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麻城“杀妻”案

湖北省东北部有一个小县叫麻城,这里北邻大别山,西跨举水河,又与安徽、河南交界,是一个盛产稻麦、桑麻的富饶之乡。清代雍正年间,县城里住着一户殷富人家,主人名唤涂如松。涂家世代经商,在麻城算是数得着的富户。到了涂如松这一代开始弃商治学。如松自小聪敏过人,但格高傲,十六岁上娶同县商户之女杨氏为妻。这位杨氏年纪比涂如松还大一岁,但生得“芙蓉如面柳如眉”,颇有几分姿,而且格好动,不拘小节,常与如松的各位学友调笑嬉闹,弄得如松十分尴尬。为此,如松曾多次告诫杨氏,要她端庄持重一些,杨氏却毫不介意,依然故我。这样,夫妻之间渐生芥蒂。如松拗脾气上来,就动手殴打杨氏,那杨氏也不甘示弱,每遭殴打,就跑回家躲避,还得如松的老母亲亲自去儿媳的家赔礼道歉,说好说歹把媳妇接回来,这种日子持续了好几年,始终不见缓和。

这年冬天,天气分外寒冷,自十月底就开始降雪。湖北一带居民本不耐严寒,涂如松的母亲偶然染了一点风寒,竟然卧床不起了。涂如松生孝母,亲自煎侍茶,终日不离床前。如松的岳母深明大义,亲自把女儿送回来,让她和如松一起侍奉婆婆。怎奈杨氏自小娇生惯养,对侍奉婆母一事深感厌烦,每逢如松不在身边,就大声训斥婆婆。如松听到后起先还压着子忍耐,后来实在忍不住了,又犯了老病,动手打起妻子来。这一天,杨氏又嫌婆婆把茶水洒在了床上,张口讽骂,被如松发现了,一时气愤拿起一根木棒就打。杨氏见丈夫如此狠毒,一气之下,又夹起包袱气哼哼地离家而去了。

涂如松认为,媳妇准又是故伎重演,跑回家去了,所以并不在意。好在杨氏走了以后家里反倒清静了,如松一心一意照看老母,经过他一个多月的经心调理,涂母终于病愈起床了。

俗话说“没有主妇不成家”,涂母病好后,第一件事就是想把儿媳妇接回来。如松结婚十年了,还没有孩子。老人盼孙子心切,先劝说如松对妻子要温存体贴,等到儿子知情认错后,老人收拾了一箱笼礼品,让如松骑马驮着,自己坐上一乘软轿,去亲家接儿媳妇。谁知到了亲家家,才知道儿媳妇根本没有回家。起初涂母还以为是亲家母负气不准女儿露面,不断赔礼道歉,准知亲家母竟然泪如雨下,说女儿既然一个多月前就跑了,至今没回家,必是有了不测。如松母子这才着了慌,赶紧出报贴,许以重赏,求乡邻们帮助寻访杨氏。谁知贴子发,出一个多月,仍然没有得到一点杨氏的消息。

杨家见女儿没有消息,就怀疑是涂如松下了毒手。杨氏有一个弟弟名叫杨五荣,从小是读书记不住,武怕吃苦,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养就了一副无赖脾气。姐姐失踪后,他不断鼓动父母去县里告状,揭发涂如松杀害妻子。杨家禁不住五荣的多次挑唆,终于到县里投了控告状。

麻城知县汤应求是一个二甲进士出身的清官。他接到状子后,仔细分析了涂如松的活动,认为涂如松杀妻子的可能很小。第一,杨氏失踪时涂母正在大病之中,涂如松始终奉侍老母,并没有离开过家门一步,这是涂家左邻右舍都能证明的。第二,涂母病好后,立刻备办了礼品去接儿媳妇,涂如松也陪同前去了,如果涂家杀了人,他们不会用这种拙劣的表演来掩盖杀人的恶迹。第三,涂家如果杀了人,那么杨氏的体如何处置?当年天气奇寒,地冻三尺,就是掩埋也会留出明显的痕迹,而汤知县巡查涂家时,却没有发现一点破绽。何况涂家从经商转为治学,也算是书香之家,涂如松尽管打过妻子,但如果叫他杀人,恐怕还没有这种勇气。根据这些迹象,汤应求很快就否定了涂如松杀妻的设想。但是,杨氏究竟哪里去了呢?这是了却此案的关键,偏偏派人查访很久也没有一点线索。汤应求无奈,只得将案子压了下来。

杨五荣见县里没有动静,就天天到衙门前来哭喊呼冤。汤知县被搅得十分烦躁,就告诉五荣,查不清杨氏的下落,此案是无法了结的,并说:“你与其天天到县衙来呼冤,还不如帮助本县查询一下你姐姐的下落,只要你提供了可靠的证据,本县一定替你作主。”那杨五荣听了这话,不再多说,磕了一个头就气哼哼地退出了大堂。

在麻城县西北二十里处,有一个山村叫九口塘。这个村子只有三十几户人家,却十分有名望,因为这里风景十分秀丽。绿的大别山是它的屏障,一道清澈的小河弯弯曲曲地环山而流,小河两岸密密匝匝地植满了梨树,每逢春天万树梨花竞相怒放,白的花朵一簇簇一把青山碧水映衬得分外妖娆春风吹过,落英缤纷,那纷纷扬扬的花瓣竟如同阵阵花雨,满带着清香,飘落在碧绿的河水中,形成一种奇观,因此这条小河被称为“花雨河”。麻城县的文人墨客、富商绅士年年都要到这里来游春赏花。因此这个小村的老百姓,不种桑麻,只以开酒店、经营梨树为生。涂如松是麻城的首富,这九口塘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杨五荣知道涂如松在九口塘有一所别院,怀疑如松在别院里害死了杨氏,但始终没有机会查访。自从在公堂上堵气退出后,他越想越觉得九口塘这个地方可疑,于是独自一人悄悄地潜进了九口塘。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住在一家小店里,每天早出晚归,打听涂如松的消息,一连几天没有到一点可疑的线索。这天早晨,微微地降了一场小雨,雨虽不大,却把大别山洗得更加青翠。杨五荣穿了一双麻鞋,踏着田间小径,想去涂如松的别院附近探探风声。但刚进村口,就被一家酒店里站着的一位村姑吸引住了。只见这位村姑年纪在十八岁左右,一张鸭蛋圆的小脸上,镶着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长长的睫,又弯又细的双眉,把白红的脸蛋衬托得分外清秀。五荣本是个好之徒,两眼早像被钩子钩住一样,死死地盯住了村姑。那村姑却一点也没有觉察,脸上带着甜甜的笑容,热情地接待着围在身边的游客。五荣不觉看得发呆了,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直到背后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后,才惊愕地回过头去,却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用一双狡狯的眼情看着自己,嘴角里闪烁着一种令人难以捉的微笑。五荣越发惊愕了,那位陌生男子轻声说:“怎么,让小美人把魂儿都勾走了?“五荣尴尬地一笑,拱拱手就要走。那人却伸手拉住他的衣襟说:“老兄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这个村姑姿虽美,却是一朵玫瑰花——刺多扎手,咱们且到店里坐坐,我给老兄想想办法。”那杨五荣被来人点破了心思,又听说能有办法偎香傍玉,竟不自觉地随着来人进了酒店。

这家酒店虽然十分简陋,却收拾得很干净,几张小桌上都坐着酒客,杨五荣在屋角一张小桌上坐定,那位陌生青年并不谦让径自坐在旁边。五荣要了几样酒菜,却不见那位筛酒的村姑过来,不觉有点失望。陌生人凑过身来说:“花雨河边多丽人,老兄要美人还不是容易得很?在下名叫赵当儿,就住在这九口塘,只要老兄高兴,我找上十个美人陪伴你如何?”五荣听说赵当儿是本地人,不觉灵机一动,思念美人的心情反倒淡了,东一句西一名地和他扯起涂如松别院的情况来了。那赵当儿原是本地的一个无赖,见杨五荣问起涂如松,就知道他有目的,也一步步地用话引导,很快就套出了五荣的本意。为了骗取五荣的钱财,他故作神密地说:“涂相公的别院我没去过,不过三个月前这里倒确实来过一位美人,听说是涂相公的夫人,后来就再也没有出来。”五荣紧紧追问:“为什么没有出来?”赵当儿却故意欲言又止,直到五荣掏出了三两银子塞到他手里,他才吞吞吐吐地说:“涂相公一向与夫人不和,这次趁隆冬天气把夫人骗到别院来,原是有意加害于她,果然不久后,他就约来了一个平日最好的朋友,两人一起把夫人杀害了。可怜一位漂亮的女子,竟死在了丈夫的手下。”杨五荣没想到这么顺利地打听到了姐姐被害的消息,为了证实赵当儿的话,他又追问:“那个一起行凶的人是谁?”赵当儿眨了眨眼说:“听说姓陈,名陈文。”杨五荣按捺住心中的激动钉问道“老弟此话当真?”赵当儿语气坚定地说:“千真万确。”五荣又问:“如果叫你去公堂上作证,你可敢去?”赵当儿满不在乎地答道:“那有什么不敢的?”赵五荣见赵当儿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就站起身来,对他深深施了一礼,五荣这才说:“实不相瞒,在下杨五荣,正是涂夫人的胞弟。家姊失踪两个月杳无音讯,我已料定是涂如松将她害死了,苦无实据,所以来到九口塘查访,不想巧遇老弟得悉真情。我看兄弟格直爽,一副侠肠义骨,常言道‘大丈夫嫉恶如仇’,老弟既然知道这件凶案,岂能坐视凶手逍遥法外?就烦您与我一起去县衙门指控涂如松,倘若大仇得报,我杨五荣情愿出五十两银子酬谢于你。”杨五荣这一番话倒把赵当儿说愣了,他原来不过想编个新闻哄骗一下杨五荣,赚几个零钱花花而已,没想到杨五荣竟是涂夫人的亲弟弟。事到如今,再想否定原来的话已不可能,但陪着杨五荣打官司,也不是个舒服事,万一被人戳破,还可能要坐上几年监牢。到底怎么办?赵当儿小眼珠一转,仔细盘算起来,那杨五荣却以为赵当儿是要条件,就说:“如果你觉得五十两银子少,我还可以再加一点,六十两如何?”赵当儿听说有六十两银子可图,一时竟忘了厉害,把脯一拍说:“就这么决定了,我赵当儿不是图这六十两银子,主要是看着涂如松害人于理不公,我这就陪着你去县衙门。”杨五荣此刻报仇心切,也顾不得仔细捉一下赵当儿的话是否有漏洞了,当下呼唤店家算清酒钱,拉着赵当儿就奔了麻城县衙。

汤应求这几天并没有休息好,他是个办事认真的人,涂如松家丢失了夫人一案,查访了十余天也没有线索,使他十焦急。这天他正在签押房与三班捕头们商议如何寻找蛛丝马迹,忽然堂鼓被敲得“咚、咚”直响,大堂上一阵喧哗,跟着就传来一叠气的感冤声。汤应求不敢怠慢,慌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传令升堂。

三声堂威喊过,击鼓喊冤人被押上堂来,汤应求一看又是杨五荣,心中就有点不快。那杨五荣此刻理直气壮,把九口塘访来的实信一口气讲完,要求汤应求立即把涂如松抓到公堂对质。汤应求又反复询问了证人赵当儿,那赵当儿到这个节骨眼上,自知不能反口,就一口咬定涂如松与陈文一起在九口塘别院杀害了自己的妻子。既然有人证出首,汤知县只好下令把涂如松缉拿归案。但涂如松到了公堂之上,对杀害杨氏一事矢口否认,并说他从来没有一个叫陈文的朋友,何况三个月前正当母亲病重之时,自己在城照料母亲,并没有去过九口塘别院,如何能在那里杀人害命?汤知县对涂如松的辩护并不加以评断,只是下令把涂家的管家、杂役尽数传来,分头询问。这些人都异口同声证明涂如松确实没有离开过老夫人。涂家的管家还特别指出,如果对涂家佣人信不过,还可以找本县老医生李德辰查讯。

