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丛天堂里的敬畏与自律

弥拉克孜失去了一只手

哎鸠鸡哞鸠鸡要出现了吗 刷了一半墙叫停

阿西穆所受到的长辈教导的髓,乃是顺从。长辈们标榜的正是:我们是恭顺的子民。为了顺从或者恭顺,首先得使人有所敬畏。长辈们总是教人敬畏,而最使人敬畏恐惧的莫过于死亡,因为显然,任何活着的人都不会对“死”有什么亲身的体验,或者是准确的预见或者是避开的途径。乡村里年长的、被尊称为阿科萨卡勒(银须长髯)的长者,常常告诫后辈们每天要拿出一段时间,每天要有几次来想一想死亡,想一想自己的终结和世界的末日,人人要有这样的终极关注。有了终极挂念终极敬畏也就有了觉和自律,有了崇拜和祈求,有了郑重和虔诚,有了坚定和规范,有了依傍和归宿。而没有这些,你最好的情况下是一粒流沙,随风飘荡,无处可栖,更大的可能是你堕入魔鬼的炼狱,无恶不作,无罪不有,无苦不受。比如说走路吧,如果你无所敬畏,左脚迈错了就会落入安排好了的地狱,而如果右脚迈错了就会陷进挖就的陷坑。

五十四岁的中农阿西穆,就是这种敬畏和自律神的化身。他是库图库扎尔的亲哥哥,这一点甚至说来难以置信,因为他和他的弟弟的差别比绵羊和公驴的差别还要多。他从小就渗透了长辈们的教导的那么多训诫和规矩,长大以后更是把自律和顺从当作至高无上的美德。他总是自觉地在自己和家人身上唤起、培养、扩大和加深这种神圣的敬畏心理。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种状态也全然符合汉族人所景仰的孔夫子的教导,但是他的战战兢兢更富有终极眷顾的形而上的彩,而孔孟的教诲考虑得多的是社会与人际伦理。按照阿西穆接受的说法,甚至当你吃晚饭端起一碗馄饨的时候也应该是战战兢兢的,因为,伴随着那一碗馄饨,出现在你面前的会有各式各样的危险:热馄饨可能烫坏你的口腔和喉咙;咀嚼的时候牙齿可能咬伤自己的舌头;手一抬,碗就可能摔到地上;咽下去以后如果消化不好也可能引起致命的肠胃病……能够平安地踏实地吃下一碗馄饨,这要多少恩宠,多少德行,多少辛劳,多少幸运!

解放以前,也许阿西穆老哥的诚惶诚恐并没有给他太多的帮助,灾难一桩一桩地降临在这个可怜的大好人头上。他的住房本来是在公路那一面,靠着马木提大肚子的果园的,由于马木提要扩大自己的果园,找借口把他赶了出来,这样,他才在庄子这边、但离庄子还有一公里距离的地方盖起了一座孤零零的庭院,目的是尽量避免开和别人打交道的麻烦。他的大儿子在四十年前有一次赶着大车去伊宁市卖瓜,结果连人带瓜都被国民军抓走了,从此一去不归,杳无音信,后来听说是丧身在二台的路上。他的女儿弥拉克孜,两岁的时候一次蹲在田边玩耍,谁知道出行打猎的马木提大肚子正走过那里,不知道是不是马木提嫌小姑挡住了他的路,故意放出了恶犬,反正恶犬咬伤了弥拉克孜的右手,右手化脓了。阿西穆怕去医院花钱,他说:“如果不是要命的病,自然会好的。如果到了要命了的时刻,医也是无用的。”结果化脓越来越严重,最后弥拉克孜的右手不得不齐腕锯掉。越怕,倒霉的事情就越来,倒霉的事情越多,就越怕。

对于解放以后历次重大的政治斗争,阿西穆也是惯地投以胆战心惊的一瞥。但是,这历次令阿西穆悚然的斗争,带来的却是正义的伸张,心情的舒畅,神的复苏和生活的安乐。的学和讲话,深入到村落、帐篷和家庭,的道理讲得高尚、大胆、雄辩而又滴水不漏。阿西穆动不动在听的宣传讲话的时候屏住了呼吸,闭住了眼睛,心里不断地默念着真主伟大,安拉呼艾克拜尔!

