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比孩子还认真

听得比孩子还认真

第三部分 听得比孩子还认真

“我不是要扔下你。我只是想睡到床垫上罢了。”她边说边把她的牙刷和红玫瑰牌烟草装进口袋里。我双臂交叉放在衣襟前面,因为一直哭个不停,衣服上依然湿乎乎的。那好吧,你走好了,我不在乎。”“莉莉,那张帆布床对我的背不好。也许你没注意到,那床腿都被压弯了。我要是再在上面睡一个星期的话,床就要彻底塌了。没有我,你也能过。”我的胸口一阵紧缩。没有她,我也能过。她疯了吗?“我不想从梦幻世界里醒来。”我说,一句话还没说完,我的嗓子就嘶哑了,话在嘴里变得含混不清。她坐到帆布床上。现在,我怒火中烧,非常讨厌那张帆布床,因为是它把罗萨琳赶到五月的房间去的。罗萨琳把我拉到她身边。“我知道你不想醒来,但是当你醒来时,我会在这儿的。我只是要睡到五月的房间里去,不过,我不会到其他地方去的。”她像过去一样拍拍我的膝头。她轻轻拍着,我们两人什么话也不说。现在,我觉得仿佛我们又回到警车里,向监狱驶去。似乎没有她那只轻轻拍着的手,我便不存在一样。当罗萨琳拿着她仅有的几件东西朝粉红屋走去时,我也跟她去了,想看看她的新居是什么样。我们走上台阶,来到装着纱门的门廊上。八月坐在门廊上用两条铁链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床上。她来回荡着,趁着工间休息喝杯橙汁,看会儿她从流动图书馆借来的新书。我一扭头看见了书名。《简?爱》。五月在门廊的另一头,在操作洗衣机脱水器的橡胶滚筒绞干衣服。那是一台崭新的粉红色楷模夫人洗衣机,因为厨房里没有地方了,于是她们就把洗衣机放在门廊上。在电视广告里,使用楷模夫人洗衣机的女人身穿睡衣,看起来一副享受生活的样子。五月却看起来又热又累。罗萨琳拿着东西经过时,她笑了笑。“罗萨琳搬过来住,你觉得好吗?”八月问,把书支在她的腹部。她呷了一口橙汁,然后用手抹了抹玻璃杯上冰凉的水气,再把手掌按在脖子前面。“我想是的。”“罗萨琳在这里,五月会睡得好一些。”她说,“对不对,五月?”我瞥了五月一眼,但是因为洗衣机的响声,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突然感到,我不想跟罗萨琳进去看她把衣服塞进五月的梳妆台抽屉里。我看着八月的书。“你在看什么书?”我问,以为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但是,天哪,我错了。“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女孩,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她说。然后她看着我,那神情使我感到很不舒服,就像她给我讲比阿特丽克斯的故事时那种感觉一样。“后来那女孩怎么样了?”我问,尽力保持声音平静。“我刚开始看,”她说,才看到她感到茫然忧伤。”我转过脸,看着外面的园子,六月和尼尔正在采摘番茄。我聚精会神地看着他们,洗衣机的转动曲柄发出尖厉的响声。我能听见衣服掉进滚筒后缸里的声音。她知道了,我想。她知道我的身世了。我伸开双臂,仿佛是在推开一堵堵看不见的空气墙,我低下头,看见了地面上映着我的影子,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头发湿漉漉、乱蓬蓬的,她的手臂伸开,手掌立起,好像试图阻止来自两个方向的交通车辆。我真想俯下身去吻她,她是那么弱小,神情却是那么坚定。

当我回眸再向八月的时候,她依然在看着我,仿佛她在期待我能说些什么。“哦,我想我要去参观罗萨琳的新床了。”我说。八月拿起她的书,事情就过去了。难关已过,以为她知道我是谁的感觉也消失了。我的意思是说,那种感觉毫无道理:八月?波特莱特怎么会知道我的底细呢?大约就在这时,六月和尼尔在番茄地里开始发生了激烈争吵。六月大声嚷嚷着什么,尼尔也不甘示弱地高声回嘴。“唉。”八月说。她放下书,站起身来。“你为什么就不能不提这事?”六月大声说道,“你为什么总是老话重提?请你牢牢记住:我不会嫁给你。昨天不嫁,今天不嫁,明年也不嫁!”“你怕什么呀?”尼尔说。“告诉你吧,我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也不怕。”“噢,那么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自私的婊子。”他说,抬腿朝他的汽车走去。“噢,我的天哪!”八月低声说道。“你竟敢这样骂我!”六月说,“你给我回来!你别走,我还没说完呢!”尼尔径自继续往前走,连头也没回一下。我注意到,扎克停止了往手推车上装蜂箱,在静静地观看,他摇摇头,仿佛不敢相信他又在亲眼目睹一幕最丑恶的人性大曝光。“如果你现在走了,就别想再回来!”她吼道。尼尔钻进汽车。突然间,六月朝汽车跑过去,手里抓着番茄。她身体朝后一仰,扔出一只番茄,啪嗒!正打中挡风玻璃。第二只番茄打在汽车门把上。

