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原文·作者:徐海霞

作者:徐海霞

秋叶,没来由的,仿佛是骤然间,被风吹着一下子与树体剥离,不知飘向了何处。我坐在车厢里,听风从车的缝隙沙漏般挤进来,发出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沉重的呼吸声。随风流进来的,还有股淡淡的野草清香,潮湿的泥土气息。车窗外,那一排排还没采摘的向日葵,枝杆倾斜,向着太阳低垂着沉重的头。它让我想起了列宾那幅著名的画——《伏而加河上的纤夫》所描绘的沙皇统治下那组如雕像般生活在苦难中的纤夫的痛苦生活。隐含在他们挣扎身躯里的,还有股不向生活低头的坚韧。

我来到了异地她的小屋。她说她为了我的到来已经打扫了好几天卫生,现在到处都是干净清爽的了。小屋不大,暖暖的,屋子角落摆放着精致的仿古架。架子上有几只木质的原始味很浓的大花瓶,上面插着干枯的莲蓬和几只小小的向日葵。我进屋的时候还惊诧她这里的气味为何和路上车厢里的相似,现在才明白,她屋里处处弥漫的是大自然的气息。她兴奋地忙里忙外,说,你来了,小屋有生机了,到处充满了温馨和恬然。

我走出小屋,来到门前的小院。风轻轻地吹着树叶,在我脚边缠绵。金黄色的阳光大片大片的洒满整个院落。我说那年小院里的柿子树才那么小,她说,那年她还没生病,还有个完整的家。我说你看树上的柿子像一个个小小的灯笼正向我们招手呢,还有攀附在树上那棵茂盛的爬山虎,叶子通红通红的,像盛开在空中的花。

她搬来梯子,我脱掉外套执意要上,还把毛衣袖口使劲向上撸了两下。她在下面笑,你这个胆小鬼不害怕吗?我的手背对着她挥了挥。我在倾听我的心跳和脚步声,我颤巍巍地脚步移动声在阳光下回响。我终究没够着柿子,我坐在梯子上折断一根长长的树枝乱舞。我列举出若干条吃柿子的不好处。她在下面大笑,说我是阿Q精神,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我起身一甩枝条,几只柿子竟在我的挥舞中翩然落下。她弯腰捡起,感叹说,生命真像这一只只柿子,无论如何灿烂,终会摔得粉身碎骨。如一闪而过的烟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的湮灭,却无能为力。我望着曾经健康的她,心也如这涩涩的柿子般揪扯起来,如海浪的褶皱,不能平息。

她拉着我的手走进她狭小的画室。她让我看她刚画完的一幅油画。画面整个是灰色的,凝重的色调经过多次的色彩挤压,渗透出一种扑朔迷离和沉重的气氛。画面中间,那大朵的向日葵却用富丽堂皇的金黄色渲染,局部堆厚染料,边缘渐弱,渐透明,印象主义画法在边缘大胆用了质感很强的绿。在画的下角,有一小块与画面几乎无关的天蓝,醒目地张扬。她说她画画,习惯在某个角落用亮丽的色彩突出画面,即孤立又与主色调统一。她说这个亮点就是她,无论生活承载了她多少的苦难,她都不会向命运低头。我呆呆地望着她,看看画,觉得窗外洒进来的阳光真暖,静静地倾听着我们通往心灵之路的呓语。

我们边走边聊,在她的小屋自由地呼吸,欢笑。我们谈起小时候的往事,聊一些与我们无关的新闻,思绪天马行空地飞扬,心情却如一条小溪,静悄悄地盈满了欢喜。她利落地在厨房进进出出,我笨拙地帮忙,却使她越加混乱。她推我出来,我把客厅的百合窗帘拉上,那面厚厚的墙氤氲在一片乳白色的柔软的百合花里。

手机响起,里面传来她好听的声音,你来了吗?来了吗?我一直在楼上楼下地跑着找你呢。问了好多培训的,都说没见到你。你在哪里啊?她气喘吁吁地问。我在朋友这呢,你的孩子好了吗?我想起了来之前她发给我的邮件,说孩子一直感冒。我这不刚从医院赶过来吗,我明天要去外地出差,等我回来,你们这期培训班就结束了,我们就见不着了。大家都在等你吃饭呢,你快过来啊!快点啊!她是我未曾谋面的一个系统的同事,也是文友。我们在信件交流中一见如故,都渴望在这次培训学习中见到对方。

我转过身,她正在餐桌边专注地摆色彩斑斓的菜。桌上有一瓶女人味十足的红酒,在灯光的折射下晶莹剔透,熠熠生辉。要不我们一起去吧,这不她明天要出差。我不敢看她失望的眼神。不。她说得简短而有分量。我理解她的敏感。电话一遍遍急切地响起,那边她焦急地问,快到了吗?快到了吗?大家都等着你呢,快点快点!我在这间不大的小屋里来回镀步。毕竟我们以后见面的机会很多,比如你回家的时候,可和她却是零。我艰难地说。你走吧。她的脸始终背对着我。我在一阵阵焦急地催促声中冲进茫茫的夜色里。当我坐上出租车回望,她单薄的身影在深秋的夜色中伫立,凝望。我扭过头,不敢再看,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她的脸都会朝着我的方向遥望。