在减租反霸时候的斗争大会上,他不敢往主席台上看,更不肯答应去控诉马木提恶霸对于他家的迫害,但是,控诉会开到最高潮的时候,他忘记了一切,他领着自己的独手的女儿走到台上就哭了起来。在处决马木提那一天,他不但没有感到怕人而且亲手宰了一只羊,全家吃了抓饭。他在理论上仍然坚持着“唯畏惧论”的哲学,但在实际上却渐渐被一种安定、温饱、自满自足的神状态占了上风。他房子里的瓷器、木器和毡席逐渐增多。他的旧房拆掉了,盖上了三间有着宽大的廊檐,雕花的木窗扇的向的房子,他的果园更是整葺一新,兵农场廉价供应的良种葡萄秧已经布满在房前的巨大的葡萄架上,这给了他不小的物质利益和神安慰。

阿西穆还种花,他的院子种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只留下一道狭窄的通路,人们进他的院子,要在花丛中走上十几米才见得到他的房子,他小的时候听一位老人讲过,花本来是天堂里的东西,是天堂的标志,造物主为了慰藉世人和给凡人们透露一点天堂的信息,才赐给了人间以一小部分花朵。

当然,瓷碗、马子葡萄和西粉莲是很难成为恐惧的由来的。但是,阿西穆的根深蒂固的“哲学”并没有服输,他很快找到了新的不安和恐惧的根源,这首先是因为他的两个孩子。

长女弥拉克孜,今年二十岁,在村里上完了七年级以后,她考上市上的卫生学校。当时阿西穆是赞成的,一个独手的女孩子,留在家里又能挣多少工分?学上点医疗技术,将来说不定还能挣上四十块钱的月工资,现在人们都说,女儿比儿子还宝贵,儿子娶了媳妇,家里的事全听媳妇的,而女儿即使出嫁以后,心还向着老子。但是一年前,弥拉克孜的尼莎汗生病卧床,这可难坏了老汉,不仅因为他和儿子都不会打馕拉面条,吃不上像样的饭食,而且料理家务也影响他们打更多的草,砍更多的柴,编更多的扫把席子,这就直接影响了收入。所以他那时决定,让弥拉克孜回家来搞家务。他的观点又变了,反正女孩子也干不成什么大事,一出嫁就成了人家的人,不如先在家帮上点忙实惠。

谁料到他的决定竟受到在家时从来没有与他顶过嘴的女儿的抵制。弥拉克孜说死了也不肯退学。这时阿西穆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女儿在卫生学校靠公费维持生活,这看来减少了家庭的开支,有利可图,但同时也减少了女儿对家庭的依赖。女儿不听他的了,这怎么得了,一想到二十来岁的大姑住在伊宁市的学校——从前,这个年龄说不定已经抱上了两三个孩子——阿西穆就不寒而栗。

二儿子伊明江,今年十七岁,这是阿西穆从小最宠惯、最疼的娇哥儿。解放前,阿西穆宁可自己打赤脚却请靴匠给伊明江制作了一双小皮靴,每逢吃完羊肉,他都要把手上的油抹在那双小靴上,使孩子的靴子更加耀眼。其实,这双靴子对于四岁的伊明江来说并不舒服,穿上它只不过多摔了几个跤,多挨了几次揍——马木提的儿子就打过他,一边打一边骂:“你也配穿这样的皮靴!”

