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这天是周六,是寄宿学校最快乐的日子,种种自己不喜欢的事都像到达的行李一样可以重重往旁边一扔。星期六总有自己喜欢的饭菜,对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喜欢吃的东西是和美貌、学历一样重要的珍宝,只不过不好意思说出口笑了。星期六是充满自己设计的重重希望的日子,太阳好风好,公共汽车虽然挤得肋骨发疼也是有趣的,而且还有一个不用上学的星期天。走廊里奔进奔出的女生们都过节一般地欢欣,下午没课的人提着大包小包一星期换下来的脏衣服,高声招呼着同伴回家;下午有课的班级在寝室里按耐着午休,把门碰得山响表示抗议。 庄庆下午没课,她说这星期不回家,说完就背着书包走出寝室。春天的中午阳光灿烂,学校的小树林里绿了一冬的灌木,反而承受不住阳光,静静地落下疲倦不堪的绿叶子。这是种奇怪的树,绿完夏天、秋天和冬天,在春天第一批小而坚硬的花就要吐蕊的时候,它开始落叶。庄庆每次看到它落树叶,都觉得那些树叶像在黎明前死去的中锋。

小树林前就是那个灰色的古堡塔。古堡塔城墙般的平顶上嵌着很白的厚厚的砖头。圆圆的塔身只有几扇狭小的百叶窗,百叶窗关得很死,明亮透明的春田阳光把上面厚厚的尘砾照得清清楚楚。庄庆一直不明白学校为什么要造这样的塔,而且总是把它拦在一圈楼花的铁栅栏里。铁栅栏漆得乌黑发亮,却围着尘砾扑扑的古堡。她问了潘莉莉和徐亮,她们都是在这儿读初中的,可她们也不知道。

这儿便是庄庆的秘密领地,她甚至搬了一些断砖头来放在特别湿软的地上,建筑了一条红砖的小路。断了的红砖碗碗蜒蜒向深处去,乍一看很像森林里的红毒蘑菇。

她跳过红砖来到一块高起的空地上,那儿很干燥,奇迹般地有束阳光照在那儿,那儿的绿草已经抬起脑袋来了。她铺好一张报纸坐下。四周的寂静立即悄悄围过来,像张温厚的大披肩披在她的肩上。在庆听见腕上的手表嚼呼啦啦地走。那块精巧的小表是她顺利考上高中,母亲给她买的昂贵的纪念品。为了她考进女中,母亲那一晚上在家里难得来的客人面前容光焕发了几个小时。当有她看重的客人在的时候,母亲优雅,母亲温馨得体,母亲的眼神像爆竹一样灼亮而且充满寻常不见的教养的较力,母亲像在光线不好的厨房里突然被仔仔细细擦得雪亮的不锈钢拌盆。而庄庆则一声不吭也不看母亲,她心里感到侮辱,她像珍奇动物大熊猫。那时她心里充满对龙中刻骨的仇恨,她一直觉得是龙中杀了她最好的朋友宁田。此刻,庄庆心里涌着焦灼和忧伤,从宁田以后,到金剑党大侠客般的剑胆琴心,大打出手;到现在,她心里常有一种惊回首慌忙四顾的感觉,生怕在身边又少了一个孤独到死无助到死的朋友,她常一边大声欢笑一边用优伤的眼睛打量别人,用眼光把别人脸上可能藏着的每一点忧伤从暗处从眼角里掏出来,以自己的金剑去帮助他们。她从来没打过架却能勇猛地拳脚相加,因为她那时脑子里只留下一个宁歌的影子。她好像是在保护宁歌。古堡塔渐渐沐满阳光,在阳光里它显得十分宁静诡奇。远远的林荫道上传来回家的同学的说笑。庆庆问自己,有谁知道这说笑的都是心里一片灿烂光明的人呢?宁田最后看她的时候,也笑得如明镜一般。

今天是四日,每个月的四日,庄庆都到这里来给宁歌烧一张歌片,宁歌喜欢唱歌,喜欢弹吉他,庄庆在没有什么办法纪念宁歌、与宁歌沟通的时候,用了早已在城市里,在中学生中废弃的迷信仪式:烧纸。

庆庆拿出火柴来,燃烧她猜测宁歌会喜欢的一支歌:(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她把纸叠成一个小船,在幼儿园里庄庆是做纸工的好手,直到今天,小船的翻板还做得硬挺贴切。甲板上能看见一句歌词:我们是一群迷路的孩子。庄庆找来落叶,春天的落叶干脆但仍旧碧绿,庄庆把树叶捻碎,铺在小船底下,一片绿色的碎叶有了点绿水的样子。庄庆猛地想起了(神曲)里通向阴间的小船,到地狱和天堂都要通过这小船。庄庆怎么也不能相信宁歌能进天堂,她死得那么惨那么残酷,只有地狱撕扯着她,她才会这样悲惨地死。

庄庆点火烧着了落叶,碎叶子轻轻毕剥着翻卷起来,升起一缕辛辣而芬芳的烟雾。小船烧着,浅浅的灰色烟雾袅袅升上天去,庄庆觉得宁歌的灵魂该接到第一缕烟雾了。她该回过头来轻轻笑,她的笑容像个小猫,眯着近视的眼睛,说:"庄庆你真的还记得我?真记得我?"

铃声从教学楼若有若无地传来。下课了,最后一阵喧闹欢腾以后,学校就会彻底安静下来。

曾惠随着回家的同学拥出教学楼,来到大门口,好像等什么人。班上的同学在校门口匆匆道别,她看到几个高个子的男孩远远插着手站在广场的路灯下,那把脚放在粗粗铁链上晃悠的,好像就是向她要保护费的那个粉刺男孩,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哪个女中的女生。等同学走得差不多了,她才到门口的会客室里去打电话。由于庄庆意外地不回家过星期天,她也决定不回家。她毕竟是为了金剑党而来。

丈夫办公室的电话一要即通,而且是丈夫厚厚的声音在"喂",随着这声音,丈夫的香烟气味掺杂着他独有的男人气味亲切扑来,曾惠脊背上立刻掠过一阵渴望,靠在丈夫的臂膀上对曾惠来说是最放松最愉快的时刻,靠在那儿安安静静看一本好书,吃零食,对曾惠来说是一种理想。

