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1)

一斗兄:

大作与来信收悉。

《采燕》读罢,浮想联翩。小时候听我爷爷说,有钱人家吃饭,那桌上摆着的都是一些驼蹄、熊掌、猴头、燕窝什么的。骆驼我是见过了,那肥大的驼蹄也许真好吃,但我无口福。我小时吃过一次二哥从生产队的死马腿上偷偷剁下来的马蹄子,自然没有名厨料理,由我母亲放在白水里加盐煮,吃肉没有多少,喝汤可以管饱。这顿马蹄汤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难以忘怀,过年回家时兄弟聚会,还经常提起,好像那鲜美的味道还在舌尖缭绕。那是一九六○年,最困难的时候,所以才能留下如此深刻印象吧!熊掌嘛,前年一个企业家请我吃饭,最末一道菜端上来一盘黑不溜秋的东西,东道极郑重地说:这是熊掌,刚托人从黑龙江弄回来的。于是便极兴奋地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细细地品咂,感觉到粘粘糊糊的,不香不臭,与猪蹄子上的筋皮没有什么差异,心里这么想,嘴里却连说好滋味。主人挑了一点尝了尝,说:发得不好!然后又批评厨师不会做。我实在不知何为"发",但又不好意思问。后来在北京请教了一位在饭店工作过的朋友,才知道"发"是怎么回事。他还告诉我,我吃到的是干制了的熊掌,所以要发。而新鲜熊掌是不需要发的。但制作亦不易,他说如得到一个新鲜掌,即要掘地作坑,用大块石灰铺底,把熊掌放进去,上面再用石灰盖好,然后往石灰上浇温水,使灰发热泛开,即可把掌上的毛根除尽。他说吃熊掌要耐心,因为熊掌煨的愈烂愈好吃,所以晚上吃熊掌,清晨即应上锅炖起来。这也太麻烦了吧!另外我记得我爷爷说过,熊冬天不吃食,饿了即舔掌疗饥,所以熊掌是宝,这种说法我想大概没什么道理。至于猴头,原先我以为是猴子的头,后来才听说是一种树菌。这玩艺儿我没吃过,但因胃病吃过不少"猴头菌片"。近日在火车上碰到一位制药厂的师傅,他说哪里去搞那么多猴头菌?弄点木耳、蘑菇的加进去就不错了。这使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药里也掺假,药里都敢掺假,还有什么是真的呢?最后,该说说这可怕的燕窝了,我没有见过,也没有吃过,以前读《红楼梦》,看到生肺病的林黛玉动不动就喝燕窝汤,所以知道是好东西,一般人吃不起。但我根本没想到这玩艺儿那么贵,我们辛辛苦苦工作半辈子,所发工资加起来还买不了几斤燕窝。看了你的小说,我这辈子也不要吃燕窝了,贵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是太残忍了。我不是虚伪的"燕道主义"者,但一想到那唾血成窝的金丝燕,心里就不是滋味。我的水平跟你小说中的"我老婆"差不多。我怀疑燕窝不像"我岳母"说的那般玄乎,香港人喜食燕窝,但街上走着的人里,个头矮小尖嘴缩腮者居多,我们山东人吃地瓜单饼大葱,净长了些大个子,街上美女虽不成群却也随处可见,由此可见,那玩艺儿的营养价值跟烤地瓜也差不到哪里去,花那么多钱吃那脏东西,实在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何况还那般残酷地一次次毁坏了金丝燕的家,这已经不单是愚蠢的问题了。近年来——尤其是读了你的一批小说后,我发现咱们中国人在吃上真是挖空了心思,当然,有条件吃奇食异味的人,大多数不必掏自己的腰包,至于绝大多数老百姓,也不过是胡乱塞饱肚子罢了。这真是肉山酒海的时代,你小说中那些官僚们,比专吃鸭脚蹼膜的刘文采神气多了。这种事大家都司空见惯,前几年还有人在报刊上写几篇不痛不痒的豆腐块文章或是画幅漫画讽刺一下,现在连这些也没有了。

话归正题,你的《采燕》我看还是政治意识太强,我想你应该把你那满腹激愤先排泄干净,然后把这篇小说重写一下。采集燕窝,这古老而又濒临灭绝的行业,充满了神秘与传奇色彩,会弄成一篇很好看的东西。强调一下:注意在神秘与传奇上下功夫。

我去酒国的事,领导已基本同意。但我必须把手头这部长篇的初稿拉出来才能成行。我牢记着你们首届猿酒节的日期,不会错过的。

稿子退给你,快邮专递,请查收。

即颂

笔健!

莫言

莫言老师:

来信收到了,快邮专递过来的稿子也收到了。其实您完全不必多花这些钱,平寄挂号即可,晚几天没什么关系,因为我正在写一篇题名《酒仙》的小说,暂时不想改《采燕》。

老师围绕着我的《采燕》发了那么多的感慨,并且因此而忆起了童年吃清水煮马蹄的往事,所以,《采燕》即使永不发表,也立下了赫赫功绩——如果没有它,您怎么会给我写这么长的信呢?

