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曲》原文

玉芙对玉蓉道:

“这事由我作主。”

玉蓉不依:

“我们还是抽个签,一切交由天定吧。”

“天意弄人。”玉芙强调:“让我安排一趟——我是姊姊,你听我的。”

“你不过长我一个时辰,”玉蓉泫然:“我不会眼睁睁的由你牺牲。”

“我意已决,咱俩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0妹妹,保重!”

实在不知有此一日。

扬州李家双生儿,玉芙比玉蓉早出生一个时辰。父亲经营绸缎生意,为调养女儿气质,把二人送往城中一著名的老琴师学艺。

琴师对二人的评价是:

“说是双生儿,长得一般标致,可个性和天资各异。姊姊文静,妹妹聪颖。”

语带含蓄,可玉芙较笨拙,须以勤补拙。玉蓉悟性高,对“宫、商、角、征、羽”五音尤其敏感,琴弦在她手中,抚弄浑若合一。

玉蓉技艺过人,作为姊姊,亦甚为欣喜:

“妹妹他日必有出头之日,以琴艺传世留名。”

——天意弄人,无从逃躲。

一场火劫,不但店中物资付诸一炬,双亲亦葬身火海。

姊妹逃过大限,由家丁接返时,只见余烬未熄,一片狼藉。

“爹!娘!女儿来晚了……”对着父母烧焦的尸体痛哭。

转眼之间失去所有。纵使长得好,气质优——但心比天高,命如纸薄。

这是清嘉庆年间,一对相依为命的姊妹。在封建社会,弱质女流无从托庇,前路茫茫。家道已崩,那些无情的亲友总不愿把亏本货往家中放。十四五岁的女孩,为了殓葬费用,和日后存活,只有两条路:一是投身娼门,一是卖为婢仆。前者可得一笔钱应急,纵卖艺不卖身,但也色笑迎人工夫。本来顺理成章,是琴艺高超娱宾有道较为吃香。但玉芙不是这样想:

“一入娼门,声价大跌,可能永不翻身。”

玉蓉的才华不应埋没,沦为侍奉娱乐工具,所以姊姊宁愿自己在青楼度日,妹妹即使为奴为婢,但刻苦忍候,将来或可改写自己命运:

“你一定要珍惜技艺,潜心向上,不要辜负上天所赋异禀àà”

相依相守,情深义重的一双姊妹,心事重重地在岔路挥手扬巾。

玉蓉咬牙道:

“我要当自己的主宰,然后拯救姊姊出火坑!”

她在一姓郭的地方官家为奴婢。这郭老爷亦旗籍,家有一个女儿佳欣,十三岁。官家小姐当然娇生惯养,与玉蓉年纪相若,十分投契。不过一个是主,一个为奴——玉蓉欷歔,如果不是遭逢不幸,一样是“小姐”身份,天天操琴,沉醉丝竹。命好的话,还可得遇爱惜自己的男人,白头到老。这才是美满人生。

“唉,不知何时才得见天日。”

由于玉蓉灵巧,干活勤快,所以郭家对身世骤变的她亦算善待。

一日,玉蓉在后院打扫,忽尔传来一阵琴音。

开指一段从容自由,这个引子本十分平稳。琴韵一转,正声夹着乱声,颇为坚决激越。主调以后,又有一种怨恨、凄怆、骚动、不安。。。急促低音扑进,发展咄咄逼人。灿烂豁命之余,又带入缅怀沉思。末了以痛快哀鸣作结。

玉蓉听得惊心动魄:

“这阕起伏变化但意犹未尽的金曲,从未得闻,既有怨怒,又含悲悯,更蕴深沉壮阔的气概,不知是什么乐曲?”

还有,不知是何人弹奏?

原来有客人。

她自窗外窥探,他是一位年约二十的公子。

章令轩随户部当官的父亲来拜候郭家老爷。他们至扬州公干,顺道探亲:

“犬儿不肖,只爱附庸风雅。”

又薄责:

“我着他勤读诗书了解民情上意,他日科举考试,若得高中,便可谋一官半职,为朝廷效力了,但他——”

这是位无心仕途,但精于音律的高手。仪容清秀的他还一笑:

“因在古时,扬州下辖之区便唤广陵,才特地为世伯弹奏此曲,献丑了。”

玉蓉隔窗细看他一张琴,琴囊和丝弦都是上品,薄片白玉镶嵌在琴面作为琴徽,古朴而名贵,可见主人钟爱。

晚上,她奉茶到西厢时,鼓起勇气向客人相询:

“章公子,请恕奴婢斗胆,敢问今日弹奏的,是什么珍奇乐曲?”