普惠说到新单位要卖力一点,这是个好地方,弄得好可以有机会进修,做任课老师。所以星期天不回家了,争取早点破案。

曾惠用眼睛扫着四下,会客室里门窗紧闭,椅子都翻在桌子上,露出粗麻布的底面。不会有人听到绝不属于女中学生的这个电话。曾惠听着丈夫用含含混混的暗语对她说着一星期对妻子的思念,想象着在办公室里严肃稳健的丈夫心怀鬼胎的滑稽模样,脸上禁不住微笑起来,她含含混混地应着,心里充满了有家可归,有人等待的成年女子的不安宁与骚动。带着这种心情,曾惠放下电话,使劲咽咽想回到家去的渴望,走出门去。

这时,庄庆已经走出树林,回到寝室里,把内衣换下来,拿到盥洗室去洗。这个星期不回家,内衣只好自己洗。在家里,虽然母亲一定会帮她洗的,但她听到母亲抖落着她的脏衣服嘟囔的时候,总感到自己像赤身裸体被母亲利剑般的眼扫过,躲到阳台上,心里也无他自容。她把手浸到脸盆里,在水里变得厚实而僵硬的内衣立刻使她厌烦起来,她把衣服从水里拉出来,放进化好了洗衣粉和热水的脚盆里,再用脸盆把脚盆扣住,女中的学生里流行这种洗法,据说这样可以少搓而过得去。

庄庆想象着这会儿家里的情景。父亲出差还没回来,母亲一定正在把家里的拖把甩得冬冬响,家里四处都散发着潮湿的水气。母亲一在家,家里的房间和走廊地上一定是干净而潮湿的,不是用水洗就是新打蜡。母亲用条绿色的旧纱巾把头发紧紧裹住,拿了抹布细细地擦家具,弯下身去连大柜的脚都不放过,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抬起头来,额头胀得青筋暴露,本来十分秀丽的眼睛像肿了一样。母亲从庄庆进学校以来,就这样愤怒而急躁地与每时每刻飘落下来的灰尘做斗争,嘴里嘟囔着,感伤而委屈地察看被水浸红的手掌和渐渐不那么光洁流畅的手指。

如果这会儿敲门进去,母亲一定脸色突然变得愤怒厌烦,对她吼叫:"脱鞋!"然后说她如何如何的劳累,家是如何如何的破败肮脏。母亲的抱怨像泡进热水的洗衣粉,只要轻轻一搅,泡沫就不可收拾地发出来。厨房的桌上会放着庄庆最喜欢吃的红烧鸭舌鸭翅,母亲特意在厨房的小桌上铺了红白小格的桌布。庄庆吃她最喜欢的东西,心里充满了对母亲厌烦和怜惜的复杂感情。母亲走进厨房,厨房小而昏暗,母亲每到黄昏都不允许自己家是这栋楼里第一家开灯的。白碟子泛着洁净温存的激光,母亲把洗菜的铝锅在水池里拖得山响,说;"你什么时候想到过我,你们这一家子什么时候想到过我?"她总把庄庆和父亲说成是一家子,因为在庆随父亲姓。庄庆心里立即被厌烦和怨恨挤满了,她放下吃到一半的鸭翅,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不敢争执不敢走开,只是垂着沾满油腻的手指站在那儿。每当这时,她心里都反反复复设想着将来她一定对自己的女儿温柔体贴,一定在桌上放一盏明亮的黄灯,陪女儿一块吃鸭舌和鸭翅。也许,女儿对母亲的向往是最强烈最具有完美意味,对母亲的怨恨和内心的反叛也是最严酷无情的,犹如对一种生活方式和成长过程的否定和遗弃。庄庆把手按在温暖的脸盆沿上,脸上浮着一个远远的微笑,那是她对自己母亲形象的最初描绘。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庄庆慌忙收起脸上的微笑扭过头去,是普惠,带着一脸沉思默想的微笑走过。这微笑使看惯少女表情的庄庆感到奇怪和陌生。曾惠走进客室,又转出来,找到盥洗室。这时庄庆已经草草搓完内衣,在用清水过了。

庆庆看看曾惠说:"你怎么也不回家?"

曾惠脸色坦然地把手伸进庄庆脸盆里捞过一件衣服放水过清,一边说:"英文老师让我星期天等她来补课,说我程度太差,一O一并不十分注意英文的。"

女生们都痛恨洗衣服,看到普惠二话不说就下手,庄庆有一点感动,手下也欢快起来,有人陪着一块干,洗衣就从苦役变成了游戏。这一刻庄庆甚至有一点庆幸曾惠也留了下来。

洗完衣服庄庆和曾惠下到餐厅去吃晚饭,曾惠自告奋勇地拿碗去盛菜,庄庆独自坐在偌大的一个空旷的夜风盘旋的餐厅里。曾惠端着碗走过来,决定问一问金剑党的事,庄庆像停在枝上的孤零零的小鸟一样缩着肩膀。

庄庆把最大的一个虾放到曾惠菜上,说:"你吃吃看,这是我妈妈烧的,她烧不大来菜,只有烧虾还可以。"庄庆发现她放虾的时候,很注意地把红的虾放在绿的菜上,喜欢漂漂亮亮的摆法,这其实是母亲的作风。庄庆想到此刻母亲一定闷声不响在厨房的小桌上吃饭。由于她的唠叨和抱怨以及突然爆发的坏脾气,每到星期六星期三,她休息的日子,庄庆和父亲都满心怀着逃避的愿望。父亲凡是出差,从来不肯赶在星期天回家,即使回家了,也必闷声不响地坐在桌前看书,光脚踏在最下格抽屉上,防止踩脏母亲擦得亮极了的地板。母亲每每看到这样,都会显出失望和后悔的样子说:"改不掉的农民气!"父亲家是农民,而母亲家原先是书香名门。父亲一味地闷声不响。一味地闷声不响。

曾惠夹起虾说:"不客气了!"她看着显得柔和忧郁的庄庆,心里又升起一种与其有种沟通的奇怪感觉。教导主任又告诉过她在广场墙上发现过金剑的图案还有女中的签名,广场的纠察老头说有人在广场打过架,是两伙小流氓,教导主任急得要命,恨得要死,曾惠觉得她是拼命忍着才没在自己面前说出"世风日下"的话。曾惠看着庄庆,不相信她会是不良少女。但是她们中午风风火火跑到哪儿去?不上画图课了,藏着黄色蜡笔干什么?然而,十七岁的女孩去打架干什么?这偏僻得差不多被废弃的广场既不影响交通也不会是要道。曾惠不得其解。

"你看见没,我的桌上有个金剑。"曾惠剥开虾皮,随意说了一句。

"看见。"庄庆说,大口往嘴里扒了口饭,两腮被饭撑得鼓起来。她看着曾惠。

"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是以前坐我们这桌子的人留下来的,我们这张桌子是上次全校大扫除从别的班拉来的。"

曾惠"哦"了一声,心里却明镜一般:果然是庄庆!教导主任早说过这学期开始就没大扫除过,而金剑的出现是这学期不久的事情,一个谎话。剑要刺谁?