“你别回来!”她喊道,尼尔驱车而去。地上留下一溜番茄汁。五月跌坐在地上,大声痛哭,好像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仿佛能够看得见她肋骨下面柔软鲜红的伤口。我和八月把她搀扶到哭墙旁,她又在纸片上写下六月和尼尔的名字,然后塞进石缝里。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和扎克忙着处理我们运来的蜂箱。蜂箱堆了六层高,整个蜂房里就像是筑起了一个微型天际线。八月说,蜂房就像一座蜜蜂城。整个提炼蜂蜜的过程中,我们要经过十二道工序——从起刮刀到装瓶槽。八月不喜欢让她的蜂蜜放得太久,因为那样香味会流失。她说,我们必须在两天内完工。就是这样。至少我们不需要把蜂蜜储存在特别的温室里,以免蜂蜜产生结晶现象,因为我们的每一个房间都是温室。有时候,南卡罗来纳州的炎热对某些事情还有益处呢。正当我以为一天的工作已经完成,可以去吃晚饭,掐着念珠做晚祷时,错了,我们的工作才刚刚开始哩。八月吩咐我们把空蜂箱装车运到树林里,那样可以引来蜜蜂,把他们清理得干干净净。她冬天存放蜂箱时,必须先让蜜蜂把蜂巢里残留的蜂蜜吸吮得一干二净。她说那是因为残蜜容易招引蟑螂。但是,实际上,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喜欢为她的蜜蜂举办一次小型年终晚会,看着它们飞落到蜂箱上,就像是发现了蜜蜂天堂。在我们工作的整个过程中,我惊讶地发现,恋爱中的人们是多么糊涂。譬如,我自己就是个典型。每小时六十分钟里,我有四十分钟似乎都在想着扎克。扎克,这是不可能的事。那是我对自己说过无数次的话:不可能。我可以如实告诉你:这三个字是投掷在爱情火焰上的一根又粗又大的木柴。那天夜晚,一个人睡在蜂房里觉得怪怪的。我思念起罗萨琳的鼾声,就像你在习惯了枕涛而眠以后,会思念大海的波涛声一样。我以前没有意识到,她的鼾声对于我是何等的安慰。寂静、诡异而轻柔地哼哼着,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我不知道是因为内心的空虚,加上令人窒息的闷热,还是因为刚刚才九点钟,尽管我累了一天,但还是难以入睡。我剥去上衣和内裤,躺在汗津津的床单上。我喜欢赤身裸体的感觉。躺在床单上,那是一种光滑陶醉的感觉,一种身心释然的感觉。然后,我在想象中听见一辆汽车开上了车道。我想象着是扎克来了,想到他在深夜里就在蜂房外面,我的呼吸不禁急促起来。我爬起来,穿过黑暗的空间摸到墙上的镜子前。珍珠白的亮光透过洞开的窗户在我身后泻了一地,贴近我的皮肤,在我周围晕成一个真正的光环,不仅在我的头部,连我的肩膀,我的肋骨和大腿都笼罩在光环里。虽然我是最不配笼罩在光环里的凡人,但是,我还是仔细打量着沐浴在光环里的自己。我双手托起乳房,打量着粉红略带褐色的乳头,纤细的腰,以及每一条柔和润泽的曲线。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不再是个瘦弱的黄毛丫头了。我闭上了眼睛,充满渴望的气球终于在我胸中爆裂了。当气球爆裂时,那种感觉你是不会知道的——我一会儿梦见扎克,一会儿又渴望梦见我母亲,想象着她在呼唤我的名字,对我说:莉莉,孩子。你是我的花蕾。当我转身看向窗外时,那儿空无一人。一切都是我的幻想。1

我们努力工作,收完了所有的蜂蜜。两天后,扎克拿着一个最漂亮的笔记本——绿色的封面上印着玫瑰花蕾——来了。我从粉红屋里出来时碰见了他。这是送给你的,”他说,你可以开始写作了。”就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再也找不到比扎克里?泰勒更好的朋友了。我伸出双臂搂住他,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发出一声类似“哇”的惊叹,片刻之后,他的胳膊便抱住了我,我们就那样相互拥抱着,那是真正的拥抱。他的双手在我后背上下抚摸,最后我几乎要晕过去了。最后,他松开我的胳膊说,“莉莉,我喜欢你胜过我认识的所有女孩子,但是,你必须明白,像我这样的黑人男孩,即使看一眼像你这样的女孩子,都会招来杀身之祸的。”我情不自禁地抚摸起他的脸,抚摸着那个长着酒窝的地方。“我很抱歉。”我说。“是啊。我也是。”他说。数日来,我无论去哪里都随身带着那个笔记本。我不停地写着。我虚构了一个故事,说罗萨琳的体重减轻了八十五磅,看上去时髦整洁,没有人认出她是警察追捕的逃犯。还有一个故事是描写八月的,她开着流动蜂蜜货车到处跑,类似于流动图书馆,只不过她分发的不是书,而是成瓶的蜂蜜。然而,我最喜爱的故事是,扎克当上了踢人屁股的律师,而且像珀里?梅森一样在电视上主持自己的节目。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我把这个故事念给他听,他听得比孩子还认真。他只说了一句“让位吧,威利弗雷德?马尚”。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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