汤知县将李大夫请来一问,才知道涂母病重之时,李先生每天进涂家看病一次,都由如松陪伴接待,这样一来说涂如松在九口塘杀妻显然不实了。但那杨五荣哭诉涂家上下勾通,制造假证欺蒙官府,请青天大老爷作主。汤知县见原告死死咬住不放,恐怕生出其他枝节,就下令暂将涂如松收监,待查出确凿证据再作论处。

那涂如松在麻城县虽是首富,但为人却很厚道,平日里对乡邻们多有周济,所以人们都很敬重他。这次被无缘无故地投进了监狱,全县为之大哗,不到两天时间,就有十几位很有体面的乡绅、秀才来县衙为其鸣冤。他们一致证实,自入冬以来,涂如松确实没有离开过麻城。其中有人指出,赵当儿告发涂如松杀妻,但至今并未发现杨氏的体,杨氏到底是死是活尚难以断定,怎能轻易将无辜的良民投入监狱?第三天头上,又有一位老者来县衙投状,他是赵当儿的父亲,状子写道:“我儿赵当儿本系九口塘的无赖,专喜招摇撞骗,此次坐证涂如松杀人,也属无中生有,大老爷切不可相信。倘若听信我儿的证词,错判了涂相公,老汉请求将来查清后,不受儿子的连坐。”汤知县接到这些鸣冤状后,反而更加冷静了,他一面感觉到涂如松可能冤枉,一面也怀疑这是涂家花钱运动的结果,所以并没有释放涂如松,反而下令务必严加看守,以防不测。

杨五荣自从拉赵当儿作证把涂如松下狱后,越发感到自己判断得正确,每天都要到县衙督催斩涂如松,但汤知县总是好言劝慰几句,并不肯升堂严审,使他心急如火,恨不得指着知县老爷的鼻子大骂一场。这天早晨,他刚吃过早点,想去县衙门看看究竟,忽然一个老婆婆找上门来。那位婆婆年纪在五十余岁,一身农家打扮,走路慌慌张张,似乎心绪不宁,见了五荣竟然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五荣知道这人必有来历,就倒了一杯茶,请她慢慢说,这才将气氛缓和下来。那位老人说:“老身名叫冯王氏,乃是城南冯家庄人。逆子冯大,生来不务正业,到处沾花惹草。令姊与冯大早有勾结,三个月前她与涂如松口角以后,为逃避如松的殴打,私自藏匿在我家,与我儿处一室,同枕眠。本想躲避一阵后再回夫家,不想你与赵当儿误认为她已被涂如松杀害了,告到官家,那汤知县这几天不断派人查访令姊的下落,已有人对我家进行查询。看来迟早要被人查出来,我们与令姊都十分恐惶,令姊让我来找你商量一下,下一步怎么办?”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把杨五荣惊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判断竟完全错了。对于姐姐还活着,他并不感到怎么高兴,因为他告状的目的也并不是为了给姐姐申冤,而是企图狠狠地敲涂家一笔竹杠。好不容易利用赵当儿把涂如松投进了监狱,正等着涂家派人来求情谈条件,没想到“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冯大沉不出气了,来找自己商量对策。这一下不但吃到嘴的热馒头没有指望了,而且自己还要落一个诬告本县首富的罪名,说不定也得坐监,这可怎么好呢?想到这里,杨五荣说话也变得结巴了,为了不露痕迹,他示意冯母先回家去听消息,等自己想出办法来再去冯家通知她。冯母见五荣如此惊惶,更感事态严重,差点没急哭了,捂着嘴慌慌张张地从杨家跑出来了。

送走了冯母,杨五荣如坐针毡,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来,万般无奈之中,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名叫杨同范,几年前曾得过一个秀才的功名。家中又有不少遗产,在麻城也算个显赫人物。只是此人一向不务正业,最博。杨五荣多次在赌场中与他联手赚过黑钱,也就是一个朋友了。现在事情危急,只好去请杨秀才帮助出主意了。

在麻城县城西南有一处小小的庄园,这里绿树掩映,竹篱斜插,倒也十分幽雅。几排柳树之外,一道粉墙连着一座雕饰得很讲究的门楼,古铜的大门上挂着“杨宅”的木牌,这就是杨同范的家。杨五荣虽然在赌场中与杨同范有过交往,但来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杨秀才家门口,他却感到有点紧张,生怕遭到冷遇,甚至被驱出门来。因此,在大门前徘徊了好一阵,才蹑手蹑足地上前扣门环。

来开门的正是杨同范,他今年二十八岁,生得一副大宽脸庞,两只大眼圆睁着,透着一副傲慢气。见敲门的是杨五荣,他不觉对自己亲自出迎感到了一点后悔,因而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冷冷地说:“五荣,你来干什么?”杨五荣被杨同范的凌人盛气压得更不敢抬头了,只是卑谦地陪笑说:“小弟前来找仁兄讨教,我姐姐有下落了……”,听五荣提起了姐姐,杨同范眼前立刻显示出一位纤纤细腰,面如桃花的美女形象。他曾多次见到过杨氏,深深垂涎她的美。杨氏嫁到涂家后,他也曾对涂如松忌恨了一大阵子,暗中钦羡如松讨了个绝代佳人,也深为自己不能偷香窥玉而遗憾。如今听说杨氏有了下落,又勾起了他早已萌动的春心,不觉把一张冷脸化做了一张笑脸,用手拉住五荣的胳膊,显出一股亲热劲儿,把五荣让进了客厅。

五荣没想到杨秀才这样热情,大有受宠若惊之感,还没坐稳屁股,就把杨氏如何逃匿、如何与冯大成、自己又如何状告涂如松的事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那杨同范听得如醉如痴,他感到自己今天不但交了桃花运而且交了财运,怪不得早晨起来就有两三只喜鹊对着屋子“喳喳”直叫呢!直到杨五荣把话讲完连着催他出主意时,他才似乎从美梦中惊醒,说:“这好办,叫你姐姐到我家来藏上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再想办法。”五荣有点担心地说:“您家离城里不远,万一被公差缉查出来……”,杨同范哈哈大笑说,“我是堂堂生员,有功名在身,谁敢到家里来搜查?就是藏上一百年,也透不出风声。”五荣又说:“那涂如松的官司怎么打?”杨同范说:“把令姊藏好后,你可继续告涂如松杀妻,如果他家人出钱求和,你就足足敲他一笔,如果涂家不肯花钱,你就不断去县衙催促,让县官把这小子杀掉了事。”杨五荣听了同范的指点,顿感有利可图,于是让杨同范收拾住所,同范说:“我家正房后墙是一座很宽的夹壁墙,夹壁里面可容一床一几,就让令姐在夹壁墙中暂住,不用说官府不敢搜查,就是搜查也叫他一无所获。”五荣大喜,深深地给杨同范作了个大揖,兴冲冲地到冯家庄接姐姐去了。

送走了杨五荣,杨同范心中似被一盆火烧灼着一般,有点坐卧不宁了。十几年来梦寐以求的美人,想不到被自己三言两语就骗到了手。欲火烧身最难将息,他坐在书案前,几乎是一步一步地计算着杨五荣去冯家庄的路程。他想,只要杨氏一进自己家门,就决不能将她轻易放过。杨氏那带着三分狐媚的笑脸,那婷婷娉娉的身姿,那微微倒竖的细眉,似乎有着无穷的吸引力,使杨同范感到那样可亲可,恨不得一下子抱住这位“绝代佳人”尽情消受。想到这里,他又坐不住了,三番五次跑到大街门前,向官道上吆望,但却迟迟不见杨五荣回来。他有点按捺不住了,在书房里不停地踱步。又过了半个时辰仍不见杨五荣接杨氏到来,他却突然发现自己穿的一件暗花宝蓝长袍有点不合身,急忙找了一件织缎玄长袍换上,外罩一件青暗花马褂,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地端详起来。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杨同范隔窗望去,见杨五荣在前引路,后面跟着一乘软轿,轻轻地放在了庭院当中。他不觉心花怒放,急忙迎出门去。杨五荣早掀开了轿帘,杨氏一手提着裙边,一手搭在五荣胳膊上,被扶下轿来。只见她粉面含春,花容带笑,自有一番诱人的风姿。身上穿着一件合体的湖绿笆长裙,粉绣花短袄紧掐着那窈窕的细腰,显得分外娇艳。杨同范不觉整了整衣襟,故作矜持地上前见礼。那杨氏带着迷人的微笑,深深地道了一个万福,轻启朱唇说:“又来麻烦杨秀才了。”只一接触,杨同范就被杨氏的姿摄服了,慌忙还礼,示意请杨氏姐弟进屋叙话。

杨氏轻移莲步,款款而行,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此刻在杨同范眼中,那杨氏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足以令人神魂颠倒。他故意与杨氏隔开一段距离,随着走进屋来。杨氏坐定后,同范把自己家中的情况简要地介绍了一下,并指着后檐墙说:“这是一道夹壁墙,乃是祖上为避乱世修的栖身之所,里面虽然不大,却也可以容身,夫人平时可在里面躲藏,烦闷时就出来散散心,杨某是有功名的人,谅没有人敢轻易闯我的宅院。”那杨氏却问道:“不知我丈夫现在如何?是不是在到处找我?:杨同范故意吓唬她说:“涂如松已经在官府告你与夫拐款潜逃,现在县里悬赏缉访你,只要查到风声,就抓到县衙,投在监狱里永世不得出来。”杨氏那桃花般的脸上,罩上了一股怒容,说:“想不到他竟如此狠毒,打骂还不算,竟然想叫我吃官司,我偏偏藏着不出来,看他到那里找我。”杨同范少不得假仁假义劝上几句,就站起身来说:“天已近午时,夫人想还未用饭,且吃了饭再休息吧!”说罢吩咐一声“开饭”,早有两名侍女把准备好的酒饭摆了上来,杨氏稍事谦谢,就率先入了座。酒席之间,杨同范殷勤地斟酒布菜,把个杨氏哄得不如何感激才好。吃罢饭杨五荣先起身告辞,杨同范也不挽留,只是嘱咐他时常到这边来看望姐姐。五荣见同范如此热情,也觉放心,高高兴兴地去了。屋里剩下同范与杨氏两个人,同范坐在那里,两只眼睛只滴溜溜地在杨氏身上乱转。杨氏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低垂着头轻轻地说:“杨相公且歇息去吧,妾身也有些困乏,不敢久陪了。”那杨同范仗着三分酒气,斜睨着杨氏说:“夫人不必见外,俗话说:‘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同范久慕夫人芳名,难道就不能多陪你一会儿吗?”那杨氏原是个乖巧之人,听了同范这番话,早已明白了他的心思,不觉粉面绯红,手足无措,低着头一声也不言语了。杨同范心中“嘣嘣”乱跳,站起身来走到杨氏身后,见她正用一双白嫩的小手绞着一只小巧的手帕,那微带酒意的神态更加媚妩动人,一时胆包天,竟伸手把杨氏的手揽进怀里来。杨氏面孔红涨,呼吸急促:瞪了同范一眼,有些娇嗔地说:“杨相公莫非要勾引妾身吗?”同范“咕咚”一声跪在地下说:“小生垂幕子已久,只是无缘相会,今天子避难来到我家,岂非天缘巧合,望子体谅小生垂慕之情……”,杨氏到了这个时候,一则已有醉意,春心荡漾,二则羡慕杨同范的功名富贵,三则自知已入杨府身不由己,遂不再拒绝,这一对水女,只接触了不到半天就厮混到一起,做了一对露水夫妻。从此后,杨同范索天天晚上到杨氏躲藏的北屋来过夜,二人如鱼似水,如漆似胶,简直形影不离了。尽管如此,杨氏对涂如松被拘入狱的消息却仍然一点也不知道,那杨五荣受杨同范的指使,每隔三五天总要到县里哭闹一次,麻城县里的百姓送了他个外号叫“杨疯子”,而知县汤应求对此案却仍然迟迟不予审理。