"你怎么想起这个来了?我们桌上还有一个外国人像呢,也是用小刀刻的,还上了蜡笔彩。"庄庆说,把红烧肉上的肥肉颤巍巍地夹下来扔在桌上。

"我觉得好玩,我上课也喜欢无聊时候画画,全是画小人,从来没想到画剑这种东西。"曾惠说,甚至还微笑了一下,心里却鼓一样地敲。凭那句话,也许就可以恢复正常的生活,破绽已经出来,剩下来的审讯可以让教导主任去做了。曾惠心里有点为庄庆凄然,眼看阴谋就要暴露。她突然心里又泛上来耻辱,她审度自己刚才的心情:也许所有的犹大,都有这种凄凄然?心里有自己十七岁的声音在说,多么卑鄙啊多么卑鄙啊。这心情像雨前的云一般扩大起来。"你喜欢佐罗吗?"庄庆突然问。

"喜欢。最喜欢他骑在马上遮着脸,用鞭子在墙上划乙字,啪啪啪!'曾惠用筷子比划着说,有半粒米饭从嘴里喷出,落在桌上。

庄庆的眼睛突然明亮起来,她这突然明媚的脸却狠狠抽了曾惠一鞭。曾惠感到有两个曾惠在身体里争吵,一个年轻,一个成熟,她并不知道,一个女人的每个不同年龄都是分裂开来的各自不同的人,互相也不能理解,互相憎恨。那个年轻的曾惠穿着永远的白衬衣向她暗示着她忘记了的秘密通道,能绕到这个阴谋后院,去看一眼后院裸露着的东西。一个成熟的曾惠怀着好不容易完成到新单位的第一件重要任务的欣喜,无以名状的惭愧和困惑不解。

离开餐厅回到寝室,推开门,迎面扑过来一股女孩子群集处的温馨暖洋洋的气味,这气味又一次提醒了曾惠。

庄庆拿出自己的小录音机,倒出英文带来用手轻轻拍拍听得很旧的盒带,说了句:"安息吧,阿门。"拿出同样一盒听得很旧的盒带插进去。寝室里响起了一个男人声音很厚很安静很孤寂的朗诵,音乐浪潮一样神秘而孤寂温柔地扑面而来,淹没了那男人的声音,鼓重重敲着。庄庆跟着渐渐升起的歌声轻声吟唱,她的变声期听来已经过去,声音又轻又紧,但有种深深的东西在这样的声音里汩汩流出。曾惠心里万分惊奇,她觉得十七岁这么个单瓣兰般的年龄不该唱这样的歌也不该这样唱歌。临睡前,曾惠问庄庆:"你不回家你妈妈不着急?"庄庆只是笑了一声,说可能她会过得更舒心一点,回家只是给她添乱。但庄庆心里知道母亲一定寂寞难耐,独自坐在电视机前。庄决心里有一点为母亲遗憾:大学英文系的六五届最好的学生,有学问,有风度,最后也没逃脱。庄庆想,如果没有父亲和自己,其实母亲是一天也过不下去的,她恨她中学教师的工作,她的人生只有妻子和母亲的角色。庄庆常在心里这样分析四周的大人,用她那个女孩单薄而犀利的眼光和纯洁热烈的心情。天完全阴下来,月光突然不见了,屋里一片漆黑,庄庆感到黑涌动着扑过来了,她挣扎不去央告曾惠开灯,把自己紧紧用被子包住,渐渐睡去。

庄庆觉得自己在一片昏暗的树林里徘徊不停,树林正在落叶,声音低而清脆,树林间仿佛擦绕着一阵阵淡紫或淡蓝的雾气,树枝看不清楚,地上有水连,水洼里放着蘑菇般的碎红砖,作为通往树林昏暗深处的小路。庄庆就在水洼旁徘徊着,隐隐约约还听见上铺曾惠翻身的声音,她感到自己就要做那个梦了。那是个平静无声的恶梦,每次自己走到这儿,就是要接着走进那恶梦里去。庄庆央告自己不要再往前走了,但脚步还是往前走去。

梦境变了。眼前出现了一大片波浪粼粼的湖水,倒映着湖岸上郁郁葱葱的林木,宁静得没有一丁点声音。突然,像听到了什么召唤,庄庆回过头来,看到灌木落叶如雨,从灌木丛中突然闪出一个穿古怪长袍的老妇人,满脸皱纹,脸很和善而意味深长。她手里古怪地捧着一个小孩玩的白色皮球,向庄庆微微露出笑意地走来。她的脚步飘浮一般。突然庄庆感到一种说不清的巨大恐惧,转身就跑。但湖边全是沼泽,踩下去如踩在厚厚的棉花里,老妇人却慢慢地不能阻挡地通过来,手里的白皮球轻轻转动。庄庆挣扎着逃开老妇人伸过来的看样子温暖的手,手背上皮肤白而松弛,指甲是很可爱的粉红色。但庄庆从她身上感到一种没顶般的压迫。突然,庄庆发现老妇人没有了,湖那边有一只白色大鸟渐渐飞起,雪白的翅膀扑扇着,美丽异常,天蓝得要命,湖也变得蔚蓝,大鸟就在那儿,在蓝天蓝湖之间翅膀无比美丽地滑翔。大鸟越飞越近,越飞越近,翅膀扇起的风拂动了庄庆的头发,洒下来一种温暖和阳光照射的气味。眼看湖那边又有灰色的小鸟飞来,庄庆向湖边走了几步,这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灰色的石阶上,仿佛是一个楼房的废墟。灰鸟越飞越近。乌长着一张人脸,脸微笑着一晃而过,而翅膀上鲜血淋漓。庄庆心里充满了不祥而焦急以及某种预感,果然人脸转来一看,是宁歌的脸。宁歌遗像上的脸,拿眼深深地看她而不说话。庄庆觉得自己大叫一声,但却一点也没听见声音。宁歌看了看她,跌跌撞撞地飞到树林里。庄庆拔脚就追,但是走一段,就被灰色台阶绊一下,跌跌撞撞怎么也走不动,腿变得比铅还重,怎么也抬不起来。灰鸟转过脸去,非常失望非常孤独地飞进树的阴影里。

庄庆觉得有手掀开她的被子从她脸上滑过,她大叫一声睁开眼睛。寝室里亮着灯,曾惠打开了她的蚊帐,穿着件格子衬衣坐在她床边。曾惠半个脸让枕头压得红红的,惊异地看着她说:"你又做梦了吧,叫得好吓人噢!'