正如您所说,燕窝的营养价值是被人们大大地夸张了的,我想,它不过是一种含有较高蛋白质的鸟类分泌物罢了,并没有那么神奇的功能,否则,那些日食燕窝三五个的人真要长生不死了。我只吃过一次燕窝,就像我在小说中写的那样。您来到酒国之后,我一定想办法搞点燕窝给你吃,当然,吃是次要的,增加一些这方面的经验是主要的。

关于我的满腹激愤,今后一定想法排泄,在这种状况下,谁也无力挽狂澜,而且认真检讨起来,社会变成这样子,每个人都有责任,我本人也借着工作之便,喝遍了全世界的名酒,那些酒并不比燕窝便宜多少,一般老百姓恐怕连见都没见过。如法国的吉夫海·香百丹(Gevrey-Chambertin)、拉罗马奶·孔蒂(LaRo-manee-Conti),德国的泪酒(Lay)、朗中酒(Doktor),意大利的巴巴莱斯库(Barbaresco)、耶稣泪(LacrimaChristi)等等,都是酒中珍宝,不折不扣的琼浆玉液。老师,您快来吧,学生别的不敢吹牛,捣弄点名酒给您喝是小意思。您不要不好意思,您喝我喝总比让那些贪官污吏喝了好。

反正您不久即来酒国,学生有满肚子的话,留到见面之后,你我兄弟对面举杯时再开怀畅谈吧!

寄上我的新作《猿酒》,请老师批评。本来还想拉长点,但这几天实在是精疲力尽,便草草结尾了。此稿看完,不须邮寄,等您来酒国时带给我即可。我休息一天,即动笔写另一个短篇,然后再改《采燕》。

即颂

文安

学生:李一斗

《猿酒》

猿酒=袁酒。酿造者是谁?是我的岳父袁双鱼,酒国市酿造大学教授。如果说酒国市是镶嵌在我们伟大祖国版图上的一颗明珠,那么酿造大学就是我们酒国市的一颗明珠,而我岳父又是我们酿造大学的一颗明珠——最璀璨的、最耀眼的。能成为他老人家的学生,进一步成为他的女婿,是我终生的荣耀。我的好运气不知让多少人羡慕、嫉妒。在命题本文时,我曾颇费踌躇:是称谓"猿酒"呢?还是称谓"袁酒"?考虑再三,暂用"猿酒"。尽管这样显得有些野兽派。我岳父学识渊博,人格清高,为了寻找猿酒,他甘愿到白猿岭上去与猿猴为伍,风餐露宿,栉风沐雨,终于获得了成功。

为了能够让不喜饮酒的读者对我岳父的学识有个大概的了解,在此我不得不大段地抄录我岳父前几年给我们上课《酒类起源学》时发给我们的讲义。

那时我还是个懵头懵脑的青皮后生,从贫穷的农家踏入酒的神圣殿堂,对酒的了解极少。当我岳父拄着文明棍、穿着白西服,风度潇洒地走上讲台时,我心里想,酒,不就是点辣水吗?看这老头能讲出个啥道道。我岳父站在讲台上,未曾开言哈哈笑,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拔开塞子,喝了一口,吧咂吧咂嘴,说:同学们,我喝的是什么?有人说:自来水。有人说:白开水。有人说:透明的液体。有人说:酒。我明知是酒——我嗅到了酒香——却低声道:尿——好!我岳父用巴掌拍了一下讲台,说:说酒的同学站起来。一个扎着大辫子的女同学红着脸站起来,望了一眼我岳父,便低了头,玩弄着辫子梢——这是留辫子姑娘的习惯动作,从电影上学的——我岳父问:你怎么知道是酒呢?她用低得勉强可以听清的声音说:我闻到味道……——你的嗅觉为什么这样灵敏?我岳父问。姑娘的脸更红了,不但红,还发着烧呢。为什么?我岳父问。她用更低的声音说:我……我这几天嗅觉好……我岳父拍拍额头,恍然大悟般地说:好了,明白了,你坐下吧!我岳父明白了什么?你知道吗?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他说有一些女孩子在例假期间嗅觉特灵敏,想象力也特别丰富。所以,许多人类历史上的重大发现,都与例假的周期紧密相连。说尿的那位同学站起来!我岳父严肃地说。我的双耳一阵轰鸣,眼前金星飞舞,仿佛当头挨了一棒。想不到这个老家伙耳朵这样好使。站起来,不要不好意思嘛!他说。我的窘态已经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自然也吸引了正来例假的大辫子女同学的目光——她名叫金曼丽,典型的女特务名字,我跟她的戏另文专论,她后来也成为我岳父的研究生——毁了,这张比狗屎还臭的嘴巴又一次给我招来了祸殃。李一斗啊李一斗,临行前爹娘是怎么嘱咐你的?不是让你少说话多听话吗?你呀?用膏药也糊不住的个嘴。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亏就在嘴上——我狼狈不堪地站起来,不敢抬头——你叫什么名字?——李一斗——怪不得有如此丰富的想象力,原来是酒仙转世。他的话引起了哄堂大笑。他用双手压下了笑声,喝了一口酒,吧咂吧咂嘴,说,坐下吧,李一斗。坦率地说,我非常喜欢你,你是与众不同的。

