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专访)简朴生活及其他

作者:迟子建

书院网站:迟老师,我们读了您近期创作的“简朴生活丛书”之《我的世界下雪了》,想听听您个人是如何理解和认识“简朴生活”的?

迟子建(以下简称迟):“简朴生活”我觉得就是一种朴素的情感,也许有人望文生义,会讲“简朴生活”一定是在农村当中,其实在都市当中,都市人也有“简朴生活”的情感,它是一种人的心理需求,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内心渴望获得的一种情感。要是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就是更接近原始,更接近自然,更接近本真的生活。“简朴生活丛书”是张炜策划的,我想他的这种想法可能和他多年的创作和文化思考有关,这套书我还没有全部看完,就我自己来讲,我对“简朴生活”的理解,就是说无论你在世界的哪一个地方,深居在纽约,或在欧洲一个古老的文化中心,你对“简朴生活”的向往,永远不会忘记,哪怕在上述地方你喝一杯咖啡,和你在一个遥远的农村喝着一碗很普通的茶,我觉得性质是一样的,它是现代人一种内心的情感,渴望着向传统回归,找到心灵的一片净土,主要还是情怀上的东西,这就是我所理解的“简朴生活”。所以你看王安忆写的《街灯底下》,有很多她的日常思考。比如说阅读,阅读其实就是一种朴素的生活,而她每天很多时间是在阅读中度过的;她看到街头的民工,用心去描写了他们,我觉得她在都市当中也接近了“简朴生活”的境界,说到底,它是一种境界,而不能简单地把“简朴生活”理解为盖了一座茅草屋,养了两条狗和几只鸡……这种刻意克隆出来的“简朴生活”,在现代生活中刻意去寻求这样的东西,是不现实,不客观的。能保持这样一种情怀是值得提倡的,你看普鲁斯特,他是一个贵族的后代,住在那么堂皇的房子里,但是他的情怀是接近古典的,接近朴素的。对简朴生活的向往,也就是作家对诗意生活的向往。

书院网站:那么我们怎样在日常生活中做到简朴呢?

迟:我觉得这需要一个人在生活中时刻地提醒自己,因为现代生活,尤其是在现代商业社会当中,特别容易让人变得浮躁和虚荣,容易让人变得人云亦云,你要有一种清醒独立的姿态,保持一种非常宁静的心态,这种宁静是生智慧的,然后你才能在社会的污泥浊水中浮出来,才能达到一种理想的“简朴生活”境界。比如说你们在书院工作,当然也会有工作压力,但压力会有不同,因为你有这种环境去消释这种压力。我觉得现代人应该去实践“简朴生活”和“简朴情怀”,说到底,这是人心灵中、骨子里最渴望的东西,它能够释放所有的生存现状带来的烦恼,也能够返璞归真。哪怕你劳碌了一天,只有一间十平方米的小屋,可你回到拥挤的小屋,吃过饭以后,听上一段音乐,翻上几段闲书,在那种心境当中,这种放松也达到了“简朴生活”的境界。如果你持有的是一颗充满了欲望和不平的心,即便是坐在海边的棚子里,穿着破衣烂衫,每天和渔民在一起,也还是一个世俗者,一个功利者,所以这和身处的环境没有多大关系。它只是一种情怀,或者说是一个人骨子里的修养。

书院网站:我们知道在当代社会,面临着诸多的困难和问题:人口问题、资源问题、环境问题、全球化的问题等等。您刚才提到了“简朴生活”,我们想知道您是因为个人的信仰、兴趣或习惯选择了“简朴生活”,还是考虑到当前社会现实,出于责任感而选择了“简朴生活”?