庄庆这才彻底从那熟悉的恶梦中醒过来,寝室的明亮灯光使她感到十分安慰。她看着曾惠,曾惠突然穿出这么件她从来没见她穿过的旧绒布衬衣,衣服又肥又大,敞着的领口露出了一截细细的脖子,她感到曾惠十分像宁歌的模样。

曾惠奇怪而关心地注视着庄庆,她开始感到除了金剑党,这女孩心中必还有一个秘密的王国,骚扰她,陶醉她。曾惠冷得打了个寒战,说:"你没事吧,我得关灯上床了,冷死了。"

庄庆连忙说没事了,一个恶梦。

曾惠重新关了灯,床吱吱嘎嘎摇了一通,曾惠说:"庄庆,你怎么老做梦?上次也叫得好吓人,还哭。"

庄庆仰面躺着,说:"我老做一个恶梦,高一开始就做这么一个恶梦。"

曾惠说:"我在一O一中的时候看过同学里面传着看的弗洛伊德的书,叫《释梦》。专分析梦的,我给你圆圆?"

庄庆惊喜地嚷了一声,她从高一就被这个怪梦所困扰。她一五一十地说湖,树林,大鸟和老妇人,说到老妇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呈现出来的表情,庄庆声音颤抖了一下,还有宁歌。

曾惠却是做梦都没想到这女孩有着这样一个忧伤和渴望,恐惧和美丽交融混杂的内心世界,弗洛伊德的工具在曾惠脑子里怎么也组织不起来,庄庆却静静地在下面等着她说话,庄庆怀着女孩子的虔诚心情一声不吭地等着。

"那老妇人,老妇人好像是和你生活很密切的一个年老的妇女。"曾惠迟迟疑疑地说。

"我妈妈!"庄庆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地叫起来,"我害怕我妈妈,她总轻视我喜欢的东西,她什么都不爱,也不爱我。她那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东西没还。"

庄庆停了停,最后倾诉的心愿借着遮掩一切的夜色爆发出来,她说:"高一的时候,洛阳一个军事学院来招生,我从小喜欢当兵,想去参加现代战争,我满心想去,但我妈不让去,说我昏了头,放着上海的大学不上,到山沟子里去,将来连脑袋都保不住的营生,把别人的事业叫营生。硬去招兵的女军官那儿把我的名字划掉了。从那以后,我和妈妈的关系就变了,好像压迫和反压迫民族一样,第三世界崛起。"庄庆咕地笑了一声,她感到自己一下子说得太多,不知不觉就把心打开了。她惊慌起来,拼命回忆自己都说了些什么。这个年纪,想说和警觉、自尊永远在一颗心里战争着。

白色的夜雾在玻璃外变幻着。

被庄庆鼓舞起来,曾惠又说:"你好像老在找一种纯洁而且光明灿烂的完美的东西,但找不到,而且怀着堕落的恐惧。"

"这倒不是。"庄庆沉默了好一会儿,生硬地回答。

曾惠等了一会儿,庄庆在下面一直没有出声。她轻轻叫了一声,在庆含含混混地应了一声,曾惠也就不说话,但她睡意全无。窗玻璃上有水珠急急打来,下雨了。庄庆并没有睡着,她闭着眼睛听着夜雨,刚才她觉得自己的最后一层衣服被曾惠的话挑开来,突来的裸露使她惊讶而且恐惧。她觉得活着是件多么困难的事,数不过来的困难。但她总是在找,因为寻找和倾听,活着便越发艰难;因为没有人帮助,活着成长着也越发艰难。她不明白她在渴望着什么,那心在半夜梦醒后竟是这样不宁。

突然屋里一闪。亮得白昼一般,紧接着一声撕裂般的巨响响起,是春雷动了。这声巨响撕开了冬天和春天,震醒了冬眠的万物,大雨如注,闪电频频,一个个雷紧接着滚过来。寂静了整整一冬的耳朵猛地听到雷声,还茫茫然,紧接着,曾惠感到心里也有什么东西被震醒T。

春雷隆隆地响,万物都睁开眼睛。

第二次醒过来,是听到了急而愤怒的敲门声,敲在门玻璃上呼呼响。庄庆从被子里跳出来,问:"谁啊,谁?"

"庄庆,庄庆开门!"

庄庆脸腾地红起来,对愣怔的曾惠说是我妈妈来了。庄庆一边应着,一边提过毛裤来穿上,收拾整齐了再去开门。曾惠坐起来,又躺下去,不知道该怎么办。庄庆的母亲站在门外,眼里最初的探究和焦急正在退去,恼怒火般地在她白净的,保养得很好但又显出凋败的脸上燃烧起来。她沉默地站在那儿,庄庆垂下头,扣着衣扣低声说:"进来呀。"

母亲轻而稳重地走进来,从包里拿出粉红的饭盒,打开,里面装着结了油的红烧鸭翅和排得整整齐齐的生煎馒头。瞥了一眼躺在上铺的曾惠,说:"这屋里人味真大,你们就这么星期天享福啊。你知道我怎么为你担心的吗?我在床上坐了一夜,你也十七岁了。"母亲的声音很脆很甜,宛如少女,但话里有一种被教养压迫了的愤怒。

庄庆低着头。

母亲的怒火被这沉默和不交流煽起来,她低着声音问:"你为什么不回家?"

