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挽歌》原文·三峡纤夫

我曾经居住的土楼,离我远了,离我的生活远了。

我曾经造访过的土楼群,客家人世代居住的土楼群,却围住了我的心,它与我越挨越近。

“五一”期间,可去的地方多矣,为何偏要携妻儿不辞辛劳远去闽西南寻访土屋奇楼,且毫无顾忌地赖在和贵楼住上一晚呢? 难道冥冥之中有一种力在推我诱我“回家”?抑或那地方曾经居住着的原本就是我的先人?我只知祖上是江西“老表”,糸“湖广填四川”、“江西填湖北”的移民。而闽西南与江西接壤,闽西南的所谓“客家”亦原本就是中原大地被迫南迁的汉人呵,只是朝代不同罢了。

从宜昌坐火车到广州,改乘大巴至漳州,看土楼的目的地就到了。请教当地人,问哪儿土楼最多最好看?回答是两处:一处是永定,是观光热线,去的人多车也多,相对路远;另一处是南靖,交通不太方便,相对路近。

咋办?去哪一边呢?

与友人合计后,决定走冷线,去找尚未开发的土楼,去看原汁原味的围屋!

于是,转班车抵南靖,又换中巴,在闽西南的崇山峻岭绕行着直奔梅林镇。中巴车是私营,额定的票价不贵,但他赚钱的招数靠“超载”。车主在车站按定员装客,开出站外又装了一大堆人,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不断地上人下人,弄得人心里挺烦。好在武夷山脉树茂林深,窗外的山色与田原风景不俗,一路可见村落间的零星土楼,觉得满眼新奇-----

“和贵楼”邀我作客家汉

“和贵楼到了”!

一声喊,摇摇晃晃着近两个钟头的中巴车停了。下车一看,路旁有一块木牌画着和贵楼箭标,顺箭头方向看,一座高大的方型土楼的背面墙壁挡住了我们的视线。迫不及待拎着包从窄巷来到正门前的石板地,仰脸一望,都呆了。

----好雄壮的土屋奇楼啊!

头上是蓝天白云,背后有青山环抱,门前是小桥流水,“和贵楼”三个字镶嵌在高耸的方型门楼上,真一派宁静祥和之韵味也!

进入正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围屋天井中的小围屋,门楣上悬着的一块”进士”横匾,令我们对土楼的主人肃然起敬。再看两厢,另两块匾更是稀罕:一块是同盟会元老、中国民国政府主席林森颁发的”兴学敬教”;另一块是国民政府侨务委员会委员长陈树仁,于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题赠的”兴学利侨”。由此看来,主人绝非等闲之辈。可惜人去楼空,我辈无缘与其谋面,那段史实鲜为人知。

讲解员称:和贵楼在闽西南土楼群中为方型楼之最,它位于梅林镇璞山村,建于清雍正十年(1732),耗资15000两白银.楼高五层,21.5米,有140个房间。 2002年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楼内住家仅留两户负责接待游客和维护卫生。

和贵楼的奇特地理现象令人费解:天井内小围楼左右各有一眼水井,水质截然不同。左边井水清澈甘甜,可饮用;右边井水混浊,只可用于洗刷。同一屋檐下相距不过10米,两口井咋会有天壤之别呢?事实如此,不由你不信。有趣的是,左井的水位白天下降晚上上升,且感觉明显。住家户称此二井为”阴阳水”,并讲了一则传奇:说原先两口井水质都很好,有一天,不知是楼内哪一房的女子用不干净的物件在右井取水,那口井里的水就变混了。

更为奇特的现象在讲解员的行动中发生了:只见他手持一根数米长的钢筋往天井的石缝里插,一会就札进泥里了。见我们满脸疑惑,他笑着告诉我们:“这一块地基,建楼时是沼泽地,很软的。不信你们踩踩!”