其实,汤应求一刻也没有闲着。在一个小小的县城,发生了一个找不到首的凶案,而被告又是全县瞩目的首富之户,这无疑算是一桩特大案件了。案发以后全县为之轰动,自然不能不传到上宪大人们的耳朵中。几个月来从省里、府里都发来过询问此案的文书,汤应求简直无法回答,而举县乡绅最近竟联名上书,请县里作出明确决断,或将涂如松判罪,或将其释放,断无不明不白地久囚牢房之理,这一切都给汤应求很大的压力。但是,他左思右想反复权衡,觉得在目前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无论怎么处理都不合适。因此一面暗中督促缉事衙役抓紧查访杨氏的下落,一面详文上司请求多给他点时间以便彻底清查此案。但眼看着已经过去一年了,杨氏仍然杳无音信,急得汤知县几次严厉斥责捕快们无能。

转眼间又到了夏季,麻城周围茶花飘香,稻粮茁壮,一派丰收景象。今年时令偏好,自立春以后雨水丰足,百姓们喜滋滋地送走了风调雨顺的春季,又盼着老天再赏一个更好的夏天。此时正是庄稼生长的旺季,天公作美,每隔十余天必有一场透雨降下,汤应求在本县连任三届县令,像这样的好年景还是第一次见到,心中也感欣喜。这天早晨,天分外晴朗,汤应求早早起来,看看眼前没有什么急待处理的案卷,就独自一人在书房里披览史书。正读得聚会神,书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刑房书办李献宗没有通报就匆匆走进屋来。汤应求知道他一定有了什么重要消息,于是放下书卷,示意书办坐下慢慢说。李献宗有些激动,说话也显得很急促,他说:“县城以西三十里的举水河滩上,发现了一具已经腐烂了的体,看来死者已死去数月。体原是埋在河滩里的,由于埋得浅,被一野狗扒了出来,幸亏地保发现得早,赶散了野狗,并派人看守住体,请老爷带人前去验。”汤应求不觉灵机一动,很快与杨氏失踪案联系到一起,问到:“是男还是女?”李献宗说:“身腐烂得较厉害,尚未分清男女。”汤应求又问:“可有人前去认?”李献宗说:“方圆十数里,没有人相认。”“好!”汤应求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传仵作李荣会同捕头何雄一同前往验,你也陪我一块去!”李献宗答应了一声,很快传齐了仵作、捕头以及几名衙役。等汤应求换好官衣出来,一应人役已在衙前待命出发了,汤应求坐进了备好的小轿,喝声“开道!”一行十几个人就上路了。

初夏时节,天气晴和。出得县城只见十里稻田绿翻滚,一弯清水逶迤蜿蜒。田野间时见三三两两的农夫头戴竹笠,在插好的稻秧中除草。阡陌交错的田间小道上,几名活泼的儿童骑在水牛背上,悠扬地吹着横笛,笛声婉转,在无尽的原野里飘荡,真是一幅十分和谐的江南水乡风情画。汤应求看着这城郊风光,一时心旷神怡,把几个月来的愁闷全忘记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叮嘱轿夫“慢慢走,慢慢走。”谁知江南天气,一天十变,刚出城时还是万里无云,只走了不到十里路,东南方却突然卷过了一片乌云。那乌云很快地遮住了丽日,遮住了蓝天,而且好像是从一座大烟囱中冒出来的一样,越伸越长,不一会就铺天盖地般地把原野罩住了。山风吹来了,带着一股水气,使人顿感凉意人。闪电在天边划破乌云,带来了一阵阵的闷雷声。汤应求知道将要有一场暴雨降临,急忙问带路的衙役距河滩有多远,衙役答道:“十八里地。”汤应求下令加快脚步,可是刚跑了一百多步,黄豆粒般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这雨来得又急又猛,旷野上又没有个避雨的地方,汤应求一行十多个人,一下子被浇成了落汤鸡。雨水猛降,眼见得灌满了小渠,渠水溢出,把道路浸漫成了一条小河。江南的道路都是土路,雨水一泡,泥浆就翻了起来,眼见得无法往前走了,汤应求只好下令原路返回县衙。为了保证新发现的体不被冲没,他还派了两个衙役冒着雨赶到停现场,嘱咐地保严加保护身。

麻城县仵作李荣,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从二十几岁来到县衙,他不知处理过多少疑案,因此验查伤颇有经验。省里、府里出现了重大案件,常常请他去会勘,而只要他到场,任何不好决断的事,都会迎刃而解。因而同行们给他起了个美号叫“圣手李”,由于名气大,省里多次来文,要调他到臬台衙门去任职,但李荣不慕虚名,也不愿意离开麻城老家,所以始终没有调动。这位老仵作的老伴已于两年前亡故,膝下没儿没女,孓然一身住在十字街中的一条小巷。今天早晨,他随县令去河滩验,被大雨截了回来。上了年岁的人被大雨一浇,身上感到有些不适,额头微微有点发热,四肢酸懒。他知道每逢这时,如果一躺倒,恐怕就要转成大病,所以挣扎着弄了几两酒,一个人在屋里喝起闷酒来。

黄昏时分,满天的乌云退尽了,西方的天空泛起璀璨的晚霞,霞光斜照在窗棂上,把屋子里也映得红彤彤的。李荣面对暮霞,自斟自酌,已经有点微醉了,忽然听到几下轻轻的敲门声。他不觉一怔,怀疑地问了一声:“谁?”门外传来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请班长开门叙话。”是谁在黄昏时节这样蹑手蹑脚地来访呢?李荣满带狐疑打开门一看,却是一位年轻的书生。看他衣饰华贵,不像小户人家,面目陌生也不像县城里的人。二人对视了一下,来人径自迈步进到屋,又回身把门关严。李荣在公门里干了三十多年,接触三教九流各种人士实在太多了,一看来人的神态,就知道他是为了某一个案子而来,于是不待来人开口,就直截了当地问:“你办那个案子?”来人听了李荣的话,起初一愣,继而会意地笑了起来,说:“李班子果然爽快,我也不负班长盛意。”说罢敏捷地从怀里掏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两眼却紧紧盯住李荣的脸。李荣并不动声,就像没有看见银子一样,背过身去问:“你受谁的委派前来找我?”那人依然慢条斯理地说:“你我素昧平生,班长也不必打听我的名姓,这封银子权做定礼,请您帮助说上一句话,事成后还有一封银子相赠。”李荣问:“你让我说什么话?”来人说:“听说班长要随汤知县去河滩验,只求班子证实死者是个女,年纪在二十三、四岁之间,系被人用绳子勒死的,就一切都完了。”李荣说:“倘若身是个男人,我就是再遮掩,也瞒不过随从捕头和汤知县哪!”来人笑道:“班长放心,这具身已经腐烂了,人形十分模糊,这么热的天,臭异常,绝没有人肯到近前去细看。班长又是远近闻名的仵作,您说了话,还有谁敢不信呢?”李荣听罢,心头涌起了一股怒火,这位老仵作,生耿直,为人坦荡,从来见不得营私舞弊之举,没想到老了老了,居然有人行贿到自己头上来了,真是瞎了他的狗眼。来人见李荣沉吟不语,还以为他是见钱眼开了,往前凑了几步钉问道:“班长意下如何?”李荣等来人离自己只有半步远时,猛然伸出右手抓住了他的脖领,双手往上一提,已把来人咽喉扣住,跟着扬起左手,左右开弓两个大嘴巴,打得来人“哇哇”直叫。李荣头上青筋崩起,气哼哼地说:“大胆的无赖,竟妄图用钱买你爷爷来了,你就不怕王法吗?我李荣当了三十多年仵作,从没见过你这样明目张胆行贿的歹人。”说罢把桌上的一封银子一掌扫落,吼道:“拿上你的臭钱,给我滚出去!”然后右手猛一搡,来人已“噔、噔、噔”倒退几步跌倒地上,李荣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声“呸!”倒头扎到床上,他感到浑身出汗,刚才的一点小病却完全好了。

两天以后,风和日丽,汤应求带着李荣等人来到了河滩场。由于知县有令,地保已派人把体周围用草绳拦了起来,三四个村民守护在现场,不敢离去。草绳圈外围了一大看热闹的老百姓,看见汤应求的轿子到了,百姓们自动让开了一条路。汤应求下得轿来,先环顾了一下四周,一下子就在人中发现了一张十分熟悉的脸——“杨五荣”,他心中叫了一下这个名字,却发现五荣双眼哭得痛红,正分开人要往圈里闯,嘴里喊着:“姐姐,姐姐,我那苦命的姐姐!”在杨五荣旁边,有一个衣著华丽、戴相公巾的秀才,正扶着他劝解,汤知县认识,那是本县生员杨同范。为了维持秩序,随从的衙役们已经亮出了刑具,老仵作李荣却解开了带来的小包,往外一件件的拿验工具。汤应求这才把目光转向绳圈中央的体,只见身腐烂,手脚都有被野狗撕拦了的痕迹,面部早已烂透,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光下,成苍蝇体上飞来爬去,体发出了一股奇臭,令人掩鼻。汤知县看了李荣一眼,李荣会意,戴上了一副皮手套,把怀里藏的一瓶酒取出来,倒在手套上,然后沉着脸,向体走去。那杨五荣见李荣走近了体,猛然分开众人跑过去,趴在首上在声嘶力竭地哭起了姐姐。李荣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伸手把杨五荣拉开,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她是你姐姐?”五荣哭道:“姐姐离家前穿的是细麻衣服,为的是到婆婆家侍候婆婆方便,现在身上穿的也是细麻衣,而且花纹也对得上,说罢拿出一块撕下的衣服布递给李荣,补充道:“班长请看,这图案一样不一样?”李荣接过布来与身上的衣服残片一比,果然一样,就将其收进了验包。杨五荣又“咚”的一声给李荣跪下,哀求道:“请班长和老爷为民作主,严惩凶犯。”李荣似乎没有听见,走到身前面,用铜尺量子各部分尺寸,又拿出银针探入死者喉咙。那杨五荣哭喊着:“班下手下留情。”而李荣的银针已经取了出来,没有发现银针变,他又往体的其他部位查了一下,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走到汤应求面前禀报道:“禀大人,死者系一个童子,男身,乃病疾而亡,死的时间大约在两个月以前,与杨五荣无关。”啊!”刚才还蜷伏在地上的杨五荣,听罢扑过来说:“你妄断,死者明明是我姐姐,你为什么说是男身?”李荣瞟了他一眼,根本不予理会,对汤应求说:“大人是否打道回衙?”汤应求还没说话,闪在人中的杨同范却挤了出来,气势汹汹地对李荣说:“这样一重案,怎能被你三言两语就定出结果来?”然后转过身对汤应求说:“生员杨同范,久知杨五荣之姊被人杀害,今五荣好不容易认出亲姐姐,大人不与他做主,反而轻言仵作妄词,叫全县百姓怎生心服?”杨同范这一喊,立即有六、七个看热闹的百姓也跟着哄了起来。李荣却不客气地对地保下令说:“体可以就地深埋,勿使野狗再扒出来。”杨五荣、杨同范带着一伙人极力反对,汤应求见双方争执不下,只得下令暂将体停厝起来,容日后复核。