庄庆轻声说:"要在学校做功课。"

"家里不能做吗?听英文有录音机,做功课有你单独的一间房,这儿到底有什么抓着你,男朋友?"母亲讥讽他短促地笑了一声。

庄庆脸喷红地猛抬起头来:"我没有男朋友,这点你是明白的。"

母亲在与庄庆四目相对的瞬间张煌地调开眼睛,抿抿薄而线条秀丽的嘴唇,继而强硬起来:"你为什么不回家产'

庄庆听到上铺曾惠轻轻的呼吸声,她被母亲逼迫得浑身燥热起来,被母亲当众责骂,特别听着母亲渐渐失去教养的约束,变得尖利起来的声音,庄庆感到羞愧难当。她调过头去看窗外,窗外经过一夜春雨,万物都清新而且蕴含勃勃生机,那风那阳光,像唱着歌跳着舞的孩子。从窗缝里挤进来清冽的空气和声音,那声音遥远遥远的,像满含着一时难以听清的含意。庄庆本来紧张羞愧的心里突然空旷起来,充满了一种倾听呼唤的企盼,她几乎忘记了妈妈满腹埋怨地盯着她。

母亲看见庄庆脸上又显出惯常的出神来,母亲懂得女儿那个反抗的不服管教的心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只是由于母亲最后的权威,她的躯体还温暖地拘束地留在这里。看着亲手养大的女儿,母亲十分心酸。她把桌上的饭盒朝发愣的女儿推过去:"哪,这是给你准备的,你不想着我,我却想着你。"

庄庆犹豫了一下,很不情愿地拿起一个生煎馒头,馒头还是热的。她瞥了母亲一眼,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心里有一点负罪感正在化开。母亲哼了一声,说:"吃饱了更有精神来气我啊。你们庄家的人少长了一颗心啊。你先吃,吃完了我们接着说。"

庄庆用牙齿慢慢磨着生煎馒头上的白芝麻,母亲的追问终于是没结果的。她的脸从愤怒变得空落落的。她把吃空的饭盒收拾起来,拿起包走出门去。庄庆跟在她身后走着,可母亲并不理会,庄庆简直像个垂头丧气的、被抓获的小偷。母亲整个脊背上都写着失意、气馁和哀伤孤独。她头也不回地走进春天的阳光里。校园到处都挂着亮晶晶的水珠,好像还听见了鸟儿的呢哺。庄庆在学校门口停住脚,看母亲走进广场,心里滚过从母亲身边解脱出来的轻松、刺伤母亲的内疚和对母亲的惋惜。她看母亲,像看一个不幸而且不祥的物体,怀着背弃的隐约希望。母亲一天天衰老枯黄,而庄庆一天天欣欣向荣,像花一样绽开。

广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母亲孤单单的身影长长地斜在广场上。

庄庆用心地看了看,没有男孩。也许以为女生们都回家去了,一到下午返校时间,这些人又会出来,像蚂蚁牵线一样在广场上来往。

金色尘埃

今天下午放学以后规定是劳动日,春天到了就种树,在礼堂前的一块空地,包给了高二(1)班。走在去礼堂储藏室拿工具的碎石砖路上,有人哎哟哎哟地叹息,说都什么年月了,还得劳动。

储藏室很小,庄庆进去"砰砰"地开窗,才得见阳光。曾惠心想,恐怕解放前是连着礼堂的祈祷仟悔的密室,可她当学生的时候从来没发现过。庄庆从狭长的门里挤出来,"呸呸"地吐着什么说:"这里面气都透不过来!"她拿着一个又大又重的喷水壶,扛着把铁锨,摇摇晃晃住空地上去。她把冬天的高领毛衣脱了,露出捂得白白的脖子,像只撒欢的小狗。曾惠远远看着她。

曾惠是最后一个走进储藏室的。这时的储藏室射进一道阳光,阳光里飞舞着许多细小的金灿灿的尘埃,通过活泼的尘埃,曾惠突然看到木架上堆着许多生锈的大把剪刀,老式的铁剪,碎砖一样堆在架子最高一层。

这剪刀是曾惠熟悉的,她探过身去取下一把仔细看看,没错,红卫刀剪厂的,没错,也许这把就是十多年前她用过的。那时这剪刀都是才出厂而且到处都买不到,像白皱纹纸一样突然就买不到了。那个冬天,周总理逝世,学校唯一的一棵松树被各班你砍一枝我砍一枝剃了个光杆。各班都不上课了,做花圈,心头凄凄,充满不祥的无助的预兆。那时还是男女合校,男生一下子懂事起来,买剪刀和皱纹纸都抢着去。班长是个矮个子但眼睛十分严肃明亮的男生,那天他抹着鼻血走进教室,后面的男生扛进来最棒的松枝,茂密而且修长。那时曾惠负责剪纸花上的长瓣。讲台早已移开,男生们竖起一个直径有一米半多的花架,女生们要做上千朵小白花。

对一九七六年的十七岁孩子来说,从来没见过老师失态的同学们看到他们一个个哭得要命,教导主任抽着肩膀,像小女孩。大人和老师们默默的忧愤沉重使他们突然懂事起来团结起来,心里也怀着对整个国家的担忧,虽然这担忧是模模糊糊的,但足以煽起少年心头的苦苦寻找世界的答案和揭竿而起的热情。有时候一个危急的关头,像点燃了炮仗的捻子,少年们心头对激情勃发的生活和对英雄崇拜那本来潜流般流淌的东西会喷发而出,突然之间光灿灿直射四方。

曾惠一直暗自认为那以后的几天,是她一生里最干净最灿烂的日子。曾惠当时只是一个普通团员,但她知指挥起全班女生做花圈。她心里激荡着担负起国家兴厂的热情和悲壮。那时哥哥们已经插队的插队,当兵的当兵,她有个单独的小屋,她在桌L做了一个周总理的灵堂。临睡前,她看着周总理那么神气地微笑的照片,常常热泪滚滚,怀着决一死战的决心。每天早晨,她都拼命改正贪睡的习惯,起来做早操。那是一种志愿贡献出自己捍卫什么的少年的激情。

一月十三、十四日,为周总理追悼会准备花圈和自发的追悼仪式到达了高潮,走在街上常常能听到哀乐。以致曾惠现在永远不会忘记的曲调之一,就是哀乐,规定的全国禁止娱乐活动的三天早已过去,但曾惠还时时警告着自己那爱随口哼歌的嘴沉默。

但全校接到严肃警告,十五日追悼会不准学生上街搞追悼活动,不准去市委参加追悼活动和送自己做的花圈。老师毫无表情地宣告这个通知,她的眼睛却不敢看怒目而视的学生。

曾惠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泪水,她觉得如果现在有个秘密组织派她去杀张春桥(她坚信一切坏主意都是电视上看上去没有一丝笑容的张春桥出的),她敢杀人。这时,坐在她前排的班长转过头来,说:"曾惠,我们把班上的团员组织出去送花圈,你敢吗?"