伊明江从小就受到他爸爸的无尽的抚和不厌其烦的训导的包围,但是,他也没有成为阿西穆怀中的一只柔顺的猫。他上了学,加入了少先队,渐渐显出了“二心”。对于少先队辅导员讲的革命故事,他显然比对父亲的规矩宣扬和道德训诫的讲话更感兴趣。而看学校组织的歌舞表演与球赛也显然使他渐渐走上了不同的道路。终于,阿西穆下令他的正在读五年级的儿子退了学,反正又不想当干部,五年读书已经绰绰有余,而继承他的果园、房屋、毡、瓷器、牛比当什么干部都强。伊明江哭了一场,到队里参加劳动去了。谁想到,支部的艾拜杜拉与吐尔逊贝薇又找上了伊明江,两年以后,伊明江加入了。一想到吐尔逊贝薇这个胆大的姑常常来叫伊明江去开会甚至找伊明江谈话,阿西穆就手脚冰凉喘不上气。

老成持重、为阿西穆所尊敬信赖的热依穆副队长,却偏偏养育了一个从头到脚没有一点符合老辈人标准的女儿,这么一个女孩子却偏偏起名叫“贝薇贝薇的原意是“女教士”。”,这简直是颠倒错乱。为了保护自己的儿子,从不与人来往的阿西穆专诚去拜访了一次热依穆江,阿西穆向吐尔逊贝薇的父母提出了三个问题:一、为什么吐尔逊贝薇还不嫁人?二、为什么吐尔逊贝薇有时候把头巾系到了脖子上——露出了头发?三、为什么吐尔逊贝薇在麦场上干活的时候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的长?然后是两点希望:一、加强对吐尔逊贝薇的管教。二、再不要让吐尔逊贝薇和自己的小儿子来往。

热依穆没有说什么,吐尔逊贝薇的再娜甫却哈哈大笑起来。她说:“喂,阿西穆哥,你以为你穿的子就符合老传统、老规矩吗?请问一问斯拉木老爷子,以往,喀什噶尔的男人可曾穿过前边开口的子?女人呢,过去不但不让露头发,还不让露脸面呢,现在,既然鼻子、眼睛、嘴都露在了外边,露一露头发又有什么要紧,难道头发比嘴更危险?而且吐尔逊贝薇是最讲干净的,她每个星期洗两次头,她可不像尼莎汗姐,满头的虱子捉不完。至于嫁人的事,您还是为您的弥拉克孜去心吧!”

阿西穆的拜访毫无结果,而且再娜甫的放肆使他受到了新的刺激,更想不到的是,热依穆也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生活道路。”这太可怕了……

其实,如果说阿西穆就是这样地整天提心吊胆,处在神崩溃的边缘,这也并不符合事实。人们会问,一个人一生老是这样负担沉重,食不知味,寝不安席,他怎么能活得下来?其实,过分的、长期的、无穷无尽的忧虑和恐惧也会使人适应的,变成一种小心翼翼、循规蹈矩的惯,达到一处特殊的神平衡。如果没有这种忧虑和恐惧,阿西穆就感觉不到生命和自我的存在,说不定他反而吃不下饭和睡不成觉,正如同使没有受过训练的人处于失重状态,那将是百倍的难受和恐怖。再说,恐惧忧虑和自慰自足的心理并不是完全互不相容的,有时,它们正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一样结合在一起。例如阿西穆在有意识地为伊明江的命运而恐惧的时候,也未尝不下意识地感到一种欣慰,是个好组织,处处教育青年走正道,伊明江劳动,帮助别人,不说谎,不吸烟喝酒,从不和年龄相同的小流氓们混在一起。

不过,今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大大超出了阿西穆的惯和平衡。他根本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和将要发生什么事情。早年间,他听一些有学问的长者说过,世界是每隔若干年就会出现一批称作哎鸠鸡哞鸠鸡的妖魔鬼怪,搞得天下大乱,骨遍野。当年西征扫荡、所向无敌的蒙古人及鞑靼人当中便有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混在其中,灭了一大堆国家部落城市;后来的日本鬼子也是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那个曾经打到伊犁来的马仲英匪帮多半也是些个哎鸠鸡哞鸠鸡。解放了,十几年来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再没听到哎鸠鸡哞鸠鸡的作乱,现在为什么又有点人心惶惶的样子?是不是什么地方又出现了哎鸠鸡哞鸠鸡呢?特别是在四月三十日夜晚,他亲眼看见了那件事……他吓得一连三天起不来炕。

