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魔果的人

食魔果的人

陆谷孙 译

多数世人,甚至可以说天下芸芸众生,都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纵然有人愤愤然以为自己似方凿圆枘,只要换个环境,可能更有作为,多数人若不是对各种遭际安之若素,也只有得过且过地认命。这些人像有轨电车,永远在同样的轨道上运行,倒回去再开出来,周而复始,一成不变,直到爬不动了被当做废铁卖掉。在这世上,你难得找到一个勇于掌握自己人生轨迹的人。倘若果真找到,那就值得好好看看此人了。

正是出于这个缘故,我怀着好奇心遇上托马斯·威尔逊。他做的事既有意思,又很大胆。当然,故事尚无结局,而且不到实验结束,不可能就说成功。只是从我当时已经听说的种种,此人似乎确实与众不同,所以我就想认识他。别人告诉我,他为人矜持向,可我认定,只要有耐心,再加上一点手腕,自己可以说服对方对我推心置腹。我要从他本人嘴里听到那些事实。人嘛,都会夸张,都漫化,所以他的故事或许一点也不像别人要我相信的那么奇特,对此我心中有数。

这种印象在我终于结识他时果然得到印证。那是在卡普里岛的露天市场,当时我在朋友的别墅里消暑过八月。时间是日落前一刻。不管是当地人,还是外来客,大家都聚在这儿闲聊乘凉。那儿有一个俯瞰那不勒斯海湾的露台,从这儿可以看到缓缓西沉的太和金光四射背景前伊斯基亚岛的剪影。这是世间最令人心旷神怡的美景之一。我和我的朋友兼房东正站在那儿观看,只听得他突然说:

“瞧,那就是威尔逊。”

“哪里?”

“坐在矮墙上、背朝我们的那一位。穿了件蓝衬衫。”

我只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和小小的头颅,头发灰白,短而稀松。

“但愿他转过身来。”我说。

“马上就会。”

“请他到莫甘诺餐馆来跟我们喝一杯。”

“好吧。”

摄人魂魄的美景一刻已然不再,太像个橙子的顶部,正沉往红酒一般颜的海水中去。我们转过身来,背倚矮墙,看着漫步来回走过的行人。他们全都在不停地说话,那兴高采烈的声音,听着不由得让你也兴奋起来。接着,那口已裂了好几道缝的教堂大钟鸣响,送来悦耳的洪亮声音。在卡普里岛的露天市场,钟楼矗立,下方是从港湾拾级而上的步道,再上一段台阶就是教堂。真是个多尼采蒂歌剧的理想场景。你甚至会觉得,这说话滔绝的人众,随时都可能突然放声来个大合唱。好一派引人入胜又带些虚幻意味的景象!

我是过于专注地看着周围,而没注意到威尔逊已从矮墙攀下,朝我们这边走来。他刚走过我们身边时,我的朋友叫住了他。

“喂,威尔逊,好几天没见你下水了。”

“换换感受,我去了另外那一边的海里。”

朋友这时拿我作了介绍。威尔逊跟我握手,虽说彬彬有礼,态度总有些淡漠,毕竟有太多的生人来到卡普里,待上几天或几周。我敢说他老是在结识那些来而复去的过客。朋友接着便邀请他跟我俩一起喝一杯。

“我这正要去吃晚餐呢。”