章公子双目一亮,想不到区区一个奴婢,竟有此一问。

“是《广陵散》。”

“啊!”她惊喜莫名:“就是那失传已久的绝谱!”

“对呀。”他如获知音。眼前这位年轻漂亮又气质不凡的女子,横看竖看也不应充当下人。她眼中有仰慕,他忍不住滔滔而言:“当年魏晋名士,‘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善诗琴,工书画,尤精于《广陵散》。但他为人耿介不羁,锋芒毕露,遭小人谗陷,被魏王司马昭以阴谋叛乱罪名斩杀。临刑当日,他要求再弹此曲,慷慨抒情。一曲既终,仰天长啸:《广陵散》于今绝矣!”

“但何以公子有此琴谱?”

“其实这也非原谱,”他道:“虽然当年传诵一时,但文献中只见叙述,未有乐谱,遑论详尽记载。我今日所奏,只是耳闻口传心授的民间版本。即使记在前朝《神奇秘谱》中,亦非完善,中残缺,只得六七成。”

“难怪听来总有不足。”她叹一口气。

那么明朝以前,根本就无人得悉了?如此金曲,难道就湮没在漫漫岁月中?

“公子可否告知《广陵散》故事渊源?——”

“我回京请教老师,日后再告知真情。”

——回京?日后?

玉蓉卑微苦笑。

他一回京,自此便天各一方了。来者是偶遇的高门贵客,又怎会记得她的好奇追问和一片痴心?

玉蓉为贵客奉茶、暖被、黯烛后,便回到下人的世界。

那叫她魂牵梦萦的人和琴,琴谱和故事,或许此生都是谜团。

她不知道户部高官来扬州公干一趟,就改变了她神秘的一生。

翌日,郭老爷夫人,竟向她提出一个震惊之极的要求……

在户部章氏父子告辞后,郭家老爷夫人实在已有两日夜,难以成眠。

选秀女,是宫中严密定制,每三年举行一次,由户部主办,通报八旗各都统衙门、直隶各省驻防八旗及外任旗员……满、蒙、汉八旗官员的女儿,年十三岁,必须造册送选。

这回户部至江浙公干,便是为此。

郭夫人叹气:

“唉,佳欣十三岁,已适龄送选,真舍不得。不如称病……”

郭老爷是官场中人,当然明白:

“今年‘及岁’不送选,三年后十六,下届仍得送选,必须参加阅眩,逃也逃不过。挨到十七‘逾岁’还未经选秀的,不但女儿终身不能自行婚嫁,我等亦违反制度,犯欺君之罪。”

“可佳欣一旦被选中,同父母家人即割断关系,永久分离,音讯不通。而且老爷,好不容易诞下掌上明珠,你忍心看她痛苦么?”郭夫人哭过,双目通红:“昨日佳欣闻讯病倒……”

“夫人别太悲观,女儿未必当意。一选不中,定期复选,亦可不留——”

“不!”夫人有点躁怒:“根据前两届的纪录,留的多,撂牌子的少,而且京城中没中意的,嘉庆皇帝才遣户部官员到江南督促——老爷早已知晓,何必自欺欺人?”

他在位,怎敢知法犯法?据《大清会典》,选秀自顺治皇帝始——但在前朝明史亦有记载,可见帝命难违。即使残障重病,不堪备选,亦须层层具结证实呈报。

已过三更,容颜憔悴头发散乱的小女儿佳欣,直奔父母跪倒:

“爹、娘,女情愿病死在两位跟前,也不肯进宫。女儿不去!呜呜呜……”

她惶恐无助地颤抖,如惊弓小鸟。玉蓉搀也搀不住,只道:

“小姐小姐,要顾惜身子。”

“唉,左右为难呀。”郭老爷抚慰;“玉蓉先扶小姐回房,爹再想办法。”