曾惠泪水模糊地看着班长长出一排金黄绒毛的嘴唇使劲点头,突然抽泣了一声。老师像受了惊吓似地看着曾惠,班长压低声音吼:"哭什么,没出息,干就是了!"

下课等老师一出教室,班长就对团员说了这事,他压着声音说:"有种的明天上街,没种的别出声。"谁知道全班同学都要去,平时调皮捣蛋的男生也争着去。

班长通知好十五日一早大家分头去操场树林,那里从来就是全校没人去的地方,在那儿向花圈上的周总理像宣誓,然后抬花圈走到市委去。

十五日是平常的一个南方冬日,没有阳光,阴冷阴冷的。曾惠领着全班对花圈宣誓,花圈很大,很白,围绕着洗干净的绿色松枝。誓词是班长写的,曾惠直到现在还保留在她最珍贵的一个盒子里。誓言简单而且充满了七十年代的夸张言语和政治套话,但曾惠能体会到在这样的外衣里蕴藏着的一颗真诚勇敢而悲哀的心。她读着放声大哭,班长的声音没有跟上来,她看见黄土上落下两滴水珠。

接着他们抬着自己做的花圈出校门去。走出校门他们才发现老师默默地跟在队伍最后。路上他们看到有两个装着花圈的卡车过去了,有队伍过去了,大家都不说话,只是走。

市政府门口集满了花圈和队伍。班长举着学校的红旗走在最前头。大人们纷纷让出路来,曾惠和几个一路没轮上抬花圈的女生突然从队伍里跑出来,紧跟着全班女生都从后面一拥而上,冲散了男生准备保护她们的队形。她们从男生手里接过花圈,曾惠感到有利扎进她的手掌,而她竟在这刺痛里感到了愉快。男生们手拉手围着她们走。老师跟在后面,泪流满面地向让路的悼念队伍致谢。……曾惠抚摸了一下粗糙的剪刀柄,全身沐浴在那金色的尘埃里。

突然,她看见潘莉莉的脸,她眉毛修长,还听见她说:"你倒会找地方躲啊!"她以为是幻觉。曾惠环视着到处都是怀旧到处都散发着过去气味的小储藏室,一时不知道身在何处。

窗外空地上已经零零星星竖起了几棵树苗,徐亮扯直嗓子在埋怨:"人都到哪里去了?到评奖学金的时候来了,劳动的时候都溜了,人也活得太精明了!"方欣欣和庄庆都埋头挖着地。

曾惠猛地醒悟过来,刚才潘莉莉说的是自己,自己不正藏在这充满金色尘埃的小屋里吗?她连忙拿了把锨,跑出门去。

徐亮看见她,哼了一声,说:"到底叫出来一个,你们倒聪明来!干脏活的时候统统溜了。"

曾惠找了块地挖土,一边说:"我真不是躲,我要躲就躲到底了。"

通往图书馆红楼的小路上有人影小跑着闪过,眼尖的徐亮大吼一声:"潘莉莉!潘莉莉!回来种树,潘莉莉!!"

庄庆突然直起身来向徐亮喝道:"你怎么也像个女人似的?干自己的就是,她们爱怎么就怎么!"庄庆突然顿住,扭头狠命挖土,全然忘记了刚才学会的正确姿势。曾惠感觉到心里有什么动了。那是种共鸣。曾惠挖着土,土一层层地从地上剥去,坑深了,土越来越潮湿,那是星期六晚上的雨水还没有散尽,有红色小虫急急爬出。曾惠努力分析着庄庆和自己秘密地息息相通的感觉是怎么来的,现在,从小屋里出来,这感觉越发强烈起来。前方有一团亮光,好像一直骚扰着她的答案就在前头。和庄庆接触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曾惠眼前闪来闪去,可她就是抓不住心里已经感觉到的东西,她只是感到这是她理解在庆以及金剑党的核心,这就是为什么她看出了破绽却阻止了她去教导主任办公室的那个东西,这东西伸手来抹开本来已经沉睡了的少女时代的眼睛。

这时,曾惠正在听着自己向那团亮光飞奔而去的脚步声,虽然有什么轻轻挤了她一下,是庄庆提着喷水壶去提水,那些女生种好树纷纷散去,可树苗不浇透水,等于不种。曾惠扔下铁锨追去,和庄庆一块提那个笨重的喷水壶。她们沉默地走到水龙头那儿,水流在空壶里闷闷地响起来,打得壶底冬冬地响。曾惠心里挤满了和庄庆此时此刻的同情和共鸣,突然她觉得自己补到了那东西,她看着庄庆削得短短的头发看到她漂亮的粉红运动服和富豪鞋,想:一代一代那么不一样,只有十七岁在心头鼓起又落下,落下再鼓起的追求不变,十七岁向在激情勃发的生活,这向往是永远的。这青春的激情在和生活腐蚀过的心情拉锯。而打群架的金剑党,是这激情的一件不合身的外衣吗?

曾惠感动而痛惜又有些怀疑地看着庄庆,庄庆却错误地理解了她的眼光,她以为是好不容易找到了知心朋友的感慨。远远往空地上看,树倒是都种起来了,但最后只剩下了金剑党人,还有这个凭直觉也会合拍的曾惠。在庆愉快而安慰地看了曾惠一眼,心里暗暗说,感谢上帝,来了一个新同志。

她们合力抬着水壶向空地走去,水在壶口啪啪响着,散发着清凉湿润的气味。在春田阳光里嗅着这气味,曾惠和庄庆都感到接下去必须发生点什么了。

夜自修通常都是做作业和读书。这天的夜自修曾惠刚坐定拿出书来,庄庆的手肘就向她亲热地伸来,撞撞曾惠的胳膊。那次夜自修她们一直在聊天,庄庆说她最喜欢太阳,最盼望马科斯和阿基诺打起来,将来最可能爱上的人,是敢说敢做剪小平头的男子汉。她爆发出的热情使曾惠尴尬。她总觉得自己是走进别人家密室的小偷,要被乱棒打死。她只是诺诺地应着,听到庄庆说到金剑,她心头一跳,赶紧转开眼睛,而庄庆却以为曾惠是没有反应过来。她特别再细细地解释,从前在一本画报上看到介绍,好像还是庆祝反法西斯胜利四十周年的时候。据说在波兰,犹太少年中有一个反法西斯的党,叫金剑,他们写反法西斯的传单到处散发,四处活动参加救亡组织,他们的标志,就是一把朝天竖立的金剑。金剑象征着正义,斗争和英雄主义。最后,金剑党被破获,全被杀死在集中营里了。画报上还有他们被害遗址的照片,是一段矮墙,墙上爬满紫色的小花朵。金剑是一种高尚奉献而且勇猛不屈的标志。庄庆用狡黠又充满希望的眼神打量着曾惠,她想唤起曾惠心里的正义感和好奇心,启发曾惠崇尚积极向上的激情。在她看来,她应该发展曾惠,而本来悟性很强的曾惠对她的启发总不开窍。