我迷迷瞪瞪地坐下,看着我的岳父把酒瓶塞子塞好,用力晃了晃,举起来,对着门外射进来的明亮光线,欣赏着瓶中那些纷纷扬扬的泡沫,用优美的音调说:亲爱的同学们,这是一种神圣的液体,是人类生活中不可须臾缺少的液体,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它的作用越来越大,毫不夸张地说,没有它,振兴酒国就是一句空谈。酒,是阳光,是空气,是血液。酒,是音乐,是绘画,是芭蕾,是诗。酿酒的人,是集诸般艺术于一身的大师。希望你们当中能产生为国争光的酿造大师,到巴塞罗那万国博览会上去摘取金质奖章。前不久我听说,有人鄙薄我们的专业,认为酿酒没出息,同学们,我可以告诉你们,有朝一日地球毁灭了,酒精分子还会在宇宙中飞翔!

在我们热烈的掌声中,我岳父高举着他的酒瓶,满脸神圣庄严,像电影中常见到的英雄亮相。我感到了惭愧,不该把如此严肃的液体亵渎为尿,尽管它迟早要变成尿。

有关这神圣液体的起源,至今还是个谜。我岳父说,几千年的酒浆汇成了黄河,汇成了长江,但我们却找不到它的源头。我们只能猜想。我国的天文学家在分析宇宙光谱时发现外层空间存在着大量酒精分子,最近美国的女宇航员在航天飞机里突然嗅到了浓郁的酒香,并感到了阵阵快意,好像微醉一样。请问,那些酒精分子是哪里来的?女宇航员嗅到的酒香是哪里来的?是来自外星球?还是从我们酒国散发上去?同学们,展开想象的翅膀吧!

我岳父说,我们的先人,把酒的发明归功神明,并且编织了许多美丽动人的故事。请看讲义——

古代埃及人认为酒是由奥西里斯(Osiris)首先发明的,因为他是死者的庇护神,酒可以用来祭祀先人,超度亡灵,给它们插上翅膀,让它们飞到极乐世界里去。我们活着的人,喝醉后也有飘飘欲飞的感觉,所以,酒的本质是翱翔的精神。古代美索不达米亚人把酿酒始祖的桂冠戴到诺亚(Noah)头上。他们说诺亚不仅在洪水之后重新创造了人类,而且还赐给人类美酒以躲避灾难。美索不达米亚人甚至还确定了诺亚酿造酒浆的地方——埃丽坊(Erinan)。

古代希腊人拥有自己的酒神,他的名字叫狄奥尼苏斯(Dionysus),是奥林匹克诸神中专与酒打交道的圣仙。他象征着狂欢,象征重重枷索的纷纷落地,象征着自由精神的飞扬跋扈。

信奉精神至上的宗教对酒的起源另有见解。佛教和伊斯兰教对酒充满仇恨,他们宣称酒是万恶之源。基督教却认为酒是耶和华的血液,是耶和华救世精神的物质表现。喝了酒就能与上帝心心相印、息息相通。宗教把酒当成一种精神,这是一种相当高明的见解,尽管我们知道酒是一种物质,但我提醒你们,一个把酒仅仅看成物质的人,是难成艺术大师的。酒是精神,不少民族的语言中,还保留着这种痕迹,英语把烈酒写作Spirits,法语把高度酒写成Spiritueux,这些词都跟"精神"词根相同。

但我们毕竟是唯物主义者,强调酒是精神,仅仅是为了让我们的心灵展翅高飞,飞倦了,落下来,还是要从故纸堆里寻找酒的源头。这的确是一项妙趣横生的工作。印度最古老的宗教文献和文学作品集《吠陀》(Veka)中提到过一种名叫"沙摩"(Soma)的酒精饮料和另一种名叫"波摩"(Baoma)的祭祀酒品。希伯来人的《旧约全书》(TheoldTestament)中屡次提到"酸酒"和"甜酒"。我国古老的甲骨文有云:"其酒□于大甲□□于丁",意思是向死者大甲和丁贡献祭酒。甲骨文中还有一个"鬯"字,汉班固在《白虎通义》中释之为:"鬯者,以百草之香,金郁合酿之成鬯。"鬯,美酒也。鬯同畅、痛快、尽情,无阻碍,不停滞,畅达、畅快、畅所欲言、畅通无阻,畅想,畅饮……酒就是这自由境界。在世界其他地区至今发现的有关酒的最早文字记载,当数在埃及发掘的史前古墓葬中找到的酒瓶塞子,那上边清晰地留下了拉玛西斯三世王苑酒坊的印记(RamsesⅢ,公元前1198——公元前1166)。

