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县城风光》原文

何其芳(1912~1977),四川万县人,诗人、评论家。著有诗集《画梦录》,文艺论文集《关于现实主义》、《论红楼梦》等。

濒长江上游的县邑都是依山为城:在山麓象一只巨大的脚伸入长流的江水之间,在那斜度减低的脚背上便置放着一圈石头垒成的城垣,从江中仰望像臂椅。假若我们还没有因饱餍了过去文士们对于山水的歌颂,变成纯粹的风景欣赏家,那么望着这些匍匐在自然巨人的脚背上的小城,我们会起一种愁苦的感觉,感到我们是渺小的生物,还没有能用科学,文明,和人力来征服自然。这些山城多半还保留着古代的简陋。三年前,也是在还乡的路程中,我于落日西斜时走进了那个夔府孤城,唐代苦吟诗人杜甫曾寄寓过两年的地方,那些狭隘的青石街道,那些短墙低檐的人户,和那种荒凉,古旧,使我怀疑走入了中世纪。我无可奈何的买了几把黄扬木梳。那种新月形的木梳是那山城里惟一的名产,也使人怀想到长得垂地的,如云的,古代女子的黑发。

但溯巫峡而上,一直到了我的家乡×县,我们却会叹一口气,感到了一种视线和心境都被拓开了的空旷。两岸的山谦逊的退让出较多的平地。我们对于这种自然的优容,想到很可以用人力来营建来发展成一个大城市。也就是由于这,三十四年前外国人才要求开辟为商埠,而在地图上便有了一个红色的锚形符号,在那些破旧的屋舍间便有了一座宣传欧洲人的王道的教堂。

这个县城在江的北岸。夹着一道山溪,我们可以借用两个堂皇的名词来说明,东边是政治区域,西边是商业区域。旧日的城垣仅只包围着东边那部分。江的南岸是一片更平旷的大坝,曾有人预计随着这县城的商业的发达,那里会开辟成一个更繁荣的商场,不过这预言至今尚未应验,隔着浩荡的大江,隔着势欲吞食帆船的白色波涛,我们遥遥望见的仍仅是一片零落的屋舍附寄在那林木葱茏的苍色的山麓下,像一些蚂蚁爬在多毛的熊掌上。那是翠屏山。一个漂亮的名字,列为县志里的十景之一。关于十景,当我在中学里作本县风景记那个课题时倒能逐一举出,现在,恕我淡漠的说,早已忘记了。但从忘记中也有还能忆起的,翠屏山其一。此外在县城西边有一个太白岩,相传李太白曾在那里结庐隐居过,但在那岩半腰上实际只有一些庙宇,僧尼,并无任何证物可以说明它与那位饮酒发狂而且做诗的古人有过关系。当我在中学时,春秋旅行常常随着同学们爬上那羊肠似的几百级的石梯,最后在那香烛氤氲,几乎使人窒息的庙宇中吃着学校发的三四个鸡蛋糕。那时我虽不鄙薄名胜或风景,名胜或风景却也一点不使我感到快乐。岩脚下还有一个流杯池,那倒有碑为证,从那被印,被风日侵蚀而显得有一点漫漶的石碑上,我们可以读到一篇黄庭坚手写的题记,说他在什么时候经过这里,当时的郡守陪他游宴是如何尽欢。碑前面是一块大石板,刻着流杯的曲池。后来我在北平南海流水音看见了一个更大的曲池,才想到我家乡的那个胜迹大概是好事者所为,与古碑相映成趣而已。

现在让我又忘掉它们吧。让它们的名字埋在木板县志里再也无人去发掘吧。然而,十景之外,有一个成为人们所不屑称道的地方却是总难忘怀的,它的名字是红砂碛。

顺江水东流而下,在离开了市廛不久但已听不见市声的时候,我们便发见一个长七里半宽三里的碛岸。铺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石子。白色的鹅卵。玛瑙红的珠子。翡翠绿的耳坠。以及其他无法比拟刻画的琳琅。这在哪一个孩子的眼中不是一片惊心动魄的宝山呢,哪一个孩子路过这里不曾用他小小的手指拾得了一些真纯的无瑕的欢欣呢。而且他们要带回家去珍藏着,作为梦的遗留,在他们灰色的暗淡的童年里永远发出美丽的光辉,好像是大地给与孩子们惟一的恩物,虽说它们不过是冰冷的沉默的小石子。