其实曾惠与庄庆最初认同的亲切过去以后,立刻被庄庆的热情推进慌乱之中。曾惠发现教导主任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们班附近,她的眼神一次比一次焦躁,曾惠只是拿准希望能为庄庆开脱。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出卖庄庆又完成这入学考试似的任务。庄庆的热情使曾惠预感到了金剑党正在伸出双手欢迎她,她却对庄庆的信任十分恐惧。从心底里来说,她也从来没想过自己要参加进去。她埋下眼睛,只管装聋作哑,心里又紧张又为难,又感动又慌张,一直把成年以后还能重新唤醒自己的少女时代视为奇迹的曾惠,现在开始受它的煎熬了。

曾惠的装聋作哑却大大刺激了庄庆也刺激了教导主任,她们都觉得曾惠对自己是全心全意的只是没明白她们的意思,于是拼命明显地暗示。而这样的暗示越发使曾惠为难,她开始在可以说话的时候尽量多地找出奇奇怪怪的话题堵住庄庆的嘴,把话题引开,而凡是可能看见教导主任的地方都拼命避开。那天中午在二楼礼堂拐角,曾惠本来要进礼堂去看些书,但看到教导主任正从礼堂里往外走,好像在找什么人,曾惠吓得一转身藏进旁边的厕所。估计教导主任一定已经走下去了,她才重新把干净马桶冲了水,走出来,却劈面碰到教导主任在等着。实在躲不开了,曾惠只好笑着迎上去,教导主任小声说:"有眉目了没有?纠察老头又来反映了,金剑党还在打架,说我们学校不管住他就报告治安联防。"

曾惠脑子里嗡嗡直叫,恨不能有个地缝遁了。这时突然从礼堂里走出来一群女生,曾惠暗暗欢呼一声,低声说:"有点眉目了,最后关口,不过你现在最好等我来找,弄不好一暴露,就前功尽弃。"

教导主任匆匆说了声"好好",就慌慌张张抢在女生们要发现她们之前转身走了。

曾惠开心地回寝室去,心头大大松了口气。阳光暖融融地向她扑来。

后面突然有声音叫她,她回头一看,是庄庆、徐亮、万欣欣、刘芙,中间夹着一个看样子是初中的小女孩,那女孩满脸红着,眼睛惊魂未定地很快眨动着。她只好停下脚步来等她们。庄庆把手亲热地插到曾惠胳膊里挽着她,看着她。庄庆的眼睛大而明亮。那明亮只有一个女孩子对好朋友才会出现,信任而欢喜,好像在身后藏着最称心的礼物。曾惠慌忙调开眼睛看看陌生的女孩,她还紧紧拉着徐亮的手,曾惠发现她衣襟上有一个烧的小洞。她问:"她是谁?"

庄庆说;"她是初中部的同学,每次到广场都受欺负,这次碰到了我们。"她深深看了曾惠一眼。曾惠觉得自己的脸马上要红了,忙去抚弄头发。徐亮陪那女孩走到初中部的岔路口,隐约能看见初中部前的白色秋千了。徐亮拍拍女孩的头:"别怕,回去吧!"

曾惠突然想起来那满脸粉刺的男孩、保护费,看那女孩一边痛惜地看着被烧坏的衣服一边走回初中部,想到打群架,猛然明白过来。再看庄庆她们快乐满意而且毫不设防地对她笑着,曾惠却不知说什么好。可曾惠有了主意。

金进剑党

曾惠突然有了主意,她为之一振。这两天她以十年的社会经验,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是左是右总要亮相,但她在我一条中间的路。看着那女孩的身影,她突然觉得找到了。一时间她高兴得拔腿就想向那女孩追过去。她强力控制住自己。幸好这时预备铃响了,庄庆她们朝教室跑去。跑了一步,曾惠突然停下来,庄庆推了她一把,她说:"你们向老师告会儿假,我MC来了。"

等庄庆她们奔进走廊,曾惠转身向初中部跑过去。跑进初中部,已经打了上课铃,走廊里静悄悄的。她一个一个教室地找过来,终于在初二的教室里发现了那女孩。她轻轻敲敲门,老师出来开门,普惠说:"我是新调来的团委书记,有急事请第三排的女孩出来一下。"老师上上下下打量了曾惠一会儿,把女孩叫了出来。

女孩还穿着那件烧出小洞的衣服,吃惊地看着曾惠。曾惠说:"我是团委书记,请你告诉我在庆她们中午干的事。"

那女孩脸突然红了,眼睛警惕起来,半天不说话。曾惠再三追问,她才嘟囔一句:"没干什么。"曾惠领悟过来这女孩以为对学校保密便是对金剑党的报答,曾惠于是换了语气,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问金剑党的同学是怎么帮助你的。团委要了解情况啊。"

女孩这才说了,原来广场上常有一些男孩子强迫女中学生和他们交朋友。如果不愿意,他们就缠着要钱,还说些下流话取乐。金剑常专门来搭救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就和男孩子打起来,每救一次女同学,她们都在广场上扔下一张画了金剑的纸片。"她们像佐罗一样。"女孩对曾惠解释,她变得兴冲冲的了。

情况果然像曾惠估计的那样。曾惠满心欢喜地让女孩留下名字,还说好可能为这事还要找她,然后冲下楼去,一口气跑过草坪。她抬眼看看自己的教室,太阳太大,窗上遮了白色窗帘,她庆幸地想起庄庆明亮的大眼睛和她嘹亮的笑声,跑进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可办公室里没人,曾惠掩上门,在待客的沙发上坐下来,又觉得坐不住,她想小便,但使劲憋着,在教导主任的大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墙上挂着校庆的照片,风度绝佳的老校友微笑着。窗外能看见树叶丛中的古堡塔,远远看去,的确很像童话书里的插图。

教导主任撞进门来,一见到曾惠就说:"你到哪里去了?我到班上找你!"

