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对的。尽管你不是唯一对的》·原文·刘烨园

童年、少年,是一口深井,是一涌汩汩不息的泉源。只是你现在可能还意识不到。

不管你现在还是将来是否能意识到,你的一生都将被她所决定。

“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鲁迅)。

你可能污染她,她也可能面目全非。但她仍然决定你。只不过后来所呈现的形态千差万别罢了。就像不管地球上的水质怎样变化,人类都离不开水一样。

她就这样一直决定着每一个人,直到他(她)与这个世界告别。

所以雨果说,每一个(坟墓的)十字架下,都是一部长篇小说。但我同时理解这部长篇小说的作者,也许只是童年、少年的时空,而不是那个逝者,不管他(她)是否“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因此,我也深深地理解了文天祥那句朴素的自励——各有来日莫羡人。

各有来日,是因为各有童年和少年。

各有——就是唯一。唯一是你存在的唯一理由。你的童年、少年是只有你才有的,你也只有一个童年和少年。她决定着你,因此极为重要,极为珍贵。面对重要与珍贵,你或许只能与之匹配,只能对得起她(除非你连自己也不想要了),这是起码的人之所以为人的底线。因为她唯一属于你,你因为唯一的她而是你,她是你存在的源头和意义。你被先天决定了,这是不以你后来的意志为转移的命运。

你无法选择。

因此,你只要热爱她、发现她、葆有她、忠诚她、思考她,也许就足够了——因为所有的童年、少年,无论她在何时何地,她贫穷还是富裕,正常还是不正常,就人的一生而言,她都是最清澈、最纯美、最有力量的人之源头。人是自然之子。生命有神性也有人性。而童年、少年正是神性的富矿。你那时就像最自然的雪山流水、森林泉溪一样。因此只要她不枯竭她不污杂她很清醒,你一生的劳动、奋斗、燃烧,就用不着攀比,用不着羡慕,用不着自卑,她自然而然地就给你个性给你收获给你充实也给你尊严与希望——只不过,这也许是在你走了很长的人生远途之后,在一个无人的路边,她手握一枝蓼花,等在那儿,然后默默地将这一切平静而坦然地告诉你的——这时清风也很孤寂,但朗月,在由衷地为你的曾经艰辛而欣慰……

那时,你也许已经成年了。你甚至已经不再像青年时代一样,刻骨铭心地怀念她。然而你也许依旧会热泪盈眶——顿悟的热泪,浓烈的血流,深沉的遥望……这时,你会发现,原来童年、少年是那么蓊郁,那么丰饶,而青年时代的怀念,正是一脉香火的美好,连时间也被感动了,所以它公正地为她添续着蓬勃的利息……“更行更远还生”。

也许,你在流连中甚至还会有些后怕。曾几何时,在成年的途中,在你不过是迎合的“经验”里,你差一点就自以为是地将她掐折了——你不过才二十几岁,就曾想“挥手从兹去”,无端地将过失怪罪于她,愚蠢地认为她何等幼稚,何等可笑;且明明是社会也是你自己的所谓功利、所谓成熟、所谓理智的污杂淤塞了你,你却怯懦地一古脑儿推卸于她……而她却不易察觉地给予了你那么多,那么久,无私而默默地滋润着你走完这多舛的一生——你幸亏无论犯过多少错误都没有最终背叛她、葬送她。你活得还是你自己。你坦然了,她也坦然了……

然而,这却是多年以后的坦然。它也在证明着你曾走过多少对不起她的迷途弯道。整整几代人的迷途弯道呵。那么难以掩面,那么触目惊心,也那么发人深省。

在这个不伦不类的年头,在奔入青年的田野许久许久之后,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我是被动地意识到这一点的。几近于是被现实逼迫。为此我祈祷比我年轻的人们:你们要早早地、主动地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如果你还有着一颗艺术之心的话。时光,永远一去不复返,转眼就是十年,人有几个十年呢?

