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原文·第三根肋骨

作者:第三根肋骨 

你去在约旦河中沐浴七回,你的肉就必复原,而得洁净

——旧约·列王记下

我幼年的时候,是极不情愿洗澡的。倒不是因为要向人袒露私处,那个年纪还不知什么是羞耻心,况且发育也并不超群。只是我幼嫩的皮肤实在无法忍受抹有劣质肥皂的旧毛巾的反复的强力搓揉,每每要洗澡,便要和母亲大战一场,互相抓扯,纠缠不休。末了鸣金收兵之时,两人身上都搞得脏兮兮,于是母亲只好先给我洗完了,自己再去洗一遍。即便是到了现在年纪稍长,也非到不得不洗的时候,我才挽了毛巾,撇了拖鞋,跑到公共浴池去洗濯一番。

因着这些惨痛的回忆,我便十分的羡慕那些很少洗澡的人。传说法国皇帝路易十四一辈子也只洗了两次澡,一次是出生,一次是死亡,实在是意义深远。这位皇帝干的事情便很合我的脾胃,无拘无束,率性而为,每到脑海里有了洗澡的念头,便以这个理由绞杀之。可惜我并不是皇帝,若是三天不洗身上便散发出异味来,而那些旁人却不会慑于我的天威而敢怒不敢言,倒是捏了鼻子将我赶进澡堂的多些。

洗澡自然是为了清洁身体。远古的人们要洗澡,估计是找不着澡堂的,只好跑到江河湖海里去浸泡身体。所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人类的皮肤肌理十分复杂,交错的纹路中便是藏污纳垢的好场所,光是浸泡还没办法洗干净,有头脑聪明的人便跑到瀑布底下去冲刷,这一来就诞生了两样有名的东西,一种是苦行僧,一种是淋浴器。我常常想世界上最会洗澡的人应该是日本人,很早的时候他们就懂得了赤裸了上身坐在瀑布底下洗澡,当然对外只说是修行,一举两得。而用打通了竹节的毛竹连缀起来引水做成的简陋的淋浴器,也似乎出自他们的发明。此外他们还有桶浴,也就是“风吕”。拿一个大木桶下面放个铁锅,架在炉子上,用柴火把水给烧热了,人就进桶去泡。我想这如何保持水的温度倒是个精细的活计,稍有疏忽恐怕就要煮熟一两个,熬了排骨汤。中国的慈僖太后也是个爱洗澡的人,但她明显就比较笨,她的浴池上面有个天窗,让一群小太监提了热水爬上房顶,然后把热水往下倒,这样的淋浴缺乏准头不说,倒出来的水也是冷暖不一,为此慈僖大发了几次雷霆,砍了不少小太监的脑袋。后来还是李莲英聪明,向英国人学了做喷头的法子,给慈僖仿做了个龙头,从此淋浴问题才得到解决。可见洗澡也不是个简单的事情。

我的大学时代,想有一间浴室独自洗澡是不可能的,多半还得与其它的同学一起洗。澡堂里一排喷头,一帮裸体大卫站在下面淋浴,或互相泼冷水嬉戏,或比较身体各部位的大小尺寸,间或有歌喉响亮者吼一嗓子BEYONG的《光辉岁月》,引得隔壁女生澡堂里些须娇笑,倒也十分有趣。第一年夏天军训时,全年级被拉到郊外一个兵营去。白天大太阳底下出操跑步站军姿累得一身臭汗,就盼着傍晚吃了晚饭去洗个冷水澡凉快凉快,可惜这个军营没女兵,自然也没有女浴室,于是男浴室就被征用。校长宣布浴室下午6点到8点女生用,8点到10点男生用,便如《十六岁花季》里演的那般。这一来身为男生的我就苦不堪言,汗水把军服拈在身上,极不痛快。有男生联名上书抗议未果,后来我在“夜谈会”上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男女还是各两小时,不过交叉轮换,这样就很公平。但有同窗便说,不如男女混浴,这就更公平。众皆脸红大笑,叫骂不迭,末了抱住枕头上下其手,便似美梦成真一般。此后我们澡没洗过几次,寝室的床单倒是洗得特别勤。