有关酒的年代较早的记事文字,还可举出一些。如中文中的"醴",是指一种甜酒;外文中"Bojah",古印度语指一种谷物原汁酒;"Bosa",埃塞俄比亚部族语指大麦酒;"Cervisia",古高卢语,"Pior",古德语,"eolo",斯堪地纳维亚古语,"Bere",盎格鲁-撒克逊古语,上述各种,都是这些民族古代啤酒的写法;奶酒,蒙古草原上的古代游牧民族称为"Koumiss",美索不达米亚人称为"Mazoun";蜜酒,古希腊人称为"Mclikaton",古罗马人称为"Aquamusla",塞尔特人称为"Chouchen"。古代斯堪的纳维亚人常用蜜酒庆贺婚礼,"蜜月"一词因而形成,延用至今,通行世界。诸如此类的记载文字,在世界各古老民族的文化中比比皆是,不能一一例举。

大段地摘抄我岳父的讲义,一定让你们感到了极度的厌烦,对不起,我也烦得要命,但没有办法,请忍耐一会儿,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了。根据文字资料来确定酒的起源,只能推溯到公元前十世纪左右,这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酒的起源应当早于人类的历史,这个推论是完全正确的。大量考古发现,为我们提供了足够的证据。龙山遗址中的三脚陶酒壶,大汉口造型优美的尊、斝,西班牙阿尔塔米拉洞窟中的祭神奠酒壁画,等等,都证明了酒的历史超过一万年。

同学们,我岳父说,酒是一种有机化合物,在大自然巧夺天工的造化下,可以自然生成。糖在酶的作用下变为酒精,再加上其他物质,便可化合成酒。自然界中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含糖物质,含糖量较多的植物果实很容易被酶素分解,如葡萄。假设有一堆葡萄被风、水、或是鸟兽带到低洼的地方,适当的水分和温度就能促使葡萄皮上的酶素活跃起来,将果汁变成甜美的酒浆。我国素有"猿猴造酒"之说,古书《蓬栊夜话》中写道:"黄山多猿猱,春夏采杂花果于石洼中,酝酿成酒,香气溢发,闻数百步。"《清稗类钞·粤西偶记》记载说:"粤西平乐等府,山中多猿,善采百花酿酒。樵子入山,得其巢穴者,其酒多至数石。饮之,香美异常,名曰猿酒。"猿猴尚能采撷杂果于石洼中,胡乱酝酿成酒,何况人类祖先。类似猿猱造酒的说法,其他国家也有。譬如法国酒界普遍认为鸟类衔集果实于窝巢中,种种意外使鸟没将果实吞食,久而久之,鸟巢便成了酿酒容器。人之学会造酒,应当是受到了飞禽走兽的启示。酒的自然生成与地球上出现含糖植物的时间应该基本同步,所以我们说,在没有人类之前,地球上就已经酒香洋溢。

那么,人又是何时开始酿酒?这首先取决于人类要在自然界中发现酒的存在。有不怕死的、或是渴极了的人喝了石洼中或鸟巢中的酒,尝到了这种神奇液体的味道,感受到了饮罢这种液体后的巨大愉悦,然后,成群结队的人去寻找石洼和鸟巢,找光饮光后,酿酒的动机便产生了。有了动机,紧随着就是模仿,人们模仿着猴子,把果实扔到石洼中,但并不是每次模仿都成功。有时,石洼中的果实成了果干;有时,石洼中的果实烂成了泥。很多次,人类停止了跟猿猴学习酿酒的活动,但那液体的巨力又吸引他们再次鼓起勇气实验,就这样,经验产生了,靠自然之力的果酒酿出来了,人们兴高采烈,在点着火的洞穴里赤身跳舞。人类学习酿造与学习种植、驯养野兽同时进行,等到粮食代替兽肉鱼肉成为主要食物时,用粮食酿酒的试验开始了。触发这试验动机的,可能是偶然性启发、也可能是上帝的启示。当第一滴由蒸汽凝成的酒液在冷却器——甑上形成时,人类历史便掀起了壮丽的一页,辉煌的文明时代由此开始。

下课,我岳父说。

下课后,我岳父咕嘟嘟喝干了小瓶中的酒,吧咂吧咂嘴之后又吧咂吧咂嘴,然后把小瓶子装进怀里,夹起皮包,狠狠地、含义深长地盯了我一眼,便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走出教室。

四年之后,我本科毕业,考取了我岳父的硕士研究生。我的硕士论文题目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与酒品勾兑》。此文受到我岳父的高度赞赏,顺利通过答辩,并被推荐到《酿造大学学报》头条发表。随即,我岳父收我为他的博士研究生。我选定的研究方向是:酒品勾兑师的丰富情感在勾兑过程中的物理化学表现以及对酒品总体风格的影响。我岳父对我的研究方向极为赞赏,他认为我的选题角度新颖,非常有意义也非常有意思。他建议我在开始做论文前应泡一年图书馆,博览群书,积累材料,不要急于动笔。