“不能推迟一会儿?”我问。

“我想可以吧。”他微笑着说。

他的牙齿长得并不好看,但那笑容挺可,温馨且充满善意。他身穿一件蓝棉布衬衣和一条褐子皱巴巴的,一点都不干净,质地是薄帆布。脚上穿的是一双平底旧凉鞋。这身打扮足可入画,与周围的地理环境和气候都十分契合,只是同他的尊容绝对不配。他的脸很长,布满皱纹,给晒成了深棕,唇薄,灰的小眼睛并拢着,显出紧凑又轮廓分明的器官。灰白头发经心梳理。这可不是一张平常的脸,年轻时的威尔逊甚至可能是个俊男,所以至今相貌仍不失端庄。蓝衬衫敞着衣领,灰的帆布看上去真不像是他的衣物,倒像某次沉船事故发生时,见他穿着睡衣睡,好心的陌生人不管匹配与否,随手拖来给他穿上的。虽说穿着随意,他看上去还是像个保险公司某家分店的经理,按理说该穿黑上装,配上黑白条纹的西,白领下系一条并不惹人反感的领带。我很自然地设想着,自己因为丢了一块表,跑去向他索取保险金,而他显然对我印象不佳,所以我在回答他一个又一个问题时,他的神弄得我方寸大乱。虽说他礼数周到,可索保的人不是笨蛋就是恶棍。

提起脚步,我们慢悠悠穿过露天市场,沿街往莫甘诺餐馆走去。我们在餐馆花园里坐定。四周的人说各种语言:俄语、德语、意大利语和英语。我们点了饮品。老板卢西亚太太一摇一摆地走过来,用她那甜美的低嗓门跟我们互致问候。虽说已是发胖的半老徐,这女人身上还留有三十年前大美人儿的余韵。须知当年的她,曾是画家争相拙劣描摹的对象。老板长一双天后赫拉似的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亲切又殷勤。我们三个说了一会儿闲话,因为卡普里这地方总有各式各样的丑闻八卦,供人作为谈资。但特别有意思的事一件也没有,于是过了一会儿威尔逊便起身辞去。过后不久,我们信步走回朋友的别墅去进晚餐。回去的路上,朋友问我对威尔逊有什么观感。

“没什么观感,”我说,“我不信你讲的故事有一丝一毫的真实。”

“为什么没有?”

“他不是做那种事情的那种人。”

“谁说得准一个人有多大能耐?”

“在我看来,他绝无超乎寻常之处,一个生意人罢了,靠着金边优质证券有项不错的退休收入。我看你的故事只不过是卡普里一般的街谈巷议而已。”

“随你怎么想吧。”朋友说。

我们惯在一个名叫“提比略大浴场”的海滩游泳。我们乘坐出租马车沿公路来到某一地点,然后在阵阵蝉噪声中,冒着火辣辣的刺鼻日晒,步行穿过柠檬矮林和葡萄园,直抵峭壁崖顶,这儿有一条陡危的羊肠小道通向大海。一两天后某日,正当我们准备下崖时,朋友说道:

“哦,又是威尔逊。”

咔嚓咔嚓,我们踏过海滩,浴场唯一的短处在于这儿布满砾石而非细沙。当我们行近时,威尔逊看见了我们,并挥了挥手。他站着,口衔烟斗,只穿一条泳。他的躯体呈深棕瘦,但也并非瘦骨嶙峋。鉴于他布满皱纹的脸和灰白头发,这副体格还算保留着年轻人的强健。我们走得热不可耐,赶快脱了衣服,一头扎进海水。游出海岸才六英尺,这儿已是三十英尺清澈见底的深水。水温虽高,仍给人通体有劲的舒泰。

待我离水登滩,威尔逊伏卧在一方浴巾上看书。我点燃一支香烟,走去坐在他的身旁。

“游得痛快?”他问。

他把烟斗夹在书本里,标示自己读到的地方,然后合起书,把它放在身旁的碎石上。显然,他愿意说说话。

“妙不可言,”我说,“世上最好的浴场。”

“当然,人说这就是古罗马皇帝提比略的大浴场,”他指指那一半入水一半留在陆地上的大片砖瓦狼藉,“可那全是胡扯。知道吗,这儿只是皇帝当年的别墅之一。”

这我知道。可是别人想说什么,由他们去说,你听着就是了。你任由他们赐教,他们会对你产生好感的。威尔逊咯咯一笑。

“好玩的老家伙,提比略。可惜眼下大家都说,关于这位皇帝的所有故事,没有丝毫的真实。”