艺术,就是有人在开掘他生命中的神性。开掘得登峰造极就是艺术家。因此他们不是因艺术而是因神性而与众不同,这是他们不能企望常人理解的秘密。

而童年、少年的神性是最多的,也是最本质的、最美的(这就是宗教何以诞生在人类童年的原因)。但愿后人能有所长进,当双手还呵握着她的时候,请一定正视我们的耻辱与教训。

要葆有神性的美,你的生命在这个世上才真正唯一是自己的。唯一是自己的才值得活。

只有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能超越一切。而这肩膀,那“三代才能成就一个贵族”的至理,一个关键的内核,就是前人曾经跌倒的凿凿警醒。

教训是惨痛的,耻辱是惨痛的,就像我的童年、少年也多少沉甸甸一样。

那时——甚至以后若干年间,我都不知道我是对的,尽管我不是唯一对的。

我也不知道任何人都只能这样。包括伟人。就像马克思、尼采和弗洛伊德对人所下的定义都是对,但都不是唯一对的一样(否则人类文明的思考就到头或窒息了)。一个人生命有限,精力有限,有这样的对,其实就足够了。再想唯一,再想多要,就是不自量力,就违背科学规律,为此而造成的大错抑或大罪,比比皆是。

你是对的,尽管你不是唯一对的——既然局限人人有之,不言而喻,你只要去发现你的对,实现你的对(方式、方法另当别论),你就不枉来到此世走一遭了。你也只能这样。这样了你才坚定、踏实、平静,我行我素,不会因还想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浮躁、心累。人只能各有其志,各有位置,因此倾羡别人或怕被别人误解,或怕被人看不起是愚蠢中的最大愚蠢。如果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对,每个人都有自知之明,那么每个人都会自信、自在,都会坦然,都会理解,都会博爱也有他人之对的别人;而社会生态也就因此葱茏繁茂,和谐平衡了,就像森林里有山、有水、有树、有花、有草,也有藤蔓与灌木一样。它们都是对的,尽管没有谁是唯一对的。

你自有你的意义和价值。你意识到了,也问心无愧地做到了——到头来,还有比这更欣然的辞世之别么?

这样你也就由于你的对,成了唯一的你自己。

然而若干年间,我并不知晓这个简朴的真理——这使我文学了二十余年,至今想起来仍然颤栗而沉重……哦,为何?为何呢——是时光罢。是时光在淤泽的挣扎中委实耽搁得太久太久了。写作的本质从来都是个人的。然而我们多年来却像一只没头(脑)的苍蝇,似乎充满活力,嗡嗡乱叫,却不知飞向哪里,不知为何而飞。偶获偶得,就沾沾自喜,却原来竟是专制教唆和惯性趋众的唾沫,大同小异!你写不写,存在不存在,都不是你。理由丧失了。不写反而更有贡献——至少能为这个不堪重负的地球省纸省力省能源,更省却世人费力辨识、愤怒清理一堆精神垃圾的艰辛!

那时,整整几代人正颠簸着从一个被禁锢、被欺瞒的大灾难中走来,荒唐的自以为是的唯一的“伟大、光荣、正确”被血泪的真实撞裂了,却又依然眼冒金星,依然不知实质地以为已经大道通天,风光无限,“黄金时代来临了”(谁感兴趣的话,不妨去图书馆随意翻翻当年铺天盖地的媒体)。于是转瞬之间,又是什么什么大潮推搡着你走,而不是你自己非这样走不可了(真的像押解、裹挟一样)。它汹涌得不给你自主回头的机会——今日亦相差无几。一切都在逼你“适应”,逼你麻木,逼你以丧失自我的大代价去换取蝇头小利,并还非要为此感恩泣零不可(说来话长了,你们想象吧——怎么想象都不过分)。于是,像许许多多的人们一样,我也沾染了很多,心羡过很多,浮躁着很多,甚至有意无意地迎合着很多——心灵是艺术的摇篮,摇篮怎么能承载这么多杂质的泥石流呢?……

