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忆秦娥在排练中,就觉得薛是太注重外部形式对戏的“包装”效果了。可她始终没敢多。薛毕竟是有大学问的人了,见识又多,兴许人家是对的。自打秦老师那番话后,她也在思考:戏曲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初六见观众后,一部分人说好得不得了,但也有很多人在说,省秦把秦要彻底糟蹋了。戏仅仅只演了一礼拜,就草草收场了。主要是成本太高。每演一场,光租电脑灯和外请人员劳务费,就需开支三万多元。而门票收入平均不到三千块。演得越多,赔得越惨。是不得不停演了。她看到,薛也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有人在背后嘲笑他说:“‘’蔫儿了。连兰花指都翘不起来了。”忆秦娥有一天见了封导,封导也在说:“这个薛桂生,在外面学了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回来,只怕秦是要毁在他手里了。”封导还郑重地对她说,“不管别人怎么胡,你恐怕还得朝传统的路子上靠。我也轻视过传统。你记得不,当年我跟古存孝一起排《白蛇传》那阵儿,就太想出新,嫌他是老古董,太保守,太陈旧。思路不同,最后把老古都气走了。也是经过了这些年的反反复复,我才慢慢觉得,唱戏,真是要从老艺人那里继承起呢。所谓创新,其实就是对传统掌到一定程度后,出现的那么一丁点小突破而已。除此而外,就都是‘怪’‘耍猴’了。”

忆秦娥也许是从《狐仙劫》的重排中,得到了很多启示。她突然把自己的重心,又再次转移到了向传统老艺人的模仿学上。也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活着的老艺人已经不多了。即使活着,也都在六七十岁往上了。有名望,而且上有“活儿”的,甚至都上七八十岁了。前几年,她到北山,还去看望过给她教“花”“棍花”的周存仁老师。北山戏校在戏曲最红火的时候,把周老师调去当教练。后来遇上戏曲不景气,戏校解散了,一月才给他发百分之五十工资。她还给周老师寄过钱,寄过自己亲手织的衣呢。这才转眼间,她就听说周老师已得肺癌去世了。把忆秦娥从烧火丫头,一步步送到舞台中心的四个老艺人,已经有三个都不在了。仅剩下留在宁州的裘存义,也是病病歪歪的,既教不了戏,也出不了门了。忆秦娥就在大西北遍访能排戏的老艺人,开始了又一的艺术“补钙”。但也就在这时,她才慢慢发现,学艺的时间与劲头,已大不如前了。家事与边的事,已经搅得她迟早都是焦头烂额的。

先是她舅的事。

她舅从监狱出来,人的神头大减,头发突然也花白起来。她几次想把舅再推荐给薛长,可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合适。她就通过戏,在郊县剧给她舅找了个敲鼓的差事。让他先去,说回头再想办。她千叮万嘱咐,要她舅别再耍脾气了。说遇事一定要忍。尤其是要看好鼓槌,时,千万别在人家头上上乱点乱敲。事已至此,她舅也不好再说啥,就黑着脸,抿着龅牙,点了点头,袖着自己的那对上好鼓槌,到郊县剧敲鼓去了。

她舅在一年服刑中,乔所长还领着她去看过好几次的。她还给人家监狱义务唱了戏。听管舅的察说:“你舅在里面就是乱敲。反正见啥都要敲几下,不是拿指头敲,就是拿筷子敲。沿,门框,管子,逮啥敲啥。连好多人的头上、背上、上他都敲过。凡能敲的东西,他都敲遍了。凡能没收的,咱也都给他没收完了。可他拿起臭鞋底子,还用指头敲得响。他去给号子刷马桶,他在马桶上也敲。除了胡乱敲外,这人倒是没啥其他大病。”她知,舅这一辈子,除了敲,也真是没有别的任何能力和念想了。她可怜着舅的越混越背。她更是一个劲地骂她舅,说:“驴改不了傻。狗改不了吃屎。骡子改不了尥蹶子。你舅这辈子就算是毕实了心了。”也真是的,谁又能改变舅眼里不得沙子、脑子管不住双手的瞎瞎禀呢?

她姐和姐夫,就为开茶社让她去促红场子的事,彻底闹翻后,有好长时间都不来往了。听说他们把茶社开败后,又改开风小吃店了。结果小吃店也不兴旺,把一点本钱耗完,还欠了一债。她姐就又来找她想办了。好在那几年,她在茶社唱戏,还攒了点底子,就一次给姐拿了十好几万,才算把窟窿补上。最近,他们又折腾起了婚纱影楼。还是她帮着凑了点钱,才勉强开张的。她觉得她姐和姐夫也不容易,起早贪黑的,还连着塌火、亏本、“缴学费”。不过终是舍得下苦,拼着命,都想在西京打下一片天地来,也就总是有希望的。

弟弟更好折腾,好不容易在保安公司戴了“大盖帽”,却又嫌管束太大,想出来自己“单挑”。要不是拿锅铲美美了几铲子,让他别再五花六花糖花地给姐添乱,他可能都已从保安公司别跳出来了。

儿子刘忆的治疗,看来是彻底没戏了。孩子转眼也是十几岁的人了。让她和教得倒是能自理一些生活了。就老唠叨,让她别再一门心思只顾唱戏。说戏唱到这份上,已是角儿中角儿,够得够够的了。得把婚姻问题解决一下了。说再过了四十,还真不好找了。一边唠叨,一边又骂起刘红兵来,问她知不知刘红兵的下落。说是要能找到这货,她都想把狗的眼珠子下来:“瞎了狗眼的东西,把我女儿害成这样,不到三十岁就守了活寡。”说着她还呜呜地哭起来。