他开始对我讲述有关提比略的一切。可本人也读过苏埃托尼乌斯的恺撒众皇考,还有早期罗马帝国的各种史书,因此他说的对我而言并无十分新鲜的容。不过,我也就此注意到此人并非阙学之辈。我说出了这点感想。

“哦,这个嘛,我来此定居以后,自然而然发生了兴趣,何况又有充裕的读书时间。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浮想联翩,好像历史都会变成真事,甚至可能觉得自己就生活在历史中的古时。”

我真该在这时插话提醒,现在是一九一三年;世界既便捷又舒适;谁也无法想象会发生什么严重的事情,来干扰人生安意其中。

“你来此多久?”我问。

“十五年。”他向蔚蓝而平静的大海投去一瞥,薄薄的嘴唇上流连着一种出奇温馨的笑影,“我与这地方是一见钟情。我敢说,你一定听说过业已变成神话的那个德国人[1],乘坐那不勒斯渡船来此,本来只为吃顿午餐,看看蓝洞,不料就此留下,一住就是四十年。呃,我不能说自己跟他完全一样,但到头来我也会这样。只是,在我,一待就是四十年不可能了。二十五年吧。不管怎样,总是胜于‘眼睛一亮,到此一游’吧。”

我等他继续往下说,因为方才的话里似乎终于含有某些涉及我曾听说的故事的容了。可就在这时,我那朋友浑身湿漉的上岸来了,因为游了一英里而非常自傲,谈话也便扯到其他方面去了。

那次以后,不在露天市场,便在海滩,我又数次邂逅威尔逊。他亲切有礼,总是乐于与人交谈。我发现,他不仅对这座岛屿,即使对邻接的大陆,都是了如指掌。他通读百科,阅书无计,专攻的是罗马史,对此博闻而致。他似乎想象力有限,聪敏不过常人;他笑,但并不失态;简单直白的笑话就可激发他的幽默感。常人一个而已。我不曾忘记我俩单独短暂闲聊那次他说过的一句奇怪的话,只是之后他再没有去接近过那个话题。那次,我和朋友从海滩回来,在露天市场下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五点钟来接上我们去阿纳卡普里。我们准备去攀登索拉罗峰,在我们特别中意的一家小酒馆进餐后,披一身月光下山。那是个月圆之夜,夜景特别美妙。我们给车夫下指示的时候,威尔逊正站在一边。我们带上他乘车是免得他一路挨晒,从扬尘的路上走回。主要是出于礼貌而非其他,我问他愿不愿意同我们一起夜游。

“我请客。”我说。

“不胜荣幸。”他答。

谁知到了出发的时间,我那朋友觉得不舒服了,说是在水里泡得太久,再去受累走长路,力有不逮。结果我只好独自与威尔逊结伴去了。我们爬上山,眺望万里云平的胜景,薄暮时分回到客栈,又热又饥渴难当。晚餐是事先订好的。食物不错,因为店主安东尼奥厨艺出,酒更是他自己葡萄园的佳酿。酒味很淡,简直可以当水喝,所以在吃通心面的当儿,一瓶已经下肚。待到喝完第二瓶,我们已经醺醺然觉得人生无憾。我们坐在花园里,头顶是果实累累的葡萄藤。清风漻然,夜静人孤。侍女给我们端上“丽乡”牌酪和一盘无花果。我点了咖啡和斯特雷加橙味甜酒,后者是意大利产的最佳酒品。威尔逊谢绝雪茄,而是点燃了他的烟斗。

“上路前还有充裕的时间,”他说,“等月亮爬上山还得一个小时。”

“有没有月亮无所谓,”我心情轻松地说,“不错,我们有的是时间。这是卡普里令人愉快的特之一,就是说,从来无须奔忙。”