我们就抢着往他指的地方蹦,果然,地基是软的。

讲解员说:原来这和贵楼是建筑在3000平米的烂泥田里的,第一次开工时因地基下沉而倒塌;第二次建时动用了100多立方米的松木打排桩,在桩上垒砌基石,先夯筑四层,若干年后确信地基不再下沉时,这才增加第五层。

从外表看,和贵楼四方四正被厚厚的土墙围着,显得颇为凝重。由楼底仰望,沿土墙四周木质结构重叠,叠成四四方方的组合“积木”,蔚为壮观。我们顺着楼梯从二楼到五楼巡视,好奇地推开这扇门,打开那扇窗,遥想着雍正时代,脸上都漾溢着来和贵楼作客的喜悦。

在和贵楼的每一个层面,从不同的角度俯视,它都有不同的感观刺激。私下里我对老婆说:咱今晚住这儿,回清朝去!

置身土楼,难免要设身处地替主人着想,在心中揣些疑问。遥想明代,倭寇屡屡在闽西南一带为非作歹,加之海盗猖獗,身为非福建人的“客家”人(即中原汉人),怎样才可以防匪、防盗、防本地人骚扰,确保一家老小和财产安全呢?

兴建土楼,当是寻求自保的最佳选择!

“客家”者,外人也。客家人与本地人之间的矛盾,肯定于客家人不利;客家人势单力薄时,便采取多家多姓联合的办法,凑钱盖楼;有条件的,多半是一家一户,或一个家族自建围楼自成体系。

土楼围成一个与外隔绝的小世界,倘若粮草储备充裕,一个数百户上千人的大家族可在楼内躲避战乱匪情,少则半月,多者数月不成问题。

当然也有意外:我去看过距和贵楼不远的另一处倒塌的土楼,它的四壁塌去三方,顶部有火烧的痕迹,仅从残壁目测,其建筑规模不亚于和贵楼。近前打听,知此楼是被一伙强人用燃烧的弓箭射中木房,楼内惨遭火灾,土楼毁于一旦。

置身土楼,做一回明朝人、清朝人当然是乐事,挺好玩的;但我想:真成了土楼的一员,所承受的岂止是时代的沉重和岁月的沧桑?

抚摸土楼内的围栏,凝眸严实的窗台和厚达米许的土墙,便恍若隔世,浮念甚多。想着真做了主子,当了掌柜,承担的难道仅仅是一个家族繁衍生息的责任么?

已是子夜了,明亮的月光映照着和贵楼围成的世界,楼内清静极了。躺在古老且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身边有心爱的女人相伴,想不发疯怕也难矣。打从我决定在和贵楼留宿,妻似乎就看透了我的心事,知道我一旦成了300多年前的男人,肯定会在土楼里遗留下300年的念想…….

哦,一座土楼,围着一族“客家”,围成一部关于客家人伦理道德观念与生存环境的真实画卷!

一座土楼,围着收藏着的,难道不是一部完整的客家人生存史吗?

“裕昌楼”斜成明朝神话

去书洋镇下版寮村,交通不便,可那里有座神奇的裕昌楼,不能不去看。在梅林镇讨价还价后,我们一男四女分乘五辆摩的跑去了。

下版寮村倚山傍水,裕昌楼鹤立鸡群般高耸在一片错落的瓦房之间,煞是惹人眼目。过小桥,淌流水,攀石阶,这才进入土楼的石门洞。

与和贵楼一样,参现得买门票。我们来时已下午五点了,门洞内居家户聚在一堆,不知在议论什么。正口渴哩,这儿居然有卖鲜豆汁挑子,我们便灌了个够,这才仔细打量这座庞物大物。

裕昌楼是圆型楼,正中间盖的却是小方屋,周边另有四间小屋。显然,造楼的主人懂得阴阳风水,楼内石砌天井嵌着五行八卦图案,想必楼内房间布局和栏柱支撑,都是遵从五行八卦了。

讲解员介绍说:这裕昌楼建于明朝成化年间(1487),原计划建造七层,可建到七层时遭遇火灾,后将六层也拆掉了,只剩下五层,楼内又建半圆型二层楼,总共有大小270个房间。

从天井举目仰望,裕昌楼内上下五层,几乎所有的木柱支撑梁乃至房门全是歪斜着的。单看某一层,它又歪得颇有规律:一排数根柱子朝左歪,另一间隙的柱子则向右斜,最大倾角竟有15度。再看另一层,也是如此。这样地东斜西歪,相互牵扯着,居然平安度过了500多年,真是奇迹!

