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曰清酌

作者:冰香 

蜀中简州的地界上静静的淌过一条名字叫做江的河,汩汩的汇向长江的支流——岷江,波平如镜的河面上偶尔会打上几个旋儿,让细致的江面陡生些微微的皱纹。河畔的岸边上长了一种叫洋槐的树,开一种叫洋槐的花,老人家说:这花几年才开一次。 

花开之日,尤如六月飞雪。 

离岸一箭之地,有一座青石桥,夏季涨水的时候,河水总是一拍一拍的舔向桥墩更高处的青苔,顺着石桥再过去,踏过一条长而狭窄的青石板小径,就是我祖上世代居住的小镇——青石镇。少年时我就很容易就把我的脚印印满了整个小镇,尤其是小径到石桥的这一段更是走得最多。 

盼着槐花绽放,吮吸花蕊里甜甜的花蜜,是我童年最大的心愿。 

然而这槐花毕竟几年才开一次,等待的时间通常比享有的时间更为漫长,于是我便爱上了另一种活动:听老人们说故事。我太叔婆对我说,你曾祖父就常在花开的时候,在洋槐树下啜着小酒,然后脱了鞋挖脚丫子,这是他最爱的娱乐活动了。家里人多辈份杂,我一向就无法把一些称呼跟具体的人物关联起来,后来我爸费了很大的周章才使我明白,太叔婆是太叔公也就是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的兄弟的第三任继室,嫁了我太叔公之后没几年就守了寡,终生未育。太叔婆自己说,她原姓谢,未出嫁的时候闺名便唤做槐花。又据镇上的老人家说,谢槐花也就是太叔婆年青的时候,皮肤象河岸边开着的洋槐花一样透着水灵的白,身子像清晨的洋槐花一般散发着一股清越的香气。后来我细瞧了瞧,即使现在看来,透过脸上那些纵横交错如槐树皮一样的皱纹,仍能清楚的看到她深深的眼眶里流动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光芒。 

一种槐花初放时,特有的温柔。 

至今我都不明白,对于酒,为什么我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偏好,可以光凭入口时舌尖的第一感觉就准确的判断酒的种类,打十岁那年我一气喝下三两白酒以及半瓶通化葡萄酒以后仅是头有点小晕起,我就知道,我的血液里一定流淌着某种溶解酒精的成份。都说能喝是有遗传的,从我看到我爷爷在世时,每顿餐前无三杯不欢,我就深信不疑了。 

可我始终没尝过太叔婆跟我说的那种以洋槐花酿成的酒。 

我爸曾翻给我看过一本古旧的族谱,发黄的书页上以老墨勾划着我祖辈的繁衍历程。据他说,我家祖上是客家人,在两湖两广填四川时候从很远很远的一个叫广东韶关的地方迁徙而来的,这里充足的水源及盆地适宜载种的沃土留住了他们寻家的脚步,插签为业,自此世代相传,繁衍生息。溯着历史追述到距今约二百年左右的时间,一个名叫树前的先人不知因何机缘学到了酿酒的技业,在小镇上率先弃农从商,开了一爿小小的酒铺,或许是因为水质清冽,抑或是我家自酿的酒分外的香醇,反正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内,我树前先辈的生意立刻就红火起来,买下了半个小镇的产业。我记得,在听我爸说这些的时候,我所留意的并不是前人的发家世以及开酒坊的经营之道,我的思维总是放任我去到很远的过往,自极高处俯视着小镇:我家木瓦结构的老屋檐下斜挑出的青布酒幌在微凉的风里摇摆,夕阳里一条长长影子也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微黄的光晕里浮动——这一场景总是让我悠然神往而忽略了我正在进行的谈话,等到幡然省悟把注意力集中回坐在红木八仙桌旁盘着腿自顾自说话的爸爸身上时,他已经讲到了我所见过的我太叔婆的那一代了。 

我竖起了耳朵定了定神,我知道,洋槐酒就要登场了。 

三 

谢槐花那年七岁,是住在对面谢家院子里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家的小闺女,她第一次见到我太叔公的时候正藏在她妈妈的怀里一脸的鼻涕眼泪,很显然,太叔公第二次婚宴前的八万八千八百响鞭炮使她幼小的心灵受了一定程度的惊吓,以至于满桌子少见的鸡鸭鱼肉都没能吸引她豆子般的黑眼仁。她在我太叔公觥筹交错的婚宴上喜庆喧哗的人群里以一种尽可能微弱的声音小心的抽泣,终于引来了我太叔公的注意:太叔公拍了拍她的头,微笑的递给她一个小红包,然后说,小丫头,乖,别哭了。八十年后,我太叔婆回忆起来,还笑着告诉了我这个小段子——人生真是奇妙,可能就是这一轻轻的拍,便注定了会有某些事情将要发生。 

