的女侍送来了香气扑鼻的手巾把擦脸,端来了新泡的盖碗茶。

张洪池好像是忙着去张罗点菜,将叶秋萍和童霜威两人留下。

童霜威观察着叶秋萍。叶秋萍那张马脸上仍旧是苍白中颧骨略略泛出微微的桃红,两只眼睛也仍使童霜威感到像蛇吐舌头,他那笑容也仍然带着一种冷意。他气神态很好,是一种政治上得意的样子。童霜威坐定,他递过桌上的三五牌香烟筒来,说:“吸一支吧。”

童霜威无可无不可地出一支烟来,让叶秋萍给他擦火柴点上了,说:“秋萍兄,哪天到的?”

叶秋萍也点火吸烟,脸上怪气,说:“好几天了!我从汉口来的。来之前,见到过不少熟人,像于胡子、居觉生!、乐锦涛他们都问候你,还有毕鼎山也问你好!”

童霜威生气地想:你们只是问问好就算了?信却不复!提起毕鼎山,童霜威心里恼恨,想:这个王八蛋!..只听叶秋萍又说:“还有一个人,我偶然见到,你可能想不到吧,他也问你好。”

童霜威说:“谁呀?”

叶秋萍露牙一笑,喷着烟说:“管仲辉,我们的老邻居!他也到了汉口!我早明白:这种人叫他守南京,他是绝不会与城存亡的。不过,这次是蒋总裁下的撤退命令。他名正言顺跟着唐生智他们早早就丢下军队、百姓撤退了,谁也奈何不得他。”

“他在干什么呢?”童霜威吸着香烟问。

“他能干什么?整天在汉口打打麻将跑跑跳舞厅,倒也忙得很。听说何应钦现在对他也并不好。”

“何敬之现在怎么样?”

叶秋萍鄙夷地笑笑:“他既在黄埔系里还有相当潜力,不用他对国外影响也不好,自然还是让他当军政部长,但他是不敢乱用一个校级以上的人的。他谨慎避嫌,无微不至,总裁喜欢的是陈辞修!”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叹口气,转过话题说:“南京给日本人屠杀得太惨了啊!”

叶秋萍点头,说:“听说我们潇湘路的房子倒还没有损坏。唉,不在战争中不知道和平的可贵。我们做邻居的阶段,白下城!的日子可真是令人怀念啊!”说这话时,他颇有感慨。

童霜威感到这个铁石心肠、铁石手腕的人竟充满了丰富的叙旧情谊,不禁也深深点头。

张洪池突然掀开白门帘进来了,恭敬地问:“叶先生,上菜了,好吗?”

叶秋萍看看手表,问童霜威:“饿了吧?”见童霜威摇头,他对张洪池说:“这样吧,稍微再等一会儿,我同童秘书长谈谈再吃饭。”说着,对童霜威又说:“老朋友久不见面,真有一日三秋之叹,今天一定要好好叙叙。”

白门帘一掀,张洪池的身影又消失了。窗外,蓝天上的鸽哨声又“呜———呜———”传来。

童霜威把话续下去,问:“九江弃守后,看来日军是要溯江向武汉进攻了,武汉人心还安定否?”

叶秋萍又换上一支香烟吸,说:“武汉被炸得更频繁了,机关正在加紧向重庆疏散。为了保卫大武汉,民心倒是热烈的。”

童霜威将烟蒂揿灭,不满足地问:“**在那儿怎么样?”

叶秋萍喷着烟怪气地说:“国民参政会有了他们七个参政员!二百名参政员中四分之三是我的同志,其他各各派和无无派人士,包括**只占四分之一。我们国民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四月开会制定的《抗战建国纲领》说得很清楚:‘国家至上,民族至上;军事第一,胜利第一;意志集中,力量集中!’反正,一切要集中于国民!在武汉,他们也热衷于组织什么献金、慰劳。第三厅的一些所谓文化人实际夹杂着些**,也在组织什么演剧队、战地文化服务,还想霸占宣传阵地,办他们的报纸杂志,大吹大擂。这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可是,他们并不能为所欲为!可怕的,并不是在我们手掌中的这些活动!”

童霜威担心他会提到冯村,可是叶秋萍却没有提。

童霜威问:“可怕的是什么呢?”

“是在敌占区和他们控制地区里的活动。谁要是看不到这一点,谁就是没有眼光。新四军已经进至南京、镇江苏南地区;八路军在晋、冀、鲁、豫都占了大片地区,像滚雪球似的,**用抗战的名义,招兵买马。我们丢失的地方,他们去占据,将来如何得了?总裁对这一点是深为忧虑的!”

童霜威想:是呀,我在黄祁处陆续借来的报纸杂志上早看到过这些消息。看来,都是事实呀!但为什么我们国民的军队老是吃败仗,“转进”又“转进”,不能学学人家**呢?..