遵从着我岳父的教导,我一头扎进酒国市图书馆。有一天,我发现了一本奇书《酒国奇事录》,上边有一篇文章,引起了我的兴趣。我把这篇文章推荐给我岳父看,没想到,他立即着了魔,上了白猿岭,与猿猴为伍去了。现把那篇奇文照抄如下,愿看就看,不愿看跳过去。

酒国孙翁,性喜饮,量颇巨,每饮必数斗。其家良田十顷、瓦屋数十间,皆随酒去。妻刘氏携子别嫁。翁浪迹街头,蓬首垢面,破衣褴衫,形同乞丐。见人沽酒,即跪前乞讨,磕头见血,状甚凄惨。忽一日,有童首白须老者,飘然而至,语翁云:"此去东南百里,有岭名白猿,岭上广有林木,林中猿猴,酿酒盈池,何不疾去畅饮,胜似在此乞饮耶?"翁闻言,稽首不言谢,如飞而去。三日后,抵岭下,仰见林木蕃茂,无径可通。即攀藤附葛而上。渐入林深处,见古木参天,遮阳蔽日,藤萝纠葛,鸟声如潮。一巨兽出,其大如牛,目光如电,吼声如雷,草木觳惊。翁大骇,急避,跌入深涧,悬于树梢,自思必死。忽闻涧中酒香扑鼻,精神大震,缘木下,循香去。灌木蓊郁,奇花异果,缀满枝头。有一白色小猿,撷一串紫色果,色如玛瑙,跳跃前去。翁尾之,忽眼前开朗,见一巨石,广数十尺,中有凹,深可盈丈。小猿掷果于凹中,迸然有声,如碎琉璃。酒香波涌。近前观之,凹中皆美酒也。群猿至,持团扇大叶,卷成碟状,掬而饮之。须臾,皆步态颠倒,嘴牙弄眼,令人开颐。翁急至,群猿退丈余,啼声如怒。不顾,前仆,延颈入凹做鲸吸,良久方起。觉脏腑洞清,异香满口,飘飘如仙者也。遂学醉猿体态,跳踉叫嚣。群猿随之,相处甚善。此后流连石上,倦即眠,醒即饮,间或与猿嬉戏,乐不思归。村人皆谓前死,口碑流传,幼稚皆知。数十年后,一樵子入山,见前鹤发童颜,神清气爽,出自深林,疑为山神,惶然下拜。翁细察其容,曰:"子非名三仙者也?"曰:"然。"翁曰:"吾尔父也。"子少时即闻父为酒鬼,受人蛊惑,死于山中。今见,骇怪之。翁乃自述奇遇,又详言家中旧事,子方信,邀翁归里善养,翁笑曰:"汝家何有酒池供我鬯饮?"嘱儿稍候,攀藤逐木而去,矫若健猿。俄顷,携一大竹至,竹端堵以紫色花,馈子,曰:"竹中猿酒也,饮之,可益气养颜。"子携竹归,去封,倾入盆中,见色如蓝靛,浓香馥郁,人间罕匹。子纯孝,瓶装奉岳家公,公乃刘员外仆,转奉员外。员外见闻,大异,询来处,公即以婿言告。员外送报抚台,抚台遣数十人入山寻找。数月,惟见山林莽莽,荆榛遍地,无获而归。

我读罢此文,如获至宝,忙去服务处复印,捧回岳家,献给岳父。那是三年前的一个傍晚,我岳父和我岳母正在饭桌上拌嘴。窗外正在下暴雨,电闪雷鸣。蓝色的闪电像一条条颤抖不止的长鞭,把窗玻璃抽打得哆嗦着贼亮。我摇着头,把头发上的水珠甩下去。暴雨中夹杂着冰雹,打得我鼻梁酸麻,眼泪汪汪。我岳母看看我,气呼呼地说: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有什么问题你们自己解决,这里又不是民事法庭。"

我一听就知道她误会了,刚想解释,却被一个大喷嚏冲断。于是我在鼻梁的神经质抽搐中,听到了我岳母阴沉沉地嘟哝声:

"难道你也是个以酒为妻的男人?难道……"

当时,我并不理解我岳母的意思,现在我自然是明白了。当时我只看到她嘟哝着,脸色红得发紫,心中仿佛充满了深仇大恨。她好像对我说话,眼睛却死死地,像蛇眼一样僵硬、专注、凝固、冷却地盯着我的岳父。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目光,现在回想起来还心中发凉。

我岳父端坐在饭桌前,保持着教授风度,花白的头发在温暖的灯光里宛若蚕丝,而在窗外蓝色电光映耀下却像冷冷的、泛青的绿豆粉丝。他不理睬我的岳母,管自喝着酒,那是一瓶克利科·蓬萨旦寡妇香槟酒,酒液金黄,宛若洋妞光洁温暖的胸脯;细珠串腾,犹如洋妞喁喁的细语;果香优雅,悦人醒神,越嗅越长,真是美妙无比。看这样的酒,胜过看裸体的洋妞;嗅这样的酒,胜过和洋妞接吻;喝这样的酒……