清代雍正年间,湖北省的首府设在武昌郡。湖广总督迈柱的官衙,紧傍风景秀丽的蛇山。那雄伟肃穆的辕门,以及官署富丽堂皇的厅堂,一看就使人知道,总督大人喜欢博大的气势。在后衙的东花厅,迈柱正聚会神地观赏着一株新送进来的兰花。这盆花,叶脉宽厚,筋络突出,植株高大,在十余片崭青碧绿的宽大叶子间,一支花箭已挺拔而出,箭端一簇杏红的花蕾正含苞欲放。在他的旁边,一位六十出头的老幕僚,一面指着花的株叶,一面津津有味地介绍着这花的珍贵之处。迈柱似乎听得入了神,不住频频点头,嘴角上带着满意的笑容。端详了好一阵,迈总督才离开花案,坐到一张嵌着贝壳的硬木雕花椅上,对幕僚说:“这又是高仁杰送来的吗?”幕僚带着一脸谄笑欠身回答:“正是!”迈柱威严地点了点头,自语道:“倒是一个有良心的人。”幕僚赶紧接道,“高仁杰对大帅敬佩得五体投地,常对小人说迈总督对他的栽培拔擢,他一辈子也忘不了。只要大人有令,就是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惜。这株兰花,本是他父亲传下来的宝物,他敬献此花,无非是表达敬大人如敬父尊一般心境罢了。”迈柱听了,心头感到一阵舒畅,缓缓地说:“难为他割了。”幕僚见总督心境很好,乘机试探地说:“只是高仁杰候补三年,到现在还没有署任实缺。”迈总督睁开了微闭的眼睛说:“不是已经让他到广济县上任去了吗?”幕僚有些为难地张了一下嘴,又把话咽了回去。迈柱却接着问:“难道还不满意?”幕僚说:“他哪里敢有什么不满意?只是这广济县是让高仁杰代署,一但原县令销假复任,仁杰就得交印……”,迈柱挥了一下手,示意幕僚不要再说。沉默了一阵,才说:“湖北省,候补官员太多,实任知县又都没有什么大差错,难以撤下,只好让他先委屈一阵了。”幕僚说:“仁杰不会有什么怨言,不过要想撤换县令,现在倒有一个机会。”迈柱问:“什么机会?”幕僚从怀里拿出了一叠东西递了过去说:“麻城县出了一桩人命案,首富涂如松杀死了发妻杨氏,杨家拿着证据去县衙出产首,县令汤应求竟置若罔闻。最近,杨氏的体被野狗从河滩中扒了出来,苦主又去申告,那知汤知县受了涂家重贿,竟胡乱将杨氏之断为男,就是不肯处置凶手。麻城县为此大哗,苦主杨五荣及麻城生员杨同范,到省府来越衙告状,把冤贴到处散发,现在合省都知道此事了。”迈柱摇了摇头说:“麻城杀妻案已经扬了一年了,本督也曾去文询问,麻城令汤应求也回了文,中情由好像不是你说的那样。”幕僚慌忙施了一礼说,“汤应求受贿,以假情节欺蒙上宪,已在全省家喻户晓,只是大帅周围的人不敢据实禀报罢了。”迈柱听到这里,猛地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把幕僚递过的揭贴展开。原来这正是杨同范、杨五荣写的控诉汤应求的文字,迈柱看了几行已是怒火冲天,及至看到末尾,揭贴上明明定着:“总督被欺,巡抚受骗,凶手逍遥,王法何贱?”几句话,越发雷霆咆哮,立刻传令:“麻城杀妻案迟迟不见决断,着令广济县高仁杰重验骨,三天把结果报来!”那幕僚赶快提笔把总督的指令写好,请迈柱用了印,直接发往广济和麻城去了。

代理广济县令高仁杰本是四川一个土豪的儿子。从小不务正业,却生就一副凶狠、恶毒心肠,在乡里作恶多端,声名狼藉。长到二十多岁,又生出了个想做官的念头,仗着家里有钱,捐了三次巨款。地方上感念他募捐有功,赏了他个功名,在四川候补一年多,怎奈他名声太臭;没有人敢用他。他又用钱买通巡抚,改调湖北候补。三年来,他多方奔走,四面钻营,花了不少钱,只捞了一个代理县令之职,他当然十分不满意,所以处处留意,希望能踢倒一位实任官,自己取而代之。正好麻城杀妻案闹得十分热闹,他借机买通总督府幕僚,终于捞到了重新验的差使。接到命令后,他心花怒放,决心借此机会参倒汤应求,自己去麻城这个富饶的地方大捞一把。于是传令仵作薛无极立时准备赴麻城县验

杨同范这几天可累得够呛。自派人贿赂仵作李荣被拒绝后,他感到陷害涂如松并不那么容易,就与杨五荣合谋在河滩演出了一场“认”的双簧戏。不想被李荣当场戳破,幸亏当时自己赤膊上阵,唬住了汤应求,才避免了把验结果上报府、省的结局。后来,他又鼓动杨五荣去省城张贴冤状,大造声势,终于起了效果。总督大人派来了复审官员已于今天赶到了麻城。复审官员态度十分傲慢,根本没有通知汤知县及初审仵作,就决定明天早晨去河滩验。杨同范知道这种形势对自己有利,但担心陪同前来的薛仵作也和李荣一样,把体断为男。于是又派了一名家人扮作书生前去行贿。谁知派去的人中午就出发了,到现在始终不见踪迹。他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等候回音。直到掌灯时分,派去行贿的人才回来。杨同范见他空着手进屋,心里就一阵轻松,他料定广济县仵作已经收了定银。果然,派去的人报道:“这个薛无极十分贪婪,但又狡猾诈,直盘问了我大半天才把银子收下,让我转告您,明天他一定见机行事,包管把事情办妥,不过事成之后需要再给他两封银子,否则不干。小人怕把事情弄糟就答应了。他还不放心,又让小人写了一张借据,才算答应下来。杨同范一面暗暗痛恨薛无极敲竹杠,一面却也庆幸事情能够办成,就夸奖了去人几句,高高兴兴地到杨氏藏匿的房间睡觉去了。第二天是个半天,举河河滩上,挤满了观看验的人。地保已奉命将那即将腐烂的身从冰窖中抬了出来,围观的人伸长脖子往绳圈里观看,只看见模糊糊的一烂肉,哪里分得清什么男女?体经地面热气一熏,又开始发臭,臭气弥漫,使围观的人一个个捂起了鼻子。这时通往河滩的大路上,传来了一阵阵鸣锣开道声——复审官员高仁杰,在一大衙役的簇拥下来到了。

高仁杰的大轿稳稳地停在一块隆起的平地上,他故作稳重地从轿里下来,整理了一下冠带,不容地保介绍就径直向体走去。及至离体五、六步远,那股腐烂的臭气已经熏得他不敢向前了,只见他掏出手帕,捂住鼻子,对仵作薛无极作了一个手势。薛无极早已领会了他的意思,赶忙趋前一步拦住高仁杰说:“大人贵体岂可受沾污?待小人检验了报给大人就是。”高仁杰点了点头,薛无极早拿好银针、铜尺走过去,翻弄起体来。这时连广济县的三班衙役,带围观的老百姓,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在了薛无极手下的体上。那薛无极也是一个老仵作了,他端详了一下身,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然后猛然一翻,把腐烂的最厉害的部位露了出来,这就使远远围观的人只能看见一烂肉了,而且身一经翻动,臭气更加浓烈,围观的人有不少禁不住臭气的蒸熏,开始离去,那几百双紧盯着的眼睛都开始松懈了。薛无极的目的就是要分散大家的注意力,见观众中开始人头攒动了,才假做认真地检验起来。过了半袋烟功夫,他才脱去皮手套,把酒瓶剩下的半瓶酒倒在手上洗了洗,起身禀报道:“复验了三遍,死者是个女身,二十四岁,右肋之下有重伤,显系被人用重物猛击致死。”一言既出,人中立即传来一阵凄切的哭声,杨五荣推开众人,满脸泪水,跑到高仁杰面前跪倒,高呼“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呀!”高仁杰传令,将身装在木匣,就地埋葬,苦主且随本县进城再做定论。围观的人有的惊异,有的感激,有的嗟讶,有的将信将疑,纷纷议论着散去了。

高仁杰回到麻城县城,立即以总督特委专员的身份传见汤应求。大堂之上,两位知县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辩论,高仁杰把刚刚签好的验禀文递过去,带着无限的压力说:“方才当众验,已查明死者是个年青女子,大人可有什么异议?”汤应求说:“高大人既言当众验,为什么不通知本县同往会勘?况我县仵作李荣,已验得死者是男身,两个结果如此悬殊,大人总该传李荣前去问个明白才是。为什么并不复核,就草草将体掩埋?”高仁杰怒道:“河滩之上从目睽睽之下,已查明身右肋下有重伤,该女子分明是被猛击右肋而亡,汤大人上报详文,竟说她是因病弃世,难道你不怕担个欺蒙上宪的罪名吗?”汤应求哈哈一笑说:“本县居官二十余年,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人肋部被击就能致死的。”高仁杰拍案吼道:“涂如松谋杀发妻,你竟因他身为一县首富就存心包庇,难脱受贿之嫌。”汤应求反诘道:“涂如松即存心杀妻,为什么不击她的头部,反而只击那不致死的右肋?难道他是在儿戏不成?”高仁杰被汤知县这句反问弄得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摆出一副特派专员的架子断然宣告道:“本大员奉总督之命复审此案,你包庇杀妻凶犯,也在被参之例,从今天起,夺去你的官职,回衙听参。”汤应求随手取出迈柱指令的抄件说:“总督大人令文中只委派你重新验,并没有允许你复审此案,你休要狐假虎威,在我麻城县飞扬跋扈!”说罢回身对站在左右的两名麻城县书办传令道:“传三班捕头上堂!“高仁杰不知汤应求要干什么,一时倒怔住了。这时麻城县的三班捕头一齐走上堂来,汤应求喊了一声:“把这个欺上压下的赃官给我赶出堂去!”捕头们得令,把手一挥,侍候在堂下的三班衙役早跑上来,把高仁杰和薛无极一行连轰带赶,撵出了辕门。汤应求索下令从大牢中取出涂如松,好言劝慰了数句,当场释放。又把杨同范拘捕到县衙,严厉切责,并当场行文请求夺去他的功名,最后传杨五荣上堂,指斥他乱认男,搅扰公堂,责打二十棍,赶下堂去。一切处理完了,汤应求犹自余怒未息,仗着满腹火气,写了一道结案行文,将今天的判决结果分报府、省两级上司,算是答复了上宪的几次追问。

湖广总督迈柱在同一天里接到两份申报,一份是麻城知县汤应求对涂如松杀妻案的结案详文,一份是广济代理县令高仁杰弹劾汤应求受贿,包庇杀人凶犯的呈文。他草草看了看,心中已有了倾向,尤其是高仁杰的呈文后还附了一张验报单,上面明明写着死者是二十四岁的妇女,系被重物击伤右肋而亡,而汤应求却硬把女当成男,显然是有意包庇真凶。最使迈柱怀疑的是,对涂如松杀妻案,汤应求拖了一年多不做结论,偏偏在高仁杰验以后,马上急如风火地审理结案,这明摆着是企图孤注一掷,欺蒙上宪。因此,迈总督对汤应求已失去了起码的信任,相比之下他觉得高仁杰能在几天里验明体,揭示出案情的重大疑点,确定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委派他全权审理此案,一定能迅速地使真相大臼,那时再提拔他就理直气壮了。想到这里,迈柱又打开了高仁杰的呈文,才发现他是指责汤知县受贿,刑房书吏李献宗舞文,仵作李荣妄报,麻城县上下竟没有一个清白之人。迈柱一怒之下,立即传见高仁杰,命他全权鞫审涂如松杀妻案,并下令停了汤应求麻城知县之职,一应麻城事项暂由高仁杰代署。那高仁杰想不到自己能获得这样大的荣耀,简直有点得意忘形了,他把广济县的政务,完全交给自己的小舅子代理,自己从县衙中选了一批心腹人役,趾高气扬地来到了麻城。

进入县衙,他立刻传见苦主杨五荣,命他将涂如松杀妻的事,详详细细写个状子递来。杨五荣早有准备,把杨同范亲自起草的状子交了上去。高仁杰见状子上有证人赵当儿的名字,就当堂传讯了他,那赵当儿接了杨同范的银子,一口咬定他曾于夜间进入涂家在九口塘的别院,亲眼看见涂如松与陈文用木棍将杨氏打死,并将体偷偷运到河滩草草掩埋。为了增加定案依据,高仁杰把杨同范请到县衙,请他做为旁证,杨同范一口应承,并当堂指出汤应求与涂如松在案发前就有来往。一切准备停当,高仁杰下令将涂如松、李献宗、李荣等人都拘捕入狱,并开始分别用严刑供。