其实男女混浴这事儿并不是没有,如美国迈阿密的天体浴场,如日本热海的混浴温泉。有比较羞涩一点的地方大家都穿件泳装,洗澡便当了游泳,这便十分无趣,不仅折了“男女混浴”这招牌背后的那点诱惑意味而且也洗不干净;而有的地方就做得很彻底,无论男女老幼,全都一丝不挂,坦诚相见。据说人自从出生以来,就为两件事情忙碌——吃饭和交配,孔子老师就此便有精辟的说话:“食色,性也。”可见人们把各种生活行为与这两件事情紧密的联系起来是天性使然。鲁迅先生说:“有些人看到女人的胳膊就联想到大腿,甚或裸体和性交!”诚如斯言,整天想着这些事儿确实不利于精神文明建设,但要是直接就看到了异性裸体,你能不心猿马意么?古代的皇帝非常喜欢和妃子一起洗澡,据说有利于生态繁殖,李白诗云:“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杨玉环洗这么一次澡,便搞掉了唐玄宗大好的江山,由此可见一斑。于是我们便常常看见有拿条毛巾裹住关键部位从混浴澡堂里冲出来的仁兄,满脸的羞涩和悲愤。我觉着大家既然都不是柳下惠,与其坐在一起彼此欣赏,不如自己找个地方洗个痛快,毕竟洗澡就是洗澡,若是洗不干净就没有了意义。

除了洗净身体这个主要功能以外,洗澡还有其它的功效,比如舒解疲劳、减肥、治病和美容。不管哪一种,多半都是在洗澡的热水里加些调料,如花瓣、生姜、牛奶、红酒甚至酱油,其专业程度实在是比做菜毫不逊色。中国古代就有花瓣浴的说法,乾隆皇帝的妃子香妃浑身散发特异的体香,深得乾隆喜爱,其它的妃子十分妒忌,便在洗澡的时候加入大量的花瓣,希望花香能在身上留存,搞得那些文人无花可赏,大发牢骚,野诗云:“新蕊宫嫱初展叶,绯影留香只瓣无”。更早的有埃及女王克丽奥佩特拉,她的生活极为糜烂奢华,爱洗牛奶浴来保养自己的皮肤,后来更借此俘虏了凯撒大帝和罗马将军安东尼作她的裙下之臣,避免了埃及王国的覆灭。比起她们来说,象我这样的俗人,固然没地方去找花瓣,若是自己掏钱买牛奶,实在也消受不起,每每在电视上看到章子怡在某洗发水里大洗牛奶浴,只得骂上两句小资或浪费食物云云,末了悻悻往洗澡水里丢几块生姜作罢。12世纪俄国开始流行蒸汽浴,也就是我们所谓的“洗桑拿”,据说有减肥功效,而我总觉得,这似乎是把人身上的汗水给蒸发出来再给自己洗澡,实在肮脏得很。其它如药水浴,金庸大侠的书里就常常可以看见,有起死回生之效——当然,配药的师傅需得医术高明,不然也容易毒死人。也有专为治病的泥浴,罗马尼亚人很喜欢这个,但那就不算是洗澡了,因为越洗越脏。

古代人洗澡没有肥皂,更没有现在到处可见的各种沐浴乳,想来必是干搓。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是自己搓自己,后来发现有够不着的地方,例如背部,于是便互相搓,再后来就有了人操起这个行当,便是我们常常在公共澡堂里看到的搓背师傅。我因着小时候母亲给我留下的惨痛经历,不太喜欢让人在身上搓来搓去,再有让人搓到不合适的地方也甚为尴尬。但我父亲就很喜欢搓背,每次与我一起去澡堂就必要搓上一搓,而且不下重手不把皮肤搓得发红就不惬意。那搓背师傅也分三六九等,高手搓起背来又快又稳,着力不轻不重,十分认真,不会遗漏任何部位,留下任何的污垢,最后还要给你拍打一番,作作按摩,若你有要求,他还可以把肥皂打在毛巾上给你涂抹全身。当然我个人十分痛恨这种洗法,这痛恨来自幼年记忆,实在刻骨铭心,我父亲拗我不过,只得随我的便。但有一次我从外地出差回来,身上肮脏不堪,便硬被父亲拉去叫熟识的师傅搓了一回,结果便如白居易的诗云:“今朝一澡濯,衰瘦颇有余”,倒比桑拿浴更有减肥的功效,自此偶一为之,深为快慰。后来看张扬的电影《洗澡》时,体会个中滋味,实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则言至于此,我依旧不是个爱洗澡的人。三毛在《沙漠观浴记》中写道沙哈拉威人洗澡的时候用石片刮皮肤上的泥垢,用皮水管洗刷肠道,希望得到由内到外的清洁。而我却常常在梦中看见印度恒河河畔,那位圣者老人掬一手清澈的河水,闭上双眼在虔诚的祷告。他的身体包裹着肮脏的布条,抹着散发难闻气味的油脂,他以自己佝偻的肉体背负其它人的罪孽,但他的灵魂是如此的洁净。霞光里用神域之水沐浴身心的老人,半透明般的身躯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这是一幅多么安静详和的图画。身体的污秽可以以水来清洗,而心灵的污点却要以一生来救赎。我常常想伟大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是不是因为领悟了这个道理,所以才不爱洗澡,但历史证明这终究不过是臆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