但好在——好在怀疑滋长了(真的是幸运)。滋长就意味着觉醒的可能,意味着即使一时不知方向,不知所措,止步不行,也终于能够醒悟到同龄人的时髦,甚至时髦中最值得肯定的自我吁求,也是那么浅薄,那么滑稽、无聊——它的内涵怎么能没有个人,没有生命,没有人的明辨、人的是非、人的权利和自由、公正呢?它被注定是伪自我,是鸡群唤食的利益总和,也注定是一个时代的陪葬品是确定无疑的了(它果然消失得极快。才几年呢,已经不大有人提它了)。人还鲜活着就已被陪葬是天大的悲哀。一时的文化肿瘤,无论良性还是恶性,都不是文化的本质,早晚是要被历史切除的(就像苏联那些获过“斯大林奖金”、“苏维埃奖金”的“著名作家”辛苦一生的耻辱一样)。而我也是其中之一么?陪葬与肿瘤是写作者最大的不幸。攘攘熙熙,拥拥挤挤,数数量量,我们是一群而不是一个,谁都可以替代谁,人类还有什么必要需要文学?丰富而奇妙的生态早就被颠覆,也早就面目全非了。沙漠就在眼前逼近。各自唯一的童年、少年被践踏在倾轧抢食的漫天迷霾之中。也许又要等到沙尘暴席卷多次之后,实在无法忍耐之际(为何非要等到这种时候?历史又为何总是一次次重演?),人们才会拖拖拉拉又欲盖弥彰地收拾败局罢——精神的破坏和大自然的崩溃多么相似,又需要多少代人才能恢复那么一点点呵。然而个人——如果个人的心灵已经沙化的话,他(她)的生命极为有限,在有生之年,又还有多少时间和精力来恢复自然之子的清绿呢?……

成年。一个曾被窒息曾被炭化的过程。我因而多么感谢那枝蓼花,那缕清风,那亲近如血的童年和少年。她在我尚未沙化之前,就时时出现在路边,深情不舍地凝望我、质问我。凝望我的身心,也质问我被“利益总和”占有的时间和空间——

“人得学会停留。生命要有罗盘。你是你呵。时间不会永远很多……。”

她的声音潮湿而遥远,就像篝火在夜露里点燃,亮光也跳跃往事,温馨而凛然……

那时深夜愔愔。就像十九世纪、十八世纪,抑或古远的白垩纪……现实的纷扰和遮蔽不堪一击地跌落了。故乡出现在那儿,出现在近如咫尺的鲜润里——多年来新建的高楼、街衢、商埠和大桥消失了。我也消失了。我只是一脉深切而冷峻的思绪,在看着那个七口之家的11岁长子,走在不是上坡就是下坡的茅草小径上——他在挑煤;他在偷摘菜农的番石榴;他在水塘边为徐徐驶过的列车里不知有谁、是谁而怅然;他挽起了再长几年也不嫌长的裤管、袖口(家境不宽裕的父母希冀他的衣裤再传给弟妹穿哩),用自磨的锯条刀削一根扶桑枝,甩打着进入凤尾竹林;上学的钟声催乱了脚步也催断了被竹枝挂住的书包带,他焦急地在竹叶地上寻找丢失的那枚心爱的象棋(它被用来做一种孩童游戏——在地上互相对弹,弹对即赢得对方之棋,如今早已失传了);他在水碾,他在坝上,他何时爬向的溪边?一边吹开浮萍,喝水解渴,一边倏地将湿掌拍向疼痒的脖颈——虻蚋被拍死了,他不小心也栽进了溪里……那条溪有着一个好听的乳名:竹鹅溪。常常,他在上学之前的中午,要去浇灌自垦的菜畦——溪边起伏着任何一个铁路职工都可以任意开垦的无主野地,许许多多大小不一的菜畦蒸腾着各种沤肥的气息,而他的小木桶、他的手锄就藏在溪边荒草覆盖着的、已经坍塌的野防空洞里,那是1961年为备战蒋介石“反攻大陆”而挖就的“形式主义”遗迹……