迟:我觉得两方面都有,这个问题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论文的题目,它跟中国当下知识分子的精神困境都有关系,这个问题太大,我可能谈得不够全面,就简单谈一下,这和我的生活经历有关,首先我是从大自然中生长出来的,我在北极村出生,在那长大,十七岁第一次坐上火车,出来上学,才走出山区,在家乡我整天看到的是遮天蔽日的树,住在木屋里,冬天到江上捕鱼,要点起渔火来;夏天的时候种种菜,秋天的时候你会看到候鸟迁徙的情景,然后漫长的冬天开始了,整个大自然四季的变幻特别明显,从字面意义来讲,我确实是过着这样一种的“简朴生活”。参加工作以后,我便开始写作了,我觉得最初的写作者是不会有一个特别清醒的意识,你要树立自己的一个文学观或是价值观,说得更大一点,宇宙观,都没有,你只不过是实践了你过去生活的一个片段。比如说我最早写的作品就是《北极村童话》,写得就是故乡的事,大黄狗、木房子、菜园等等,包括我周围生活的普通的老百姓,他们的命运,这些很简朴的人,也是一种“简朴生活”,是自然地反映到我的作品当中。我现在写了有二十年了,算是走过一段漫长的路了。我开始写作时,正是新时期文学风起云涌的时候,尤其是进入九十年代中后期,一直到新世纪之初,文学经历了一个非常深刻的变革,发生的变化是巨大的,在这个时候,我觉得一个作家更应该有特别清醒的认识,提倡这种“简朴生活”也是一种人文关怀,对自己、对文学、对你的生活,都是一种关怀,在这种时候,这种情怀就显得特别珍贵,因为在这个时代,很多的东西都被标签化,世俗化了,而且出现了很多泡沫性的东西,但一个作家只要保持清醒独立的姿态,你会时刻警惕,你能分得出哪些是沙子,哪些是金子,你自然会有一种判断能力,只要有了判断能力,就不会怕了。所以刚才我说这是一个特别大的话题,我只能说从我早期创作和我早期的生活延袭了这样一种生活状态和文学传统,到了今天,在各种利益和诱惑对文学冲击最大的这样的一个环境之下,我忽然觉得我过去的这些东西是值得坚持的,这种写作状态和生活状态是美好的,我当然会自觉去做这样的事情。

书院网站:您认为“简朴生活”适合中国的发展吗?

迟:我觉得比较适合,因为我们现在正处在一个开发和建设的高潮时期,任何的开发都是以资源的丧失作为代价的,像我是在山区长大的,这些年山区过度地砍伐所造成生态失衡,使我们已经看到了沙尘的影子。在这个时代,经济是要发展,要在世界上立足,必须要有这种东西。但经济的发展,我们如果仅仅局限于对资源的攫取,无限地掠夺,我觉得是得不偿失的,要有一个长远的眼光。比如说日本,森林资源并不丰富,但它把仅有的资源保存得那么完好,这让我非常吃惊。在来书院的路上,我讲了一个故事,确实挺刺激我的。九O年我去日本访问,北海道有一个日本的少数民族,叫百老族,我去参观他们的民俗博物馆,参观完以后,我去选购他们的民族纪念品,我特别喜欢他们的一个木刻的笔筒雕像,大大的鼻子,颜色特别漂亮,我就买了一个,当时价格我记得是2500日元,是纯实木的,那时折合人民币大约100多元,九O年到现在有十五年了,在当时也算是不菲的价格。回来后第二年,我去黑龙江一个林业局,在林业局参观的时候,一家木器长的厂长兴奋地告诉我,说他们拥有出口的产品,我到他们的车间一看,都惊呆了,他们生产的就是我买到的东西,他们把木制的毛坯制造出来了,掏了空,工人很熟练地用刻刀在刻着百老族的头像,只不过是不上颜色的。这样出口到日本,他们再上颜色,修饰一下,就成为他们的产品了。我问了一下中方的出口价,五毛钱,后来我为此写了一篇文章。这里有一个问题,因为他们富,所以我说在穷人永远要为富人服务,永远要成为富人的后花园,当他们想用就要到你这拿东西的时候,我们自己在发展经济的时候,要时刻警惕这种倾向,也要在意我们的花园里究竟有多少东西可以无限制地给别人,我们的一部分资源用低廉的价格给了别人,就是我刚才说的那种现象,但更多的是被自己给挥霍了,这个数字,我们在《焦点访谈》,在很多报纸上看到的数字是惊人的。煤、石油、金矿、还包括我刚才说到的森林资源,等等,很多被过度地开发、被过度地浪费,没有一个长远的规划,对资源占有都是短期行为,这种短期行为是可怕的,不是一个真正的文明社会所应有的情怀。现在有很多政策强制性地对这些行为进行约束,不知道效果会怎么样。我相信如果有一种道德感,有一种好的文化背景,会有效地遏制这些东西。

