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外婆

作者:扬州顾坚

三月菜花遍地黄。在这样的日子里,外婆走了。

外婆是带着微笑走的。她走得很安详。

外婆是个哑巴。外婆是我们那个县第一任县委书记夫人。

1945年。二十三岁的外公任新四军苏中军区某部侦察排长,在完成一次侦察任务趁天黑出城时被敌特认出,几个伪军紧追不舍,并开枪打中了外公的腿。外公忍着剧痛泅过一个芦苇荡时体力不支匍匐在地,借着天空残淡的星光,他看到不远处有一间屋子,便奋力挣起身来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敲了开门。一豆灯光下,外公发现这是一户扳罾捕鱼的渔家,里面就一对父女。当时渔父正在搓草绳,约摸十七八岁的渔姑在补织着一张鱼网。开门的是那个渔姑。

这时追到对岸的敌人一面吆喝着“啪啪”朝这边放枪,一面截住一条行船往这边划来。形势相当危急!

外公攥紧了手中的盒子枪想往外冲。他不能连累老百姓。但是渔姑的手毅然拉住了他。她哇哩哇啦小声对父亲“说”着什么,焦急地打着手势。父亲点头。“噗”地吹灭了桐油灯。

渔姑拉着外公走进了里间。渔夫蹲在外屋的黑暗里“叭嗒”、“叭嗒”地吸着旱烟。

敌人果然寻来了。踢开门,大呼小叫,勒令点灯。问有没有人来。渔夫站在房门口,说没有。语气惶然、无辜。

敌人冲进了里间,看到铺上有两个睡觉的人。步枪撩落被窝,一黑一白两个裸体相拥而眠。女的发散如云,遮住了男的脸面;丰膄的大腿跷跨在男的身上……好一幅春宫图。

老父亲忙扑上去掩上被窝,带着哭腔哀求:“老总行行好,别吓坏了我女儿女婿……”

敌人哈哈大笑,说着下流话出去了。

外公连夜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渔姑精心服侍,不离身侧。一个月后,大腿伤愈,外公和父女俩依依惜别。

1949年全国解放,外公转业到我们这个县任县委书记。时年二十七岁的他也属大龄青年了,当然要结婚成家。好多人为他说媒介绍,其中不乏才貌俱佳的知识女性。但外公均不感兴趣。他很烦躁。终于有一天他带着一个警卫摸到了他受伤获救的那个芦苇荡。那个草屋还在。一条小花狗冲过来狂吠,跟着那对父女出来了。渔姑僵住了,眼里闪着喜悦泪光,打量着这位穿着中山装的大干部。老渔夫急急地跑到屋后,带过来一个拿着纸风车的垂髫男童,把他领到外公跟前,叫他喊爸爸。……

外公娶了哑巴外婆。此事轰动远近,传为佳话。新婚之夜,外公深情地望着新娘,打着莫名其妙的手势告诉她:“天啦,你差点让我做了罪人!”

1957年外公错划右派,被发配故乡农村务农,直到以后平反再没出山为官。夫妻俩种田捕鱼,教育子女,相濡以沫,与世无争。1987年外公患肺癌去世,外婆的子女全在城市工作,要带她过去安享晚年,她不肯。村里替她在当年扳罾捕鱼的河边砌了独门独院的红砖瓦房,她养鸡养猪,盘盘小菜地,守着老伴的骨灰盒和黑白遗照安然地渡过一个个春夏秋冬……

外婆得的和外公一样的病。发现时已到晚期。儿女把她送到在县城最好的医院。立即开始化疗。没过几天外婆拒绝医治,坚决要求回到乡下她的河边小屋。她要死在那间小屋里,那里有他的老伴。她“说”他在等她回去。

外婆是穿好了寿衣死的。一大帮儿女子孙跪在他的灵床前,她像乐队指挥一样缓缓做了一个手势,要他们开始烧寿纸。火光之中外婆微笑着,看了大家最后一眼,走了。

……在这桃红柳绿菜花黄的日子里,请允许我噙着眼泪向大家讲一个哑巴的故事。我的哑巴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