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友人信戏作

一样是那张面壁的寻常书案,案头空酒瓶里才插上几枝疏疏落落的嫩黄小苍兰,情调韵味就浓了不少。两块粗粗壮壮的木头书档更见踏实了:木色又暗又沉,透着山乡林海中的湿气,黑黢黢的,连刻意雕出来的花纹都成了斑斑的斧痕。事情总是这般蹊跷:当初把二十来本德国袖珍画册夹在黑木书档之间,居然没有看出书档是那么阳、画册是那么阴,凑在一起平白添了几分风月味道。"嫂嫂体要这般不识廉耻,倘有些风吹草动,武二眼里认得是嫂嫂,拳头却不认得是嫂嫂。"袖珍画册有"Erotis des Exlibris,有Exlibiors der Dame,有Der Kup,有"Der Liebe Lust"上下两册,有"Allerlei Liebe,有"Genie Bet die Liebe,有Es Lebe die liebe,"尽是绣幕茫茫,罗帐半卷:是云是雨更是深闺里的韵事--武松的拳头都敲不碎的缠绵。这已经是够痴的了;灯一亮,书案三边墙上挂的那些画,仿佛也给小苍兰的暗香薰得半醉半醒了,只剩荷兰藏书票里那条赤裸的壮汉死命顶着漫天柔腻无骨的浮云。阴是阴。阳是阳。黑木书档是黑木书档。袖珍画册是袖珍画册。朋友的来信论文章、论诗词,竟说:

……读唐梦赉论聊斋词的话,甚得我心;抄录供你玩味:"词家有二病:一则粉黛病,柔腻殆若无骨,李清照为之则是,秦淮海为之则非矣。此当世所谓上乘,我见亦怜,然为之则不愿也,一则关西大汉病,黄还虬须,喑哑叱咤,四平弋阳之板,遏云裂石者也。此当时所共非之,然须眉如戟有丈夫气者,于此殆不能免。免此二病,其惟峭与雅子!峭如雪后晴山囗囗皆出,一草一石,皆带灵气;雅如商彝汉尊,斑痕陆离,设之几案间,令人神游三代之上。聊斋词都无二病,可谓峭矣。"我讨厌没有骨头的文章,也讨厌贱肉横生的文章:"雅"这个字给人家用滥了,不足为凭;"峭"则不同,既挺拔,又道练,还多了那么一点奇气,教人回味。这种境界太难得了。你说?……

不要潘金莲也不要武松!可是看来是迟了:藏书票里那条赤裸的壮汉身旁早就依偎着一位赤裸的女人,肌肤好滑好滑,半边脸融入男人蓄满汗珠的肩胛,怀里抱着初生的婴儿,浑忘远处的天涯、脚底的芳草。柔腻无骨的粉黛可以跟遏云裂石的须眉配合成一幅优美的图画。Margaret Walters在The Ntde Male:A New Perspective中说,过去两百年左右,有兴趣画人体画的西方画家,大半沉迷女性的裸体;其实,西方艺术经历两次形成期,一次属于早年古典希腊艺术期,一次属于早年意大利文艺复兴期,两个时期的艺术都以男性裸体画为主流:赤裸裸的古代天神、赤裸裸的耶稣基督、赤裸裸的米盖兰基罗刀笔下的壮汉。可是,一直到十九世纪,妇女的心理和背景道德标准都倾向于矜持、含蓄、高雅,她们没有欣赏男性裸体的习惯与趣味。男人也不能容忍女人沉迷于他们赤裸的身体。查泰莱夫人的那位情人抱怨他的妻子喜欢观赏他的身体,像观赏古希腊雕塑那样。几年前,英国酒馆里有男人跳脱衣舞给女人看,闹上法庭,法官判定这是文明没落的序曲。其实,"女人也能够像男人历来看待女人那样去看待男人。她们也会学着把男人看成性对象。"写《裸男》的作者说。

"……肩胛的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个弧连着一个弧,整个背上全起了非常圆滑的曲线,太阳猛猛地照在上面,汗水一条条从肩膀流到腰际,有些就在他宽阔结实的胸上结成了一颗一颗汗珠。……福生嫂拿毛巾给他揩身体时,她站在他面前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她的脸触着了他胸上发出来的热气及汗味,她看见他的裤腰全湿透了。福生嫂拿了那条浸满热汗的毛巾进房时,不知怎的,她把房门一锁,就把脸偎在毛巾上了。……"

袖珍画册夹在黑木书档之间果然很有韵味,况且还有几枝疏疏落落的嫩黄小苍兰。这是阴?是阳?是雅?是峭?你说?写诗写文不必刻意专写粉黛味或者丈夫气。深闺里要有关西大汉才掇得出韵事;景阳岗上的打虎英雄要有红袖添酒才显得出拳头的威风。说雅、说峭,关键在写粉黛是不是写得出真"味",写须眉是不是写得出其"气";福生嫂把门一锁,把脸偎在浸满男人臭汗的毛巾上,正是中国文艺复兴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