第一堂审讯涂如松,高仁杰原以为如松是大户出身,娇生惯养,必定没见过世面,只要在堂上三拍两吓,他就得乖乖地按自己指定的口供招供。谁知他却把涂如松估计错了,那涂如松自幼读书明理,见识多广,岂是三拍两吓能镇得住的?何况他曾在麻城狱中被拘禁了一年多,对官府的一些审案场面也有所领教,无形中等于搞了一年被审“实”,反倒增加了他应付诈骗的能力。所以在公堂之上,如松侃侃而谈,简直让高仁杰找不到一丝破绽,万般无奈只得动用大刑了。涂如松先后被打了二百大板,股之间皮开肉绽,仍然没有一句供词。高仁杰老羞成怒,又下令使用夹棍,那如狼似虎的公差把夹棍收到了头,涂如松小脚肌肉崩坏,两踝露出了白骨,多次晕倒,还是不肯招认。高仁杰只好草草退堂,心中开始感到忐忑不安。他知道倘若如松死不招认,一但有人路见不平,把冤情到京城,刑部就可能另派人来审理,那时自己心设想的全部美好前景,都将化做灰烟。因此一夜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把一位心腹师爷请来密谋。这位师爷是一名官场上营私舞弊的老手,对于制造假案颇有经验。高仁杰主张既然一时制不服涂如松,不如转移目标,再拿李荣开刀,只要李荣就范,这案子也就算攻下来了。但师爷却坚决反对,他说:“一个涂如松就已令人头疼了,李荣比涂如松更难对付。大人对所有人犯都施以重刑,难免落一个以刑供的名声,结局就更难预料了。不如只对涂如松用刑,却让李荣、李献宗等在一旁观看,威摄其心,那么涂如松一被整服,其他人就不攻自破了。”高仁杰说:“只是昨夜已用尽大刑,涂如松竟咬紧牙关死不招供。”师爷说:“官刑虽狠,总能挨得过去,大人要想出口供,少不得就得用点私刑了。”高仁杰虽然狠毒,但还不知道什么叫私刑。那位师爷说:“历来办案都有一套让人无法忍受的刑法,昔日来俊臣使用火瓮,万俟禹发明‘披麻拷’这套方法被历代沿袭使用,越来越毒狠,称为私刑。湖北常用的私刑有跪铁索、穿铁鞋等,明天审问涂如松,只要使用这些刑法,保管一攻即破。”高仁杰听罢大喜,立即吩咐师爷准备刑具,直到师爷把一切准备好了,他才回后堂休息。

第二天,遍体鳞伤的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由于夹棍施得厉害,如松已不能站立。衙役们将他拖上堂来后,他就趴在地上,痛楚地喘息起来。麻城仵作李荣、书办李献宗已先期被重枷囚锁着,押在大堂一侧听审。李荣一看见大堂中间安置了一个熊熊的火盆,就知道他们要使用私刑了,及至看到涂如松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愤怒和同情。高仁杰高踞于公案之后,把惊木堂一拍,厉声喝喊:“涂如松,快将你谋杀妻子之事从实招来!”涂如松伏在地上一声也不出,高仁杰又喝道:“你招不招?”涂如松依然不吭一声,高仁杰大怒,吩咐一声:“取铁索!”声音刚落,两个衙役已经用火剪从燃烧着的烈火中,夹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粗大铁链,“哗啷啷”一声掷在地上。又有两个衙役从地上抓起涂如松,不由分说将他那已被鲜血染透的脚卷了起来,然后提到铁链前,猛地按下去,涂如松的膝盖正跪在烧红的铁链上,只听“哇”的一声惨叫,一股青烟从铁链下冒出来。再看涂如松两膝肌肉已被烧焦,昏死过去。高仁杰又喝令用冷水将他浇醒过来,没容他喘息又按到另一根新烧红的铁链上,可怜涂如松一个安善良民遭此酷刑,再也忍受不住了,只得哀求道:“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意招供。”高仁杰喜出望外,催他快讲,如松这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断断续续地说:“只因杨氏与我不和,一时起了歹心,于去年二月将她诓到九口塘用木棍打死了。”“体放在哪里?”就埋在举河河滩上。”同案人陈文现在何处?”杀死杨氏后我给了他二百两银子逃到北方去了。”问到这里,案情缺口已经打开。高仁杰把涂如松押了下去,转而对李荣、李献宗说:“凶犯已经招供,你们还有什么话讲?”李荣猛的直起身来,大声喝喊道:“高仁杰,你用如此残酷的私刑取口供,就不怕遭天谴吗?”高仁要哼哼一阵冷笑说:“天谴?我看你是自讨天谴,今天老老实实把妄报男的前因后果交待清楚还则罢了,如若不然,本县叫你脱两层皮。”李荣毫不示弱,抗争道:“河滩无名,原是男身,你颠倒黑白,指男为女,还想叫我与你同通作弊,真是痴心妄想。李荣今天上得堂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你看着办吧!”李荣的一席话,也激起了李献宗的正气,喊道:“高大人,你滥用酷刑,乃是违背大清律的,望你慎行。”高仁杰见这两个人没有被吓倒的意思,不觉怒火中烧,一拍桌子喝令:“把这两个刁徒拉下去各打一百杖”,衙役们拥上前来,拖翻就打,两位正直的小吏一时也被打得皮开肉绽。但李荣始终骂不绝口。高仁杰又把烧红的铁链扔在了大堂之中,刚要下令对李荣用刑,书吏李献宗却喊了:“大人不必用刑,小人愿招。”原来他担心李荣年纪大了,吃不消那跪铁链的刑法,只得抢先招供以保李荣。但李荣却拦住了李献宗,厉声说:“李书吏,你休要避刑乱供,你我同为三尺男子汉,难道连一点皮肉之苦都忍受不了吗?”高仁杰见李荣竟如此大胆,不觉动了真怒,下令将烧红的铁链缠到李荣身上。那班行刑衙役,都是高仁杰从广济挑选来的凶狠之徒,主子施令,奴才发威,夹起铁链径往李荣身上乱绕,把个李荣烧得满堂翻滚,皮肉发出“吱吱”的焦灼声,只一会功夫就昏死在堂上。高仁杰余怒未息,令衙役用凉水将他浇醒,继续施刑,五十多岁的李荣就这样惨死在烙刑之下。

李荣气绝后,高仁杰并没有半点惊恐之态,只吩咐将他的体抬出埋掉,又掉过头来向李献宗供。李献宗此时已是浑身棒伤,鲜血淋漓,但神态尚自清醒,他知道如果不按高仁杰的意思招供,自己也难免被烙死的结局,反正招了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不如胡乱招上几句,先逃开这场酷刑再说。于是不再抵辩,完全按照高仁杰的引导,招认了汤应求受贿纹银八千两,自己分得五百两,帮助汤应求写了一道假呈文,李荣受银三百两,故意把女断为男等情节,高仁杰令他当堂具结画押。至此,一场用酷刑出来的冤案终于被铸成了。

退堂之后,高仁杰得意洋洋地坐在后衙花厅,欣赏起最近新买来的一对明代宣德铜炉来了,那形体敦厚的炉身,雕铸致的兽形花纹,都令他感到陶醉。他决定明天就再托那位被买通了的幕僚,把铜炉送给迈总督,只要总督收下,就趁热打铁,呈上自己审理的案卷,将涂如松定为死罪,汤应求、李献宗定为绞罪,自己可以稳稳当当地夺取麻城县的正印。想到这里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吩咐家童备酒,准备痛饮一番。可就在这时,那位出谋划策的师爷又来找他了。高仁杰十分感激这位师爷,居然起身相迎,并邀师爷饮“庆功酒”。但师爷却摇了摇头说:“案子虽然已经审清了,可麻烦还有不少,大人切不可掉以轻心。”高仁杰一愣,问道:“还会有什么麻烦?”师爷道:“麻城民风刁顽,汤应求与涂如松又都是久居麻城的人,在县城很有些影响,大人断定涂如松杀人、汤应求受贿,虽有口供,但物证不足,倘若有人往上宪替他鸣冤,难免要派员重审。小人担心重审时至少有三处破绽,可以被人钻空子。”高仁杰问:“哪三个破绽?”师爷说:“第一,举河河滩上的无名,虽已被断为女,但验时我曾注意过,这体没有头发,若有人复验,指了这个破绽,我们无以回答。”“啊!”高仁杰一听也惊呆了,师爷继续说:“第二,涂如松供出了杀害亲妻,但至今没有血衣,上宪复审不能不查,到那时会把我们弄个措手不及。第三,李荣系重刑之下当堂致死,又没有口供,上宪追查,大人难免滥用酷刑供之责。”师爷说到这里,高仁杰的脸都变了,连忙问:“可有补救的办法?”师爷说:“办法自然有,只要继续严刑追问涂如松,让他交出死者的头发和血衣,有了足够的证据,就一切都好办了。但涂如松刚刚受过重刑,神志可能不太清醒,审讯时需要格外耐心方能奏效。”高仁杰明白,所谓:“格外耐心”就是要想办法诱供的意思。于是他压低声音,与师爷合谋起指供套供的方法来了。

第二天晚上,涂如松又被押上了大堂。那火盆中闪烁的火光,夹棍上染上的斑斑血迹,使他感到一阵眩晕,还没容高仁杰拍案喝斥,就猝然昏倒在大堂上。高仁杰令人用破布沾冷水贴到如松头上,好一会儿才复苏过来。高仁杰依然带着威严问:“涂如松,你既杀死了妻子,又为什么将她的头发割掉?”如松不知高仁杰是什么意思,连忙说:“小人并未割人的头发!”高仁杰把惊堂木一拍,喝道:“胡说,你埋在河滩上的女,没有头发,不是你割的,难道还有别人?”自从昨天招供了杀人罪后,涂如松就已经断绝了生还的幻想,只希望在被处斩前皮肉少吃点苦。今天听高仁杰这么一问,就明白了这是在给自己引供,他略微思索了一下,答道:“小人杀妻后原想将首肢解毁掉,怎奈手软心跳,下不得手,所以只将头发割下来就不敢再动了。”高仁杰紧紧迫问:“头发藏在何处?”涂如松信口回答:“埋在城西荒冢中了。”是否连血衣一起掩埋?”“正是!”“如果让你带人前去寻找,你可认得出准确位置?”“依稀可以认得。”“好,立即带路寻取物证!”说罢,吩咐备下一辆囚车,将涂如松装好,又派了十几名衙役,带着挖掘工具,出城起获血衣和头发。

时间已是盛夏,麻城西关外稻田旺盛,茶林丰美,丽日高悬,白云轻荡,一副恬淡的农家景象。涂如松多日在狱中囚禁,今天又见到了这大好景致,心境分外悲怆,他知道自已再也看不了几天这家乡的美景了,一种将死前分外惜生的情感油然而起,心中默念:“母亲大人,孩儿不孝,就要别您远行了,愿苍天佑您老人家安康吧!”想到这里,两行热泪已夺眶而出。

城西的坟地乃是贫困人家的乱葬岗子,荒冢累累,青草芃芃,一派凄凉景象,衙役们让涂如松指出埋血衣的所在,如松眼花缭乱,不知往哪里指合适。凶狠的班头已经不耐烦了,抡动皮鞭迎头就,如松脸上立即凸起了两道血印,无奈之下信手指着一处高坟,说:“就在这里。”衙役们立即挖掘,但掘了数尺深,只发现了几片枯木。原来这座坟年数已久,连棺木都烂没了。衙役们大怒,乱鞭齐向如松来,如松哀求道:“只因夜间掩埋,慌乱中没有分辨仔细,且容我再找一找。”衙役们索把他从囚车上拽下来,硬拉着他乱坟中穿行,如松步履艰难,趔趔趄趄地挪动着脚步,刑伤崩裂,痛楚钻心,实在不能走了,只好指着另一个小坟包说:“是这个。”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坟扒开,却掘出了一个长髯巨足的中年男,一个个连喊“晦气”,少不得又拿如松出气。如松只得再胡乱指示一处,挖开后倒是看见一具女,但头发已经斑白;分明是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太太。这样整整一天,在坟地里乱转,扒了十几座无主荒坟,也没有发现什么血衣和头发,涂如松身上却又增添了无数道鞭痕。