“闲暇,”他说,“要是大家都懂得该有多好!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最高无价之宝。可惜庸人太多,甚至不懂如何去争取闲暇。工作?他们为工作而工作。他们没有头脑去认知,工作唯一的目的其实就是获得闲暇。”

对于某些人,几杯下肚就发表一点总结的高论。他的这些话是对的,但没人敢说这些话又是独创见解。我什么也没说,只顾擦火柴点燃雪茄。

“我第一次来卡普里就逢圆月,”他若有所思地说,“今晚可能是一样的月相。”

“就是啊,你知道的。”我微笑着说。

他笑了。花园里唯一的照明来自悬在我们头顶上方的油灯。借这点灯火进餐,光亮不足,可这会儿两人谈心,晦暝反增情调。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月圆可能在昨晚。十五年了。今天回首,像是才过去一个月。在那之前,我从未来过意大利。我是来度假避暑的。我从马赛乘船到了那不勒斯。又四处游览一阵,庞贝啦,帕埃斯图姆啦,以及类似的一两个去处,然后来到这儿过了一周。从海上,我就立刻喜欢上这地方的外观了。我是说,我眼看这地方渐行渐近,接着从轮船上放下小艇,把我们送到码头登岸。这儿的人叽叽呱呱围上来,要替你搬行李,还有替旅馆招徕顾客的,玛丽娜街上那些破败的房屋,徒步上坡去旅馆,在露台进餐——瞧,这一切顿时攫噬了我。真相就是这样。我不知道那会儿是不是神魂颠倒了。要知道,在这之前我从未喝过卡普里葡萄酒,只是听说过而已。这会儿想来当时准是醉了。别人都去睡觉了,就我还坐在露台上,看着海上生明月。还有维苏威火山喷出大火红的浓烟。当然,我现在知道了,我喝的酒是劣质黄汤,天哪,还叫什么卡普里葡萄酒,可在当时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头。把我灌醉的可不是酒,而是这个岛的形状,这些叽叽喳喳的岛民,还有月亮、大海以及花园里的欧洲夹竹桃。这种植物我以前从未见过。”

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他渴了,于是举起杯来,不料杯子已经空了。我问他要不要再来一杯斯特雷加橙味甜酒。

“这是让人反胃的蹩脚货。咱们还是要瓶葡萄酒吧。葡萄酒喝着才叫棒,那可是纯粹的葡萄汁水,不伤人。”

我于是又点了葡萄酒,上酒之后把两人的杯子斟满。他饮了一大口,发出惬意的感叹,过后又接着说下去。

“第二天,我觅路去了我们现在去的那浴场。我发现在那里游水还不错。过后,我巡游全岛。说来有幸,在廷本利奥海岬人们正在过节,给我一头撞上了。我看到圣母像和教士队伍,侍僧们捧着香炉左摆右晃,还有大群欢笑着快乐而狂热的民众,其中不少人穿戴鲜亮。我碰到一个英国人,便问他这儿都在干什么。‘喏,这里在庆祝圣母升天呢,’他说,‘至少,按天主教会的说法,该是这个名目。而实际上只是岛民自己寻乐子。这是维纳斯节。你知道,这可是异教徒过节呀。什么美丽女神如芙蓉出水啦,以及诸如此类的瞎胡闹。’听他这么说,我顿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仿佛给带回到久远的过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这次经历以后,某夜我下山借着月光去看法拉廖尼礁群。如果命运三姐妹要我继续当我的银行经理,她们就不应任我去作那次散步。”

“你原来是银行经理啊?”我问。

对他的身份,我猜错了,不过错得不算离谱。

“不错,我是约克城市银行克劳福德大街支行的经理。上班方便,因为我住在亨登路北段,从家出发去银行只需三十七分钟。”