因为我的家在江的上游,孩子时候很少有机会经过这个碛岸0就是那仅有的一二次,也由于大人们赶路程的匆促,不愿等待,总是带着怅惘之心离开了那片宝藏,其悲哀酸辛正如一个不幸的君王被强迫的抛弃了他的王国。我常以他日的欢忭安慰自己,我想当我成年时一定要独自跑到那里去尽情的赏玩整整一天,或者两天。

然而我这次回到家乡并未去偿还那幼年的心愿。我不是怕我这带异乡尘土的成人的足会踏碎了那脆薄的梦,我不相信那璀璨庄严的奇境会因时间之流的磨洗而变成了一片荒凉。这回是由于我自己的匆促。匆促,唉!这个不足作为理由的理由使我们错过了,丧失了,或者驱走了多少当前的快乐呢?我们为什么这样急忙的赶着这短短的路程,从灰色的寂寞伸向永远静默的黑暗的路程?

在县城里我只能有一天半的勾留,我在乡下的家更盼切的等待着我。这是久旱的六月天气。一个荒年的预感压在居民们的心上。萧条的市面向我诉说着商业的凋零。

我不能忍耐这一幅愁眉苦脸。对这县城我虽没有预先存着过高的期望,也曾准备刮目相看,因为已别了三年。而且据说它已从军阀手中解脱了出来。然而,容我只谈论一件细微的事情吧。关于我们这民族,我常有一些思索许久仍无法解释的疑惑,比如植物中有一种草卉名叫罂粟,当我们在田野间看见那美丽的微笑着的红紫色大花朵将发出怎样的赞叹啊,数十年来我们的国人竟有许多嗜食它的果汁而成了难于禁绝的癖好,而且那种吸食的方法,态度……我除了佩服我们的国人深深了解所谓“酒要一口一口的喝’的“生活的艺术”而外再也无法描绘了。我不说这种癖好在我的家乡是如何风行,总之我当孩子时候常常在一些长辈戚族的家中见到。他们是不问世事的隐逸,在抚摩灯盘上的小摆设时像古董收藏者,在精神充满时又成了清谈家。我的祖父是一个痛恶深绝的反对党。我却在那时候便疑惑为什么他们与那直接损害他们的身体健康的仇敌相处得那样亲善。如今在统一的名义之下,我对自己说,这种蔓延的恶习也许已剪除殆尽或者至少已倾向衰歇了。然而在街上仍容易见到,并且当我被人低声告诉时,我仿佛窥见了一个看不见的巨大而可怕的蜘蛛网,一种更剧烈的白色结晶性的药粉,竟传到这小城市里而且暗暗流行起来了。据说这种药粉常常被一片小纸包着附贴在女人们系袜带的大腿间以散播到许多家庭里去。但这些蜜蜂的腿是从什么地方攫取它们来的?为什么从前这山之国里没有这种舶来品现在却骤然流行起来?我只能以带有冷漠的疑惑的目光注视着那张贴在许多高墙上的严厉的“禁毒条例”。

此外还有更要使我感到迷惑而难于解释的事,这些诉说着商业的凋零的小市民竟怀念十年前驻扎在这县城里的那个小军阀了。那是一个很有名的小军阀,伴着他的名字有一些荒唐的事实与传说。

他到了这县城不久便把那一圈石头垒成的古城垣拆毁,以从人民的钱袋里搜刮来的金钱,以一些天知道从哪儿来的冒牌工程师开始修着马路,那些像毒蟒一样吞噬了穷人们的家的马路。那时候谁也不曾梦想到世界上有公家估价收买的办法,穷人们只有看着他们的窝被辗车踏过去,怨着命苦,而有钱的人们却以贿赂使工程师的图纸上的路线拐一个弯,或者稍微斜一下,或者另觅一条新途径,保全他们的家宅和祖坟。所以我们现在走着的是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马路。若是坐在人力车上,我们便像一块巨大的石块,上坡时车夫弓着背慢慢的拉,下坡时他们的脚又像中了魔法一样不能停留。

不过我记得那时富人们也一样蹙着眉头唉声叹气,因为他们虽然可以尽量享用施行贿赂的特权,贿赂要钱,完纳马路捐也要钱,那时的马路捐是一种很重很重的征敛。假若不是那样重,恐怕在层层分肥之后不能剩余一点钱来使马路向前伸展一尺。