他一手亲切地抚摸着光滑的碧玉般的酒瓶,一手亲昵地把玩一只高脚玻璃杯。他那些瘦长的手指,柔情缱绻地在玻璃杯上、在酒瓶上移动着。他把杯子举起来,与目平齐,让明亮的灯光照着颜色温柔的液体。他观赏着杯中物,目光有些急。他把杯子放在鼻下嗅,嗅一下,屏住呼吸,嘴巴幸福地咧开。他轻呷一口酒,绝对地轻呷,仅仅把舌尖和嘴唇沾湿而已,兴奋的光芒从他眼里泄出。他大口喝干杯中酒,一憋气,不呼吸,酒含在口腔中,暂时不咽,两个腮帮子鼓起来,显得脸圆了一些,但下巴似乎更尖了。我惊讶地发现他竟然没有一根胡须,连一根胡须茬儿都没有,这几乎不是一个男人的嘴巴和下巴。他让酒液在口腔中流动着,那感觉一定美妙无比。他的脸皮上出现了一团团红晕,好像没涂匀的胭脂。他把一口酒含在嘴里久久不吞咽的样子让我生理上起了反感,好像有水在耳朵里响。窗外一道闪电,让房间里绿了一大片,在绿色的颤抖中,他把酒咽下去。我看到酒液怎样通过他的喉咙。然后,他用舌头舔着唇,眼睛湿漉漉的,仿佛刚刚哭过。我在教室里看过他喝酒,那还算正常;在家里喝酒他过分地含情脉脉,显得很不正常。我岳父把玩酒杯、欣赏酒液的一系列动作让我莫名其妙地联想到搞同性恋的男人,尽管我没见过搞同性恋的男人,但我觉得同性恋者在一起时的动作、神情应该跟我岳父对待酒瓶、酒杯、酒液的态度一样。

"恶心!"我岳母把竹筷子重重地掼在桌上,没头没脑地骂一句,起身走进卧室,关上了房门,弄得我十分尴尬。当时我并不明白她究竟恶心什么,现在我自然知道她恶心什么了。

我岳父的好兴致被打断了。他站起,双手按着饭桌的边沿,怔怔地望着绿色的房门,好半天不动弹,脸上的表情却迅速地变幻着,有失望,有痛苦,还有愤怒。当失望的表情出现时,他长出了一口气,拧好酒瓶盖子,坐到墙边的沙发上,像一堆没有皮肉的骨头架子。我忽然觉得老头儿很可怜,想安慰他,却不知该怎样张嘴。我想起了包里的奇文复印件,也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慌忙摸出来递给他。我没养成称呼"爸爸"的习惯,一直坚持称呼"老师",对此我老婆很有意见,幸好他并不在意。他说还是叫老师自然些,舒服些,他甚至说闺女女婿称岳父为"爸爸"显得既虚伪又肉麻。我为他倒了一杯茶,水只有50度左右,茶叶都在水面上漂着。我知道他对茶叶没有兴趣,开不开都一样。他用手掌压了压茶杯盖子,算是对我的感激。然后,他有气无力地问我:

"又吵架了?嗨,吵吧,吵吧,一直就这样吵下去吧!"

从他的几句话里我听出了他对两代夫妻关系无可奈何的感慨,凄凉的气息笼罩着他家小小的客厅。我把复印件递给他,说:

"老师,今天我在图书馆发现了这篇文章,挺有意思,您看看。"

我看得出他对此毫无兴趣,他对我这个站在客厅里的闺女女婿也毫无兴趣。看样子他极希望我走开,让他一个人瘫软在沙发上,沉醉在蓬萨旦寡妇的绵长回味中。仅仅是出于礼貌,他才没有赶我走;也仅仅是出于礼貌,他才伸出一只软塌塌的、仿佛纵欲过度的手,接过了我递给他的纸。我提醒他:

"老师,这是一篇关于猿猴酿酒的文章,而且是我们酒国附近白猿岭的猿猴。"

他听了我的话,很不情愿地把纸举起来,目光懒洋洋地爬上去,像两只蠕动在柳枝上的老蝉。如果他一直这样我就失望透了。那说明我不了解他。我了解他,我知道这文章会让他感兴趣,会使他的心情感到愉快。讨他欢心并不是我有求于他,而是我越来越感到,这个老头儿内心深处隐藏着一个皮毛光滑、短吻大耳、鼻尖鲜红、四肢短促、非猫非狗、憨态可掬的小兽,而这只小兽,就像我的孪生兄弟一样吸引着我。这些感觉当然是荒诞无稽,莫名其妙。果然,他的双眼突然放出了光彩,软塌塌的身体也振作了起来,兴奋的心情通过他发红的耳朵、颤抖的手指表现出来,我仿佛看到那只小兽逃出了他的身体,在他头上三尺的虚空中,滑着一条条丝绸般的轨迹,跳跃,滑翔。我真是高兴,我真是愉悦,我真是欢乐,我真是欣喜。

他又匆匆看了一遍那几张纸,然后闭上眼睛,手指下意识地弹着纸张,纸张发出啪啪的脆响。他睁开眼说:

"我决定了!"

