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月亮

作者:zhouyanyu1

一泓泉水,一架葡萄,一从野蔷薇,一排红瓦房——这个地方因了它多才多艺的主人,几乎成了文人墨客自发而成的小沙龙,我常常在这里遭遇高人和朋友。认识阿密,当然也是在这里。

那天一踏上泉水之上的小桥,一个高高的女孩手端调色板迎面走来,不曾定过型的直直的短发,上身是一件又宽又大勾边的灰色毛衣,下身着一条发白的棉布裤,脚穿一双家制平底黑布鞋,带扣襻的那一种。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对自己作如此包装的都市女孩,而且,她看上去是搞绘画的。

果然,阿密的父亲是一位大师级的艺术家,家学渊源给了她诸多深入骨髓的影响。沙龙的主人、我的老朋友告诉我,阿密从中央美院毕业后,一直在父亲的艺术研究中心工作。那是一个远离市进喧嚣的地方,适合潜心于艺术,却并不适合爱情的生长。

阿密正面临一场感情困惑。她的父母和这位老友是玩泥巴时的好伙伴,就将阿密寄托到这儿来了。阿密正在临摹俄罗斯画家的一幅油画,画面是一束色彩热烈的花,插在古老的花瓶里。她画得似乎很轻松随意。墙边立着另一副画框,画布早已绷好,铅笔的构图也有了,是一架木轮马车在月色中,缓缓走回自己的村庄。

我想,这幅画的成品,背景一定是蓝蓝的,如银的月亮如霜的光,将静谧的原野衬托得很古典。这正是我喜欢的色调,我似乎应该对这个童声未改的女孩刮目相看了。

一周之后,我带着“现代诗大奖赛”的获奖作者们,到有名的红枫山庄开笔会。阿密的童音,她的不谙世事,她的绘画甚至她那身不同凡俗的穿着,都让笔会上的都市男孩感觉新奇。阿密笑嘻嘻的,不时以手掩口偷乐,这也绝非现代女郎的做派,大伙儿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我告诉她,过一阵子还有一个文学笔会。她一听,竟然用一种柔顺的小女人腔调,仿佛我是她说一不二的大丈夫,对我低声细气的恳求:我跟着你。

于是,那次笔会她就跟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带着一种无望的希冀去的。那是一家大企业文联组织的笔会,参加者除了从各地邀请来的作家之外,大部分是企业内部的专职、业余作者。几十个人集中到海边,过一段集体主义的生活,是很让人开心的事儿。除去座谈、听课的时间,我们这帮大男小女都玩疯了,所有的内心活动都被忽略不计,没有人注意到阿密时有的忧郁——那个男孩子没有来!她期盼中偶然相聚的场景,没有如期出现。

年届三十的阿密,尽管童音未改,但怎样也不是小女孩了,人们开始为她的婚事操心。有人给她介绍了一个男孩,就在这家大企业工作。具体的情形不得而知,只听老友说过,男孩早已提出了分手,阿密却始终难以割舍。

晚上,我们成群结队去了海边。大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这一刻却像回到了往昔的时光。我们在静寂的海滨路上边走边唱,唱尽了我们父辈最爱唱的歌曲。阿密的兴致看上去挺好,牵着女伴的手,如一个找到了家园的乖女孩。那一晚,海上没有月亮,薄雾蒙蒙,隐约可见海面粼粼的波光,听到潮水拍打堤岸的声音。

那一晚,我去阿密的房间里陪她。从她欲说还休的话语里,我只能得到事情的一些残片;慢慢,这些残片在我的脑中连缀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故事。

阿密对那个男孩一见倾心,完全忽视了他截然不同的家庭背景、学识修养和生活方式。阿密常常坐几个小时的车去看望男孩,对于阿密,这是她第一次全身心的投入。短暂而甜蜜的好时光过后,阿密遇到了任何正常女孩都无法承受的事——男孩在酒桌上,当着她的面,将别的女人搂进了怀里。阿密所有的温驯敦厚一扫而光。她疯狂地乱打乱砸,将那男孩永远不会缺少的钱撕成了碎片,掉头离去。

伤口在一日日沉寂的时光里慢慢愈合,所有触目惊心的场景,都渐淡渐远,渐趋模糊。阿密的似水柔情一点一点淹没了她的理智。过了几天,她又去找他,她对自己毫无办法。于是,类似的事情就经常地发生了:男孩的移情,阿密无效的痴狂,非理性的原宥和试图挽回的努力,让阿密钻进了牛角尖。许多时候,那男孩将电话打到阿密的家里,让阿密的父母或长辈马上把阿密领回去,但阿密的痴情和执拗,让所有的长辈束手无策。

夜深了。我滑进被窝的时候,阿密还伏在床上给男孩写信。

阿密的父亲有位老友,是搞雕塑的,我们去看望他。这是一个睿智而精干的人,我们在他放满工艺品的斗室里,听他少年英俊的儿子吹奏葫芦笙。乐场一起,西双版纳的风情扑面鸸为,月光下面的凤尾竹在婆娑摇动,筛下一地碎银。

老友问起阿密的婚事,沉吟着说,有一位年近不惑的教师,学识人品都好,一直独身着,叫阿密不妨考虑一下。阿密只低着头,涩涩地笑,不点头也不拒绝。从那儿告辞出来,她忽然赌气似地冲出一句:我不要找个爸爸!我笑,说:不到四十岁的男人,怎么会是你的“爸爸”?我倒觉得年纪大一些,会多些宽容和体贴呢,何况阿密你其实挺任性的。阿密又是半晌不吭气,不知在想些什么。然后,她鼓足勇气委委屈屈地低声道:我是“他”的人,好歹我都跟着“他”。

这是什么话。

那天晚上,几个同伴又去海边。半个月亮从遥远的天际斜斜地照下来,让人恍然生出时空凝固的错觉。风挺大,潮声如歌。我们在沙滩上摆下一只圆桌,要了烤鱼和啤酒,为彼此的投缘干杯。酒入衷肠,有人提议,每个人都说说自己的初恋吧。轮到阿密,她思量再三,还是讲了一段纯精神的恋爱故事:那是她大学时认识的一个大男孩,因为最初大哥哥小妹妹的定位,他们始终也没有跨越那条看不见的界线,走到一起。

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阿密笑着说。那么阿密,现在的你,果真就懂得爱情的要义了么?在这样一个年代里,是什么框定了你“从一而终”?阿密起身走向大海,坐进一只泊在那儿的小船里,以手支颐,定定地望着那枚曾照古人的月亮。海上的月亮是很容易叫人沉入冥思苦想的。阿密一动不动,把自己望成了一块礁石。

我不去劝她。有时候,语言是最无力的东西。许多日子过去,阿密依然独自赶着路程。她在努力地画,力争年内能搞一个个人作品展;她不断地读书,期盼有朝一日拥有自己的艺术研究中心。那份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正如月亮的光影,在海上无主地随波荡漾,无个着落。

有时候她来,带来她作品的小样、画稿,任我品头论足。她仍旧浅笑低语着,需要决定什么的时候,最现成的回答就是:我听你的。我跟着你。朋友们都说,阿密没“治”了,我想也是。谁会当真一枚古典的月亮呢?阿密和这个时代,总有一个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