他呼哧呼哧烟斗,再次把它点着。

“那是我的最后一夜。周一上午必须返回银行。当我看到月光下突起在海面的那两座巨礁,看到捕乌贼的星星点点渔火,海天清寂,如诗如画,我就对着自己说,呵,说到底,干吗非回去?没有妻孥靠我生活。太太四年前已死于支气管肺炎,女儿去跟外婆,也就是我妻子的母亲,一起过日子。岳母大人是个老糊涂,没有照顾好孩子。女儿患上血中毒,截去一也没把她救过来。她也死了,可怜的小乖乖。”

“太可怕了。”我说。

“是的,当时我痛不欲生,自然,要是女儿跟我一起生活,那打击会更大。可我要说老天还算仁慈,一个独女孩还会有什么出息。妻子的死也让我难过。我们夫妇相敬如宾,虽说我不知道这种和美日子能否永远维持下去。妻子是那种老在关注别人怎么想的女人。她不旅行。英格兰的伊斯特本就是她度假的理想地点了。知道吗,在她生前,我从未渡过英吉利海峡。”

“在我想来,你总有别的亲戚,是不?”

“一个没有。我没有兄弟姐妹。父亲有个兄弟,不过早在我出生前就去了澳大利亚。我看这世上难以找到像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人了。我看不出任何理由,说我不能随欲地生活。当年,我三十四岁。”

他曾告诉我上岛已十五年,这么说来,他应是四十九岁,与我的估计相去不远。

“我是十七岁开始工作的,所谓的前途就是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的事情,直到退休领取养老金。我自问这值得吗。来个‘大撒把’,在这儿度过余生,有什么不对吗?这里可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地方。可是我接受过业务训练,生瞻前顾后。‘不行,’我说,‘不可这样忘我造次。要像自我告诫的那样,明天就回去,把事情想个透。也许回到伦敦,想法就全变了。’该死的笨蛋,不是吗?就这样,蹉跎了一年光。”

“这么说,你还是没改主意?”

“当然,初衷不改。我在工作的时候,老是想到这儿的海泳,这儿的葡萄园,这儿上山的路,这儿的月亮和大海,还有傍晚的露天市场,人人都在下班之后,出来四处走一走,找人唠嗑几句。只有一点顾虑,那就是别人都在工作,我有什么理由游手好闲呢?这时,我读到一本可算历史类的书,作者是美国人马里恩·克劳福德。他写到锡巴里斯和克鲁图纳两座古城[2]。前者的居民享受生活,成天作乐,而后者的居民吃苦耐劳,如此等等。有一天,克鲁图纳人跑来把锡巴里斯给灭了,而过了一段时间,来自别处的一批批其他人,又把克鲁图纳灭了。锡巴里斯没有留下遗迹,一块石头也没有;克鲁图纳呢,仅留孤柱一根。读书到此,我意已决。”

“怎么讲?”

“到头来结果一样,是不?回顾起来,谁是谁非啊?[3]”

我没作答,他接着说。

“钱是个问题。在银行,服务不足三十年是不给养老金的。到期之前提出退休,可得一笔遣散费。想靠这笔钱,加上卖屋所得以及先前辛辛苦苦的少量积蓄,买份年金保险打发余生,那是不够的。说来也荒唐,一方面为了过快活日子牺牲一切,另一方面又没足够的进项供你过快活日子。我想要座小屋,雇个仆人照顾我,还需要有钱买烟丝和马马虎虎过得去的食物,不时还能买几本书,留出一点应急的花费。自己到底需要多少钱,我清楚得很,最后全部财产只够我买下为期二十五年的一份年金保险。”

“当时你三十五岁?”

“是。年金可以维持到我六十岁那年。说到底,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必定可以活过那年纪。许多人五十几岁就死了。再说了,活满六十,人生的福禄康宁也都算享尽了。”

“从另外的角度说,谁都不能肯定六十岁必死啊。”我说。

“这个,我倒也没话说了。事在人为嘛,对不?”