"您决定了什么?"

"你跟了我这么多年难道还猜不到我决定了什么?"

"学生才疏学浅,参悟不透老师的玄机。"

"陈词滥调!"他不悦地说,"我要到白猿岭上去,寻找猿酒。"

潜意识里有一阵兴奋不安的情绪在涌动,我感到期待许久的事情即将发生了。平静如死水的生活即将掀起波澜,一个趣味盎然的佐酒话题很快就要传遍酒国,并因此使酒国市、使酿造大学、使我本人笼罩在富有浪漫色彩的文学与俗文学相结合的气氛中。而这一切,源于我在市图书馆的偶然发现。我岳父即将去白猿岭上寻找猿酒,而紧随着上岭的,是一批又一批寻找我岳父的人。但我还是说:

"老师,您知道,这种文章多半是无聊文人的臆造,只能当成幻想小说看而不能认真。"

他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抖擞着精神,宛若一位即将奔赴沙场的战士。他说:

"我的决心已下,你不要啰嗦了。"

"老师,这么大的事,您应该和我岳母商量一下。"

他冷冷地看我一眼,说:

"她与我已没有任何关系。"

他摘下了手表和眼镜,就像走向床铺一样走向门口,毫不犹豫拉开门,并且毫不犹豫地、重重地从外面带上了门。这层薄薄的板立即把他与我分割在两个世界里。在他开门的一瞬间奔涌进来的风声雨声闪电声、冰凉潮湿的雨夜气息伴随着关门声突然中止。我呆呆地站着,听到他的穿着拖鞋的脚与水泥楼梯上的沙土与废纸摩擦发出的嚓啦声渐渐减弱,直至消逝。我岳父的客厅因为走了他而变得空空荡荡,尽管我高大健壮地站在客厅中央,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是人,连一根水泥桩子都不如。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便像幻觉,但这不是幻觉,他的手表、眼镜还余温未消地伏在茶几上,那两张我亲手递给他的复印纸还错杂着贴在沙发上,他亲昵过、抚摸过的酒瓶与酒杯还孤凄地站在饭桌上,日光灯的镇流器还在发着噬噬的鸣叫,壁上的老式挂钟还在"咔哒咔哒"地转动。而且我还听到、虽然隔着一道门,我岳母在她的房间里,一定是伏在床上,脸贴在小臂上,用鼻子和嘴巴,发出啼嘘啼嘘的、像农妇喝热粥一样的声音。

我思考许久,决定应该把这件事情告诉她。于是我先是试试探探地、后来便是果断地敲打起门板来。在我敲打门板声的间隙里,我听到她的唏嘘变成了响亮的抽泣,并且还有擤鼻孔的声音,她把擤出来的东西擦在了什么地方呢?这个毫无实际意义的念头固执地在我脑海里跳动着,像讨厌的苍蝇一样拂赶不去。我明白她已经清楚地了解了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还是用极不自然的腔调说:

"……他走了……他说他到白猿岭上寻找猿酒了……"

她擤了一下鼻涕。鼻涕抹到什么地方去了呢?停止哭泣。通过悉索的声响我仿佛看到她已经离开了床铺,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门板,也许是望着墙壁,墙上悬挂着那幅我曾经欣赏过的她与他订婚时的照片。照片镶嵌在一架黑色的雕花木框里,宛若一幅供后人追忆的祖先遗照。在那幅照片留住的时光里,我岳父还是个潇洒的年轻人,翘起的嘴角表现出性格中的幽默与趣味,他的头发一分为二,中间那白线像一条锐利的刀疤,仿佛那头颅也曾被一劈两半过。他的脖子倾斜着,倾斜到我岳母头颅的上方。他的尖削的下巴距离她发丝平滑的头顶约有三厘米,这既象征着夫权又象征爱情。在必不可少的夫权和爱情的压迫下,她的脸是圆圆的,浓浓的眉毛,愣头愣脑的鼻子,结实的、朝气蓬勃的嘴巴。那时节我岳母颇像个男扮女装的俊俏小伙子,脸上还保留着不畏艰难、敢于攀登的采燕人后代的某些痕迹,与她目前的杨贵妃式的肉艳娇慵气派毫无继承性。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他和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一个令中华民族脸上无光的丑女儿?母亲是牙雕,女儿是泥塑。我相信这个问题迟早会有答案的。那镜框那玻璃久不擦拭了,神出鬼没的蜘蛛在上边结了一些精巧的网络,网络上沾满白色的灰尘。我岳母凝目历史陈迹脑子里想什么?也许在追忆往昔的幸福岁月?但他们是否曾有过幸福岁月我可不知道。根据我的推论,一对能将夫妻关系保持数十年的人,一定是冷静的、能克制感情的人,这样的人终生体验的幸福顶多是一种类似黄昏的、缓慢的、暧昧的、苦涩的粘稠幸福,那幸福像酒梢子一样味淡色浊。而两个结婚三天便离婚的人,一定是两匹红鬃烈马,他们的感情像烈火一样熊熊燃烧,他们的感情能将他们周围的世界照得通亮,烤得流油。是正午的毒日头,是热带风暴,是凌利的剑,是猛烈的酒头,浓笔重彩,这样的婚姻是人类的精神财富,而前者却变成了粘稠的淤泥,既麻木了人类的灵悟,又延缓了历史发展的进程。所以我推翻我刚才的猜测:我岳母凝视历史照片时并不是在追忆她逝去的幸福岁月,而很可能在回忆我岳父几十年中让她恶心的一桩桩恶迹。事实马上就会证明我的猜测是准确的。

我又敲了一下门板,说:

"……您看怎么办好?是去追他回来,还是向学校领导报告?"