他的童年、少年也许并不动人,但她却告诫他一夜一夜回忆,一天一天牢记。咀嚼生长了,思索开始了,奠定来临了。他信任她,她也就信任他。她让他记住了那个长子的操劳,他的同情,他的任性,他的天性敏感和好奇,以及行走江湖的激情与高贵;他开始咀嚼那个年代的教育,那种引导,那种贫脊,那种人为的封闭,那种将人变成工具的扭曲,那场终于累积而至的“文革”大悲剧……他思索着曾经目睹、曾经深陷的穷困和人性、血泪和风雨;他蓦然感到16岁时告别故乡,在战死者坟前许下的诺言,时间愈久竟愈发一诺千金!连同那些在插队的桂西深山,在再插队的鲁南锅屋里,时断时续写下的粗拙而真实的苦难碎鳞……这个成年人这时已经写了不短的时辰了,是她促使他终于停下了那时绝非唯一的笔,一停就是五年。非停不可,不找到真正的自我与唯一,绝不再写——五年。他多次重返五千里之外的故乡。他在拥挤的列车上想起了当年的奔波,难抚的流徙,也想起早已读过的加缪、海明威、鲁迅、杜拉斯、罗丹和沈从文……多年以后的这时,他才明白前人的“曾经年少”原来意味深长,珍贵而宿命——加缪的阿尔及尔贝尔布,海明威跟随父亲穿过密林的夜间出诊,鲁迅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刺激,杜拉斯酷暑的湄公河,罗丹风光迷人的阿尔巴莱特街,沈从文野性的湘西……童年、少年,对一个生命,一个心灵,一个艺术家,抑或一个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或科学家而言(如梁漱溟,如因“绿色革命”而获1970年诺贝尔和平奖的博洛格),都是任何人皆不可回避的真正主题。人们从他们的成就中都不难看到他们对童年、少年的执着与铭记——“童年的情形便是将来的命运”。 他们写得好,干得好,他们深刻,他们唯一,他们不枉此生,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背叛过她——社会分工虽然不同,却都不过是从她的根上延生的枝杈而已。他们即使不一定诉说也不一定写作,抑或写也不再使用童年、少年的细节、情节,她的感觉、她的烙印、她的源泉、她的神性以及浪漫与非功利性,也一直在决定、支撑着他们非那样的不可替代不可。他们的启示和动力也许来源于孩提的一个梦境,一瞬雨中的孤寂,一支乐曲的神秘,一本书的震撼,一部电影的联想,一种向往,一缕思念,一阵莫名的冲动,一夜透身的虚无,一程苦楚的踉跄,一团怀疑和犹豫……这个不归的男人多么想对他那与梦也与肉体同在的女孩儿说:想想吧,看看吧,他们就是从那儿出发的。原点就在那儿,就在我们如果有幸相聚就应像童年、少年一样,让美的、生命的原点,在瞬间,在天堂,在两个人唯一的时空里,在潮汐之后,渐渐洇满整整一生……

他们决意承担她,忠诚她,探索她,回答她;他们让她发芽、开花、生长、结果。他们早就知道自己是对的也坚信自己是对的,只需呵护、培育、学习、劳作、尽心尽力即可。没有忘却,没有背弃,没有淤寒,也没有僵化,更没有被诱惑和强制所合谋阉杀——这样走到人生尽头的时候,神性和人性都在那儿长明如炬,不仅照亮他们,也因此照亮了人类,照亮着每一个尚未彻底沙化的人。

这就是自然。这就是人的终极。

我能时常听见她这样说。也能听见她这样的叹息——不要老了再想呵,不要走不动了再坐在长椅上回忆。我是一种资源,生命是一种资源,唯一更是一种资源。保存也是浪费。时间原来并不很多呵。……

真的。

听得见吗?后来人。

人类有根的历史正是这样绵延不绝的。她也因此而成为每一个清醒者辨识自身,辨识写作,辨识喧哗,辩识所处年代正常不正常的检污仪。

她也能检测你的价值,你的勇气,你的真实,你的爱,你的肉体,你的方向和你的欣慰。

因为这个世界早已先于我们而存在了,且存在得并不辽阔也不清新。而生命,却是先天就被赋予了自我开拓、自我校定、自我选择道路的生之使命的。

不是么?你们也会意识到的罢。

你们的童年、少年也将昭示于你。

但是千万别被阻隔得过于长久呵。……

2001、4、11、山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