“换了我,宁可留在银行,直到有资格领取养老金的那一天。”

“那我得干到四十七岁。到时可只能老态龙钟地到这儿来享受生活了。如今我已经年过四十七,说起享受生活,还跟任何时候一样来劲儿。可到底年岁不饶人,年轻人特有的乐趣不该再有我的份儿。你知道,到了五十岁你照样可以过三十岁时的舒坦日子,但舒坦的含义毕竟不同了。我当时的想法是,趁着自己年富力强,生趣盎然,过上完美无憾的生活。二十五年对我来说,似乎还是颇长的一段时间,为二十五年的逸游而付出相当的代价,好像也划得来。我打定主意等上一年,也确实等了。最后,我递上辞呈,待他们发下遣散费,我就买下一份保险年金,接着便到这儿来了。”

“保了二十五年?”

“是的。”

“有没有后悔过?”

“从来没有。迄今为止已经是钱有所值了,何况还有十年。你不认为度过二十五年完美的快活日子后,人应该死而无憾了?”

“也许。”

他并未用言语说出他以后的打算,但是意思非常明白。以上一切,我的朋友告诉过我一个大概,但是从他本人嘴里说出来,听上去自别有一番滋味。我偷偷看他一眼,实在看不出这人身上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看着那张匀整又端庄的脸,没人能想象他会做出如此不同凡响的举动。我并未责怪他。以如此乖张的方式安排的毕竟是他本人的生命,至于为什么他不能以自己中意的方式打发生命,我也说不上来。尽管如此,我仍无法防止背脊一阵阵发冷。

“有点凉意了?”他笑着问,“我们不妨开始下山吧。月亮这会儿该高挂天空了。”

分手时,威尔逊问我,要不要哪天去看看他的小屋。过了两三天,问到他的住处后,我果然去了。这是一间小小的农舍,地处葡萄园,离城很远,海景则可尽收眼底。门边长了一株欧洲夹竹桃,花浓如染。屋子里只有两个小房间,外加一个微型厨房,还有一个可堆柴薪的披棚。卧室陈设简陋,像修士的僧房。起居室倒是很舒适,透出好闻的烟草味儿。起居室搁两张宽大的扶手椅,那是他从英国带来的。另外,有一张卷盖式书桌、一架竖式小钢琴以及几个被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墙上镜框里是G.F.瓦茨和莱顿勋爵画作的拓片。威尔逊告诉我,这农舍是葡萄园园主的房产,房东现已住到山上更高的地方去了,他太太每天来打扫房间并做饭。首游卡普里时,他就发现了这小屋,回来定居时便租下了它,从此一直住在这里。看见钢琴和琴上摊开的乐谱,我问他愿不愿意弹上一曲。

“呣,琴艺不行,不过我一向喜欢音乐,胡乱敲敲琴键可开心啦。”

他在钢琴前坐下,弹出贝多芬一首奏鸣曲中的一个乐章。琴艺确实不怎么样。我看看他的乐谱:舒曼和舒伯特、贝多芬、巴赫,还有肖邦。在他进餐的桌上,有一副油腻腻的扑克牌。我问他玩不玩接龙之类的单人牌戏。

“常玩。”

从我亲眼所见,加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细节,我给自己勾勒了一幅图画。这画面在我看来肯定是对他过去十五年来生活相当确切的描绘。他的生活无疑绝不损害他人。游泳,远足,虽说对卡普里了如指掌,从不丧失对她的美之心;弹奏钢琴,独玩纸牌,读书。每每有人相邀,他欣然前往,即使聚会有点无聊,他也总是乐呵呵的不失宾客之礼。别人冷落他,他不觉得委屈。他跟人交往,却又始终保持着某种孤傲,不使人际关系发展到熟稔的程度。他勤俭度日,可也不亏待自己。他从不欠人一个子儿。在我想象中,他不是那种嗜如命的男子。如果说,在年龄稍轻的那几年,他偶尔还会同某位上岛旅游的异有过短暂的艳遇,对方见到这里的氛围也会扭头便走,而他的感情,即使在关系尚未了断之际,我敢肯定,也一定是极有节制的。我想他是打定了主意,决不让自己神的独立受到任何干扰。他唯一的狂热激情都寄托于大自然的至美之中,他从生活赐予人的简朴而自然的事物中寻求快乐。你可以说这种活法再自私没有。此话有理。他对于其他人毫无用处。但是另一方面,他不损害任何人。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自得其乐,看来确实做到了。极少数人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幸福,而找到幸福的人更少。他是个蠢人还是智者,我不知道。可他确知自己的心思无疑。此人在我眼里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常人。我若不知他的故事,就绝不会回过头想起他来,想到十年之后的某日——除非一场偶然袭来的病早早切断了生命的纽带——他必须蓄意告别这他深着的人世。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经常萦绕在他头脑里的想法,给了他特殊的热情,让他尽情享受生命的每时每刻。