她沉默了一分钟,绝对地沉默,连呼吸都屏住了,这使我感到不安。突然,她发出了尖利的哭叫,她的嗓音像削尖的毛竹一样,与她的年龄、她的身份、她的一贯的雍容华贵的作派极不相称,产生了巨大的反差,这使我感到恐怖。我担心她会想不开像一只煮熟的天鹅一样,赤条条地悬挂在房间的某个钉子上,是那个悬挂像框的钉子上?是那个悬挂挂历的钉子上?是那个悬挂帽子的钉子上?两个太纤细,一个既纤细又矮,都无法承担我岳母风华雪月的肉体,因此我的恐怖纯属多余。但她这种崭露头角的啼哭的确令我胆寒。我想我只有依靠频频敲门的手段关闭她的喉咙。

我并没有单纯敲门,而是一边敲门一边说一些疏通开导的话,我岳母此时是一团纠葛不清的骆驼毛,我必须耐心地用节奏分明的敲门声和通经活络的五加皮酒一样的话语把她理顺。我当时说了些什么?大概说就是:岳父的夜奔白猿岭是他多年来的夙愿,他是个为了酒不惜身家性命的人。我还说他的出走与岳母无关。我还说他很可能找到猿酒,为人类做出巨大贡献,使丰富的酒文化更丰富,开创人类酿酒史的新纪元,为国家争光彩,为民族长志气,为酒国创利润。我还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上猴山何觅猿酒?而且我相信,不管我岳父此行能否找到猿酒,他最终都会回来,回到您的身边与您相伴白头到老。

我岳母尖叫着说:

"我不希罕他回来!我讨厌他回来!我恶心他回来!他最好死在白猿岭上!他最好变成一只遍体生毛的猴子!"

她的话让我毛骨悚然,冷汗从我的所有的毛孔中沁出。在这之前,我只是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们俩生活不和美,有一些鸡零狗碎的摩擦,但绝对想象不到我岳母对我岳父的仇恨超过了贫农下中农对地主的仇恨,也超过了工人对资本家的仇恨。于是几十年培养起来的"阶级仇恨重于泰山"的信条顷刻间土崩瓦解。一个人恨另一个人竟能达到如此强烈的程度,这无疑是一种美,一种对于全人类的伟大贡献。它多么像一朵盛开在人类感情的沼泽地里的紫红色的、剧毒的罂粟花,只要你不想去动它,去吃它,它就是一种美的存在,具有善良友爱之花所无法比拟的魅力。

接下来我岳母开始倾诉我岳父的罪状,简直是字字血、声声泪。她说:

"他能算个人吗?能算个男人吗?几十年来,他把酒当成女人,他开了用美女喻美酒的恶例,于是饮酒便具有性交的含义,于是他把自己的全部性欲施加到酒上、酒瓶上、酒怀上……"

"李博士,其实我并不是你的岳母,我终生未生育——怎么可能生育呢——你的妻子,是我从垃圾箱里捡回来的弃婴。"

真相大白。我如释重负般地长舒了一口气。

"你是聪明绝顶的人,博士,眼里探不进砂子去。她不是我的亲生女儿这一点你一定早有觉察。正因为如此,我想我可以跟你成为亲密朋友,对你倾诉衷肠。博士,我是女人,不是故宫大门外的石头狮子,不是房脊上的铁皮风信鸡,更不是雌雄同体的低级腔肠动物。女人的欲望我都有,可是我得不到……我的痛苦有谁知晓……"

我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婚呢?"

"我懦弱,我怕人骂……"

我说:

"这很荒诞。"

"是荒诞,但荒诞的日子结束了。博士,对于我为什么不跟他离婚,我可以为你解释。因为,他曾专为我设计了一种名叫西门庆的烈性药酒,饮下这种酒,能够产生种种幻觉,有时,甚至比实际的性爱还美好……"

我听出了她的甜蜜的羞涩。

"但是,自从你出现在我的面前后,这种酒的效力却突然神秘地消逝了……"

我再也不愿敲门了。

"有一个女人,像一只涂满各种香料的熊掌,在微火上炖了几十年,现在,她终于熟透了。她散发着扑鼻的香气,这香气你难道闻不到吗?我的博士……"

房门突然大开,焖熊掌的香气像浪潮一样奔涌出来,我紧紧地抓住门框,像溺水的人抓住船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