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三十四

大家都觉得,易青娥这一下,是可以彻底从伙房挣出来了。当天晚上演完后,这一话题就成了全的议论中心。都说,没想到人才从伙房给冒出来了。晚上吃夜宵时,当地领导请朱主任和几个老艺人去吃酒,还特别邀请了易青娥。

易青娥卸完妆,仍吐得一塌糊涂。头上勒出的印痕,胡彩香和米兰两个人了半天都没下去。米兰还对苟存忠开玩笑说:“你看你把娃的头,都勒成老苦瓜了。让娃将来咋找女婿呢。”苟存忠说:“你放心,咱娃还愁找女婿?你信不信,将来咱娃是王宝钏抛绣球,由咱选,随咱挑哩。”说得易青娥哭笑不得地捂起了脸。易青娥不想去坐席,当地领导还不行,说看了戏,村上、乡上的领导,尤其是书子,都想看杨排风长的啥模样呢。犟不过,就让人家把她接走了。

后来易青娥听说,这天晚上上吃饭时,大家都给灶房祝贺哩。宋师还专门熬了两只,的瓜丝汤面。大家吃得高兴,就开起宋师和廖耀辉的玩笑来。有人故意说:“伙房是咋抓新人培养的,上一天抓到黑,咋就没培养出个易青娥来?易青娥竟然从灶门里冒出来了。给大家经验吧。”宋师只会咧着笑,一句玩笑话都憋不出来。廖耀辉倒是能掰扯得很。他一边用饭盆挨个加着汤,一边说:“这都是宋师一手培养的。光祖这个人,思想觉悟高,天天给娃上课,要求娃步哩。我就是人家光祖的帮手,平常敲敲边鼓啥的。俗话说,有苗不愁长。娥儿是一棵好苗苗,眼看就长成器了不是。”有人说:“你都咋培养的吗?得给上领导过过方子哩。”廖耀辉说:“咋培养?红苕长大了就是大红苕,长小了就是小红苕呗。”惹得饭堂笑倒一片。

从乡下演出回来后,大家都等着上放话,让易青娥回到学员班当演员呢。谁知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静。易青娥还几次碰到主任,主任就像没看见她一样,过去是啥态度,现在还是啥态度,好像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易青娥心里就有些凉,烧火也没心思,练功也没心思,整天都是恍恍惚惚的。

苟存忠和古存孝他们有些不服气,就又去找朱继儒副主任。谁知他又在家里熬起了罐子。头上还是勒着帕子。见人还是病得哼哼唧唧的。拉话也是吞吞吐吐、吊眉搭眼的样子。古存孝就有些生气,说:“老朱,你看我来上都一年多了,了些啥,你心里也是明明白白的。就说《上梁山》没排出平,宁州剧就这瞎瞎底板,你我能上出啥好颜来?这都不说了。那《打焦赞》总该是把全都震了吧?几千老百姓把手都拍烂了,台子都快被喊翻了,反应够强烈了吧?你也都是亲眼看见的事,该不是我古存孝王卖瓜吧?老苟,老周,老裘,还有我古存孝,都是土埋起脖子的人了,还图个啥前程、啥名分?就是给我一朵磨盘大的红花,戴着又能咋?是能再娶一房,还是能当了主任、当了副主任?可易青娥还小,才十五六岁个娃呀!你上能不能给个话,放个响,让娃到演员队里,正正经经唱个戏,看能成不能成?大家都做你朱继儒的指望呢,没想到,你也是庙堂里拔蜡——漆黑一的。我几个老皮算是求你了,给易青娥赏一碗唱戏的饭吃行不行?难你还要我几个给你跪下不成?”朱副主任急忙说:“言重了,言重了,你们言重了。易青娥是咋回事,我朱继儒是看得出来的。我跟你们心是一样的。我还是那句老话,娃的锥子尖尖,已经从布袋里戳出来了,谁也捂不住了。”古存孝更加生气地说:“你朱继儒都说的是话。既然捂不住了,那你上领导还捂着?”朱继儒就不不慢地说:“老古,你相信我说的话,地球是圆的,圆球是弹的,弹是有下数的。你都看看报纸,听听广播,啥事都要有个气候呢。快了,这娃的出头之快了。你们甭急着解布袋口。布袋口好解,有时一阵风就自己刮开了。关键还是要看锥子尖不尖呢。尖了谁也没办。不尖谁也没办。你们要继续帮娃把尖尖朝锋利地磨呢。磨得越尖溜越好,知不?你都听我的,绝对没错。”

谁拿这号领导也没办。出了门,古存孝还骂了朱继儒一句:“这个老头,活该一辈子当副职,活该人家正大每次要把‘副’字得那么重。我就想拿起他的中罐子,照那颗尖脑袋,拍给一下,一回把头的病治断了算球。”