哪有“办法”?都是定制——而且官场之中,有人亟盼女儿中选,内廷三宫六院,皇后、妃、嫔……够不上,贵人、常在、答应……总有一席位。世间女子必须由皇帝优先过目挑选,他不要了,才另图后计。若可踏足宫禁,得蒙宠幸册封,还生下“龙子”,不但一生享尽荣华富贵,还有机会继承皇位,指点江山。母凭子贵,福被家族,所有人的命运,全系一个十三岁小女儿手中了。

—但一入宫门深似海,生离死别,把青春正盛花样年华的女儿送入渊薮,舍得吗?忍心吗?生命换来的荣华富贵,值得吗?当年夫人几度流产,保不住胎儿,怀这佳欣十月未下过床,小心翼翼,连呼吸亦不敢过重,怕惊扰腹中得来不易之小生命,夫人当然不忍放手。

郭老爷目送玉蓉和佳欣的背影,忽地灵光一闪,心跳加速,这个念头连他自己也震惊——这是一局生死攸关的豪赌。赢了得天伦,输了九族遭殃。必须审慎,审慎,再审慎。

他把玉蓉召来,门严严关好。即使四下无人,仍悄悄细语哀求,他有两手准备:玉蓉答应了,双方以血盟誓,永守秘密;玉蓉不允——她已知悉计划,决不能留,官场险恶,保命为先。

“……”玉蓉听了,心念电转,脸上不作半丝反应。“……”她想了又想。

想了又想。是否以一生作为赌注?目下已无出路……——十五岁的奴婢玉蓉终于答应了主子荒谬的要求。

这天她带了一笔钱。沈、重,充满希望。到扬州远近闻名的风月场“琴仙楼”,找她姊姊玉芙。才半年,玉芙已被调教得风姿绰约,眉目挑情。自己是个布衣奴婢,姊姊则是青楼绮艳新登场的一朵花。胭脂腮红,绛唇一点,打扮得十分迷人。玉蓉看了只觉凄酸。

见玉芙在弹唱小曲:

我为君把相思害,

我为君把相思害,

哎呀哟,

我为君懒傍妆台,

伤怀,

我为君梦魂常绕巫山外。

瘦形骸,

悲哀,

何时了却相思债!

玉芙的琴艺平平,此生也比不上玉蓉了——可她的小曲颠倒众生,醉翁之意不在酒。香艳缠绵,寻欢作乐,谁是谁知音?

“知音人?就在京城。”玉蓉心中有章公子。他呢?相思实在悲哀。算了。她道:

“姊姊,好好活着。你刚才说有盐商为你梳拢,你看看如何?在我们扬州,贩盐是安定的生意——当然你出自青楼,只能当侧室,但日后或可扶正。我只愿你早日跳出火坑,过平实日子。这钱动用赎身,或作傍身,应急时用……”

玉蓉坚决以此报答自我牺牲的姊姊——还了心愿。玉芙泪流满面,紧拥不放。她心知,玉蓉一去,不比民间作别还可通消息。他日即使写信送物,亦关卡重重。

玉蓉替姊姊拭泪,用她略为粗糙,久不沾琴的手。这双手在养尊处优环境中,也许再抚琴弦,不会浪费:“我意已决,咱俩明日分道,走自己的路。姊姊,保重!”

如同当日挥手扬巾,但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日再见。去的地方如谜,连她也是见一步,走一步,今天不知道明天。

她有个隐藏心底的秘密:

“章令轩公子一家在京城。万一——万一有缘,就可重逢……”

想着也觉渺茫,不禁苦笑。

玉蓉乘坐骡车,半夜出发,赶在黎明之前,到达紫禁城神武门外恭候。这批送选的秀女,由十三至十六岁不等,一人一车,走进莫测的宫廷内院。

玉蓉再度把自己卖出去——领了郭家一笔钱,顶替佳欣当秀女,从此互换身世,她就是“佳欣”。进宫候选月前,她已不用干活,她不是奴婢,学习如何当个小姐。以香油润体,以桃花敷脸,以燕窝补身。每日温水浸泡双手,再涂羊脂,调养得如同玉葱。

“我并无去处,一心只求中选,必须中选!”

各家如花似玉小女儿下了骡车,按序排列,由太监领进神武门,先在广场集队,然后依次进顺贞门、延晖阁。

玉蓉只见金碧辉煌,宏观壮丽,到处红墙黄瓦,炫目得不敢直视:

“这就是寻常老百姓,终生未得一见的皇宫了!”

