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飞机第8节 飞机

第三部分 飞机第8节 飞机

吉尧梅,你日夜工作,不是监督气压表,就是保持陀螺仪的平衡;不是诊断发动机的声息,就是肩负十五吨金属的重担:你所遇到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人的问题。你很快就自然而然地感染了山里人的高贵气质,像诗人一样,懂得品味黎明的来临。你在困难重重的黑夜深渊,曾多少次希冀过这束苍白光线的出现,希冀这片光明在东方漆黑的大地上冉冉升起。这神奇的清泉,在你眼前慢慢地溶化,几次都在你以为死到临头的时候,救治了你。

操纵精密的仪器并没有把你变成一个索然无味的人。我觉得,那些被我们日新月异的技术进步吓倒的人,是混淆了目的和手段。一心谋求物质利益的人,其实根本收获不到任何生命的价值。机器并不是目的,飞机不是目的: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件像铁犁一样的工具。

我们之所以认为机器害人,或许是因为评价正在经历的巨变的后果,我们缺乏历史的距离。比起人类二十万年的历史,这短短百年的机器时代又算得了什么?我们不过是刚刚才在矿山电站的景致里安顿下来,我们不过是刚迁入尚未完工的新房居住罢了。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那么快:人际关系、工作条件、风俗习惯。我们的心理也在根本上受到了冲击。即使离别、距离、回归这些字眼没有变,但它蕴涵的概念已经今非昔比了。我们还是使用为昨天的世界所创造的语言来领悟今天的世界。过去的生活好像更符合我们的天性,惟一的原因是因为它更符合我们的语言。

每一个进步都驱赶我们进一步远离我们刚刚养成的习惯,我们真是一群尚未建立家园的移民。

我们不过是一群未开化的年轻人,我们的新玩具让我们惊叹不已。我们的飞行根本没有其他意义。无非是让飞机飞得更高,跑得更快。我们忘了为什么要它飞行,飞行本身暂时压倒了它的目的。但是事情总是如此。对于要创建一个帝国的殖民者而言,生命的意义就是征服。士兵看不起垦荒者,但是征服的目的不正是要让这些垦荒者安居乐业吗?因此在科技进步的热潮中,我们奴役人去修铁路、建工厂、钻探石油井。我们有点儿忘记了,我们搞这些建设原本是为了让它们服务于人类。我们征服进程中的心理,就是一个士兵的心理。但现在,我们要进行开垦,要让这所尚未成形的房子充满生机。真理,对某些人来说就是盖房子,对其他人来说就是在里面居住。

我们的房子无疑会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机器本身越是得到改进,它就藏在它的功用后面越发显得不起眼。人类在工业上的所有努力,所有计算,所有趴在设计图纸上的日日夜夜,看起来似乎都是在追求简朴。好像需要几代人的经验,才能慢慢勾勒出一根圆柱、一艘船身或一架机身的弧线,直到线条像乳房或肩膀所形成的曲线一样浑然天成。好像研究室的工程师、设计员、计算员的工作就是磨光和消除接缝的痕迹,平衡飞机的机翼,直到它不显得突兀,不再像是插在飞机上的翅翼,而是脱胎换骨,和机身浑然一体,自然天成,像一首诗一样曼妙。完美并不在于增无可增,而在于减无可减。几经演变,机器终于变得不着痕迹。

创造的极致就是不露斧凿的痕迹。同样,在仪器中,所有看得见的机械设置都渐渐隐匿了,交到我们手中的是像被大海磨光的鹅卵石一样浑然天成的物品。它的可贵就在于,在被使用的时候,它能让我们渐渐忘记那是一台机器。

我们以前是和一座复杂的工厂打交道。但今天,我们忘了有一个发动机在转动。它的任务就是自主地转动,像心脏的跳动,用不着我们劳神去注意。我们再也不用在工具上花心思了。我们超越工具,借助工具,又寻找到古老的大自然,那是园丁、航海家或诗人的大自然。

飞行员起飞后,接触到的就是水,就是空气。发动机一旦发动,当飞机破浪前进,海浪击打机身的声音就像敲锣打鼓,人可以在颠簸中继续工作。随着时间一秒秒地推移,随着水上飞机慢慢加速,他感觉到飞机充满了力量,他感觉到这十五吨重的庞然大物养精蓄锐,准备起飞时机的成熟。飞行员双手握住操纵杆,慢慢地,他的掌心接受了这股天赐的力量,操纵杆的金属部件向他传送这一力量的信息。当力量成熟,飞行员便以一个比摘果子还要灵活的动作让飞机离水而去,飞翔在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