如果我压下不表他忌谈自己的惯,那是对他有失公允。我看跟我在一起的那位朋友是唯一听他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之人。我还相信,他之所以把故事告诉我,是因为他猜测我已经知道一切。再说,他讲故事的那一夜,他是喝高了。

我的卡普里之行结束了,离岛而去。第二年,战争爆发。在我身上发生了好些事情,人生道路因而剧变。重返卡普里已是十三年后的事了。我那朋友已回来了一阵子,可他的家境不再殷实如前,换了居处,没有房间供我居住。这样我就只好住旅馆。朋友到小艇泊地迎接我,与我进晚餐。进餐时我问他新居的准确地点。

“你知道的,”他回答说,“就是威尔逊从前的小屋。我搭建了个阁楼,布置得很舒齐。”

脑子里充斥着如许事情,多年来我不曾想到过威尔逊,而这会儿蓦地一惊,我记起了往事。我们结识时他还有十年的光,准保早就到期了。

“如他所说,自杀了?”

“十分可怕的故事。”

威尔逊的计划原本不成问题,只有一个缺点,而我认为,恰恰是这缺点,他不可能预见到。那就是,他从未想过,在这幽遐之地,一无搅扰地得意尽欢二十五年以后,自己的格会慢慢软化。意志要发挥力量就得有各种障碍去一一有待克服,一马平川式的顺溜,或者说不用费力就如愿以偿,因为一个人的愿望全在唾手可得的范围之,那么意志只会变得软绵无力。倘若你老是在平地行走,用于爬山的肌肉准就萎缩。这些观点虽说陈腐,却说出了事实。威尔逊的保险年金到期时,他不再有决心自我了断,可那是他为这么多年以来逍遥平静的生活同意付出的代价。我从朋友还有其他人后来的叙述中断定,他并不缺少勇气。只不过下不了决心,于是就一天天往后推。

他居岛这么多年,结账又如此准时,所以要贷点钱绝非难事。他一生不向人借钱,这时只好开口了,而且发现许多人愿意给他支几个小钱。多少年来,他从不拖欠房租,所以房东,还有那位侍候他的房东太太阿孙塔,愿意在几个月保持现状不变。他跟人说有个亲戚过世,由于法律手续繁琐,死者留给他的钱一时半会拿不到,这才发生短时间的拮据。大家都相信他说的。他设法这样尴尬地拖过一年有余的时光。再往后,当地的商家再不给他赊账了,再也没人借钱给他,房东下了逐客令,除非在规定时限还清拖欠房租,不然就走人。

大限前一天,他走进自己的小卧室,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点燃了一火盆的焦炭。翌日早晨,阿孙塔来给他做早餐时,发现他已昏迷,但尚未断气。这个房间通风好,所以虽说他作好各种阻断新鲜空气透入的准备,环境并未彻底封闭。整个事情甚至暗示,尽管已经走投无路,他在最后一刻了断的决心似乎有所动摇。威尔逊旋即被送往医院。一度,他病得很重,最后却还是痊愈了。炭中毒或昏迷的结果是他不再能够完全自控神官能。他不算疯子,至少没疯癫到非进疯人院不可的地步,只是脑子显然出问题了。