第四天起来后第一件事,他到了伊宁市,去卫生学校找女儿,他要把女儿找回来,死也死在一块儿。女儿不在,学校传达室说毕业班都在医院实。他又到了医院,女儿正在手术室,他没有见着。他又回到绿树掩映的学校,见了人就说,请他们见到弥拉克孜时告诉她,家里有急事,叫她火速回家。然后,他筋疲力尽地回到庄子,一进家门,发现老伴正在用石灰水刷墙,墙刷了一半,他下令停了下来。什么样的时候还刷墙,简直是轻佻,简直是猖狂,简直是要跟天命叫板……轻佻猖狂的人总是先遭灾,他模模糊糊地想用停止刷墙的行动在真主、世人和家属面前表现自己的惶恐斛觫,以求免祸消灾。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一直两个星期了,女儿没有回来。再去找一趟,阿西穆已经没有那个气力。这两个星期之中,阿西穆没有到队里劳动,难道这也是为了表达惶恐之意吗?不一定。还是他认为在即将天塌地陷的时候队里的农活、记工册上的工分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也没有往深里想,玛丽汗之流的恶言并没有对他发生影响。抛下自己脚下这块曾经小心翼翼地在其上面劳作和生活了几十年的土地到外国去,这种念头从来没有在他脑子里出现过哪怕是一刹那。阿西穆这个人,即使是去城里买东西,时间呆得一长,太一往西边移(其实还在头上老高老高),他就惦记家里。他总是忙不迭地赶着路,等推开门走到花丛之中,看看果树和房屋还都呆在原来的地方,牛、羊、驴、老婆孩子也都一进一出地吐着气,返身自顾,四肢囫囫囵囵地回到了家中,他就会千遍万遍地默念着:“感谢真主保佑!”并且长长出一口气。那么,他到底为什么不去出工下地呢?他只是感到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他大概真的病了。说是病了吧又闲不住,一会儿炉灶,一会儿驴套绳,一会儿又跳到菜窖里清理一下上一年的冬菜的发了霉的残叶。干上一会儿就又罢手,喘气,头晕,恶心……

前天下午,弥拉克孜总算回来了。阿西穆又是哭,又是笑,又是责备,又是抚。活像女儿是从哪个刑场上九死一生被特赦回来的。弥拉克孜看到父亲的脸,不放心,便给他号了脉,检查了咽喉和舌苔,试了体温,都没有啥异常,她给了父亲几片酵母片。父亲不听女儿的解释,捧着酵母片更感到自己病情严重。他听老辈人说过,这些白片都是欧罗巴人造的,而欧罗巴人硬是比口里即关。人还厉害,甚至比俄罗斯人还厉害。他现在要吃欧罗巴人制作的片了,你的病能不厉害吗?

阿西穆告诉女儿这次回家以后,再不要到学校去了,等天下太平以后再说。女儿告诉他,城里的职工和居民都正常地劳动、工作、生活着,并没有出什么大不了的事。阿西穆却一再重复着他的格言:“胆小的长存,不怕的完蛋。”

今天早晨,弥拉克孜带上几件衣服,又拿了两个小圆馕,准备回学校,这把阿西穆给急坏了。他坚决不准。弥拉克孜耐心地给他开导了一上午,他哆嗦着嘴唇说来说去就是一个字:“不!不!”伊明江帮着姐姐说了几句话,最后连一辈子尽管思想上保留着各种不同的想法,言语和行动上却从来没有违拗过他的老伴尼莎汗也说了一句:“让她去吧!不是说就要毕业了吗?毕了业当医生,多好!她一个年轻孩子,如果像你一样整天囚在家里,岂不要憋闷死!”

见到有人撑腰,弥拉克孜提溜起提包就要走,阿西穆却动手挡住了门,而且不由自主地失声痛哭起来:“在这样的年月,你们却不听我的话了。你们都是好汉子,你们都比我能干!”

尼莎汗心疼可怜的老汉,便转而和女儿商量:“要不,你明天再走?行不?”