据住户老人讲,兴许是建楼时主人对木工师傅照料不周,师傅做了手脚。快完工时,主人发现倾斜,就问楼房未来安危,师傅冷言回答他八个字:“地理生成,安居无事”。

看来,木匠之言不虚,地质因素注定此楼必然倾斜.。国外不是有300年不倒的比萨斜塔么?咱中国闽西南的这座裕昌楼,比它早建200年。讲建筑规模、施工难度,比萨斜塔无与伦比;论艺术品位、造型风格尤其是东斜西倾之审美趣味,比萨斜塔更是望尘莫及。

据考证,裕昌楼原糸刘、罗、张、唐、范五姓合资共建,楼内建筑共分五大单元,每一单元设一道楼梯,每个单元各居一个家族。为了五姓和睦相处、共同富裕昌盛,遂取楼名为“裕昌”。后来人丁兴旺,罗张唐范四家相继外迁,将房子卖给了刘姓家族,这裕昌楼便单是刘姓世代居住,迄今巳繁衍了25代。现住户仍有30几家,100多号人哩。听说人口最多时,住300多人。清朝这儿出了几位进士,青史留名;近代也出了几位大学教授,造诣皆深。想这裕昌楼,果真名不虚传也!

最让我惊奇的发现,是裕昌楼的人都会唱汉剧。一打听可了不得,楼内人才济济,演员行当人选齐全,他们自组的汉剧团名声响亮,曾上演过全本<玉簪记>。还听说,汉剧<担水记>是他们的保留剧目,在本地久演不衰。这儿男女老幼,吹拉弹唱,各有绝活。

这一发现令我激动不已。因为它印证了我的猜想了!

裕昌楼的先人,肯定就是湖北佬。汉剧为湖北独有啊,遥在偏远闽西南的深山老林客家土楼内,世代有人坚持吟唱汉调,他们不是我的亲人是谁?迁徙者,我之先人也!世代保留汉腔汉调,能说不是对于家乡的一种怀念对于故土文化的顽固扼守么?

听说楼内有13口水井,均崛在厨房内。我们走进一老婆婆家,老人近90岁了,穿着干净,耳聪目明,热情在井中打水让我们品尝,还硬拉着妻子留下吃饭。妻极怜爱老人,当即塞给她10元钱跑了。

歪楼不倒,我们想体验,就请卖票人当向导,层层攀登,穿堂入室,作壁上观;

危楼不危,我们想考察,就进住家户当门客,开门推窗,左摇右晃,当见证人。

哦,夕阳已西下,家家炊烟冉冉升腾起来。我们恋恋不舍地走出石门,沿石阶绕小溪,过小桥来到彼岸后,再回望裕昌楼,感觉她颇似一位年迈慈祥的老奶奶,一如既往地目送着自家的儿女们走出土楼、走出村寨、走向远方……

田螺坑生长清朝“梅花”

寻访田螺坑,当然不是去吃田螺听田螺仙姑的故事,听说那里的土楼造型奇特:“不去田螺坑,等于没看土楼!

五个观光客乘五辆摩的在盘山路疯跑,那你追我赶的阵式,本身就是一道风景了吧?

沿着曲曲弯弯的山道跑了40多分钟,摩托车在半山腰停了。师傅告知这里是观景台,是俯视田螺坑土楼的最佳位置。

嗬,这儿己人满为患。专业的摄影师架着机子,等侯着云开荫去;非专业的摄影师则纷纷占着有利地形,不停地按动着快门。当然还有游客争抢着留影的,一时间,只能容纳二十人的观景台拥挤不堪。

没法子了,我不太自觉地攀上亭子护栏,一只手抓着亭柱朝下观瞻,眼帘竟豁然一亮:

翠绿的山峦,远近重叠,云蔽雾绕,构成硕大的水墨画背景;近处的山丘和谷地,环状梯田层层包裹,缀成美丽的南国田园风光;正下方的山坡上,依山就势的村舍里赫然凸现出五座土楼(正中为方楼,四周为圆楼),它状如绽放的梅花,在山峦云影和绿树映衬下,显得奇绝美艳,妙不可言!