“我去看过他,”朋友说,“我设法引他说话,而他却一味怪异地看着我,好像已弄不清曾在哪儿见过我。真可怜,他躺在床上那模样,花白的胡须一周没刮。不过除了那怪异的目光,人看上去还算正常。”

“怎么个怪异?”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迷惘。我的比喻可能牵强:你往上扔一块石头,石头不落下来,就这样停留在半空了……”

“这可够玄乎的。”我笑着说。

“跟你说,他的眼神就是这样。”

怎么处理他是件棘手的事。他没钱,也没有挣钱的途径。财产都卖了,可远不够抵债。他是英国人。意大利当局绝不愿意负责接收他的事情。那不勒斯的英国领事没有钱来处理他的个案。当然,他可以被遣返回英国去,但是即便回国,看来也没人会管他。阿孙塔,他的仆人,曾说他是个好主人和好房客,只要有钱,总是随时付讫。她又说,他可以在她和她丈夫住处的木棚里住下,跟夫妇俩吃在一起。他听说了房东太太的好意,然而是不是真听明白,谁也说不上。阿孙塔来医院领他回去,他一声不吭跟着走了。他似乎丧失了自主意志。房东太太收容他迄今已有两年。

“你知道,舒适是不用谈了,”朋友说,“他们草草给他搭了张东倒西歪的床铺,给了他几条毯子。小棚没有窗户,冬天滴水成冰,夏天就像火炉。吃的是粗茶淡饭。农家伙食你知道,礼拜天吃顿通心面,难得一尝肉味。”

“那他怎么打发时间呢?”

“他在山里到处乱跑。有两三次,我想见见他,可是没辙。他一见有人来,像只野兔撒便跑。阿孙塔有时下山来跟我闲聊,我会给她一点钱,让她替他买回烟丝,可谁知道他最终拿到烟丝没有。”

“他们待他还好吗?”我问。

“阿孙塔是好心肠,这个我有把握。她把他当做小孩。恐怕她老公就没有这份善心了,老是抱怨收留这么个人花销有多大。我并不认为房东生残忍,或有诸如此类的弱点,可我看房东对他有些苛刻,要他提水,清扫牛棚,做这样那样的杂活。”

“听上去够惨的。”我说。

“他是自作自受。毕竟,种瓜得瓜嘛。”

“我认为从总体上说,我们大家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说,“话这么说,可他的经历真够骇人。”

两三天后,朋友和我去散步,正走在地中海橄榄树丛中的一条小道上。

“瞧,威尔逊,”朋友突然说,“别看他,那样你只会吓着他。一直往前走。”

双目低垂着看路,我自顾自往前走,可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藏身在地中海橄榄树后的男子。我们走近时,他潜伏着一动不动,但我可感知他在紧盯着我们。待我们走过,我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狂奔的脚步声。像一头被追逐的猎物,威尔逊逃着找安全的藏匿处去了。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他。

他于去年去世。那种潦倒的生活,他忍受了六年。某日早晨,山坡上发现了他的体。从安详的卧姿看,他像是在睡眠中死去的。从倒毙的地点,他完全可以看见那叫作法拉廖尼的两座拔海而出的巨礁。又是月圆之夜。他定是借着月光去看礁群了。也许他就死于月皎时分嵯峨之美。

【注释】

[1] 疑指德国作家奥古斯特·柯皮斯,其人曾于一八二六年发现“蓝洞”胜景。

[2] 详见该作者一九〇〇年两卷本著作《南方的统治者:西西里,卡拉布里亚,马耳他》(The Rulers of the South:Sicily,Calabria,Malta)中的容。

[3] 原文“who were the mugs?”疑典出西方叠杯成堆最后终于倾倒责任何在的寓言。感谢我生张楠为我“谷歌”此一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