弥拉克孜又急又恼。现在正是毕业实最紧张的阶段,一上午已经毫无意义地耽搁过去了,再等半天……到明天父亲的一辈子没有改变过的格就会有什么改变吗?弥拉克孜非要立即走不可。尼莎汗一急,也哭了。弥拉克孜想起了自己的不幸;缺少一只手,做什么事都不方便,又影响美观,她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姑……真是罪孽呀!只有在新生活的温暖的光辉照耀下,她才上了学,有了文化,而且即将成为农村所需要的、为人所敬重的医务人员,残而不废,前途光明。但是,糊涂的父亲和软弱的母亲丝毫也不懂得为自己的前途、为自己的一生着想,不断地干扰自己的学业,扯后,将来,莫名其妙的啰嗦事还多着哩!想到这里,她不禁哭了起来。

伊明江想起了自己的中途辍学,想起了自己在支部会上的保证:一定要说服父亲安心生产、好好出工,但父亲却是这样的一脑子糊糊,不可理喻。他又气恼父亲,又怜惜母亲,又同情姐姐,又着急自己完不成支部交给的任务。他也掉下了眼泪。

就在这个狼狈的时刻,伊力哈穆一步走了进来。

伊力哈穆是按照清晨早茶以前,他和七队的队干部、积极分子的碰头会上的分工,在庄子这边田里干了半天活以后,来到阿西穆家的。让伊力哈穆来做阿西穆的工作不是没有道理的,阿西穆尊敬这个比他年轻得多的伊力哈穆,听伊力哈穆的话,原因之一是:伊力哈穆救过他的命。

六年前,一九五六年初,里希提组织的全区第一个高级农业社刚刚成立,伊力哈穆赶着社里的马车去察布查尔煤矿给社员拉日用的煤。在伊犁,察布查尔的煤质量是最好的。当时尚没有入社的单干户阿西穆赶着自己的由单匹辕马驾着的木轮车去察布查尔,在渡口,他们一起上了摆渡。渡船很大,可以同时容纳许多辆汽车、马车和行人。正在横跨的花飞卷的河面拴着一根巨大的钢缆,渡船用滑轮连接在钢缆上,利用迅急的流水的强大的冲力,只要把位置、角度摆恰当,不用人撑篙也不用机械动力,利用水流的分解力,就可以使渡船摆到南岸又摆回北岸。伊力哈穆和阿西穆,分别赶着车加入到熙熙攘攘的大车、小车、汽车、自行车、行人的体中,上了摆渡。不一会儿,越过滚滚轰响的伊犁河的浊流,渡船已经到达了南岸,就在上岸的时候,阿西穆的辕马突然被一辆汽车引擎的突突声所惊吓,猛地向前一蹿。阿西穆怕惊马连同轮车一齐掉下河,连忙抢上一步想迎头把马压住。谁知这不是平地,他没有从一侧抓住缰绳勒住马打转转的回旋余地。结果,阿西穆只顾顶住马却没有顾自己的脚下,马和车停下了,他自己却被挤到了伊犁河里。周围的人都失声大叫起来。当时在一旁的二十三岁、年轻力壮的伊力哈穆,说时迟那时快,把棉衣一脱一头扎到了河里,还没等急流把阿西穆卷走一把就抓住了阿西穆的腰带,从刺骨的滔滔河水中把阿西穆拖了上来。这总只用了二十几秒钟的时间,但两个人已经被冲下了四五十米,水流是何等的湍急啊!第二天,从来不讲交际应酬的阿西穆让尼莎汗做了餐油面片,阿西穆毕恭毕敬地亲自把伊力哈穆请到了家来,热情招待了一番,并且拿出了二米半条绒、半块砖茶作礼物,以示谢忱。伊力哈穆没有收条绒和砖茶,足足地吃了两大碗面片,一边吃一边向这位中农宣传合作社的优越,社会主义的光明前途。这以后不久,阿西穆入了社。

“听说您身体不太好,来看看您。”伊力哈穆先开了口。

“唉,噢……”阿西穆不知道说什么好。伊明江连忙擦干眼泪把伊力哈穆让到上首坐下。伊力哈穆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个馕来,按照惯例,社员们到庄子劳动总是带上干粮,中午分散到庄子的住户家里喝茶的。这使尼莎汗清醒了些,她问候了两句巧帕汗和米琪儿婉的健康便推门出去备茶,却在廊檐下看到一个立着的大麻袋。“这是谁的?”她问。

“是间掉的玉米苗,我把它拾了来,你们拿去喂牛吧。”伊力哈穆说。

“给我们的?”尼莎汗惊喜地问道,“您不要吗?你们也需要啊!”