雾,不知何时在四周弥漫,一层一层叠起,堆积,压得低低的,似乎感染了我的忧伤,深深浅浅,孤独而执著地阻隔着我的视线。路两旁的山石,在朦胧中如曲婉的蚯蚓,被依稀的灯光纠结。我突然觉得自己陷入了一种孤独无助的境地,难道这些层层包裹我的雾气就是《绿野仙踪》里通往仙女城堡的路吗?

她来电话,路上还好吗?我使劲望了眼迷梦的雾,说,好。你吃饭了吗?她说,吃了。还喝了酒。我正在替你喝你的那杯呢,屋里还留着你的气息,真好。我的泪水,霎那间静悄悄地流了一脸。你到了吗?到了吗?我在酒店门口等你呢。她一遍遍地问。我说,快了,快了。一个小时的路程,贯穿城市的最南和最北。车没停稳,她白色的身影跑到车前,手从车窗伸进来,是你吧?我握住她冻的冰冷的手点了点头。我们亲热地拥抱了在一起,像老朋友的样子。

培训的同事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一起,都到齐了。大家寒暄,举杯,说一些客套话。我和她在桌下窃窃私语。在一片接风的嘈杂声中,我们偷偷跑了出来。她说,你在信里不是说喜欢吃烤地瓜吗?我不是说吗,我们这里烤得最好吃了。她拉我满大街地找,我们在雾气中穿梭。找到了!她兴奋地穿过马路,一会就拿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烤地瓜跑回来。我们悠闲地边走边吃。夜色如暗河,带着雾气冰冷寂寞地弥漫,我们呼着轻微的热气聊着我们共同喜欢的书,边走边听她即兴大段大段地背。两边的路灯,朦胧中如开在月色里的莲花,柔媚而空灵。

她说我们去喝茶吧。我说我不会喝水。她哈哈大笑。我说真的啊,我长这么大还是像小时候那样渴了一闷气喝完,却没学会悠闲地喝水。她说说会话嘛,要不是你来,我哪有这闲情雅致喝茶啊。她拉着我的手,像风一样飘进茶艺馆。

她说我喜欢这里中西合璧的氛围,她指了指墙上的画。我又看到了一幅幅形态各异的向日葵,带着安静的感伤。青黄构成的寂静,似乎就随意地把染料泼洒上去,抽象,大胆,明澈。我的朋友也喜欢向日葵,她喜欢在画面上突出亮点。我睁大眼睛想穿越这幅画。我真喜欢这些金黄的向日葵啊,总有种说不出的精神在里面。我点头。我想起了她在信中曾说起事业起步时的诸多艰难。

我们听着水的沸腾声,看杯子里的一朵朵玫瑰在水中懒散地舒展,那种缭绕的香气在脸边袅袅升腾。我们轻声说话,感受着香气,感受着画,感受着轻音乐,感受着清香带来的心灵的宁静,感受着我们彼此精神上的融合与放松,一种恬淡的情怀让我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欣喜与愉快。

天色已晚,我催她快去医院看孩子,明天她还要去外地出差。她感叹了一声,无能为力地摊了摊手,她说,今晚的雾,人,景都让她难忘与快乐。我说,我也会记住,就如这美丽的玫瑰茶缭绕的香气,封存起来,存放在心中。它会让我在现实的喧嚣纷乱中静下来,让我的心浸泡在温暖的友情中。

我们依依不舍地分手,恋恋地在风中牵对方的手,我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烟雾迷蒙中。

几天的忙碌学习结束后,我给她电话说我要走了,我脑中想起某种轻微的细节,悄然落泪。我说你要像你画的向日葵那样,寻找生活的亮点,保持精神上的坚强。她说我会的。我是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人,我现在不是活得很精彩吗?

我上车的时候她还是赶来了,从城市的最南到最北。她说那天我,你从小也知道我的脾气。我说,你看看我的眼睛,有在怪你吗?她故作深沉地走到我跟前说,你眼睛里,有个快乐的我!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车要开了,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袖珍娃娃塞在我手中,一按娃娃耳朵,它就发出一阵孩子般幸福天真的大笑声,惹得满车的人都在笑。她说,你听见这笑声,你也笑笑,每天十次。

路上,当我看见那片向日葵,就想起了奔波的她们。我按动娃娃的耳朵,倾听泉水般清澈的笑声,泪如雨下。小时候,父母总让我乖点,听话点,长大后,过于沉静的性格却让我在安静中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