河畔的槐树不知道是从哪年开始长成的,也不知最初是哪只鸟儿叼来的树种,河水滋养,日月呵护,树干越发的粗大了,花却仍然几年才开一次。 

太叔公是个非常精明的生意人,独个儿撑起了我家的家业。他在世的那几十年里,是我家最辉煌富庶的时候,他成功的由小手工制造者过渡到了作坊式生产,沿着河边,我家建起了一个约半亩的酒厂,落成那天,太叔公花了一百两银子的润金请县城一位中过举人的老先生在篇额上龙飞凤舞的题上了几个大字:清酌酒坊。据这位有文化的老先生说,“酒曰清酌”语出《礼记》,起这样的名字跟酒的渊源一样颇有古风,此后定会荫古人之风而兴隆发达。太叔公含笑亲手将这位喝得满面红光,嘴角冒油的留着三缕长髯的老先生扶上了回城的马车,然后袖了手在河边踱了一宿。那一晚,他想了很多很远,包括如何将我家的酒远销到川中的每一个乡镇,包括新增一些在当时少见的新酒种。 

那晚上,据说正值槐花盛开,雾气氤氲的夜色里,花香和河里潺潺的流水伴他消了永夜。 

也许就是这夜的灵光顿现,第二天天没亮,我太叔公便叫醒了厂里所有的工人,吩咐他们摘下河边的槐花,经过半个月的反复试验,终于酿出了名动一时的洋槐酒,此酒生津止血,滋阴润肺,气味清凉芬芳,口感细致。终于取代了原产粮食酒的位置,迅速的走俏在川中各地。太叔公给这种洋槐酒灌名成他酒厂的名字,就叫“清酌”,其后又引经据典的标着一行小字:“酒,百乐之长。又,酒者,天下之美禄。”(《汉书食货志》)。此时的太叔公正值不惑之年,意气风发,成了县城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名人。后来我曾查过一回县志,上面也有一笔记载着太叔公的名字和我家的清酌酒一时的显赫。末了还说,此酒后因变故而失传配方,至今湮不可考。这都是后话了,反正就我所知,当时太叔公事业上的飞黄腾达并没将好运带入他的生活,第二任太太婚后六年就因病故去。太叔公又继续着他孑然一身的日子,全心尽力的把所有的心思投入到开辟更多的分号里。 

这一年,洋槐花期特别的长,花香也加倍的馥郁。 

谢槐花这年满了十六了,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最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清晨的河边以捣衣的棰声伴奏她百灵一般的歌声。这样的时候,总会清楚的看见家织土布匀称的贴在她娇小的躯体上,由于清晨里雾气的浸润而更显婀娜。我没听说过我太叔公跟年已及笄谢槐花是怎么相遇的,总之他们是相遇了。所以后来我总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他们是在某个清晨里相遇的。大至的情形是,太叔婆,那时候还应该叫谢槐花,正在河边洗着衣裳,然后哼着自己才听得懂的歌儿,也许还想着些那个年纪少女的特有的心思。就在她快乐的沉浸在她自己的世界中的时候,我太叔公早起散步来到了河边。可能他们根本就没有交谈过一句,也可能只是点头象征性的打了个邻里间常用的招呼,更可能的是我太叔公只是远远的站了一会儿,微笑着看了看那个跟朝阳同样灿烂的姑娘,她的身上散发着的一种我太叔公遗失很久的青春朝气深深的吸引了我太叔公。太叔婆跟我说,过了没几天,媒人就进了她家的门儿。 

