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中的悲欢离合】卷四·春愁满纸空盟誓

卷四 相思已是不曾闲

春愁满纸空盟誓

——《鹊桥仙》 蜀中妓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春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窗外微风细雨,小院的榴花却在雨中绽放,火红俏丽的朵儿,凝着雨露,像是一个女子的相思。在这清凉的午后,素手焚香,摘几朵新鲜的茉莉煮一壶清茗,只觉风雅逼人。屋内流淌着潘越云低唱的一首《相思已是不曾闲》,柔肠百转,不尽缠绵。

这首歌词是由南宋一位蜀中歌妓填的《鹊桥仙》改编而来,前面的词句都被删改,只有最后两句“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不曾改动一个字。因为这样的句子,刻骨惊心,不留余地。她那么舒缓地唱着,沉浸在自己酝酿的相思里,不容得有任何人惊扰她的梦。我也被她所感染,烹煮一壶叫相思的情绪,自斟自饮。却觉得,前缘旧梦,一路行来,可以想念的人,已然不多。更何况,要对某一个人相思刻骨,实在太难。倒不如,做一个赏花的闲人,看那情深的女子,如何把华丽的相思,开到花残,把一缕余香留给懂得之人。

我喜欢那残酷的美感,爱那繁华之后的寂寥。看一个女子,从锦绣华年,一直爱到白发苍颜。韶光匆匆,那么轻易就耗尽了她一生的相思,那期间漫长的煎熬与滋味,只有她一人独尝。爱到深处,是如此的不堪,当自己都手足无措,又怎能给别人一份简单的安稳。看一段人间烟火,大家都抢着要分食,痴心的执著,换来更早的岑寂。如璀璨的烟花,炽热地燃烧,余下的是一堆冰凉的残雪。我知她们心意,却做不了那情深之人,宁愿守着一段空白的记忆,仓皇地老去。也不要在心头,长出一颗朱砂痣,直到死去,亦无法消除。

填这首《鹊桥仙》的女子,只是蜀中一个无名的歌妓,是否留名于史,并不重要。只要她的词,可以镌刻在别人心里,像一粒青涩的种子,成熟之后,结出相思的果。南宋洪迈撰记小说《夷坚志》记有南宋词人陆游居蜀地时,曾挟一歌妓归来,安置在一别院,约数日一往探视。有段日子,陆游因病,而稍长时间没有去看她。这女子因相思难耐,便猜疑陆游生了二心。陆游作词自解,她便作词《鹊桥仙》复他。宋代蜀妓,多受唐时女诗人薛涛影响,善文墨、工诗词者,不胜枚举。而这位蜀中妓,被陆游青睐,想必是容貌绝佳,才情不凡,只凭这一纸词章,亦知她是个敢爱敢恨、不修雕饰的性情女子了。

陆游年轻时,有过一场刻骨铭心之爱。他和唐婉,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妻,几经波折,终是离散。十年后,他们相逢于满城春色的沈园,为她写下名传千古的《钗头凤》。而唐婉回去之后,和了陆游一首《钗头凤》便香消玉殒,陆游怀念了她一生,但不可能为她痴守一生。旧爱难消,不可以重来,不可以替代,却可以重新对另一个人生情。蜀中妓写“说盟说誓,说情说意”,足以证明陆游对她也有过海誓山盟,万般情意,而且动辄花言巧语。“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底?”这句嗔怪之语,半恼半戏之笔,更见这位女子灵巧聪慧、俏皮可爱。他怨陆游对她的殷殷盟誓之言,只是一本扯谎的经文,哄骗她而已。这等虚情,不知是哪位先生所教。只简单几句,便将她佯嗔带笑之态活跃在纸端。

更让人值得咀嚼回味的是下阕,“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她心中虽怪怨陆游薄情,自己却无法不情深,无法不相思,依旧为他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为他形容消瘦,为他神情憔悴。她被相思占据了整颗心,没有丝毫的清闲,又怎么还会有时间去咒他。如此不舍,如此不忍,如此真切深情,发于肺腑,出于自然,也是她这首词不同于其他的妙处。天然情韵,无须雕饰,落落襟怀,直抵于心。

那是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歌妓,她的命运,似浮萍柳浪,没有依靠,没有寄托。许多的歌妓,一生流转于秦楼楚馆,受尽屈辱,觅不到一个真心的男子。她也许是幸运的,被陆游喜欢,从此远离烟花之地,还对她说盟说誓,一片情意。人生的苦,莫过于得到后,又要失去,与其如此,不如从来不曾拥有。好过那,日复一日捧着甜蜜的回忆,痛苦地尝饮。她害怕失去,害怕疏离,害怕那些真实的相处,是一场空梦。所以,她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只有将自己彻底地沉浸在相思里,分分秒秒地想念心爱的人,这样才不至于转瞬成为虚无幻影,才可以告诉自己,一切都是真的,真的拥有着,就在现在,就在此刻,就在当下。

唐时鱼玄机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汉代卓文君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然而这些痴心的女子,没有谁,不曾尝尽刻骨的相思。一生想要求得一个不离不弃、陪伴自己经历生老病死之人,谈何容易。谁人不知,月到圆时月即缺,情到深处情转薄。曾经拟下的盟约,是否抵得过地久天长的岁月?也许这一切因果,她们都懂,却没有谁,可以真正地把握自己的情感,忍耐自己的相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在注定的结局里,平静地享受必经的过程,是我的初衷。我这么说,并不意味我就可以站在烟雨中,不打湿衣衫。纵算我可以做到,但也不能肯定,在和暖的阳光下,心底不会潮湿。

我不知道,最后陆游是否辜负了这位蜀中歌妓的一片真心,也不知道,他们到底相爱了多久,是否等到恩怨偿还,才彼此放手离别。香炉的烟轻轻袅袅,似要告诉我答案,最终还是无声无息地离开。那个叫潘越云的女子,依旧唱着一句“相思已是不曾闲”。为她自己,还是为蜀中妓,又或者是为万千的女子。她重复地低唱,仿佛一停下来,那个爱了一生的人,就会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