户部司官管理,太监按班引入。每日两旗:正黄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正红旗、镶红旗、正蓝旗、镶蓝旗。满、蒙、汉女子,无一幸免。每班五人,轮着上,立而不跪,由帝后选看。当意的秀女,名牌被留下来,意味她的生命将起着变化……

玉蓉,不,“佳欣”留牌子了。给定期复看,再留。

之后谛视耳、目、口、鼻、发、肤、腰、肩、背……合法相。验声、验身、量度手足、观步、观气、探乳、嗅腋、扣肌理、试风度举止。五千人中,给重重检验,入选三百。

待宫中一月,熟察性情言论刚柔贤愚,最后五十人,皆条件优秀非凡美人儿,可备选妃嫔——施展浑身解数,也得看各人造化。

玉蓉同所有人一样,每天悉心妆扮,日出日落,等候皇帝宠幸——这是生存的唯一目的,也是宫人唯一任务。

只等一个男人传召。

她等了一年。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犹幸宫中管乐弦琴都是上品,还有不少民间罕见的曲谱,她弹奏自娱度日。《迎君乐》、《丝竹赏金歌》、《晋城仙》、《霓裳曲》、《红窗影》、《玉楼春》、《白牡丹》……就是完全见不着朝思暮想猜不透的《广陵散》。

一日,敬事房太监终于来了……

说是这天皇上晚膳之后,把大银盘中,刻着“佳欣”名字的绿头牌给翻过来了。

敬事房的太监专门主持房事。深知美如秀女,有在后廷宫院呆个三五年,也许未尝得见龙颜。

“这佳欣进宫一年了,何以万岁爷特别翻她的牌子?”他嘀咕着,不明所以。

负责“运送”的小太监,先玉蓉脱得一丝不挂,用毯子裹住,驮到皇帝龙床上,拿走毯子。蒙宠幸的女子,赤身裸体从他脚后钻进去,侍奉共寝——这是宫中规矩,杜绝任何武器硬物,伤及龙体,以策万全。

敬事房的总管太监和驮运太监,站在寝宫窗外,当然听不到皇上问她:

“你昨日弹奏的是什么曲子?”

嘉庆帝昨日到后廷向太妃请安问候。先帝乾隆履行当初享位六十年即传位嗣皇帝的誓言,嘉庆元年(1796)元旦,在太和殿举行隆重的授受大典。皇太子接过宝玺,已经卅六岁。乾隆帝极长寿,享年八十九岁。皇太后早已宾天。但这位太妃应召入宫时年十七,侍候太上皇,比嘉庆帝还小几岁——作为宫中的女人,一日为妃,一生为妃,不管是否讨得欢心,她付上的是生老病死。寂寞一生。

太妃病了,已卧床三日,太医诊治,皇上探望,都是恭敬而淡漠的规矩,没丝毫感情。尊“太妃”,作为“长辈”,她不过三十九而已。

刚好昨日在后廷,皇上听到一阵悦耳之极的琴音。

“回皇上,那是《良宵引》。”玉蓉战兢回答。

“曲虽短小,但意味深长——你弹得一手好琴,以后每日来为朕奏一曲吧。”

二人谈着,时间一长,总管在窗外高声唱道:“是时候了。”

皇上不答应。过一会儿他又唱:“是时候了。”

当玉蓉裸身被毯子裹住驮走后,总管请示:“留不留?”

皇上答:

“留。”——“龙精”给留在她身体内,意味他对她欢喜。

玉蓉被封“欣贵人”。

每应召,都破例在事前为皇上奏琴,每回不同:《关雎》、《鹤舞洞天》、《凤求凰》、《潇湘水云》、《溪山秋月》……

身困深宫,不知世事,她没有想到,扬州郭府,曾来过不速之客——知音人章令轩公子。

虽睽违一年多,他心中有挥不去的影子,这个气质和长相都吸引他的奴婢,唤“玉蓉”。匆匆一别,关山阻隔,总没长途跋涉的理由。

终于章令轩又以游学访友探亲借口,从京城赶至扬州。他已探得《广陵散》故事来龙去脉,虽曲谱已绝,但坊间亦有不同版本可作并合参考,费点心思努力,或可还原七、八成。

暮春,微寒渐暖,他穿心爱天青色纳绸薄软夹,宁绸长袍马褂,是玫瑰紫——这是两种深沉的色调,配衬得悦目却载回惆怅。

来至郭府,才知郭家老爷因病辞官,归隐故里苏州。奇怪,闻说郭家小姐佳欣秀女中选进宫,一般人都认同“父凭女贵”,仕途安稳——不知何故,郭家竟萌退意?不出半年,遣散下人,只携一婢远走高飞不回头。