书院网站:在您的作品中,描绘东北的黑土地,东北的原始森林,回忆故乡及故乡生活的创作占了相当大的比重,这种回忆风格的写作对您意味着什么?对当代文坛意味着什么?

迟:对我意味着我的文学创作是这样走过来的,对当代文坛,我觉得并不意味着什么,因为文坛是很大的,我说文坛就像是一片汪洋大海,你自己能开辟出一条支流当中的支流,已经非常不容易了。你也有可能被人淡忘,被人遗忘,但对我来讲是特别重要的,我是永远把自己的创作看作对自己最重要的,对别人有多重大的意义,对当代文坛有没有什么样的贡献,这都很难讲。这种事情是要经过一个漫长的历史时期,你才能知道你所做的对文坛有没有贡献,对当下的文坛有没有意义,这个就像书院的存在一样。在短期,即使我写作了二十年,也感觉不到会有什么,但我只能说创作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常重大,起码我写了我最想写的,表达了我最想表达的情感,而且我表达了我的文学观。套用我的书名,就是“我的世界下雪了”,我自己觉得我的文学世界还一直处在那种“下雪”的状态,有些寒冷,但很清凉,很清新。我觉得对于我来讲,这就足够了,至于文坛怎么样,我从来不去想。

书院网站:回忆是一种视角,我读过您写的散文、随笔,包括一些小说,很多都采用回忆的角度去写,您对当下生活的描写,会是怎样的方式?

迟:从回忆的角度去写,这是一种写作途径。这种方式可以使你和过去的生活拉开距离以后,你本身就带着一种价值判断了,就像一个人厚积薄发,有了积累,它的产生就有了土壤了,我想为什么回忆式的文章特别容易感动人,像杨绛的《我们仨》,还有我以前谈到的费孝通,他写到他晚年的生活,虽然是点点滴滴,但我感到特别有份量,因为他们经历过,他们把岁月里的泥沙精心淘洗了,拿出了几粒金子,而当下的很多东西,没有那么多泥沙,可是也要把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做成金子,是两种东西。我还是渴望着,有深厚的阅历,有这种岁月积累以后再去写,还会好一点。对于当下生活,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我这几年的创作,我觉得也是有很多的变化,当下生活是作家避不开的一个话题,最开始的写作一定是要从自己经历过的事情开始写,而且是自己最熟悉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包括个人生活阅历的变化,会使你对当下发生的很多生活进行重新反思,你不得不逼近你生存的现实,你会重新去考虑生活,去考虑文学,你的世界观、文学观可能会发生一种变化,但我说这种变化不会是巨变,因为有一种永恒的东西从你文学开始的时候注定要伴随你走下来。写当下生活,有的时候我不是很喜欢,就是因为很多描写当下生活的作品是特别粗糙的,而且我觉得写当下生活如果不经过一种沉淀,这个沉淀一个是时间上的,一个是个人思考上的,没有这两方面的沉淀,就会变得轻飘,变得粗糙,没有什么份量,出来后我们看到的只是一种展览,我觉得这是不负责任的。我从前年开始,有意识地写了一些涉及当下生活的作品,我还是有意识地在作品的艺术上做了很多思考。我觉得小说说到底,不管提倡什么样的生活,总应该是个艺术品,它不是报告文学,也不是通讯,如果是通讯,我们看《焦点访谈》,它描写的当下生活,血淋淋,赤裸裸的,配上解说,会比任何一部写描写当下生活的小说的震撼力都要大。

书院网站:当代社会发展异常迅猛,城市化节奏也明显加快,但相当多的人却选择回归大自然,您认为“简朴生活”与选择回归自然之间有何联系?文学与大自然之间有何联系?

