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爆发革命》原文

有个英国名厨,荣登食神殿堂之后谈起他从事这个行业的缘由:他年幼时去参加一场婚礼,无意中窥见新娘子抛下一众宾客,和一个满身油腻的厨子在后花园乱搞。他从此知晓,手里如有两把菜刀,不单可以切猪腰,还可以割下一颗美人心,于是爱上砧板。所幸当时新娘不是跟行刑队长乱搞,否则他长大后手心沾满的不是猪血而是人血;又所幸新娘不是跟王储乱搞,不然名厨的职业梦想会彻底紊乱——狸猫换太子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能教唆老爹去颠覆王室,唯此才能做上王子。

斑驳阳光下的某个场景,炎凉世态里的某句讥讽,流离乱世中的某碗稀粥,都可能如同鬼魂般,伴随某个人一辈子。

90年前,武汉的江汉大学实行男女同校,随后有女生妊娠,其实这未必是雌雄杂居结下之恶果,女生不单长着卵巢和子宫,还长着两条腿,春潮决堤起来,跑到校外偷野汉也是可能的。但吴佩孚一怒起来,竟关闭了江汉大学。料想那些弃笔从耕的学生一生都会笼罩上阴影:一人停经,众人失学;爽了你一个,痛煞读书郎。

我们平素见到的乖张之人,出语愤激之人,多半童年时有过创伤,或是生涯里有过剧痛。老年人往往更通达,因为他们大脑皮层下储存的记忆太多,已经恨不过来,遂只好遗忘。

民国元老谭延闿,生母是丫鬟妾侍,吃饭是不能上桌的。他老娘过世时,他扶灵自沪上回长沙归葬,族人曰小妾死后不可从宗祠大门经过,谭延闿怒极,唤杠夫抬棺,他仰卧棺材盖上,经祠堂时大呼:“我谭延闿已死,抬我出殡!”族人没见过这等活死人,只好让路。

因母亲遭遇,谭延闿誓不纳妾。老婆死了,亦不续弦,连孙中山介绍自己的小姨子美龄,他都不肯笑纳。几年前的深秋,我把手笼在袖里,独自站在紫金山腰的他的墓前,默默地想他是不是前列腺有点问题。

我们冗长的一生,多数时间都被记忆劫持,我们的好恶,我们的喜悲,从来都不是无迹可寻0我20年前被一所把学生当猪仔卖的大学诓骗,从此不信任何挂着大招牌的机构;我8年前在广州的寒夜里看过卫生部门的发言人在电视上信誓旦旦说“非典”是个谣言,自此不信任何发言人。

谭延闿最凄冷之记忆,是他被解职后自湘赴沪,他的妻正冰冷地由沪返湘,两船在洞庭湖相遇,随行熟人怕他伤心,只诓说故人停泊,过船独吊。谭延闿抵沪之后,方知在浩淼的湖光之上,那错身而过的孤帆之下,竟是发妻的尸首。他痛彻余生。

记忆里也可以有喜乐。古龙死时48岁,倪匡等一班狗友忆起这哥们无酒不欢,遂提了48瓶好酒喜滋滋来吊唁,又觉美酒殉葬殊为可惜,便在灵堂上痛饮。喝到半途想起老友,倪匡把几杯白兰地灌入古龙口中,死去多日的古龙喷出血来,倪匡还拿纸巾吸了些血拿回家准备化验,被老婆痛骂。有倪匡这等体恤的旧人前来相送,古龙真是死而无憾,倘若狐朋们记得亡友不单爱美酒,还爱过醇妇,顺便再抬来一头刚宰杀的、尸骨未寒的妙龄母猪,庶几功德圆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