小时候参加过太叔公婚礼的谢槐花也举行了一次类似的仪式,然后终成了我第三任太叔婆,她那时花儿一般的年纪,对婚后的生活充满着羞怯的向往。 

我问曾过我家里所有老人,他们都无法详细的描述出当时酒铺的原状和情形,只有太叔婆指着进门儿那间房壁上排着的铺板说,你看,这些也就是当年的铺板,当年的酒也就是从这里我亲手卖出去的。她说这些的时候,我正看见阳光从院子中央竖着的木质照壁的裂缝里挤过,仿佛悠悠时光也在短短的一霎里自一个细小的裂缝间挤过,凝练成一线,投射在我的余光里——这老屋里当年的样子好像就在我的眼前浮现,他们的日子比起“文君当垆,相如涤器”又逊色得了几分呢?说到这儿,不能不提到我的曾祖父,我曾祖父和我太叔公是两兄弟,他们也只有两兄弟,我曾祖父是长子,照理说,长子本应该当是家里挑大梁的角色,但据说我曾祖父天性散漫,不受约束,也许是由于家境颇好而导致的纨绔作风造成了他一生由性格决定的悲剧。我爸跟我说,我曾祖父当年不知是师从哪位先生,学到了一手高明的接骨医术,因为祖传的酒业根本没有一点兴趣,镇日闲散逍遥。囊中暖和的时候就在河边喝喝小酒、搓搓脚丫子;等没了钱就出去应诊,诊金的多少也全凭一时的性子,等后来娶妻生子有了我爷爷以后,更是变本加厉,抽上了大烟。那个时候,云贵川三地抽大烟者遍地皆是,据说军阀混战的时候川军都是人手两杆枪的——一杆步枪一杆烟枪。很多人都是因为沾染上鸦片而弄得家徒四壁,抛妻弃子,这些例子在很多书中和影片里都屡见不鲜了,而我曾祖父却万幸有个好弟弟,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我爷爷说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跟随他一起进过大烟馆,我有点好奇的请他描述过具体的情形,其实也跟大多数文学作品及影视里见过的一样,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衰草断垣的旧屋,日光从屋顶瓦与瓦的罅隙间穿过,投在屋里悬着的灰尘上,烟床零乱的列在屋角,床上的小几上摆着一盘烟客的工具:烟灯和烟枪。在柜上付了钱便可领到大烟泡,我曾祖父就常常这样混迹于贩夫走卒之中斜倚在烟床上,手持着一杆枪,在烟雾蒸腾的尘埃里浪迹于他理想的世界。我想他其实也不在乎周围与他同享飘然之境的人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人依靠于最虚无的快乐存在时,根本就用不着需要知道他是谁、从何而来、需要去往何处? 

开得再绚烂,香得再持久的槐花也终归有开败的一天,更何况它是一种有着极不规律的花期的植物。 

我曾祖父在虚掷上天赋予他的生命和健康上是个挥金如土的豪士,或许象他一样的这类人存在的本身就是在无止境的追寻一种单纯的闲散与快乐。而关于这些处世为人、安生立命之道的正确与否都是作为后人的我无法评述的。但我就所知道的,他的一生很短暂,在我爷爷十七岁那年一个月华如练的夜晚,猝死在烟馆的烟床上,死的时候,他手中的烟枪滑向一边,最后一个烟泡还在如豆的烟灯映照下半明半暗。我太叔公接到镇里人报来的消息时,正掌着灯从在书桌前翻看着厂里的帐薄,太叔婆槐花刚给他沏好的一壶热茶还在他案头隔着青花的钧瓷茶壶冒着腾腾的热气。太叔婆说,你太叔公当场就晕倒在桌旁,由于倒下的时候太大力打碎了上好的茶壶,溅出的瓷片和热水弄伤了他的脸。当然这些事我晕过去的太叔公并不知情,待他醒来从烟馆里抬回已经僵硬的他的长兄我曾祖父后,我用不着想象就能知道当时的情形,家里早乱做一团,我曾祖父平躺在堂屋中间的木板上,脚上穿着才换好的寿鞋对着门口,头冲着壁上神龛里拈花微笑的观音像和祖宗的牌位,身上盖着白色的家织布。毕竟兄弟情深,我太叔公几次哭晕在他身前,热心的邻人和众人纷纷涌过来扶着他试图安慰和劝说他节哀。太叔婆槐花当时也乱了方寸,她后来对我说,在我太叔公第四次晕倒的时候她走过去想扶他一把,也就是在这时,我太叔公口里喷出的鲜血在她胸前的白衣绽出了一朵深红的花,我太叔公的这最后一次晕倒让他没来及说一句话,没来得及做一个手势,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这一夜,我家连没了两个男人。 