他正在想,叶秋萍突然话题一转,说:“啸天兄,你我知己,我这次来香港,有件事想找你出面办一办!”

童霜威心里想:他说“有要事相商”,葫芦里卖的什么呢?心情有点紧张,他不喜欢同叶秋萍这类人打交道,脸上装得平静地笑着说:“秋萍兄,什么事呀?”

叶秋萍揿灭半支烟丢进烟灰缸,喝了一口茶,笑容满面:“啸天兄,你是我的老同志了!我们都应当为和国家承担兴亡之责,这是无须赘言的。我知道你到香港,又知道你在香港深居简出,我就想到:应当把这件机密告诉你,让你参与,为国出力!”

海边有“哗—哗—”的潮声传来,似在传达一种难以形容的情意。

童霜威抬头正眼看着叶秋萍,面临的事从天而降,他很不愿意知道叶秋萍这类人物的什么“机密”:太出人意外了,什么机密呢?叶秋萍掏出手帕擤鼻涕,说:“你一定会问:是什么机密?我坦率地对你说,你不必问我是代表谁来香港办这件事的。我不说你也会明白:我来,是想通过你的出面活动同日本方面取得联系,铺一条路,搭一座桥梁。”

童霜威更惊呆了:日本人和知托我穿针引线铺路搭桥,怎么你叶秋萍也来托我铺路搭桥穿针引线?忍不住说:“这事..我干..合适吗?”

“当然合适!太合适了!”叶秋萍拍拍童霜威的手说,“啸天兄,你是日本留学生,可是,你又不是出名的亲日派。你同日本方面容易取得联系,可是不会引人注目。况且,日本人尊敬的可能倒不是那种一向亲日的日本留学生。而且,你这种对抗战基本拥护的日本留学生,无派无系,却有你的地位和声望,甚至有你在法学界的学术地位。你现在又没有公开的政府职务,更重要的是,我们了解到:日方也想试探通过你来穿针引线、铺路搭桥!”

童霜威吸着烟想:看来,我在香港的一举一动,他们都在监视着呢!难道张洪池去季尚铭家和到“六国饭店”活动,都是为了做情报工作,在窥察我和其他人的行动?谁知道呢?我也不想管这些!又想,自从德国大使陶德曼一再在中日之间拉皮条搞和议失败后,怎么现在政府又这么热衷于和平了呢?

正想着,叶秋萍又说:“原来,日本声明过:讲和不以国民政府和蒋委员长为对手,其实是大讹特讹了!军政大权,完全在老头子手上嘛,别人是毫无实力的。这点,陶德曼清楚,德国劝告了日本,所以宇垣一成外相上台后,就取消了不承认以国民政府为对手的宣言。从这出发,可以听听他们的条件嘛!无论如何,日军的威胁是事实,**势力的扩张也是事实。对我们来说,不能不注意残酷的现实,中日以兵戎相见,实属不幸!这实际是萁豆相煎,恢复战前态势岂不是好!”

海上远处,与海平线相接处,有一道明亮的光的长带,是太反射于天际的光焰,使云彩变幻多端。

童霜威眼望着海上,喷着烟想:真是交了华盖运了!什么好事都沾不到我,偏叫这些事都降临到我头上来了!日本人找我,我觉得那是汉行为,不能干!现在,你叶秋萍也来找我,你的后台是谁?你不说也是明摆在那里!但我能去同日本人勾勾搭搭吗?我能干这种事吗?再说,你们这种干特工的我又不是不了解,你们向来办事是心毒手辣,得了利有了好处是你们自己的;出了事犯了忌就拿人开刀做替死鬼。想叫我为你们火中取栗吗?我才不干这种洗不清的诡秘勾当呢!

他心里不平静地想着,脸上强忍住烦恼,不露声,说:“目前,抗战呼声正高,如此去做有必要吗?是时机吗?不会遭到反对吗?”

叶秋萍正要说话,张洪池一掀白布门帘,伸头说:“是不是让他们上菜了?”