新官已上任,巴结户部官家公子,报告:

“郭老爷对那小小奴婢十分关顾,或许失女以婢代。在苏州西南,建一茶园过日。婢已嫁,夫婿入赘,看来得享平静晚年。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漏夜赶科场……”

章令轩心念迷惘,他不知玉蓉顶替佳欣进宫,互换身份,只道已为人妇,失去联络,藕断无丝。

千里迢迢访玉,那道无情的朱门严严关闭。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本季最后一株碧桃,将艳尽凋零。

这就是缘份。

此生不会再见。

章令轩心灰意冷地返回京城。未几,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一名门淑女为妻。

玉蓉晋封为“欣嫔”。梳“两把头”,戴的首饰、花簪、绢花、扁方……渐渐与其它宫人区别身份高低。

皇上赏赐了碧玺手串、镶嵌珊瑚项圈、喜字花簪、吉祥富贵扁方、佛手流苏、红宝石蜻蜓。

总管太监细意讨好着:

“欣主子他日若册封为贵妃,便可得一玺典及金玺印,灿烂夺目呢。”又道:“进宫就巴望高升,若得怀龙种,光宗耀祖了。”

——玉蓉怎知道,她一日一日高升,四下那些神秘而嫉妒的眼睛,一日一日的闪着仇恨火花?

选入宫中的女子,没有美丑之分,都是美女——她们中间,只有幸与不幸。得成后妃的极少数,断送一生不知凡几。富丽堂皇的宫廷,处处是陷阱,日日藏杀机。今日受宠,明天打入冷宫,弃如敝屣,任由幽闭老死。

勾心斗角,祸福难测。

某讨皇帝欢心留种,即自己失却机会。

玉蓉竟得到后宫姊妹的热情交往。时时有人送来糕饼、香茶。

皇后和皇贵妃并无召见,亦赏点心——

这天,不知吃过什么,不知是谁所送,肚子痛了一宵。

勉强起床,赫见头发脱落一枕。玉蓉大吃一惊,气咽痰涌。

又不知谁吩咐太医来治病,煎了汤药,服后失眠、心悸、手抖,头发依然每日脱落一绺……

玉蓉不但琴奏不好,还憔悴渴睡。皇上召她,某回且中途昏倒——病不重,药怪奇,虽不致命,却足以毁掉琴技,失去欢心。

再没被翻绿头牌了。

她废了。

两年来,连奏琴自娱以终永昼也办不到。宫女和太监都木然没好脸色。

雪花纷飞,琉璃瓦披了白衣。鎏金大铜海缸中的水结成厚重硬冰,下面得燃点炉火来融化,预防火警。

玉蓉明白:“我大去的日子不远,或许等不到明年春季。”

她思念爹、娘、姊姊——玉芙当了盐商的外遇,他每月来住五七天,对她呵护备至,虽无名份,她为他生了个白胖儿子,为纪念情深义厚但本名湮没的妹妹,特地改名“裕容”。容儿不知他有阿姨,这个与娘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相差不到一个时辰的命运,竟兴衰跌宕判若霄壤。到底哪个幸福些?说不准。挨过若干年,元配病逝,玉芙当上填房,已是扶正。

不知妹妹在金雕玉砌的紫禁城,快乐吗?平安吗?健康吗?

——冷宫中玉蓉最后一口气,因她生无可恋,或看破金玉牢笼的悲欢,或不愿苟活而衰萎,终如琴弦蓦断,再续无由。

她死了,深宫一只僵冷的金丝雀。其它的犹在拍翅唬吓攻讦,是“终身功业”。

这座建于明永乐年间,至今清嘉庆之年,已有四百岁的皇宫。天安门、午门、前三殿、后三宫、东西六宫、外东路各宫、御花园、顺贞门、神武门(她从这儿进来的啊),每当戌正(晚八点),都有太监准时传下号子:

“上闩、打钱粮、小心火烛。”

一喊,七岁以上的男子都得出宫。

宫门上锁。

玉蓉如同所有身不由己,幽幽荡荡的亡魂,来回往返。

原来这方圆占地七十二万平方米,宫殿合共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紫禁城,很多神秘的门,一直不开放,里头是另一世界……

推开其中一扇朱漆大门,蓦地传来一阵魂梦缠绕的琴音,玉蓉禁不住激动地:

“是它!是它!”