“我们只有一头羊,那边拾点草也就够了。”

尼莎汗和伊力哈穆的关于玉米苗的谈话引起了阿西穆的注意,他不由得走了出去。怎么不声不响就把麻袋撂到了这里,岂不让玉米苗白白地晒干瘪吗?已经到了间玉米苗的时候了,他怎么没有想起来呢?谁不知道牛最吃玉米苗,玉米苗对于牛就像包子抓饭对于人一样地美味可口!他抱起麻袋,麻袋装得结实、沉重,他感激地看了伊力哈穆一眼,真是个勤快的好人啊!他走到牛棚里,用手掏着、倒着,玉米苗撒了一地。鲜绿多汁的、发着玉米的香味的玉米苗吸引着牛哞哞地走了过来,一口叼起了一大捧,摇着头甩掉沾在其他部位的饲草,满足地咀嚼起来。看到牛津津有味地嚼玉米苗的样子,阿西穆不由得也跟着牛咀嚼的节奏摇头摆尾,咽起吐沫来。似乎,他的肠胃也增加了蠕动和分泌,他的气也顺畅了些,随之他的满头满脑的糊涂云开始散开了一条缝。至少,他已经意识到有下地干活的必要了。

就在阿西穆分享着牛的喜悦的这一会儿,伊明江悄悄地把他父亲不让姐姐去学校的事告诉给了伊力哈穆。阿西穆回屋来了,他的脸上呈现出了一点血,他抱歉地看着伊力哈穆,未免过迟了地做手势让道:“请坐!请坐!”然后,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伊力哈穆对于自己的健康情况的问候。

“您有点不安吧?是不是又怕起哎鸠鸡哞鸠鸡来了?”伊力哈穆和悦地问。

“您也说哎鸠鸡哞鸠鸡吗?”阿西穆对伊力哈穆的一语中的深感惊奇。其实,他那一套“学问”对于七队的社员来说是并不陌生的。阿西穆也感到高兴,因为可以和伊力哈穆这样一个有威信的人讨论哎鸠鸡哞鸠鸡的问题,但隐隐又加重了一份疑虑,看,伊力哈穆也承认这个哎鸠鸡哞鸠鸡的存在啦。

“其实,哎鸠鸡哞鸠鸡是历来有的。”伊力哈穆忍住笑说起这个滑稽的名词儿。

“真的有……”阿西穆变了,方才被牛和玉米苗唤醒的一丝丝喜意顿时又消失了。

“什么是哎鸠鸡哞鸠鸡呢?按照老年间的说法,就是那些灾星,那些祸首,那些残害人民、给世界带来大难的妖怪。这样的妖怪难道还少吗?国民、地主、乡约、乌斯曼匪帮、马仲英匪帮就是这样一批哎鸠鸡哞鸠鸡。侵略中国的日本帝国主义,破坏人民的幸福生活的坏蛋们,也是这样的哎鸠鸡哞鸠鸡。现在,还有一种新式的哎鸠鸡哞鸠鸡,他们在挖咱们的墙角,打你的主意,‘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这就是哎鸠鸡哞鸠鸡的道理。他们总想把我们这儿搞得乱乱的,他们好趁火打劫,乱中伸手得利。这又有什么奇怪呢……”

“您是说这个……”阿西穆稍觉安定了些。

“当然是说现实的斗争。不然,难道从地缝里真能钻出头上长角的魔鬼?有人民的地方就有哎鸠鸡哞鸠鸡,就像有太的地方就有影。这就叫做阶级敌人,阶级斗争。正因为有阶级敌人、阶级斗争,才有。”

“这么说,老是有敌人、有斗争,世道真的会乱吗?”阿西穆担忧地问。

“乱什么?谁乱?你乱还是我乱?像天山一样坚强、稳定。小麦正在拔节,玉米正在定株,头茬苜蓿也开始收割了,太从东方升起,渠水灌入田地,这里有什么乱的呢?当然,唯恐天下不乱的坏人家伙是有的,有些胆小的人、动摇的人、糊涂的人一时有点乱也是可能的。但是,这不要紧。过去,遇到难题,我们常说:‘有胡大呢!’这样说着,心里就实在点。胡大的话我们继续说,好啊;但是,人民创造了另一句俗话,遇到什么情况,大家就说:‘有组织!’就是说有呢,有席呢!”