迟:要说回归自然与简朴生活有多大联系,我想它们是相辅相承的,因为你回归自然了肯定是想实践简朴生活。其实说穿了回归大自然也可以叫简朴生活,但也不是说所有回归自然的人都能够获得简朴生活,有的人是一种逃避,对商业社会的逃避,他回去以后,也未必能获得那一种恬适的心境。在乡村过简朴生活的人也有浮躁的,这个我觉得很难把它们完全等同起来。一定要说回归自然与简朴生活有关联,或说回归自然后一定会获得精神上的自由和解放,还是因人而异。

文学和大自然的联系是永久的,一个不断回到自然中的作家,他一定会生长出智慧,也会生长出定力,因为你在大自然面前会有一种敬畏感。确实大自然是人类的一个好伙伴,你会觉得心里特别安宁,你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没有大自然在陪伴着你,假使我们想到没有海,没有山,没有树,我们看到的只是物质的东西,无数座高楼,一切都是这种很便利的生活,你会觉得特别的空虚,我们确实需要我们之外的自然的伙伴,给我们一种生存的安慰,包括鸟语花香等等。有人会说这是酸,这是故意的诗情画意,我觉得不是,古人就是比我们生活境界高,就是因为他们把大自然看成自己的生命一样,而现代人缺乏这种情感。

书院网站:读您的作品,给我感觉是您与大自然联系得特别紧,扎根在自然当中,它是一种自然的生发,所以读您的作品时觉得特别清新、自然,应该说您的创作得益于自然。

迟:这个肯定是。因为在大自然中,我会常常感慨。在我在小的时候,说的难听点,就是很爱伤感的。因为你在大自然里面,觉得自己是渺小的。比如春天的时候我们在菜园种了甜瓜,那个地方五六月份才播下种子,七八月它还处在旺盛的生长期,往往是还没熟呢,一下子霜就来了,这一个瓜你盼了一年,可就是没有吃到它。那时你就知道生命啊,包括自然啊,就是这样的。它往往在没有成熟的时候,在你精心企盼了一年的时候,在你没有获得它的时候,它就别你而去。那么这种对大自然风云变幻所带来的伤感,我觉得可能是注入我骨子里的东西。还有,我生活的那个大自然不是家在南方,四季如春的那种环境中,我经历的自然是非常残酷的,因为它冬天实在是太漫长了。冬天的时候有时你连门都不敢出,雪有时候下得大的门都推不开,有时在房间里点着炉子,烧着劈柴,听老人们讲故事等等,过着的是这样一种生活。那么这种生活状态使我对雪有种特别的感情。我的作品也多次写到雪,雪的这种寒冷、苍白,给我的文学世界带来了很大的冲击,可能我的这种性格成因都与它有关,既比较爱这种伤感,觉得这个世界是很苍茫的,但是与此相反,你和自然的抗争,就是人的那种顽强地与生存环境抗争所产生的那种力量,使我对温暖无比向往。长期在温暖世界生活的人,他心里这种很温暖的东西有时是非常少的,因为他不缺乏这种东西。可是你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地方,你对温暖的渴求会格外强烈。有的人也说我的作品当中有非常温暖的东西,我想跟这个也有关系,作品往往就像一个人的梦一样,就是说你渴望的你没有达到,在梦境中实现了,我想我的人生和我的文学也能是这样的。

书院网站:读您的作品感觉有点伤感,但不绝望,那正是北方的自然融入您的作品当中所体现出来的,可以这样理解吗?

迟:可以。

书院网站:我们粗略统计了一下,截至目前,您已经写了大约300—500万字的作品,这是一个极其惊人的数字。同时值得说明的是,您的这种“火山爆发式”创作却依然保持着非常高的创作质量和创作水准,您认为创作数量与创作质量是什么关系?创作数量对于一名优秀的作家意味着什么?对于当代文坛意味着什么?您认为应该怎样区别量多质高的“火山爆发式”创作与“粗制滥造式”的创作?