乘摩的沿山道绕行至右前方的村道口,再下坡从谷底便道七弯八拐进村来一看,其地势条件之差生存环境之糟,非设身处地者莫能理喻. 田螺坑土楼群之外观美,其实是环境和距离给观者产生的一种错觉------局外人对事物的另一种表述。

漫步田螺坑,想感受它原汁原味的风情己经难了。这里地势险要,村路未通时,游人鲜有所见.如今路通人涌,田螺村非但游人不断,卖纪念品土产品的摊贩也挺多了。

田螺坑位于书洋镇上版寮村,从洼处仰望,感觉在阶梯状台地上兴建规模宏大的五座土楼,绝非等闲之辈的轻狂之举。其地质结构的复杂性,施工难度,即使用现代科技手段,恐怕也是个费力不讨好的“胡子工程”。

我仔细观察过了,田螺坑的确是“坑”,周围没有一块平地。早年的村人为何硬要在坡地上盖围楼,而且一盖就是五座呢?

答案:防匪防盗。

正中间的方楼名曰“步云”,建于清嘉庆年(1796),是中央堡垒,紧急情况下,楼内可容纳千人临时躲避;另三座圆楼名为“和昌”、“振昌”、“瑞云”,分别建于1796年,1930年,1936年;还有一个椭圆楼名”文昌”,是1966年兴建,取名文昌肯定是村学教室了。

可历史竟跟田螺坑人开了大玩笑。据资料记载,步云楼与和昌楼1936年同时被土匪烧毁,此二楼是1953年在原址按原样复建的.

端详着土楼群之旧貌新颜,遥想着当年被迫南迁之客家人的恶劣生存环境,再把南端,永定一带的古老土楼作风景看,心中实有些对祖先不恭不敬之慨也!

* * *

此后,我们又到梅林镇坎下村去拜渴了文气十足名声很响的”怀远楼”.这座土楼被誉为中型圆楼的代表,是内外建筑保护最好,建筑艺术最精美的双环圆土楼.离正门20米无法拍下其全景,足见其雄伟壮阔了.在楼上转一圈下来,感受最刺激的莫过于置于每层楼道的尿桶,不敢考究这尿桶的年龄,只见尿迹斑斑,整座楼层均摆着这样的尿桶,着实令人骚臭难耐.该楼建于清宣统年(1909),现居简氏一族18户115人.

告别梅林,我们便辗转搭车去龙岩前往长汀古城.一路上,流览了村落间许许多多的土楼和土楼群. 据知情人讲,闽西南仅漳州地区,大小形状各异的土楼建筑多达几千座。

曾几何时,美国间谍卫星发现我国南方的深山老林中建有规模庞大的“核基地”,随即派间谍实地探访,可摆在里根总统案台上的“绝密报告”令他赞叹不已:原来,美国军方怀疑的数千个状如蘑菇的秘密“核基地”,只不过是明清时代客家人兴建的美仑美奂的土楼群!

土楼的主人,在民国末年多半远走高飞——有的做了国民党的官,有的迁居海外经商。留下的,多半是没什么文化,没什么成就者。因此如今到土楼造访,现居者的遗传基因里鲜有土楼文明和客家文化传承的主导成份,他们甚至连祖先的南迁脉络和业绩都知之甚少,这是我此行最大的遗憾。

我猜,士楼的建造者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几百年后的今天,土楼的功能丧失,却变成了外界人颇觉新奇的建筑景观。

土楼成风景,对我辈后人着实是一个大惊喜啊!

我打听过,土楼年龄最长的已有600多岁了,它们的存在,难道仅仅是一座座土楼或土楼缀成的风景吗?

绝大部分游人,来此都是看风景。

我辈仓促来此能收获什么?考察古代客家人奇特的建筑艺术?探寻隐匿于土楼之中的古代文明和文化信息?抑或------哦,南靖永定一带的土楼不少已成危楼,这虽是一种遗憾,但却也是一种历史必然呵!

由是,我想唱一支歌,一曲土楼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