“您说得当然好,可是我总是怕……”

“您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俗话说得好,害怕本身就是魔鬼,本来没有魔鬼,可有人老是怕魔鬼,魔鬼也就缠住了他……”

“对……那个……吃茶吧。”阿西穆正讷讷嗫嗫的时候,尼莎汗端来了茶锅。

擦干了眼泪,重新洗过了脸的弥拉克孜从室走了出来,她说:“爸爸,我走了……”

阿西穆瞪着眼睛,嘴里像含着个煮鸡蛋似的说不出话来。

“让她去吧!上学是好事情!多么好的姑!”伊力哈穆轻声向阿西穆说。

阿西穆仍然不言语。伊力哈穆代阿西穆回答弥拉克孜道:“去吧,好好学,毕业以后当个好医生!不过,这一阵子你最好还是回来得勤一些,星期天还是回来看看吧,免得父母不放心。好不好?”最后这个“好不好”,既是问的女儿,也是问父亲。

弥拉克孜点了点头,阿西穆若有若无地嗯了一声。弥拉克孜向伊力哈穆投射了一个感激的目光,回转过身,走去了。

吃茶的时候,伊力哈穆故意批评伊明江说:“兄弟,你也太懒了!太松垮了!这是要不得的,看,墙刷了一半就不管了,就像剃头剃了一半,半拉子黑,半拉子白,多难看!”伊明江想分辩,伊力哈穆示意不让他说什么。“吃过饭,把石灰泡上,我帮你刷!”

说起刷墙的事,老两口有些尴尬,伊力哈穆转入了另一个话题:“你们的玫瑰花种得真好啊!我一进你们的院子,就被盛开的玫瑰给迷住了,红的是那么艳丽!粉的是那么鲜嫩!”

“玫瑰花,都开了吗?”

“怎么?您不知道您自己种植的花儿已经开放了?”伊力哈穆一笑。

“自己辛辛苦苦种的花,就在鼻子底下,却看不见……谁知道这几天尽在想些什么……”尼莎汗小声咕哝着。

“唔,唔……”阿西穆不好意思地唔了两声,“您喜欢玫瑰花吗?”他没话找话地问。

“当然。我们都喜欢玫瑰,尤其库车人最甚。听热合曼哥说,那里不分男女老少,都喜欢把玫瑰插在头发上,压在帽子边沿下边。那些手里拿着一朵玫瑰来做客的人,也总是更受欢迎的。”

“咱们伊犁的塔兰奇伊犁维吾尔人的一个支系,原意为蒙古语“种麦者”,是清朝时期为加强伊犁边防从南疆喀什一带动员来充实农业人口不足的伊犁的农民。也不在库车人之下!”伊明江插嘴说,“记得我四年级的时候,我们的一个教语文的男老师,带着一朵大大的玫瑰花上了讲台。讲上一会儿课,他就要低头嗅一嗅玫瑰。后来校长来听课,发现了这个情况,听说还给他提了意见,但是他不接受,争了一场也没得出结论……”说完,伊明江大笑起来,伊力哈穆也笑了。阿西穆看看儿子又看看客人,也就笑了。

“等您下工以后,来摘几朵玫瑰,带给巧帕汗大和米琪儿婉妹妹……”尼莎汗对伊力哈穆说。

“好,谢谢您。阿西穆哥!”伊力哈穆诚恳地叫了一声,“每当玫瑰花盛开的时候,也正是咱们农村工作最忙的时候啊!一年的收成,就要看现在啊!真正的农民这个时候是不会呆在家里的。阿西穆老哥,我看您的病是怕出来的,憋闷出来的。也许,是那个地主婆玛丽汗在您的耳边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吧……”