迟:这个可能是因人而异,就是国外的很多大家也是这样的。创作数量与创作质量的关系每个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创作数量非常大,质量也非常高;有的创作数量很大,质量非常低;也有的人创作数量很少,但他的作品确实是一座高而挺立的山,屹立着,有一部就能奠定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这是不一样的,很难讲。你要说创作数量与质量之间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没有什么严格的关系,就是每个作家的性格、气质、创作精力是不一样的,呈现的状态是千姿百态的,也会不一样。一个好的作家,我觉得他是不会贸然去写一个作品的,他总是一个作品思考成熟之后才会去写。有的作家处于创作旺盛期的时候,他释放的能量是非常大的,他每时每刻都在思索,那么他就要释放,他只要想法成熟了,他释放的东西一定也是好的,所以有一些作家他不断地写,他不断地推出新作品。但是也确实有一些粗制滥造的写作,只追求数量,一年几部长篇,用电脑哗哗哗写下来,没有任何好的创作质量。怎么区分这两种写作呢?作家还是要遵从自己对创作的这种需要,内心有了这种需求和渴望,你思考成熟了,而且你处在一个艺术创作一个比较清醒和成熟的时期,你不要抑制这种东西,我觉得你抑制了它,很可能使它扼杀在萌芽中,你不知道你的哪个创作期可能就一下子冷却下去。只要想成熟了,还是要持续写下去的。避免这种粗制滥造其实很简单,当你想的不成熟,觉得没有感觉的时候,千万不要为了版税写作,我想一个作家应该自觉地这样约束自己。

书院网站:这是一个职业道德。

迟:这当然是职业道德,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你出一百本书和出一本书,如果从数量上讲是有分别的,但如果说从质量上来讲它们是没有分别的,一本好书和一百本书当中只有一本是好书,它的数量又是相当的,所以从数量上来讲是不能够决定质量的。但我个人是属于那种考虑成熟了,我不会忌讳说我这段写得多了,那我一定要会把它写出来了。

万松浦书院网站:就是说有的作家他好像一个山脉一样,由许多座山组成的。

迟:对,就是连绵的,大兴安岭就是这样的,它没有华山或者黄山那样异峰突起的感觉。

书院网站:您会是一个“山脉型”的作家吗?

迟:我觉得有的时候,这种山是很不起眼,但是连绵在一起的时候,你也能感觉到一种气势,所以我觉得我还在不断的摸索当中。

书院网站:里尔克曾经说过(大意):你写作的时候,什么东西必需写下来?就是如果不写下来,你就感觉活不下去了,那时候你再把它写出来。他这种说法,是不是说对待创作应该有一种苛刻和节制,而不是那种粗制滥造?

迟:我觉得是,他这个话说的是很准确的,对一个作家创作心理的感觉和约束,自我克制我觉得是比较好的。你酝酿一个东西,不是说有一个想法,你立刻就去写,总要等它成熟了,你抑制不住这种心情的时候,你去写,才会把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书院网站:我们现在看很多作品,都好像酒里兑了水……

迟:很多,一个可能是一种商业行为,还有一个我觉得有些作家创造性不足、才情衰退,他不只是兑水,它就是水了,我觉得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是也不排除一部分人,他是急功近利,想不断用很多书,以为真的著作等身了,数量到了,就一定能达到一定的深度,我觉得这是很可笑的,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书院网站:那是对读者不负责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

迟:还是对自己。我觉得现在不要去考虑读者。也许我们并没有那么高的境界,每一部作品一定都要对读者负责。因为读者是千差万别的,是很挑剔的,你不知道你这个粮食喂给他,他会吃不吃。你是精心去做了这一餐饭,他可能就没这个口味,他干嘛要吃你做的饭?我想作家不能保证对读者负责,你可以保证对自己负责任啊,一个成熟作家要对自己负责任,尤其我觉得有过二三十年写作历史的人,更应该对自己负责任。

书院网站:我们注意到这样一种现象: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文坛推行着“请进来”(输入和吸收国外先进文化)和“走出去”(输出中国优秀文化)的政策,但不可否认的是,“请进来”的多,“走出去”的少。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在这种情况下,您认为如何才能保持作家的自信和自尊?

