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新世界第12章(2)

约翰闭着眼睛,脸上焕发出欢乐的光彩,对着虚空柔情脉脉地朗诵道:

“啊,连火炬也要学她明亮的燃烧,

她仿佛是在黑夜的面颊旁闪光熠耀,

有如埃塞俄比亚人耳里豪华的耳坠,

太豪华的美,不能用,在人间太宝贵……”

金质的T字架在列宁娜的胸脯上闪光。社区首席歌唱家抓住它,好玩地换了几下。“我觉得,”列宁娜打破了长久的沉默说,“我最好吞两克唆麻。”

此时的伯纳却睡得正酣,正对着他梦中的私人天堂微笑。微笑,微笑。但无可改变的是,他头电钟的分外每三十秒就要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一声“嗒”,跳前一步。嗒、嗒、嗒、嗒……于是到了早上。伯纳又回到了时间与空间里的苦恼之中。他坐上出租飞机来到条件设置中心上班时,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成功的刺激已经烟消云散,他又清醒了,又故我依然了。跟前几周暂时膨胀的气球一对照,他原来的自我在周围的气氛里似乎空前地沉重了起来。

对这个泄气的伯纳野蛮人表现了意料之外的同情。

“你倒更像在马尔佩斯时的样子了。”伯纳把自己的悲惨遭遇告诉他时,野蛮人说,“你还 记得我们第一次谈话的时候吗?在那所小房子外面。你现在就跟那时一样。”

“我又不快活了,原因就在这里。”

“要是我呀,我倒宁愿不快活,而不愿意得到你在这儿的这种撒谎撒来的快活。”

“可是我喜欢,”伯纳痛苦地说,“这都怪你。你拒绝参加晚会,弄得他们全都反对我!”他明白自己这话不公正,因而很荒谬。他心里也承认野蛮人此刻的话说得很对:能够因为那么渺小的理由就反目成仇的朋友是没有价值的。但是尽管他明白而且承认这个,尽管实际上朋友的支持和同情现在是他仅有的安慰,他仍然在心里顽固地、秘密地滋长着一种对那野蛮人的怨恨之情(伴随那怨恨的也有对他的真诚情感),要想对他搞一场小小的报复,给他点苦头吃吃。让对首席歌唱家的怨恨滋长是没有用的,要报复换瓶主任或命运设置主任助理也办不到。可在伯纳看来,那野蛮人作为报复对象却具有超过那几个人的巨大优越,因为他是可以报复的。朋友的主要功能之一就是:我们想施加而无法施加于敌人的惩罚,他们能够以一种较为和也较为象征的形式接受。

伯纳可以伤害的另一个人是赫姆霍尔兹。在他心烦的时候伯纳又去跟赫姆霍尔兹套近乎了(在他得意时是认为那友谊不值得维持的)。赫姆霍尔兹给了他友谊,没有责备,没有指斥,好像忘了曾经有过的争吵。伯纳很感动,同时又觉得那种宽容对他还 是一种侮辱。这种宽容越是不寻常就越是叫他丢脸,因为那全是出于赫姆霍尔兹的格,而与唆麻无关。那是日常生活里的不计前嫌、慷慨给予的赫姆霍尔兹,而不是在半克唆麻造成的假期里的赫姆霍尔兹。伯纳照常心怀感激(朋友回到身边是一种巨大的安慰),却也照常心师不满(若是能够报复一下赫姆霍尔兹的慷慨倒是一种乐趣)。

在两人生疏之后第一次见面时,伯纳倾诉了苦痛,接受了安慰。等到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唯一遇上麻烦的人因而感到意外和惭愧时已经是好几天以后的事了。赫姆霍尔兹跟领导之间也有过冲突。

“那是几首顺口溜引起的,”赫姆霍尔兹解释道,我在教三年级学生高级情绪工程课。分十二讲。其中第七讲是关于顺口溜的。确切地说是:顺口溜的使用在道德宣传和广告中的作用。我一向用许多技术上的例子证实我的报告。这一回我觉得应该拿我新写的一首顺口溜作为例子。当然,那纯粹是发疯,但是我忍不住。”他笑了。“我很好奇,想看看学生们的反应。”而且他更加严肃地说,“我想做一点宣传。我想支配他们,让他们也体会到我写那顺口溜时的感受。福帝呀!”他又笑了。“好个轩然大波!校长叫了我去,威胁说马上要开除我。我受到了他们的注意。”

“你那是个什么顺口溜?”伯纳问。

“那是关于孤独的。”

伯纳扬起了眉头。

“你要是愿意听,我就背给你听听。”赫姆霍尔兹开始了:

“委员们昨天开过的会,

只是个破鼓,残留未去,

黑更半夜的这个城市,

不过是真空里几声长笛。

紧闭的嘴唇,满脸的睡意,

已经停开的每一部机器,

扔满杂物的寂静的场地,

会众们就曾在这里来去……

大家都喜欢这片片的寂静,

哭吧,放声大哭或是饮泣;

说话吧——可那说出的话语

是谁的声音,我并不明白。

不在场的人们,比如苏希,

还 有艾季丽亚,她也缺席,

她们的胸脯,她们的手臂,

啊,还 有部,还 有那嘴,

一件件都慢慢地变成了实际。

谁的实际?我问,什么实际?

什么东西有这样荒谬的本质?

压根儿就不存在的什么物事

却能够填满了这空虚的黑夜,

竟比跟我们亲密接触的东西

存在得更加实际,更加具体——

可为什么好像竟那么污秽?

哼,我拿这个给学生举了个例,他们就告到校长那儿去了。”

“我并不意外,”伯纳说,“这完全是反对他们的睡眠教学的。记住,他们为反对孤独所发出的警告多达数十万次。”

“这我知道,但是我认为应当看效果如何。”

“可不,你现在就看见了。”

赫姆霍尔兹只是笑了笑。“我觉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我好像刚开始有了可写的东西,仿佛刚开始能使用那种我觉得自己内。心所具有的力量——那种额外的潜力。似乎有什么东西向我走来了。”伯纳觉得,赫姆霍尔兹尽管遇到了那么多麻烦,倒好像打心眼里觉得快活。

赫姆霍尔兹立即跟野蛮人一见如故。因此伯纳从内心感到一种强烈的妒忌。他跟那野蛮人一起呆了好多个星期,却没有跟他建立起赫姆霍尔兹很快就跟他建立起的那种深厚的友谊。他看着他们谈话,听着他们谈话,他发现自己有时怨怼地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让他俩成为朋友。他为自己的妒忌羞愧,时而用意志力,时而用唆麻来打消自己这种念头。但是种种努力的作用都不大。而唆麻假总是难免有间歇的。那恶劣的情绪不断地回到心头。

在赫姆霍尔兹跟野蛮人第三次见面时,赫姆霍尔兹背诵了他咏叹孤独的顺口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