他来得太不是时候,正是叶秋萍谈到紧要处,他来干扰,叶秋萍大不高兴,把手一挥,像打发叫花子似的说:“走!..”声音凶恶,刚才温文尔雅的表情一下子都不见了。吓得张洪池放下白布门帘,狼狈地赶快退出,像条夹尾巴的丧家犬似的。

童霜威打了个寒噤,心想:他们这种干特务的,都是“两面国”的人物。张洪池平时像个“无冕之王”似的胡作非为,见到叶秋萍像耗子见了猫;叶秋萍平时轻声细语像个文弱书生,翻脸马上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凶神。鬼神还是敬而远之的好呀!心里想着,耳里只听叶秋萍说:“中日之间,打了一年多了,双方都未宣战,日本只说是‘事变’,这就容易转圜。一年多来,损失太大了!你我也都深受战争之苦。所谓抗战呼声之高,主要是**在大声疾呼煽动众。正因如此,更应考虑防的问题。在这点上,中日利益一致,可以谈得拢的。目前,武汉在我们手中,日本要拿武汉,总要付出代价;我们要保卫武汉,也要付出牺牲。双方能平心静气探讨和平条件,目前自然是个时机。”

童霜威心里为难,叶秋萍历来办事,总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仿佛人皆为他所用。这次虽然装得亲热、温和而且尊重,实际也还是一种指挥者的姿态,使童霜威反感。童霜威也忘不了前年十二月西安事变时,叶秋萍的夜访,以及后来的倨傲。那次,童霜威是用一种太极拳式的手段把他对付过去了。今天,怎么办呢?

心想:季尚铭家的情况,看来,叶秋萍派去的耳目———张洪池全都会报告他的,自己也不必避讳了,就故作直率地说:“我在此地,因为张洪池的关系,认识了个富商季尚铭..”

叶秋萍点头笑笑,吸着烟说:“我知道。”

童霜威心里打着算盘说:“萧隆吉,想来你是知道的。我在想,他做这件事倒是比我合适。他常在季尚铭家打牌。他一定有这方面的路数。”

叶秋萍把头摇得像个货郎鼓,说:“你有所不知,萧隆吉确确实实是与日方有接触的。他过去在华北时与日方少壮派军人有密切联系。这次来香港之前,在汉口见过某公,某公对他面授过机宜。这些,某公也不是私自办的,曾向最高当局汇报过,认为可以商量,谈判原则也是上边定了交给他的。但他来后,勾通和议的事进展迟缓,更重要的是,他是为另一条线来干这种事的。他们来进行这件事,我们不放心。这件事应当由我们这条线来干!这我已对你把话挑得明明白白了。你看如何?”

童霜威恍然大悟,想:原来如此!这是你怕媾和的事被别人抢了头功呀!可是,我为什么要出面同日本侵略者勾搭为你卖力呢?

又想:不过,那个日本人何之蓝,也就是和知少将,既然有了萧隆吉挂钩,为什么又要找我来穿针引线呢?想到这里,正要把心里的疑问提出来,不料叶秋萍已经说了:“啸天兄,据我所知,日本军部派和知少将到香港组织了以‘蓝机关’为代号的华南特务机关,主要就是为了沟通中日和议。他们一会儿不以蒋为和谈对手,一会儿又可以以蒋为谈判对手。提的条件,坚持必须首先承认伪满洲国,甚至还提出过要蒋先生下野的无理要求。此一时,彼一时,但是,总裁的底牌是:希望日方恢复“卢沟桥事变”前的状态,日军分期从中国撤退,而以中日同防、中日经济提携为交换条件。满洲问题则暂时搁置不谈,这就一时很难谈拢。”

童霜威脸上又露出一种尴尬的表情来了,他厌恶叶秋萍说话时脸上露出的独断独行的表情,点头说:“是呀,我看,很难谈拢!”

叶秋萍以劝解的语调说:“啸天兄,我不是那意思!只要谈,总是慢慢会谈得拢的。尤其是你谈,比萧隆吉这种老牌著名的亲日派不同,更容易谈拢,也使对方有面目一新的感觉。为什么和知又会找你?因为日方也不轻信某一个人,绝不在一棵树上吊死。

他们想打开多条渠道,搭起多座桥梁,取得多项成果。我可以告诉你,除了萧隆吉,除了我们在办,汪卫、何应钦、孔祥熙他们都有亲信在香港活动,进行秘密外交。”

童霜威颇受启发,说:“啊,那,谢元嵩,他?..还有谌有谊、高无量..”

叶秋萍点头笑笑,说:“香港可不是个简简单单的地方啊!也正好有香港这么个场合,可以起地任何地方无法起到的作用,这是一间后客厅,在这里可以从从容容地谈。啸天兄,你来此做寓公时间也不短了,我可以给你找个好住处,开支一切均不用你心。在这件事上你尽了力,对国的贡献就大了。”

童霜威心里想:这件事我是干不得的。我不想沾日本人,也不想沾你们干特务的。心里又怕得罪叶秋萍,说:“秋萍兄,承蒙厚,理当效劳,但这种事非我之所长,生怕有负厚望。”

叶秋萍摆着手说:“不不不,啸天兄,只要你肯办,一定能办好,我让张洪池供你差遣,暗中我们也有人保护你的。”

童霜威想:派些特务监视我罢了!笑着打断他的话说:“再说,我最近血压高,心脏常感不适,所以深居简出,很怕交际应酬。”说这话时,心想:万不得已,我生一场政治病找个医院住住院避开一切算了,要省掉多少麻烦事!想到这里,装作头晕的模样,说:“同你谈了这么一会儿,头就发晕,心里也发闷。我想,此事待我仔细考虑考虑从长计议如何?”