第二天、第三天接着扒坟,衙役们干得累了,索召来三十余名民夫帮助挖掘。但挖来挖去,把墓场近百座无主坟都掀了一遍,依然一无所获。麻城百姓见新任县太爷上任后不干别的,专扒荒坟,感到又可气又可笑,背地里送了高仁杰一个外号叫“高扒坟”。

高仁杰等了三天,只等回一句回复“没有血衣”,不觉大怒,又给涂如松施了一遍“铁链缠身”,烧得如松体无完肤,死去活来。如松遭此毒刑,就连高仁杰带来的审案人役也有人看不下去了。一位良心未泯的衙役,偷偷地跑到如松家里,把如松的近况全部诉说了一遍,嘱咐涂家赶快想办法。如松的母亲闻听后心如刀割,她实在不忍让儿子在这种求死不得的状况下继续遭受酷刑了,就偷偷地剪掉了自己的头发凑成一束,又央求李献宗的妻子割破了左臂,以鲜血染红了一套衣裙,派心腹家人把头发与血衣埋在一个显眼的地方,再以探监的名进入监狱,把埋藏的地点告诉了如松。如松得到了这个给自己定罪提供依据的消息,竟激动得一宿没有入睡。第二天不等衙役们催促,就主动地说:“经过一夜苦思冥想,想起了埋血衣、头发的地点。”衙役们拖着他来到城西,不费劲就起出了血衣和头发。一切证据都齐全了,高仁杰有恃无恐地写了一道结案呈文,涂如松被判斩刑,汤应求、李献宗都拟绞罪。为了尽快定案,他下令连夜将呈文报到黄州府,他相信黄州府的批复用不了几天就能回来,自己心构思的全部计划,只待批文一到,就可以全部落实了。

黄州府知府蒋嘉年,是从刑部员外郎转迁出京的四品正衔官员。十余年来,他先后在安徽、福建做官,颇有政声。三年前由福建调往黄州任职,到任后兴修水利,传播诗书,鼓励耕桑,很做出了一些业绩。接到高仁杰报来的涂如松案,他知道这是总督大人亲自过问的案子,不敢怠慢,立即审阅。初阅之后觉得人证物证都十分齐全,更兼在这以前他已听说过麻城知县受贿的消息,所以准备按程序转呈巡抚。正待写批文,忽然又看到了案卷之中夹着广济仵作薛无极的验单,随手拿过来一看就发现了破绽。薛无极写道女是被重击肋部而死,但根据蒋嘉年多年的经验,肋部受伤纵使肋骨折断,也不致身死。从这个疑点出发,他仔细重阅了呈文,才注意到麻城仵作李荣已被刑讯而亡,而李荣验的结果又与薛无极截然相反。对于李荣,蒋嘉年比较了解的,过去黄州府出过几桩疑案,都是调李荣前来验后剖析清楚的。李荣那严谨的作风,湛的验手法,都给蒋知府留下过深刻的印象,说李荣故意把女断为男实在令人难以置信。而李荣的验报单又根本没有收进案卷。为了慎重起见,蒋嘉年特地召请了几名刑房书吏,都是黄州府的老人,耳目灵通,经他们把麻城县最近发生的事一说,蒋嘉年已经准确地判断出案中有隐情了。身为一府之长,岂能容这样荒唐的假案锻炼成真?蒋嘉年决定亲自过问此案,他暗中调了四个县的领班仵作,趁高仁杰不备之机,突然来到麻城,下令复验河滩上的无名。高仁杰没想到蒋嘉年会使出这一招,只得派薛无极陪同,自己亲自引路,来到埋场所,把已腐烂的体再次扒了出来。

听说府台大人亲率四县倚作前来复验体,麻城县又是一阵轰动。验现场人流如涌,连临近的河南、安徽两省都有好奇的人赶来观看。由于人多,现场被堵塞得风雨不透,蒋嘉年特别通知当地八旗驻军,派出了一百多名兵丁,维持秩序。这时最紧张的是高仁杰,而最害怕的则是薛无极,他心中明白,只要体一暴露出来,自己所填的单就会被彻底推翻。但是他也怀着一线希望,因为杨同范告诉他,已经派人分头给参加验的四位仵作送去了礼物,如果送礼奏效,也许还能维持原结论。但到底结果如何,就只听几位仵作的一句话了。体再次被抬了出来,围观的人中,伸长脖子观看的,拼命往前边拥挤的,爬到树顶上居高临下的,一片动。弹压军丁手拉着手,围成一道人墙,不允许围观者靠近。四位仵作,一齐走到体旁边,掀布,仔细察看,只见他们一会儿用铜尺量量长度,一会儿用针探探身,又拿出了两把锋利的小刀,把肋部剖开验看,足有半个时辰,四位仵作才放下工具交头接耳地议论了一番,然后示意请薛无极过来。薛无极此刻心中好似悬着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惶惶不安地走到身前。那位仵作中一位领头的老先生,用深沉的目光扫了薛无极一下说:“薛仵作,你说体是男是女?”薛无极极力想从老仵作的眼神中察出他的深意来,但他那眼光深沉得有如大海,叫人不透深浅,只得嚅嚅地说:“我看是女。”老先生点了点头,又问:“因何致死?”“右肋被重物击伤而亡。”老先生又点子点头,嘴角露出一丝微笑说:“薛仵作果然高明。”薛无极不知他这话是真是假,只得敷衍道:“老先生过奖了。”谁知那位老先生却陡地收敛了笑容,说:“如果不是呢?”薛无极一惊,但很快镇定下来说:“几位上差是何意见?”老先生还没开口,早有一位急的仵作走过来说:“这明明是一具男童之,肋骨没有一根折断,身上也并没有半点伤痕,你怎么会做出如此荒谬的结论来?”薛无极一时面红耳赤,张着大嘴说不出一句话来了。蒋嘉年止住动的人,对高仁杰说:“高大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高仁杰站起来说:“想必是身被人掉换过了。”蒋嘉年一阵冷笑说:“大案已被你裁定,掉换一具腐有什么用处,何况此处乃通衢大路,公开挖坟换谈何容易?高大人实在多疑了。”高仁杰却坚持身被换,声嘶力竭地要追查换人,蒋嘉年碍于高仁杰是总督特派的官员,不便当从斥责,只好说:“且回衙再议吧!”

事情十分凑巧,就在蒋嘉年回到县衙不久,又降下了一场暴雨。这场雨来得凶猛,直倾泄了一天才收住云头。夏天的猛雨,最易汇成山洪,大别山上洪水咆哮,冲决了堤堰,冲走了树木,举河上下顿时波涛天,那停放在河滩上的男,也被大水冲得无影无踪,高仁杰得讯后大喜,一口咬定原验体是女,并将详文越过府台和巡抚,直接报到了总督台下。

迈柱最近得到了一对造型致的宣德铜炉。这位喜欢古董的总督,天天都要在摆着宣德炉的书案前徘徊踯躇一阵,鉴赏这对古古香的宝物。当他得知这又是麻城代理县令高仁杰敬献的时,对高仁杰的印象就更好了。他暗自欣赏自己提拔了一个既能干又知道孝敬自己的得力属员,继而又想到高仁杰正在审理轰动了全省的涂如松杀妻案,不知结果如何了。正在这时,签押房送进了一大叠呈报公文,迈柱一件件地翻了翻,却发现高仁杰审案的呈文也夹在其中,于是他把其他案卷都推在一边,只拿过高仁杰的呈文翻阅起来。按照清代报文的程序,这种涉及数条人命的大案,必须由县、府、省三级核查后,才能呈报到总督衙门,然后由总督用印转呈刑部。而高仁杰的呈文跨过了府、省两级,理应驳回,令他按级呈送。但迈柱一心提拔高仁杰,竟然连程序也不顾了,当即用印并以加急形式送刑部核准,这样汤应求、涂如松等人的被杀被绞就只是个早晚的事了。发走了呈文后迈柱又给黄州知府蒋嘉年写了一封信,通知他将汤应求拘押待审,至于麻城县令,则委托蒋嘉年在得力的候补人员中选择一名,以免麻城无人治理。迈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要通过蒋嘉年的手将高仁杰提拔起来,免得自己遭受物议。但是迈柱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位蒋知府竟采取了个故意装糊涂的办法,把麻城知县的空缺委派了一个名叫陈鼎的孝廉,而高仁杰仍被送回广济当他的代理县令去了。

总督批准了高仁杰呈文的消息,只一天功夫就传遍了麻城县。合城民众都知道涂如松冤枉,尤其是对汤应求这位公正廉洁的县令无端被诬告更感到义愤慎膺,县一些乡绅和主持正义的秀才、孝廉,联名写了一道辩冤状,派人直送京城。百姓们则三三两两或去黄州府叩请知府大人出来说话,或去武昌找巡抚吴应菜告状。也不有少人自动备了酒饭、衣物送到麻城狱中,表示对汤应求、涂如松等人的同情。但是尽管民议鼎沸,可由于杨氏始终没有下落,拿不出可靠的证据推翻原议,这个冤狱也就算是彻底铸定了。

被蒋嘉年特意选拔的新任麻城县县令陈鼎今年二十八岁。为人秉公正,敢做敢为,深受蒋嘉年赏识。他来到麻城后不到十天,就接到数十件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其实,就是没有这些鸣冤状,他也洞悉这中的冤情。但是定案结论是总督大人亲自批准的,而能够直接作为推翻原案的铁证——举河河滩上的无名,又早已被山洪冲走了。在没有查到杨氏下落以前,谁也无法否定这桩大冤狱。陈鼎对此感到十分为难。他知道蒋知府从一大候补人员中把自己推举上来,就是希望自己能够主持公道,替被诬人洗清冤枉,并且惩治真正的罪人。他也知道高仁杰心狠手辣,又有总督做靠山,要想推翻他断的案,就必须拿出足够的证据。所以,尽管下面民声鼎沸,他却始终不动声,暗中却在调动一切力量,查访杨氏的下落。

这一天,刚过午时,陈鼎料理了一上午公文,有点疲倦,正在后衙书房休息,忽然被一位书吏唤醒了。他睁开眼问,“有什么事吗?”老书吏把嘴贴近他的耳朵,用十分轻微声音说:“杨氏有下落了!”“啊!”陈鼎一阵狂喜,忙问:“她在哪里?”书办以手示意请他轻声,又徐徐地说:“现在生员杨同范家中。”“何以为证?”“有人亲来县衙告发。”“人在哪里?”“就在书房外等候。”“请他进来!”“是!”书办施了一礼,轻轻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引着一位年青的乡下人走了进来。那位青年见了陈鼎就要下拜,被陈鼎拦住了,请他坐下详谈。青年谦让了一下才坐下,说:“小人姓张,名学礼,乃城西南小庄人氏,母亲郭氏靠给人接生度日。我家与生员杨同范紧紧毗邻。今天凌晨,杨秀才的夫人临产,特请母亲前去接生,不想婴儿是个横位,十分难产,我母调整了两个时辰,也没有生下来。产妇疼得连声哭叫,我母亲年纪已大,气力不支,就提出需找一位妇人帮助掐腰催产。但一时没有成年妇人在场,产妇实在忍受不住了,喊了一声“三姑救我!”我母不知这位三姑是谁,也帮助呼叫“三姑快来帮忙。”就在这时由里间闯出一位俊俏的妇人来,见我母亲是生人就想回避,但已经来不及了,我母当时并未多想,只以救人为重,请这位妇人帮助把婴儿接了下来。再问这位藏在里间的妇人是谁,谁知那妇人突然跪了下去,说:“我就是涂如松的妻子杨氏,在杨秀才家避难,求您千万不要泄露出去。”这时杨秀才也推门进来了,手里拿着五十两银子,硬塞进我母的衣袖里,嘱咐不要声张。我母拿着银子退了出来,回家越想越不对,那杨氏既在杨同范家避难,高仁杰怎么还能给涂相公定个杀妻之罪呢?涂相公无罪,汤知县又怎能受贿包庇他?所以让我赶快来把消息报告给太爷。人命关天,天理良心,不要误杀了无辜,冤屈了忠良。”说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一看,端端正正五十两银子,分毫不少。张学礼把银子放在桌上说:“这几绽银子铁证如山,我长到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钱财,请大老爷查收。”陈鼎看着这位朴质的小伙子,从心眼里感激他,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张学礼见县令已清楚了自己的来意,遂不再耽搁,给陈鼎行了一个大礼,急匆匆地就要往回赶。陈鼎走过去,执住张学礼的手说:“本县代汤知县、涂相公谢谢你,你回去后一定注意不要声张,以免惊动杨同范,本县当立即禀明上宪,做出决断。”张学礼点点头说:“是!”说罢规规矩矩地退了出去。