迟:其实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也是目前中国作家的处境吧。大概从八十年代开始,国外的任何一股文学思潮我们都请进来了,每一股洪流都没有错过。如果你要和韩少功对谈,他会讲得非常透彻。因为他本身翻译过昆德拉的小说。但据我的感觉来讲,以我出访的一些国家为例,我们输出去的东西,仅仅局限于李白杜甫,《红楼梦》。鲁迅、巴金、沈从文也都算是近期的。一些优秀的当代文学作家这些年在海外有了一些的影响,还往往得益于电影的带动。但是那种比例与我们请进来的相比起来,实在是太微弱太微弱了。我们在翻译和介绍中国文学时出现了断代。我们自己在宣传本国文化时,忘记了我们的传统。还有一个,我觉得就是被输出去的作品的输出者,也就是翻译者,口味上可能也会有一些问题。他们往往注意了一些潮流当中、时尚当中的作品,而忽视了中国传统文化幽雅、闲适的气息。我们对传统文化重视不够的时候,对它的理解就会出现偏差,翻译者会对文字也就没有感悟力。我觉得任何一种语言被交流出去以后,都会不同程度地受损,它会丧失一种原汁原味的东西。我就不能想像,李白、杜甫的诗变成英文以后是什么样?,我的英文基础很差,我不能想象“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这样的诗句,翻译过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变成英文就是:啊,我举着一杯酒,对着天上的明月感慨,人生能有多少好日子过啊!它有可能就变成这种样子了。可我们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怎么反复地咀嚼,都觉得它特别有韵味,它是充满了人生旷味的一句诗。我觉得对待自己作品的翻译就是要心平气和,想一想自己的作品能被一些懂得汉语韵味的中国人喜欢,也就足够满足了。

书院网站:您来到书院已有两天了,想听听您对书院的看法和感受?您对书院下步发展还有哪些意见和建议?

迟:我的好友方方曾经来过书院,她对我说书院的环境不错。我好奇,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来看一看。这次我在青岛改稿之余,受万松浦书院邀请,来到龙口,很感谢你们。我觉得方方说得不错,书院的环境确实很好,它就像都市当中的乡村,相对宁静。尽管你坐在这里还能看到烟囱,还能看到高楼的影子,但是我觉得只要你低头想一想现在这时候,还能看到这么纯净的一片黑松林,能听到鸟的鸣啭,心里就有一种安慰和感动。我去过澳大利亚的国家写作中心,像书院这样的环境和条件,已经超过了它们,达到了国际学术交流的水平,硬件设施完全够了。我觉得在这种怡人的环境中,应该能培养出学者的情怀的。关于书院下一步怎么走,因为你们刚开始没有几年,一切还在摸索中,我不敢妄下论断。这个事情你要做十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以后,也许才会看到书院所发挥的作用。我觉得可以把它办成一个学术交流的园地。另外张炜的身份是作家,在这里也可以使一些成熟的作家的更优秀的作品诞生在万松浦书院,能够流传下去,那么书院也会有它独特的对文学的贡献。在学术上,可以每年搞几个话题,这种话题研究持续不断的办下去,甚至有可能一个话题可以作为终生研究的。每年搞定期的论坛,都可以。另外,我想万松浦可以加大藏书,办一个现代书院,眼光应变更全面一些。书院要让它运转起来,让它成为既静又活的地方,你不能完全幽静到一潭死水,没有活力,那么建这样的书院也就没有意义了。要利用这个优势,利用这个环境,利用所有的硬件设施,把我们的文化放到这里来,作为一个发酵的地方。

我的理性思辩能力差,也谈不出很深刻的东西。以上的谈话也许是肤浅的,读者们还是读我的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