是谜一样的《广陵散》。

“我找得你好苦!”

那些面目模糊幽寒诡异的影儿,缓缓地回过头来——

玉蓉泪流披面……

原来这是北京城中的幽冥王国,地下组织——是最深沉寂寞又堂皇华丽的鬼域。

每到黄昏,宫人就混过这一日。而宫中的亡魂:帝后妃嫔……由明至清,数百年来,那些自几岁、十几岁进宫后,一直没迈出宫门半步的亡魂,他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或是自保求生,只晓得回这样的话:

“主子说的对!”

人人都是比自己低一层者的“主子”。但人人都有更高层的“主子”。

他们暴毙、老死,阴魂不散。有些舍不得权势,离不开宝座。有些完全不知道外头的世界,不敢走,回不来怎办?有些眷恋宫中毋须烦恼的生活。有些为了找回“一块血肉”——怀了龙种但被皇后嫉妒仇视的妃嫔,常不知如何,一帖药后,便流产了,她们即使后来身故,也不忘寻觅那被堕之胎。

“我儿!是为娘不好,没好好保住你,害你一条小命——娘要是嫁入寻常百姓家,你今年该有十五岁了……”

玉蓉想到自己进宫那年,也是十五。

在宫中,一座一座厚重的朱漆大门,都有纵九横九的门钉,九九八十一,铜制,外镀一层镏金,光彩夺目,气派唬人,皇帝进来,他们是“九五之尊”。但他们不敢出去。宾天了,没上天庭,仍然幽困在深宫。帝后都把举国最珍贵的珠宝玉石工艺品陪葬。还有:最精妙的画、最优秀的书法、最动听的曲谱……全部随尸体下葬,化作尘泥。

当然包括《广陵散》。

冥宫亦如阳间规格,历代皇帝欢喜之际,歌女乐工后妃,为他弹琴歌舞娱乐,又过奢靡一夜。正戌之后,只有后廷寝宫还点灯,其它各处都一片黝黯,纵仍绮艳华丽,扑上一层灰粉,是死去的颜色,散溢陈腐的气味。玉蓉竟也觉不出来,那阴间的恐怖——因为,她已是其中一员。

“姊姊,”她问那赏乐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是雍正帝的寿喜。”她问:“你呢?”

“我是嘉庆帝的佳欣。”哦,大家相差近一百年。

“这《广陵散》,千百年来,怎么只可在宫中得闻?”

“啊,你是初来,你不知这世上最动听的曲子,是一阕弒君‘反曲’么?”

“‘反曲’?”

“历朝皇帝都爱它,又恨它。不准在民间流传,曲谱都深埋湮没,无人得享——除了在这儿,再无心魔禁忌,万岁爷总是点奏此曲。”

玉蓉明白了。

她听了又听,背熟了,默记下来。

一切都是天意呀。

不是当年一场火,她不会与姊姊玉芙分袂,她不会进郭府当奴婢,不会偶遇知音章公子,不知道世上绝谱。户部章大人没到江浙督促选秀,她不会被命运牵引,互换身份,代替郭佳欣进宫。若非琴音吸引,很难得蒙宠幸,正因被后宫佳丽妒火相煎,憔悴忧郁而终,方才有机会惊悉,原来《广陵散》根本不存在人间,只在冥宫中,成为群鬼的金音……

“这曲调保密,没有人敢泄漏。”玉蓉想:“我既已在手,怎舍得它化作欷歔?虽然人和鬼在不同的境地,但我……”

找他去!

——或者,也是私心吧。

章令轩其实已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他没有秉承老父的志向进身官场,他的音乐才华又换不到名利权位,在当世,无心仕途,无意营商的人,就无所事事了。怀才不遇的文人雅士八旗子弟,家有余粮,人无菜色。经济富裕衣食无忧,除去虫鱼狗马、鹰鹘骆驼、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外,都上茶馆消遣。

北京茶馆之兴盛,是由这帮有钱有闲的阶层哄抬起来的。嘉庆之年,武夷山天佑岩下有茶树名“不知春”,仅此一株,富人预定,争尝此色香俱绝好茶。他们品茶、喝酒、试点心、相声、评书、吹牛、聊天……弹琴遣兴。快活逍遥。

又一天了。

就是不问世事,不干朝政,不知情爱。娶妻贤淑,却非知音。

“托——托——”

章令轩书房响起叩门声。已过子时,是谁呢?