刘红兵自打跟她离婚后,她就再没见到过。但听人说,他还几次来看过她演戏。只是戴着口罩,着头,已不想让人认出他来了。他给儿子的生活费,也是月打着的。有时会迟些,倒没缺欠过。就是在离婚后,她越来越多地听到了关于刘红兵的闲话。说她得亏跟他离了,要不离,不好还能染出一病来呢。说刘红兵一天到晚,基本都在小姐窝里泡着。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说他一晚上能好几个。后来,他也打过几次电话,说想来看看她和孩子,她就恶心得决不让,并把电话都换了。

刘红兵是把她的心伤透了。

自她离婚后,来扰、来谈对象的,几乎见天都有。但她是把这扇门彻底关死了。她甚至对任何男人都有点不感兴趣。无论自己找上门来遂自荐的,还是通过他人保媒拉纤的,她几乎一概都笑而拒之。要说这里面的人,也都还是有头有脸的:什么省部级,什么厅局级,什么“相当于局级”;还有部队的将军、大校;集公司的董事长、老总;也有大学的教授博导。反正不是丧偶,就是离异。有的尚未离异,正在办理。都说喜欢她的戏。其实更是喜欢着她那张酷似奥黛丽·赫本的漂亮脸蛋,还有她的名气。因为来者几乎都在说,他们不仅喜欢秦,也喜欢赫本的电影。有的甚至还能背诵《罗马假》的大段台词呢。但大多数年龄相差悬殊较大,且有的真的是长得歪瓜裂枣:、壮、脸、脖子短的。她甚至常常有点悲哀地感叹:难人一离婚,就这么跌份掉价了吗?她离婚那年才二十九岁呀!即就是年龄相差不大的,她也不愿意见面。刘红兵的确让她对任何婚姻都失去了信心。这一生,她受的闲话已太多太杂太乱。她是真不想再给自己,招惹任何因婚姻闪失而带来的是非烦了。可天天喊,天天催,说她眼看就要“奔四”的人了。“奔”,是朝四十在奔跑!这个“奔”字,真是让人一听,就要沁出一头冷汗来。年龄的确是不饶人了。

其实最近倒是有一个人,一直在对她行着猛烈的攻。她只是没感觉,也不想再蹚这趟浑,才不断拒绝、回避着的。

这个人石怀玉。

他是一个书画家。一脸的大胡子。说话默得能把在座的人笑得满地打滚。关键是他自己还不笑,只看着别人笑傻了的表,还一脸疑地,表示着“这有什么好笑的”的不可理喻。忆秦娥见惯了刘红兵他爸那两副不苟言笑的部脸,就始终不喜欢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哪怕是吃饭、看电视、说过子,待在一起,都觉得是十分的无趣、别扭、压抑。可自打见了石怀玉,就完全是另一番光景了。她特别喜欢听这个人说话。哪怕他一个劲地说都行,她光用手背捂住笑就是了。笑得实在不住了,害怕人说她傻,她就一头打厕所里去笑,去眼泪。完,出来还接着听,接着笑。她是有点喜欢跟这个人在一起了。

这个人是在看重排《狐仙劫》时出现的。那天晚上忆秦娥演完戏,正对着镜子卸妆,镜子里就突然闪出个大胡子来。那张脸还有些像张飞,把她吓了一跳。她猛回头,是想向他发出告,让他趔远些。谁知大胡子冲她笑笑说:“是不是吓着忆老师了?照说修炼了五百年的狐仙,是不会害怕一个山鬼的狰狞面目的。”她就觉得这个人并无恶意。并且看着他那丛大胡子中间出的大,还有某种令人忍俊不的稽感。他旁站着薛长。薛长急忙介绍说:

“这是石怀玉老师,大书画家。一直在秦岭深山中,修炼着他的绘画书艺术呢。我们过去在新疆就认识。这次是专门请他出山来看《狐仙劫》的。他对你的表演评价很高,说一定要来看看你。”

“谢谢石老师鼓励!”忆秦娥一边卸妆,一边还欠起来,给石怀玉点了点头。

石怀玉急忙说:“不敢不敢,千万别石老师。看了你的戏,我敢说,就在这个西京城,能经当起你称老师的人不多。如果我都不敢了,那他们也就都得把马朝后抖了。”

长笑着说:“你石老师打出生起,就没谦虚过。”

“桂生,你这话可不对。我在未满月前,还是很谦虚的,无论谁在边夸奖赞美,我都是双眼闭,以哭拒之,概不领受。知那是阿谀奉承、名不副实的。”

大家就都笑了。

忆秦娥天生的笑点低,一下笑得把手上的卸妆油,都抹到脖子上了。

也许是秦八娃老师和封导提了意见后,薛把戏做了修改调整。这个石怀玉,对戏却是大加赞赏。他说这是一个美到极致的舞台艺术品。尤其是忆秦娥的表演,可以说是展现给了观众一串闪亮的珍珠。而这些珍珠,哪一颗单独提出来,都是一幅美绝的书画作品。

石怀玉最后说:“看了忆老师的戏,我是得改行了。”

“你改行做什么呀?”薛戏谑地问。

“做忆老师的门下走狗。”

“你也学唱戏?”

“在忆老师面前哪敢说唱戏。就是做一条能老师开心的宠物狗而已。”

从此后,这个石怀玉就把乎乎的脑袋,彻底省秦来了。

他几乎是天天来。一来就朝练功场跑,他知忆秦娥一准泡在那里。并且每次来,手里还拿着一枝玫瑰,很是郑重地捧在前。玫瑰戳着那脸大胡子,显得十分稽可乐。

很快,省秦院子里又炸锅了。都说一个脸张飞,把忆秦娥给住了。那架势,不比当年刘红兵来得轻省、委婉、缓。

忆秦娥的花边新闻,就又不胫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