“没有……没……”阿西穆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伊明江,吃饱了吗?泡石灰去!”伊力哈穆吩咐道,“拿刷子来!”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尼莎汗不安地和伊力哈穆抢马尾做的墙刷,伊力哈穆不给她:“看吧,我比俄罗斯女人刷得还好!”他大笑着。

……伊力哈穆的到来像吹进了一阵和煦的春风。有一些墙角、背处所的积雪直到初夏还不融化,它们需要的、它们等待着的就是这股温暖的风。牛咯吱、咯吱,有滋有味地嚼着伊力哈穆带来的水灵灵的玉米苗。墙粉刷好了,屋里弥漫着的是一种清洁、明亮、潮湿、欣欣向荣的空气。弥拉克孜走了,答应星期六、不过五天之后还回来。伊明江笑得拢不上嘴。在他们刷房的时候,阿西穆悄悄地蹲在玫瑰花丛旁整修他的砍土镘。伊明江把玛丽汗对他父亲讲过的破坏话就他们所知的汇报给了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没有急于追问,免得使老汉又惊慌起来,临走的时候,尼莎汗摘下了一朵最大、最红、最美的玫瑰给伊力哈穆,并且一再嘱咐,下工以后再来……

伊力哈穆中午拐到阿西穆家来,除了看望这个“真主的恭顺的子民(这是阿西穆挂在口头上的自诩)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他要亲自检查一下四月三十日夜跑水的那一段渠道,这一段渠,就在阿西穆的家门口。过去,这儿是一块洼地,渠到了这儿就到了头儿。但是,从这里往南,从阿西穆的果园开始,又是一个缓缓的上坡,一有四十多亩地,浇不上水,长着些马兰花、苦豆子和野燕麦、刺草。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时候,伊力哈穆倡议把大渠延伸了二十多米,开垦了这四十多亩荒地,第一年种瓜,第二年种豌豆,都获得了好收成。但是,洼地这一段渠埂增了老高,憋足了水,才可能流到这四十亩地去。当时就有人提出过异议:主渠的水面如果比地面高很多,万一跑了水不好控制。当时伊力哈穆种植那四十亩地的心切,认为事在人为,跑水不是不可避免的。他们修这段渠埂的时候把基建队的夯、硪、碌碡都借了来,培一层土就轧一气砸一气,相当结实。渠两面又修了缓坡,这样即使木轮大车横轧过去,也不会有什么崩塌。几年过去了,这里从来没有出过事故,渠埂上已经长满了青草,草根和草根勾连在一起,渠道就更牢固了。但是这次呢,水冲开了将近两米多的大口子。淤泥一片一片地填在洼地上,经过十几天的日晒,呈现出那种看了令人脊背发麻的龟裂的纹道。除了这两米新堵上的,至今还看得出是一坨子一坨子的泥巴和一的麦草堆积而成的渠坡以外,两端的渠埂完好如故,并没有马蹄蹬坏、马车轧过或者被地老鼠打过洞的痕迹。从阿西穆家走出来,伊力哈穆坐在这一截渠道的对面,观察、考虑了好久。偏偏浇水的那天,浇水的人是远近驰名的尼牙孜泡克。这也算是天赐良机。现在呢,据说,他和几个同伙上山搞自搂采贝母,已经有好多天不在家了。

小说人语:

好人的特点是恐惧与恋。越是恋就越是害怕自己所恋的东西受到损伤与毁坏。越是恐惧,就越感到自己已经和正在拥有的一切脆弱的平安与快乐是多么可贵。

哎鸠鸡哞鸠鸡,就是这个发音也够滑稽的了。牛鬼蛇神,小小妖魔鬼怪,邪恶点缀了好的正常的人的生活,不然,你好我好他她好,你正常我正常他她正常,会不会有点寂寞呢?

我不会忘记花恋花手拈着玫瑰、不释手的维吾尔大男人。

按照阿西穆的思路,花迷花,这是与天堂的缘分,花儿,是我们从天堂来、到天堂去的通行护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