曾惠说:"我有眉目了。"

教导主任把身体坐进沙发里,冲曾惠摆摆手,挑起修得很细很高挑的眉毛:"没用了,没用了。纠察老头到底报告了,市公安局的人来过了,他们已经立案调查,而且是专门分管各种自组党派的那个科,反革命集团全是他们侦破的,我们就等着大丢其脸吧。"

曾惠愣了愣,喃喃说:"可我有眉目了。"她把调查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教导主任埋在沙发上静静听完,只是问:"那么建党做什么?如果是有组织有纲领的,就不是单纯的小红花小组了吧?"

曾惠张张嘴,但教导主任摆摆手,说:"建党,永远是说不清楚的事了。我想通了,关键问题上,我们还是要配合公安局同志的。好在我们学校并没有坐视发展,你就是个证人。"曾惠却没有听见教导主任以后的话,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青春是什么呢,青春便是个说不清楚的东西。

庄庆约曾惠吃完晚饭到大礼堂去。大礼堂从来不锁门,读书背单词的都喜欢到这里来,彼此远远地坐开。庄庆找了第一次她们坐的那两个靠窗的座位,决心和普惠开诚布公地谈谈。她把衣服散开,双手插进衣袋里。这样子使她感到自己是个风华正茂的英雄。她慢慢踱到走廊上,听见爬山虎开始充盈汁液的枝蔓在黄昏风里扑打玻璃的声音,她享受着这种她们渴望的感觉。庄庆眼前慢慢地走过了(女英烈传)里的穿跳伞服的女英雄;(伦敦上空的鹰)里的蓝色军服的女军官;头发剪得又短又随意的卓哑,昂着头,在雪地里走;走过佐罗神奇的黑色马;走过(野鹅敢死队)里那长白头发的老兵,他喊着:"打我一枪,打我~枪!"庄庆觉得有阵颤栗从心里扩大到背脊上,这是十七岁多血多梦时节的英雄梦,庄庆死死抱着它。

"(好风度)"背后突然传来潘莉莉的声音,庄庆发现自己走到前排去了,潘莉莉和班上几个同学正把脚舒舒服服翘在最前排的扶手上温习功课。她们都淡淡地对她笑着,打量她。

庄庆迅速把手抽出来,耸耸肩膀;"你们不要吓唬我!"她知道这会儿自己的声音自然是懒洋洋的,像穿着厚厚的外套。庄庆强迫着自己按照惯常的步子往回走,不要逃也似地离开她们。回到她和曾惠约定的座位上,曾惠还没有来,她把前排座位奋力往这边拉了拉,把连在一块的高靠背椅子推得斜过去,这样正好挡住从走道上来的视线,看过去,像个小小的密室了。庄庆赶紧把自己理进自造的密室里。刚才的激昂像个爆竹,一声响一道光以后,就烟消云散。心情又矛盾暗淡下来。金剑党是为了帮助需要帮助、感到孤独的人,但建立金剑党以后,庄庆丝毫没有能像佐罗一样骑在马上接受众人欢呼和向往,反而小小心动地包裹着这秘密,暗暗怀着恐惧;金剑党反而使她与班上的同学隔离开了。她时时装上假面和她们说笑,是为了不让嘲笑挫伤了她珍贵的宝贝。嘲笑是少女最厉害的武器,真诚的热情和向往也被嘲笑锯得满身伤痕。

暮色浸进礼堂,但曾惠还没有来。值勤老师在走廊里开灯,走廊一片光辉。庄庆伏在椅背上遥望着明亮的走廊里,有同学向老师招呼,彬彬有礼地微微鞠躬。她感到全学校都是那么彬彬有礼温文尔雅,只有她们一小撮出去和男孩打架,她是一个不名誉的学生了,学校和金剑党绝不相容的,她心里沉沉地想。

佐罗迎风飘起的黑斗篷呼啦啦飘过。

曾惠终于来了。礼堂里暮色和彩色重重交织,恍然如梦。曾惠心里又泛上来一句歌词:整夜里你都在徘徊,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接下来应该再唱一句:整夜里你都在徘徊,但却始终没有找到。曾惠的确没有找到。那曲调幽灵般地就在礼堂里走来走去,可她始终没有找到。

等曾惠坐定,庄庆说:"你愿意参加金剑党吗?我是金剑党的领袖。"

曾惠并没像庄庆预见的那样惊喜万状,她眯起眼睛久久地看她。庄庆只发现她把嘴唇抿得很紧,她在等庄庆说下去。

庆庆心里突然被不安击了一下,但她已经被热情和钟爱燃烧起来。庄庆说:"我们有党旗,就是金剑。参加党的宗旨是剑胆琴心,打富济贫,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曾惠用种奇怪的声音问:"还有什么组织规定吗?"

庄庆说:"有。作为党员要向党旗宣誓,忠于宗旨,不得背叛。否则要受到最严厉的处罚。"

曾惠又不说话了。庄庆伸手碰碰她,她却哆嗦了一下,往后飞快地一让。

庄庆又被不安击了一下。但她实在不愿意让戒备和不安压迫她了,她拼命不去理会心里一个声音的警告,微笑着说:"我们仔细地考察了你,觉得你有一颗纯洁热情的心,可以成为我们党的党员。"

曾惠闭了闭眼睛,说:"庄庆,你们看错人了。我不仅不是你们想象的同学,我是新来的团委书记,而且是专门为侦破金剑党才扮成学生的。我不会参加金剑党的,而且金剑党再也存在不下去了。学校已经知道了,公安局也来人了,金剑党再也存在不下去了。你应该到教导主任办公室去,她已经知道了,而且现在还没回家。"

庄庆睁大眼睛盯着离她远远的曾惠,她束得很紧的马尾巴,她大红的外套。暮色使礼堂越来越幽深昏暗,庄庆睁大眼睛也分辨不清曾惠脸上的细微表情了。四周进行着的昏暗使她恍然觉得自己是在梦里,正在高大昏暗的树林里散步,古堡塔就在身后,她在往深处去。虽然并不想再往里走,但身不由主,她看见红碎砖草草铺成的小路了。不知是真的在梦里,还是曾惠红衣服的反光,庄庆身不由主地踏上红碎砖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