叶秋萍脸陡地显得十分难看,也自克制住,将烟蒂扔进痰盂,说:“啸天兄,为挽救现局,衷心希望你能为和平奔走。你就勉为其难吧!”

童霜威软绵绵打太极拳似的说:“其实,秋萍兄,我这一向来,闲居无事,也常琢磨时局,我同意报上这样一种看法:欧洲局势现在因捷克问题而趋于紧张,英德之间的战争迟早会要爆发。如果爆发,法、苏、美三国势必也要先后卷入。如果欧洲战争爆发,由于德、意、日的结盟,中日战争就会与欧洲战争合流,演变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战争既然爆发,中国站在美、英、法、苏四大强国一边,就可因人成事取得最后胜利。目前,可以不必急于同日本媾和,应当..”

叶秋萍摇头说:“英国一贯对德国采取绥靖政策,张伯伦夹着洋伞飞来飞去,我看他是不敢同希特勒决一雌雄的。”

童霜威明白叶秋萍的决心已定,自己是无法改变他的主意的,提醒地说:“这样做不会影响蒋先生的名声吧?本月初,他还否认有各国调停之事。那..”

叶秋萍不以为然地微愠着说:“这同各国调停之事有区别。正因如此,才需要你这样的老同志来做这种事了!现在高唱要持久抗战,再打下去,势必失地更多,死人更多,损失更大。他们的消息很灵通,他们的人常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对了,啸天兄,你以前那个秘书,姓冯的,听说现在也左得很,很可能也是分子哩!你要小心,我对你办这件事,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秘密!你必须特别谨慎,如果一旦泄漏机密,我们是要否认的。”

童霜威暗忖:是呀,冤大头的事,你叫我来干,混账之至!他准备以此为扶梯好下台阶,仍用软功,笑着说:“秋萍兄,这件事干系太大,听你一说,吓得我不敢问津了!我向来谨小慎微,只求四平八稳,不求出人头地。可以著书立说,不能纵横捭阖。今日我们相聚,就算叙叙旧谊,能在香港见面,也自难得。你就不要我太甚吧!”

叶秋萍心里不满,又不好生气发火,只得说:“对对对,该吃饭了!香港仔的海鲜是很出名的。我们今天可以浮一大白,叙叙旧。不过,刚才说的事,你考虑考虑以后,还是答应的好。我是寄予厚望的。”说着,对房外叫了一声:“来人!”

童霜威哈哈笑着点头,说:“心脏和血压都不好,喝不得酒,我就菜陪了!”他这是为自己决心装病作好铺垫。说到这里,见张洪池一掀白布门帘露脸了,叶秋萍做了个手势说:“上菜!”

穿白衣黑的女侍,马上来摆酒上菜。

叶秋萍对张洪池说:“你也来!”

张洪池受宠若惊,点头坐下,开始斟酒。

叶秋萍不再说话。童霜威也不再说话。朝海的窗户外,蓝的海水晃动,海上的一只挂着破布帆的大木船在缓缓起伏驶行。

童霜威默默忽有感触:海是雄壮美丽的,晴朗的天气,海上有五渲染的云彩,白云像镶嵌在蓝天上;暴风雨天气,电闪雷鸣向海面来,海上常是埋葬船舶的坟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此时会有这些想法。叶秋萍在劝酒敬菜。他闷闷夹着一盘炒香螺片吃,香螺片很鲜嫩,滋味极妙。他心里忐忑不安,想:人生真是常有奇遇!想不到来到香港,先有日本人和知来找,现在又有叶秋萍来找,异曲而同工,这算是什么勾当?..

他夹杂着气愤、烦恼,也夹杂着懊丧与灰心,想:人生,真是像在激流中游泳,被卷进漩涡的机会太多了!人生也真是时时会面临选择的考验。其实,我已是老于世故的人了,不能走的路我是坚决不走的,不能干的事我也是坚决不干的!

张洪池也在往他的碟子里敬菜,是番茄酱烹虾段。“香港仔”海鲜馆的菜肴从气派上说比季尚铭公馆差得太多,从滋味上说,确实有独到之处。

叶秋萍举杯邀酒:“啸天兄,喝一点!希望你俯允所请,能勾通勾通!”

童霜威勉强举了举杯,笑着敷衍:“我就象征地奉陪吧。心脏血压实在耐不得酒了!”对叶秋萍的后一句话未予置理。

他下了决心:回去后就假装患病住院,拿这个挡箭牌来推卸掉这件飞来的挠头“差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