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金枝《留下镇上的黄昏》原文

魏金枝(1900~1972),浙江嵊县人。著有《魏金枝短篇小说选集》、《编余丛谈》、《文艺随笔》等。

来此古西溪边,已是梅花落后,满山杜鹃花映红的时节,心胸烦愁,天天吃活虾过去,正像活了好几个世纪般,自己觉得自己是苍老了!第一原因为着无事可做,第二原因也为着不愿去做,因之疏散放闲,行尸般踱来踱去,立起坐倒,天天过着一样刻板的生活。生命浸在污腐的潦水中,于是永古不会伸出手来,只用恶毒眼睛,向四周以残酷的望,寻求人吃的老虎般,在找些弱者来消遣我的爪牙。今天重读下面这点记录,不觉自己也寒悚起来了!

“一早起来,街上就夏天的苍蝇般,喧扰着人声,铁匠打铁声,叫卖声。关于这些,我照哲学上的五个W考问起来,一个也得不着答案。他们也只像我一般走着巡回继续的路,——譬如第一次过了阴沟桥从街上走转来,第二次又过阴沟桥从街上走转来——这么起早落夜喧扰着吧了!

但是早上究竟空气新鲜些,还可以到树林下听听鸟声。再不然时,就到街上去直冲横撞地夹着乱走。这么一来,要顾到乡下人的笋担柴担,以及他们的油瓶,着火的黄烟竹管等等足以损害我衣裳的东西,于是我可以稍稍提出一点精神。因此我记起一件事实,自己觉得好笑起来。在我们村间,大夏六月的戏台下,有许多赤膊的农人,他们老是挨挨挤挤的将汗污故意揩到别的着衣人身上去。我呢,仿佛如此,不过揩去的是烦愁吧了。这样,也就把每天的上午消去了!

可是黄昏,——说起黄昏,不要我自己经历它,感悟它,以前早就在前人的书本中认识它的面目了。——真是每日难过的难关。而我也一点不客气的张着口把种种无聊像饮食般吞下去了。有人说起这个地方,在金人南下的时节,因为二军相持,曾经过杀戮奸淫,只剩了张三李四,赵五王六这十八家。在现在每个早上看起来,正也和别个市集一样,繁闹也一样了。只有在黄昏时候,我们无论到哪里,见着些冷静的散了的市场上堆着的稻草废缚,小油火摊上铁丝网里把着的黧黑的绍兴臭腐乳,肉店铁钩上的流着鼻血的臭猪头,焦黑的猪肝猪脾,茶店里狼藉的桌椅,或是听到些黑的小麻雀在屋檐上孤寂的叫声,以及任凭哪一片店里疲乏店伙们的呵欠声,隔岸树上伸长头颈吐出的乌鸦声,在这黄昏的晚上,仿佛在我口里鼻子里闻味着一股焦涩的木头烬余的气息。而那些懒惰的街狗,在这个市过人散的当口,就颓废的带着它自己疵尽了皮毛的身子,无气力地来躺在店廊的石板上。闭着它们的眼睛,连头颈都委放在地上。有时有几个孤寂的行人,也茫茫然若有所思若无灵魂般走过去,竟踏在它们身上,于是它们就很忠厚地抬起来看两眼,走了几步又躺下来。有几只它们竟公然不惧,不以为意,略略张了张眼,将脚缩进一点,合上眼就算了!

这宗时光最热闹的所在,要算汽车站边了。末班车还未到站的时光,天未大黑,有些憩工的汽车夫,负手挟着烟筒的老人,放学归来的儿童,以及承受新闻纸彩票号单的商人,在那里徘徊。当然在他们心里,也有所希冀,有所等待;但是看起来,他们对于生命的需要,总是可有可无般的。凡是这些人们,命运虽然主宰了他们,他们却也知道它不能对于他们增长了什么意义与价值。所以对于万事都是无意识的。每每这个时光,临桥的一家馆子里,总有几个做白心宝的客人,在楼上聚餐,一个二十多岁,养了博士式的西洋发——将发儿一概掠到后面,光光的掩护在大小脑之间——的伙计,老又在临街的一张小方桌上动手杀鳝鱼了。于是那些所有在路上徘徊的闲人,都温文漫斯地踱拢来,消解他们的无聊。起先就是那个管板桌上生意的下等堂倌,他将肩上的抹布抹净了方桌,又到灶梁上坐着灶神的所在,拿出两根三寸来长的竹钉,然后在篮里取出鳝鱼来。他是老得手都起颤抖,眼毛盖没了他的视线,那种苍老衰颓的样子,仿佛觉得他的心肝也被这店里的油腻蒙污了似的。他用发抖的右手,执住那根钉,左手捏住一条鳝鱼的身子,一滑一滑地想去钉住它的尾子。可是这还想挣扎的它,将它的尾子像结儿般扭起来了。于是他几次放下他右手的钉子,想去帮助握紧鳝鱼的身体;等他将身子恰巧摆布妥当,拿起钉子去钉的时光,它的带血和沫的身体,又盘绕在他的手上,死命地用力滑出它的身体。于是他的钉子又放下来了。而那楼上博士式的堂倌,只是点起纸烟在那里吸,眼看他的助手脸上急出大的汗珠,一若无事地昂首冷笑着,时时吹他的烟灰。那些旁观的老人们,眼上罩着一层灰色的沈闪,皱起眉毛在微微地不自觉地摇着头。别的也都一声不响地立着。这些黄昏中的一个,有个小孩子,他很聪明地说:‘执住头里,钉住头里。’于是众人的眼光,都朝到这孩子的身上去了。这老堂倌才羞涩地换转他的手法,将左手执住那鳝鱼的上身,将钉子正确地‘吱’的一声,钉在鳝鱼的头部,然后又钉住那尾子,于是众人把嘴唇掀动着,太阳穴上起了阵酸辣的记号——皱了两皱;又朝那孩子用怨恨似的眼光看了两看。那老堂倌自己觉得自己的笨拙,也羞惭地俯下去了。鳝鱼的突出的眼珠,正圆圆睁睁地发赤,而身体又宛转地想转侧着,口部的咽喉一上一下地冲动着。于是那博士发的堂倌才将他的纸烟头掉转来塞在竹烟管里,拿出一柄光亮的刀,‘嘶’地照准正中解过去,而且一面就敏捷地取出肠胃,把骨脊丢在篮里。为表示他的能干起见,他并不抬起头来,一面杀他的鳝鱼,一面哼着一曲歌。旁边的人,不知是在听呢,还是看,静默地立着发呆。楼上的客人,此时已用了些酒,伸出他紫涨的头,看着这些快要落锅的馔食,向外喷出些烟圈后,喊:‘鳝片,炒鳝片,多放些胡椒。’‘不,还要多放些油,不要干燥无味。’又一个同样紫涨的头伸出来喊。于是店里的人,老板管账先生伙计们都应起来了。看客们猛然都抬起头,向楼上的食客,在迷的眼光里,发出些羡慕的神气。一个顶老的,他叹了口气,又轻轻地闭了闭唇,咽了口唾液。随同大家相对地发呆了。

汽车来时,鳝鱼总也杀完了0仍是起先的老堂倌出来收拾桌子。一群旁观的看客,于是慢慢地踱到汽车边看另一件去了。”

选自《莽原》第12期,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