后来人们都说我太叔公是活活气死的,就现代医学的说法科学的来看,我猜想我曾祖父是死于吸毒过量,而我太叔公是死于脑溢血或是心肌梗塞这一类的心血管疾病,无论是哪一种原因,事实上都造成了我家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顶梁柱,尤其是我太叔公的去逝更是导致了我家族的迅速没落。我没听老人们说他们两兄弟的后事是如何操办的,只在祭拜祖先时在河岸边更远的一座小山上看到两个并列的坟包上长满了森森杂草。对于当时的情况来说,最重要的是,我家传的清酌酒配方随着我太叔公的突然去逝而长眠于地下,这一变化直接造成了酒厂的停产,太叔婆谢槐花这年方满十八,新婚的大红喜字还在老屋门上没有完全褪色,在她骤逢剧变、没有丝毫准备的年轻的心里,甚至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就到了大厦将倾的时刻。整治完丧事后不久,各路债务就涌上门来等着清算,加上外地各分店急需货源和家里无人做主,就酒厂安置的问题我家旁系的老一辈族人凑在祠堂里举行了一个家庭会议,经磋商后一致决定,变卖酒厂的产业用以结算各处债务和遣散本店及分店的伙计;邻街的商铺及产业出租用于支付太叔婆以及我正在成年的爷爷今后的生活开支。经办的人十分得力,很快,从我树前先辈开办酒铺以来延续近二百年的酿酒业在我曾祖父这一辈划上了一悲壮的休止符,盛极一时的独创洋槐酒“清酌”也灰飞烟灭——从辉煌到没落就是这一步之遥,命运在变化的最初是从来不会给人一丝一毫的征兆的。 

洋槐花这一年却没有开,洋槐树仍笔直的守在岸边,垂垂的叶子也如往年那般随风摇摆,只是风声却有些不同了。 

我爷爷在这事过了没几年,就由镇上的媒人给他说了门媳妇,新媳妇我奶奶名字叫余琼花,是邻镇一个农家的女儿,我见过她的画像,高高的颧骨,一笑就露出了暴暴的牙齿,跟我想象中的奶奶截然不同。但据说她是个贤慧的好姑娘,反正我是没能看到的,我爷爷血管里流着跟我曾祖父一样的血液,或许更多的是我家世代相传的烈酒一般的暴躁性情,在陆续有了我爸爸他们四姊妹以后的某天酒后,我爷爷一摔门离了家,去了很远的重庆做一名铁路工人。这一年,解放军打进了成都,自然也进驻了邻近的简州,大街上涌动挥舞着小红旗欢呼迎接的人群,各行各业的人们都用自己的方式来慰劳解放我们的军人,我奶奶据说也接到街道上派来的任务:在一周内纳好十二双鞋底。我自已是不会纳鞋底的,想来现在大部分象我这样的女孩子也都不会也用不着纳了,所以我不知道一周的时间是不是足够能纳完十二双鞋底,也许是由于我奶奶不够心灵手巧,也许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反正一周的时间将至的时候,我奶奶没法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农家姑娘天性胆小和脆弱导致她因害怕而做了一件傻事,在天快亮之前,她解下她的腰带,在老屋房梁上自缢而死。人们都说,琼花她肯定是疯了。 

这一年,我爸爸九岁,叔叔还在太叔婆的怀里没有断奶。 

酒是个叫人又爱又恨的东西,两个世纪以来一直长伴着我家族的兴衰,我以为不幸的经历会使我们因它的不祥远远摈弃它,但是事实上我们的血管里的的确确流淌着跟它息息相关的成分,无论是我爸爸,我叔叔还是我,甚至直至我们的后辈。过往也终会在一辈一辈更替中慢慢消亡成一个句号,相比起酒这个渊源极深的传统文化来说,我家族的经历只不过是浩邈历史里的一沙、一尘、一江鸥。可我还是有个唯一的遗憾,遗憾我几乎遍尝了名酒却一生都无法尝到我家自酿的那种名叫“清酌”的洋槐酒,不知究竟是它香在哪里,醇在何处? 

多年前某个清凉的午后,我成功的搭了两根板凳从家里高高的酒柜里偷出了老爸珍藏的半瓶好酒,或许就象我爷爷当年偷喝我曾祖父的酒一样的小心。然后我象狸猫一样轻灵的跳过青石小径,直奔河边的老槐树,槐树荫荫,绿草青青,我也忍不住踢掉了我的鞋,脚丫子赤裸在草地上呼吸着阳光的感觉实在是好的不能再好了,我仰头喝了一口酒,酒精的温暖一涌一涌的顺着上喉头至奔肺腑深处,这时候,我听见河里潺潺的流水流过,一直流到长江的支流——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