我提起这件事并不是责备那位现在已流落到川省偏僻处的军阀,我倒是想说明他在当时的军人中还算一个维新党。他不仅到了什么地方就拆城墙修马路,而且还礼贤下士。凡是从省外回来的大学生,不管是不是真上过大学,只要穿着一身西服去见他,他便给一个秘书官衔。他先后的姨太太在十人以上;而秘书则恐怕在百人以上。除了另有要职的秘书,大概都无薪俸,只是可以随便叫勤务兵用风雨灯到军部去满满的盛一灯煤油。

他建筑了一个公园一个图书馆来装饰这小县城。那图书馆骄傲的踞蹲在一个很高很高的地方,常时要爬上数十级的使人流汗的石梯,因此冷清得像一座古庙。

他是一个野心家。他设立一个政治训练学校,想把他统治的区域“系统化”起来,就是说一切行政人员都用受过他训练的人。他对那些未来的县长,教育局长,或团练局长常常举行“精神谈话”。他说他第一步要统一四川,然后顺长江而下,然后将势力向江的南北一分,统一中国。这大概是他礼贤下士的原因。他喜欢人家穿西服,也就是提倡精神振作的意思。为着使这县城里的各色人等短装起来,他曾施行过一种剪刀政策:叫警察们拿着剪刀站在十字街头,遇见着长衫的便上前捉住,剪下那随风飘扬的衣的前后幅。不知为什么这新政策难于彻底实行。总之昙花一现后便停止了。

然而,已很够了,这些已很够使当时的小市民们蹙着眉头唉声叹气了。自我有知以来,我家乡的人们,在我记忆中都带着愁苦的脸,悲伤的叹息,不过那两三年是他们负担捐税最重的时候,而且他们还有着一种心理上的负担,对于那修马路一类新设施的顽固的仇视。

现在为什么他们还对那时候怀念,带着善意的怀念?

是的,那时候这小城市里商业比较繁荣一点。

我不能不用我自己的解释了……人是可怜的动物,善忘的动物。当我们不满意“现在”时往往怀想着“过去”,仿佛我们也曾有过一段好日子,虽说实际同样坏,或者更坏。我们便这样的活下去。而这便是人的历史。

现在让我们在这忽高忽低,忽左忽右的马路上再走一会儿吧,让我们再赏玩一会儿这人间风景。颓旧的墙粉剥落的屋舍间有新筑成的高楼;生意萧条的商店里陈列着从上海来的时货;十几年前在街头流浪的孩子们现在已成了商人或手工人,但他们的孩子又流浪在街头,照样的营养不足,照样的脏。为着忍受“现在”这一份苦痛,我们是得把“过去”的苦痛忘记。好在我们能够忘记。

我记忆里的那一段亲自经历也就有点儿模糊了。

让我以这回忆来结束我们对这县城的巡礼。

那是一个天气很好的九月的下午,当我享受完了一个礼拜日的悠闲回到学校里去,刚刚踏上了校门外的台阶,便听见一阵连续的机关枪声在河中响起来了。学校的校址临近河岸。最近的交涉冲突我们也稍微知道一点。当我走进饭厅,晚餐已一桌一桌的摆好,突然震撼墙壁屋瓦的炮声怒吼起来了,我们都仓皇的从后门跑出去。在一个低洼的岩脚下我们躲避着。天空蓝得那样安静,但不断的霹雳从山谷反响到山谷。我们看着兵士搬运生锈的大炮到河岸去,一会儿又看着他们搬运受伤的回来。我记不清一直蹲到什么时候我们才回到学校去。但炮声停止后这县城还是在继续着燃烧,巨大的红色火焰在威胁着无言的天空。我们的学校却仅仅毁坏了几个墙壁。那可怕的硫磺弹打在墙壁的石基上没有能够延烧到校内的楼房。

第二天我和同学们出去看了一条街的灰烬。

然而我们又看着一些新的建筑物在那灰烬里茁长起来,渐渐的谁也忘记了那一场巨毁,正如忘记一次偶然的火灾一样。由于消防设备不善,这县城里常有一些大小的火灾发生,依据商人们的说法,这县城是越烧越繁荣。至于那次死亡的人民呢,那更比不上被焚毁的屋舍引人注意了。人这种动物实在是太多太多,天然的夭折与人为的杀戮同样永远继续着,永远不足惊奇。

这县城便是那有名的《怒吼吧,中国》的取景地,现在静静的立在特里查可夫所谓中国的伏尔加河的北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