杨氏果然没死,此案即将真相大白,陈鼎心中万分激动。他一面悄悄命令两名最细的捕头,紧密监视杨同范的活动,一面亲自赶到武昌,去向湖北巡抚吴应棻报告。吴巡抚对迈柱越级审理案件本来就十分不满,最近几天又连续接到麻城乡绅替汤应求、涂如松鸣冤的状纸,正在思索解破的办法,听了陈鼎的禀报自然十分高兴。但是他生谨慎,觉得此案既然总督插了手,还是由总督出来收场为好。于是吩咐陈鼎将此情况直接向迈柱禀报。陈鼎有些为难地说,“倘若总督大人固执己见,此案岂不是冤沉海底了?”吴应菜说:“请迈总督结案,原是为了顾全他的体面,我料他不会置若罔闻。万一他不肯推翻前案,本院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到那时无论怎么处理都好办了。”陈鼎想了想,觉得巡抚的话有理,就拜别了吴应棻,往总督衙门找迈柱去了。

湖广总督衙门,是武昌镇上最显赫的所在。按清代官制,总督是地方的最高行政长官,序正二品官阶,而迈柱是以兵部尚书及都察院右都御史衔领湖广总督之职的,官阶力从一品,自然更与众不同。所以他的辕门前,排场极大,不要说是小小县令,就是藩、臬两司来到门前也要息声敛气,毕恭毕敬地报名投帖,才能见得着总督大人的面。陈鼎来到这里,报上职衔,那通禀的军丁竟然不屑一顾,直等了一个时辰也没见有人答理。无奈之下,只得再次央求军丁代为通禀,那值班的军丁冷冷地说:“总督大人日理万机,事情多着呢,怎么你来了就是时候?且到门外等着吧。”陈鼎有些嗔怒地说:“我有重要事情要面见总督,你如不通禀也就算了,我现在就回麻城,不过总督将来怪罪下来,我可不能不据实回复——不是我不来,是你不让进!”说罢吩咐备轿,转身就要走。那位守门的军丁,只见过一个个奴颜卑膝的府县官吏,却还没遇见过陈鼎这样不肯俯就的县令,一时倒被唬住了。转而一想,他敢这样硬气,想必是有些来路的,万一他与总督沾亲带故,自己怠慢了他,岂不是自讨苦吃?想到这里,立刻把一张冷脸变作了笑脸,笑嘻嘻地说:“县台大人慢走,我不过是跟您玩笑几句,何必动真火呢?您请稍待,我亲自进去给您通禀不就完了吗?”陈鼎依然沉着脸说:“那就请快一点!”军丁答应一声跑着进去通报了。过了不大功夫又小跑着出来说:“迈大人请您签押房说话!”说罢恭恭敬敬地领着陈鼎进了辕门。

迈柱今天刚与夫人生了一肚子气,心情很不好,听说麻城县令求见,本想回绝,但转念一想,这位陈鼎竟然把自己留给高仁杰的位置轻易地夺走了,不知有多么大的手段,今天倒要见他一见。如果不顺眼,就挑出几句回话的病,撤掉他出出气。于是竟然一反平时接见下属总要叫他等候一会的惯例,马上传见。那通禀的军丁哪里知道中原委?只以为陈鼎一定与总督有什么特殊的瓜葛,更加不敢怠慢,一路殷勤引导。陈鼎也对军丁的前倨后恭感到纳闷儿,但他只想着如何禀报案情,并没有意识到正有一场暴风骤雨等待着他呢!

进得门来,迈柱正在玩着一对碧玉雕琢的小花瓶,对陈鼎连正眼也没投过去。陈鼎恭敬地行礼后,迈柱仍不理睬他,弄得他站在厅堂当中不知所措。足过了半袋烟功夫,迈柱才放下花瓶,连眼皮也不抬地说了一句:“你就是新任麻城令吗?手段不小啊!”陈鼎听出话外有音,马上意识到总督今天要刁难自己,好一个机智的陈鼎,对总督大人的话竟然采取了一个装聋作哑的方法,一声也没回答。迈柱仍然把后背对着陈鼎说:“你不是蒋知府的干吏吗?怎么有功夫到我这里来了?”陈鼎仍然一声不答,迈柱连问两句没听见回音,感到奇怪,这才把脸掉过来,看了陈鼎一眼,说:“你到我这里是来装哑巴的吗?”陈鼎这才慢慢地说:“卑职是为一件急事而来,怎敢装哑?”“哦,急事,什么事呀?”陈鼎故意把语气加重说:“麻城杀妻案。”迈柱心中一动,但表面上仍不露声,拉长声音问:“涂如松、汤应求何时押递省府?”陈鼎说:“这二人都系无辜,卑职不敢押递!”“啊!”迈柱这才仔细打量了陈鼎,只见他年方二十余岁,一张明强干的脸庞上,带着一种有成竹的气度,心中暗想:“看来确实是个干之人,倒要小心对付!”陈鼎不等总督再问,语调平和地把杨氏并没有死的情况诉说了一遍。迈柱听了嘴角露出一丝傲慢的冷笑说:“你真会编造海外奇谈,那杨氏的体已被验明,血衣、头发均已起出,难道那都是假的不成?”陈鼎说:“杨氏健在,体血衣头发自然是假的,高仁杰以重刑供……”迈柱截断话茬说:“高仁杰审案是本督委派的,人证物证俱在才动大刑,供之辞从何说起?”陈鼎并不示弱,“涂如松身上烙伤累累,显系私刑所致。仵作李荣刑下毙命,犹无口供,历来审案,没有这样毒狠的,高仁杰怎能逃脱供之嫌?况且麻城乡绅联名递状鸣怨,民声鼎沸,若不审理清楚,如何向朝廷交待?杨氏隐于杨同范家,已有明证,只须搜出杨氏,全案就可真相大白,大人若准予按律查办,卑职当于十天将案情剖析清楚。”对于陈鼎的陈述,迈柱心中十分恼火,但这一番话理直气壮,找不到半点破绽,又实在无懈可击。迈柱只得说:“既然你断定杨氏未死,那么限你十天之拘捕杨氏,审清此案,若案情与你所言有悖,本督不会轻饶于你,去吧!”说完一挥手,示意陈鼎快快退去,陈鼎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才缓缓地退出了签押房。

陈鼎是悄悄地返回麻城县的,回到县衙首先召那两位捕头,问了杨同范家的情况。得知没有任何变化后,火速传令升堂,调集快手差役二十余人,直奔杨同范庄园。当捕快们打破大门冲入院中后,杨同范才慌忙迎了出来,厉声喝问:“为什么私闯生员宅第?”陈鼎走过去说:“有人告发你私蓄娼,特奉总督钧令前来搜捕。”说罢喊声:“搜!”衙役们将杨同范推到一旁,径直奔入北房。这些衙役们久在公门,办案十分有经验,杨家的夹壁墙哪里能逃得出他们的眼睛?只半个时辰,就打破了夹壁,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杨氏搜了出来。陈鼎见事情顺利,心中暗喜,当即下令拘讯杨同范,并缉拿杨五荣。

这一场闪电般的行动,真使人眼花缭乱。直到搜出了杨氏,麻城乡民才知道陈县令已为破案做了大量准备,合城为之轰动。一时间,竟有数千人云集到县城以外,迎接陈县令。民心大快,平时寂静的县城,今天却到处响起了鞭炮声。陈鼎回到县衙并不休息,立刻升堂。公堂上下,围观的众站得满满的,都眼睁睁地看着陈县令,听他如何剖断。陈鼎对跪在大堂上的杨氏说:“你私自潜藏,害得你丈夫家败人亡。”杨氏却好似在五里雾中一般,到现在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只是饮泣着说:“我丈夫打骂我,还到官府告我与夫拐款潜逃,我怕被官府抓住要上大刑,所以才藏在杨生员家,并没有害人。”陈鼎说:“我让你看一个人。”说罢吩咐将涂如松扶上来。早有几名狱卒把历尽苦难的涂如松背到了大堂上。这时的涂相公已经不成个人样了,混身的伤痕尚在向外淌血,一头乱发直披到前,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趴在地上,只有喘息的气力了。杨氏见背上来这么一个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人,被吓得心里“砰砰”乱跳,不自主地向后挪动身子。陈鼎却止住她,问道:“你仔细看看他是谁?”杨氏这才定下神来,看了一会儿,到底是多年的夫妻,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自己的丈夫。女子惯有的怜悯心及自责感,使她一下子意识到了自己出走给丈夫带来的灾难,她猛扑过去,再也不顾肮脏,抱住丈夫大哭起来,嘴里还喃喃地叨念着:“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面对此情此景,堂上堂下观看的人无不暗暗洒泪。陈鼎强捺激情,回过头来对杨同范、杨五荣厉声喝道:“你二人还有什么话讲?”这两个恶棍此时只有低头认罪而已。陈鼎当堂判决,涂如松无罪,着即刻释放归家,由公家出资医治刑伤。汤应求居官清正,审案无误,从狱中请出来暂住驿馆,听候上宪另委职务。李献宗主持公道,本无过错,着暂时归家养伤,伤愈后仍任书吏之职。杨同范、杨五荣诬告父母官,栽赃害人,从今日起下入麻城狱,待案情审清后再做惩处。杨氏私隐恶人之家,违背妇道,着收监听审。判文刚一公布,堂上堂下一片欢呼,陈鼎在欢呼声中,把审理结果封好,送往黄州府去了。

湖北巡抚吴应菜,在三天之后,就接到了由黄州府转呈上来的审理详文,他仔细审视了各个环节,觉得没有什么疏漏了,就写了一道奏疏,直接送给雍正皇帝,同时抄录一份副件送总督衙门备案,本来这个案子审到这个程度就算结束了,谁知由于迈柱护短,杨同范狡,又掀起了一场新的风波。

这场新的风波,是从总督衙门掀起的。迈柱没有想到,陈鼎竟然在两天时间里就找到了杨氏,把自己亲手批准的案子掀了个底朝天。他也没有想到,一向小心谨慎的吴应荣,竟不和自己商量,就给皇上写了奏疏。这样,自己在民众之间和在皇帝面前的脸就都丢尽了。偏偏在这个时候,刑部对原判的勾决文书也回来了,一切依高仁杰审理的原议,着即刻将涂如松、汤应求、李献宗处决。这真使迈柱如同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来。无奈之下,只得又写了一道奏章,奏明案情出了新情节,请求缓处涂如松等人的死刑。奏折上去后,迈柱反复思忖,觉得如果把整个案子彻底推翻,实在有损自己的声誉,而不推翻又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寻思良苦,也没有想出一个好办法,只好与那位多次代高仁杰送礼的幕僚密议。幕僚似乎早就有成竹,不加思索就出了一个令人意料不到的主意,迈柱越听越觉得有理,点头应允,让幕僚下去照计行事。

