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往》的忆往

《小卒日记》("The Dirary of A Dobody")里的那位"小卒"说,他和他亲爱的妻子凯莉刚搬进贺勒维那幢新居去住。新居其实是古屋;想来跟霍桑杂忆中的那幢古屋一样老。楼上六间房间,楼下又是一番景象:早饭餐厅对着屋前花园;正门在十级石梯的尽头,平日锁着不用,熟朋友来访都从园中的一扇小边门出入。古屋的后花园也相当宽畅,种菜种花还种了果树,斜坡一路蜿蜒通到一条长长的火车路轨。他们起初担心火车声音太吵,可是房东说,住惯了就觉得不吵了。他于是减了两英镑租金。"小卒"一家人住进去果然也不觉得火车扰人清梦。

一九七三年初秋,我一个人先到伦敦报到。金铨兄因公赴欧,办完公事特别留在伦敦等我。我起初住在一幢小旅馆里,每天下了班跟金栓碰头,逛书店,看电视,吃犹太馆子,看朋友。后来金铨走了,我也找到伦敦南郊菩址园那个公寓房子搬进去。那也是一幢古屋旧楼;屋前一片嫩绿的青草地,园门两边那几株古树越发见得苍老。后窗望出去是杂树杂草全生的斜坡,荒凉极了;坡底竟是火车路轨,清晨五六点钟到子夜时分,隆隆火车声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房子租金已经够便宜了,房东不肯减租;我们住惯了真的不觉得吵了。

旧楼初夜,风雨连绵。我一个人打扫整个房子,累得要命,蒙头就睡。不料半夜梦见先父坐在空空荡荡的客厅里,脸露愠色,说是后面卧室连床单都没铺好,叫人怎么睡?我攀然惊醒,只听得窗外的风声雨声,隐约还听到客厅里有窸窸窣窣的人声。我心中确实有点害怕;后来想到父亲过世后几次给亲友托梦,都说要跟着我"出外",我心中一阵悲哀,赶紧披衣,冒着满屋子的寒气走到后面卧室里给他铺床。雨愈下愈大!雨点打在玻璃上,像夜归人敲门的声音。

我这样独居了一个月,她才带着两个孩子回到伦敦那个陌生的家。飞机原是清晨七八点钟飞到,我天亮前就搭上第一班进城的火车,转车直达机场,机场告示板上说:他们那班飞机迟到。先是说延到中午降陆,后来又说下午四点钟才到。我在机场苦等了一整天,把他们接国菩提园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园中草木都辨认不清了。山坡下的火车声是他们的催眠曲。

那天晚上,我静静在客厅里翻读案头一小堆新近买到的书。有一位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女小说家布雷顿(Mary Elizabeth Braddon)谈婚姻的话最是难忘:女主角结婚了,一般熟悉小说结构生理发展的读者都会觉得故事从此结束,正是幕落时刻。但是,真实人生的风云难道都在婚礼神坛之前烟消云散了吗?男女主角在婚姻注册簿上签了字之后,故事就会从此结束吗?男人结了婚之后是不是真的可以一了百了,无灾无难?小说家用了三卷书的篇幅描写六个星期的恋爱故事之后,真可以用半页篇幅叙述那一对男女下半辈子的遭遇吗?奥罗拉结了婚,安顿下来了,快乐了;人人都以为她从此远离一切苦厄,安然无恙;没有故事可写了。其实她只是暂时逃过风浪中的船难,上到一处安静的海滩;远方依然乌云密布,有雷有风有雨有莫测的故事。

壁炉没有炉火。黄昏的灯下有深秋的寒意。

客厅渐渐暖起来了。她在孩子的哭声和笑声之中给菩提园这幢旧楼带来现实的梦幻;五镑钱的旧钢琴;冷摊上的老唱机;木雕的陈年书架;星期六的晚宴;星期天的野餐。一盆盆小盆栽的绿意绿了成大女生宿舍里的旧梦。人人都在编织自己的故事。美满的婚姻是把两个不同情节的故事编进一部小说里溶化成一个结局。于是她开始在伦敦大学亚非学院的图书馆里看书,译书;也开始给香港的报刊写通讯、写小品、写小说评论。一直到六七年后又是一个深秋的晚上,孩子们都睡了,客厅里壁炉的炉火熄了,山坡下最后一班进城的火车开走了;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从此,伦敦的一切,都成了记忆中的往事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二十二日为康蓝《英伦忆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