说是说,骂是骂,从朱继儒副主任那里出来,他们四个人又开了一次会。会上,还拿了一沓报纸,相互翻了翻,也没翻出啥名堂来。裘存义就说:“肯定是朱继儒的推托之词,这上边还能看出个啥气候来。天气预报倒是有,可从来就没准过。”最后他们决定:不管“地球咋弹”,人家主任咋盘算,他们还是继续给易青娥打磨“锥子尖尖”。把《杨排风》整本戏排出来,不信把这些阎王小鬼震不翻。

易青娥还是那么听话。除了排戏、烧火,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可。她就又继续过起了排《打焦赞》时的那种生活。他们先给她排的是《打孟良》。这折戏,本来在《打焦赞》前边,因为没有《打焦赞》彩,作为单独折子戏,也就很少有人出来排了。由于有了《打焦赞》的基础,《打孟良》排得十分顺利,几乎才一个多月时间,四个老师就觉得比较满意了。他们认为,该是给娃排大戏的时候了。接着,他们就开排《杨排风》了。因为易青娥在乡下舞台的彩亮相,上好多演员都看到了老艺人的教戏本事。尤其是那些还有点业务想的人,就都想找机会,跟老艺人学点东西了。因此,《杨排风》想用人,调起来也就很方便。反正古存孝始终把着一点:用其他人,都掌在业余时间。不要给上留把,说他们几个“牛鬼蛇神”,想拉杆子呢。

杨排风不仅有好多武戏,而且还有好多唱。这些唱,先由苟存忠老师教套路。苟老师毕竟是年龄大了些,唱得有戏儿,但缺气力。尤其是男声学女声,总显得有点假,也少了胡彩香老师唱戏的那些技巧。胡老师是在省城修过声乐的,懂得发声位置,讲究鸣,唱戏好听。好在苟老师很开通,要易青娥还是跟着胡彩香学。让胡彩香把杨排风的唱,再做些细腻的理。他说:“演员把戏唱得好听很关键。”但是,易青娥学得太像样板戏和唱歌的地方,苟老师又会朝回扳一扳,说:“戏还是要唱得像戏。秦必须姓秦。要不然,你就不是你了。”

就在《杨排风》排得正得劲的时候,米兰老师走了。

米兰老师走得很急,说是庆节就要在省城举行婚礼,并且连工作关系都一回转走了。用廖耀辉的话说:“米兰是连从宁州剜走了。上又把一个主角子没了。”

米兰老师离开的头一天晚上,把易青娥到房里,除了自己随要用的东西,几乎把剩下的,全都给她了。好多年后,易青娥想起来,还觉得自己是发了一笔横财呢。不仅有被褥、澡盆、脸盆、脸盆架子,而且还有一个茶几,一个头柜,一口木箱子。仅换洗衣服,就给她留了大半箱。还有一个坐在桌上的长城牌电风扇,虽然有时得拍一下才能转,但在那时,已经是太奢侈的家用电器了。易青娥吓得都不敢朝走搬,生怕是一种罪。米兰帮她把这些东西,都搬到灶门口后,抱着她说:

“娃,你太不容易了!你是跟着你舅带灾了。好在时间长了,一切都慢慢会过去的。你也乖,把苦吃了,我觉得是会熬出头的。不过,就是熬出头了,唱戏这行也是难的。有时,其实就是自己人跟自己人杠劲,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呢。你要有神准备哩。现在看起来难,也许戏唱出名了,才更难呢。以后你也别把我老师了,就我米姐吧,我也就比你大十来岁。今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就给姐开口。姐找的女婿,除了年龄大点,其余一切都好的。我关照不上你了。你舅在县医院被公安局抓走的那天,扑通跪到我面前,当时差点把我都吓傻了,但我马上就懂得了你在你舅心中的分量。这几年,我也没照顾上你啥,以后,就更照顾不上了。你胡老师跟我一直为争角,有些矛盾,但对你好的,你就跟着她吧!她是刀子豆腐心,心肠真的不坏。她亏待不了你的。我想把房里的穿衣镜留给她。但我不想直接送去,还怕她不赏我的脸呢。你等我明早走后,给她搬过去吧。舞台姐妹一场,就算留个念想。”

说完,米老师还呜呜地哭了起来。

易青娥也哭了。

两人抱头痛哭了好久好久。

米兰老师最后送给她的东西,还有一本翻烂了的《新华字典》。米老师说:

“我们小小的剧,都没上多少学。可唱戏又是要有学问的。最起码,得认识剧本上的字,知说的唱的都是啥意思吧。这本字典我本来是想带走的,已翻烂完了,好多页都是拿糨糊粘起来的。可想想,还是留给你吧,遇见生字就查,查了就记下,时间长了,也会学下不少东西的。”

她知,米兰老师平常是学、看书的。她常常坐在太地里,读着很厚很厚的书。有一本易青娥还记得名字,《安娜·卡列尼娜》。

胡老师还经常糟蹋米兰说:“嘁,斗大的字,不识一升,还猪鼻子葱——装象呢。”

就在米兰走后不久,她舅胡三元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