一见,竟是当年朝思暮想的玉蓉!神秘的来客:

“公子,我是送曲谱来的。”

“你不是随郭家到了苏州吗?”

“到了苏州,得享平民百姓之乐的,是佳欣,顶替入宫,成了皇上的女人,是玉蓉。”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偷偷来会公子一面的,是人鬼殊途的欣嫔……”

他目瞪口呆。

不知才十年间,二人的一生像已过完。

玉蓉道:

“我知《广陵散》的故事了。”

“我已问个详尽,某日还远赴扬州,找过你倾诉,人去楼空——”章令轩忙接着。

“咱说说,此乃三国魏人嵇康,临刑前以悲壮之曲为自己送行。”

他续道:“《广陵散》琴曲,是春秋战国时,聂政为父报仇刺杀韩王的始末。政父为韩王冶剑,误了期限,惨遭韩王杀害。”

“聂政为了报父仇,历尽艰苦,入泰山学琴,遇仙人,七年工夫,学成绝技。韩王听说国内出现了卓越的琴家,召入宫中演奏。”她说。

“聂政怕人认出,连累身边的人。他以漆涂身脸,侵蚀容颜,又吞炭变其声音。但他一笑露齿,竟为路过的妻子隐约认得,忍不住饮泣起来。”

“聂政长叹,为了报仇之志豁命,以石头把牙齿全击落了。入宫奏琴,观者成行,马牛止听,在韩王最神往的一剎,他自琴中取出小刀,刺杀韩王——”

“何以世人得知聂政壮举及英名?”

“即使聂政自毁形貌,希望无人知悉——但他的母亲前去认尸,还大哭公告:‘他就是为父报仇的聂政了!’为了令儿子扬名,母亲抱尸痛哭伸冤之后,便自杀而死,与儿子共赴黄泉。”

他俩一人一段的互诉。玉蓉展示绝谱:

“公子,这金曲共四十五段,分开指(一段)、小序(三段)、大序(五段)、正声(十八段)、乱声(十段)、后序(八段)。由怨愤沉潜,到慷慨激昂,灿烂豪迈,凄怆痛快……‘慢商调’一曲,成就短暂而伟大的生命。”

玉蓉一笑:

“我来世上一趟,也许为了流传此曲,请公子代圆此愿。”

“玉蓉,”章令轩依依不舍:“你不要走!”

“阴阳相隔,你我有缘无份,怎能强求?”

“但这是咱定情之曲。”

“缘份很奇妙,没想到夺命的冥曲叫人纠缠难舍——但我得回宫了,我怕在外头迷路。”

章令轩道:

“三日后你再来,为了把《广陵散》完善。且我也为你亲奏此曲,好吗?”

“最后一面?”

“是的——再见最后一面。”

三日后的深夜,玉蓉来欣赏最完整最深情的一曲。

姊姊玉芙相夫教子,岁月平安,她不相扰。公子得此绝谱,广作流传,乐曲不致湮没无闻,为人间丰盛文化艺术再添一笔,千秋万代可聆佳音,不枉此生了。

她再无牵挂。亦无去处。

孤魂上路。寂寞,惯了。

生死由天注定,人束手无策——

在飘荡重回紫禁城路上,身后,忽闻唤叫声:

“玉蓉,玉蓉,等等我!”

“你——?”

“我对这封建社会也再无牵挂。”他笑:“尘世间一切不堪依恋,我只求一知音,在冥府作伴——别相信天意,别叹息缘份,看,我可以自主,我已同你一样……”

玉蓉恍悟泫然,他送她一命,执子之手。不再孤军在险境作战:“公子,即使迷路,我也不怕了。”

——章令轩录尽《广陵散》渊源,三日内,把绝谱分送故友,叮嘱流传后世。

他在为玉蓉奏琴之后,仰首干了一杯“不知春”。里头下了极烈砒霜。

他愿意像故事中人,一死明志,永不后悔。

他来世上一趟,竟是与志同道合的心爱女子,携手共赴黄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