麻城县的监狱,本来就不甚严谨,特别是女囚牢房,平日里只有几名女牢子轮流看守,狱门的钥匙就挂在值房的墙上,只要进得牢房,就能拿走。最近几天由于杨氏被拘押在这里,知县下令换了两位男牢子把门,表面上是严了一些,但卖际上男牢子不便陪同探监者进入女囚房,反而给探监者提供了串供的条件。农历七月中,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牢门紧闭着,透不进一点风来。值班的男牢子嫌热,搬了一把竹椅,坐在牢门外乘凉。这时来了两位衣著华丽的青年女子,自称是涂如松家的使女,奉老夫人之命来探望主母。牢子检查了他们带来的东西,发现只有几件绸衣和食物。为防止有人下毒,牢子把食物全都扣下了,只将衣物交来人送进去,两位使女千恩万谢进了牢门。

杨氏想不到会有人来看她,而这两位来人都十分面生,似乎从来没见过。刚要发问,来者已用手势制止住了她。杨氏有点不知所措了,来者却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是来救你的,你说你是要死,还是要活?”杨氏一下子被问愣了,只好说:“我要活,我要出去。”来者说:“可是你已在大堂上承认自己是涂如松的妻子了。按王法你有陷夫致死之罪,秋后就要凌迟处死。”杨氏大惊,连声求救,来者说:“事到如今,你只有翻供,不承认是涂如松妻,而以娼自认,只说是杨同范将你接进家中与你姘居。这样,最多只能判一个取保释放,还可由官家替你择婿,你如果愿意回涂家,我们可以输通关节,将你判给涂如松为妻,两全齐美,你看如何?”杨氏说:“官家难道能够相信?”来者说:“只要你一口咬定,杨生员那里自有办法。”杨氏唯恐真的给自己判个凌迟罪,又听说杨生员有办法救自己,遂深信不疑,点头应允。两位探监者又帮助她编造了一套应付审讯的假话,直到杨氏能背下来了,才悄悄地离去。

巡抚吴应棻十分关心麻城杀妻案的处理情况,他想:给皇帝的奏疏已经抄送了总督大人,为什么迟迟不见回音?为了促使案情早日真相大白,他又给迈柱写了一封信,恳切地请迈柱公开出来推翻原案,以维持公道。谁知迈柱根本不予理会,吴应棻有些急躁了,就行文陈鼎,让他不必再等总督的批文,抓紧把来龙去脉搞清楚,由巡抚衙门直接报刑部。这道行文还没发出,麻城县却送来了紧急报呈。杨同范在狱中指出杨氏并非涂如松的妻子,而是一名娼,自己承担了以生员身份私纳娼之罪,请求处分。而杨氏也同时推翻了自己是涂如松妻子的原供,只以暗娼自认。杨五荣当堂证明杨氏并不是自己的姐姐。这样一来,陈鼎审定的结论又全部被推翻了。吴应棻不由大怒,他知道这准是有人从中插手,使杨同范等人暗中串了供,正准备再禀报总督,请求督抚审,偏偏总督衙门又送来了一道行文。打开一看,却是迈柱给雍正的奏章抄件,奏章中把最近审讯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请求仍按高仁杰的原判结案。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吴应棻才明白,原来插手的人正是总督自己。想想迈柱身为封疆大吏,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颠倒黑白,实在令人发指,义愤之下,他再也不顾督抚之间的关系,也写了道针锋相对的奏折,弹劾迈柱任用酷吏,伪造证据,妄杀良民。

北京城西北的圆明园,是雍正皇帝晚年处理政务、生活起居的地方。园的“九州清宴”殿四面环湖,殿宇轲峨,气势分外磅礴。目今正是七月下旬,大殿四周支汊纵横的河道里,长满了睡莲,那浮萍般的绿叶遮满了水面。黄、白的花朵偷偷地藏在莲叶之间,把茁壮的花蕾挺出叶外,清风徐过,一阵阵浓郁的花香,伴随着莲叶上散发出来的清凉之气,无声地透过了窗扉,把大殿的空气洗得异常清新。雍正皇帝坐在临窗的龙案前,正费力地分析着湖北省总督、巡抚两位封疆大吏送上来的两道针锋相对的奏折。他依稀记得自己在一个多月前,曾朱批过刑部呈送的死罪犯人名单,其中好像有一位知县。今天,湖广总督迈柱的奏折又提到了这件事。雍正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批过的案子迈柱还要旧事重提,但是当他读过湖北巡抚吴应菜的奏折就全明白了。原来是督、抚不和,互相借故弹劾。但是在一个轰动湖北的大案电总督说有人杀了人,巡抚却说这个人没杀人,到底谁说得对?总不能是两个人都对吧?雍正是个较认真的皇帝,他反复对照了两道奏折,却发现督、抚二人都拿出了十分确凿的证据,如果想从奏折中分辨出孰是孰非来,那简直是不可能的。而这个案子涉及了一位知府、两名知县,还有一大批七品以下的小官吏,如果不明确地剖析清楚,必然会使湖北局势为之震荡。为此雍正整个一个上午也没离开御座,准备传膳的小太监悄悄地进来了几次,见皇帝伏案沉思,始终没敢去惊动他。

时间已过正午,光斜射在大殿前那茂盛的大树上,残余的光芒斑斑驳驳地挤过窗棂,给龙案上洒下了几点散乱的光环。雍正感到有点疲倦了,不觉站起身,倒背着双手缓缓地踱起步来。走了一会儿,仍然理不顺头脑中紊乱的思绪,索站到门前,信手拉动了卷帘用的丝绳。低垂着的竹帘被徐徐拉了起来,远山近水、碧树奇花一齐展现在眼前,东面绿树丝中露出了“天地一家春”玲珑秀逸的瓦顶,西面曲廊回转的尽头,兀然屹立着雕栋画梁的清晖阁。殿前的湖水绿得发蓝,远山、近阁,连同婆娑的树影,那么清晰地倒映在水中,使这寂静的殿堂如同蓬莱仙境一般。雍正被这美景陶醉了,心境也变得轻松了一些,他深深地吸了两口带着荷香的空气,走回龙案,提起了朱笔,他要知道这案情的真相,他要仔细鉴查迈柱和吴应菜谁是谁非,他要从彻底断清这一众目暌睽的奇案中换取民心。他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才笔走龙蛇地写道:“迈柱、吴应菜即刻解除现职,调京师另行委任,特简户部尚书史贻直暂督湖广,委派两省各司官员,会审涂如松杀妻案,限两个月将结果直报大。”写罢,他似乎卸下了一付重担,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才向殿外走去。

户部尚书史贻直,接到上谕后,只用四天功夫就赶到了武昌镇。多年的官场经验,使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任何一方面的人了解情况,都可能带有自己的主观臆测成分,而要想从针锋相对的两种意见中得出一个正确结论,就只有首先全面熟悉各方面的细节情况。因此,他到任后并没有像其他总督那样,今天传藩台,明天传臬司,而是悄悄地躲在一间幽静的小房子里,仔仔细细地看了三天案卷。凭着丰富的阅历,很快发现了案卷中的漏洞。首先,在做为物证的一束头发中,他发现有几根斑白的银丝,而案卷中说被杀的杨氏是一位二十四岁、十分姣美的少妇,二十四岁的人怎会生出白发?他对头发是否剪白杨氏发生了怀疑。继而细审血衣,又找出了破绽。从血衣的质料看,经纬网络完整,好像并没有在土里埋过多长时间,但从案卷看,它又分明是被掩埋了一年有余。麻城地区本来多雨,血衣埋得又很浅,一年之间竟没有沤坏一点,岂非咄咄怪事?有了这些疑点,史尚书开始接触有关人员了。他先悄悄地派人将涂如松的老母请来。刚一见面,就发现这位六十开外的老妇人,头上缠着一块绸巾。七月炎夏,骄似火,她头上包着绸巾,显然是为护住头发上的缺陷,史尚书故意从头发谈起,只三言五语就触动了涂母的伤怀,她伸手将绸巾摘掉,露出了被剪的头发。史尚书自然明白了,好言劝慰以后,老人又说出了书吏李献宗之妻剜臂染血衣之事,史尚书一一牢记。送走了涂母,他并不急于召两省大员会审,却悄悄地把几名从刑部借来的缉事能手派往河滩附近,暗中寻访一名在二年前死亡的男童。三天以后,就查得了实信,举河岸边富户黄得功,有一个十分聪明的书僮,两年前得急病而亡,黄得功把他草草埋葬在河滩上了,不想由于埋得浅,被野狗扒了出来。地保发现后曾传人去认,当时黄得功去武昌经商,没有赶上。等他回来后,书僮体已被高仁杰断为女,黄得功怕得罪新任知县,一直不敢声张,但心里却暗暗好笑。不想这次史尚书派来的差役,偏要寻根问底,找到黄得功头上询问书僮死后的埋葬场所,黄得功才将真相讲了出来。

史贻直把这些查得实实在在的证据拼集在一起,认为审理此案已经有了充分把握。这才打开辕门,连日传见两省官员,自藩台、臬台乃至道员、县令,凡认为与此案有关的,他都一律详细询问,特别认真地听取了蒋嘉年、陈鼎、高仁杰、汤应求的意见。几家的谈话一经对照,真伪已经泾渭分明,史贻直决定按皇帝的谕令,在八月初六正式汇同藩臬两司、省、府。县三级官员审定这桩拖了一年多的疑案。

两省官员会审,在湖北省算是头号新闻了,开审那天,武昌镇上万头攒动。那些听审的乡邻、百姓,有的从百里以外赶到省府听候信息,有的甚至是从河南、安徽特地来看热闹的。总督衙门前,卫森严,三步一卒,五步一岗,还有一队队的巡逻兵丁来回游动着维持秩序。所有人犯、证人、当事人都被按次序传进大堂。只听得大堂之中不时传来惊堂木响,主审官员严厉的斥责声不绝于耳。审讯从早晨卯正时刻起,直延续到日落西山。黄昏之前,晚霞染红了西面的天空,总督辕门被打开了,一位银髯飘洒的老幕僚出现在辕门前,手里拿着一张刚刚抄写好的审判文告。围在辕门前的观众,唯恐自己看不见文告的容,拼命往前拥挤,弹压的军丁只好抬来几条木栅栏,挡住蜂拥的观众。审判文告很快被贴好了,白的宣纸上,写着审理结果:“涂如松系无辜良民,被诬下狱,历尽苦刑,着即刻释放归家;汤应求执法公允,清正廉明,仍复七品功名,留任麻城;李献宗奉公守法,堪称良吏,升任麻城典史;李荣执法拒贿,忠直刚正,为公殉身,着在全省表彰,以县令礼厚葬;新任麻城令陈鼎,断案公允,主持正义,着调离麻城,升任黄州府。高仁杰居心险恶,伪造证据,重刑供,致伤人命,着即革去功名,收监候审;杨同范、杨五荣通伙作弊,行贿伪证,诬陷本官,私藏民女,罪不容诛,拟判斩罪,候秋后行刑;杨氏私逃,与人通,败坏风纪,着发往边疆苦役终身;仵作薛无极,受贿伪证,致死人命,与杨同范、杨五荣同时处斩;无赖赵当儿贪图钱财,无中生有,诬陷良民,杖责四十棍,发配黑龙江充军。”

这一明察秋毫的判决,令两省官民惊服,麻城乡绅就近从武昌的绸缎庄买来了整匹的红绸,在总督辕门前扯起了红横帐,一时欢呼声震天动地,鞭炮齐鸣,人们高兴地议论着,一场打了两年的糊涂官司终于真相大白,而史尚书的德政,也在湖北人民心中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

第二年清明,麻城县城外柳枝青青,春草芃芃。李荣的坟墓前来了一位素衣缟服的青年,他把一盒珍贵的祭品庄重地摆在坟前,然后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眼角里滚出了晶莹的泪水。这位青年正是涂如松,他嘴里轻轻地叨念着:“李恩公,你为如松而死,为正义而死,如松永世不忘您的恩德。”说罢已泣不成声了。

青山默默,流水潺潺,白云在天际飘荡,李荣墓前青松翠柳,一片苍翠。涂如松望着李荣墓前那渐渐长成的松柏,眼里似乎得到了一点藉慰——麻城县的乡邻们是不会忘记这位刚直不阿的老仵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