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开卷(外两篇)

作者:桂芩

有宋以来,中国的图书“出版”似乎走向一个多元与兴旺的时代,如果那也叫“出版”的话,搁在今天则是“自费出书”吧。想来,90年代以来自费印制诗集散文集的算是有历史渊源的。但是,自费印书话的似乎不多。后者更令我肃然起敬。

《开卷》就有点象是一个性情中人自行设计然后自印自赏的“孤家之珍”。明清的民间文人,总把一生诗、文、书、牍拿到坊间结集刻印,蓝布包袱背上个百十本,小毛驴一赶,庄里乡亲的知己友朋的一一分送一番。一生的文字求索便从此了断。想象中,蒲松龄便这么骑头瘦驴一袭青衫地自南往北奔走在去往王渔洋四世宫保的途中。喔,他是贫穷的,他终生印不起他那有名的聊斋——这么平俗的故事与生活,也是明清的市井小说。倒是电视剧《刘罗锅》中富庶的当朝宰相刘墉告老还乡之前,印装了一百本诗集,算是功成名就吧。

《开卷》的设计,是极简白的线条,大片的留白,却给人足够的想象力,也令人想起简白的清末风情画——呵,说起来,《开卷》的性质就是简白,简约,简淡到极致。

首先那些花里胡哨穿花衣露笑脸的报刊就和《开卷》没法比,不在一个美学层次上。那都是些城市姑娘,喧闹、靓丽、扮酷、拼命惊艳;《开卷》则是深山老寺里某个隐士的独养女儿,汲水、濯发、捣衣、种菜、采药之余,更读些诗书。

流行小报是清凉的冰镇饮料,《开卷》是问青天所把的酒,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小酒,是风疏雨骤浓睡不消残酒的酒,是何故乱翻书的不识字的清风——乱翻书,翻的也是《开卷》——呵,清风徐来,微波不兴,“开卷”二字就做个古雅的匾额也好,进得来,是文人蕴集、唱和酬答的佳地。

《开卷》内文设计也标高独赏。它几乎没多大变化,极纤细的线描,天头是木版线装书的燕尾,文章题目一律的扁黑宋,一极细一极粗的线条,配图也极简白,早期的书影、藏书票,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昵称为“漂亮小玩艺儿”(Prettythings),半世纪前的流风遗韵。它是永远的“枕边书”——因为极薄,不舍得看小心地看细嚼慢咽地看还是读完了,读完了仍放在枕边,夜里风犹过耳——是半世纪前的风掠过时空轻轻摹挲过今夜怀旧的脸颊。风附丽于书页便有了书魂。星云叆叇,时光如叠,真是今昔不分。

《开卷》犹不同于其它关于读书的报刊及某些报纸的读书专版。后者总穿插的要代为某些书某些报刊广而告之——多是雷同的捧场话……让人怀疑也是花钱买版面的卖书广告。《开卷》不这样。它就书论书,就文论文,不夸夸其谈,也象一个性情中人,永远的说着自己的偏好,你爱买不买,你买也没处买,多是彼阙我藏、稀世珍本。这样的心情也是线描画,铜勾铁描的,剑胆琴心的,唐风宋月的,廖廖三五笔,韵味自在矣。你懂不懂?你不懂我也不多说,说也说不透,你自个悟去!怀有这样的心情,便有散板之声荒凉凉地自心底浮上来——我本是卧龙岗,

散淡的人。

散淡,便是开卷的极致。写到散淡,我常常想起那个打破散文、小说界线的好人——白描至极的汪曾祺。他的笔调最适宜开卷,只是——惜兮!我还常想起那些朴拙的画家——如韩羽、刘二刚。

是的,汪曾祺、刘二刚之于《开卷》,就象陈巨来、郑逸梅之于《万象》,张中行、谷林、辛丰年之于某个时期的《读书》,不同的杂志总有他的核心作者,灵魂人物。

《开卷》,开卷与开窗一样,满目风景,行之于外入目为景,化之于内入心为境,这是我的理解。开卷的享受是佳境妙致,非至性至情之人,不得其美其善者十分一矣。

开卷摩挲在手,我时时于迷茫之中能内定为一种“在场”感。好象它就是我从头到尾参与编辑、设计过的。我也是喜好自己设计小书的——每每向出版社交书稿,正式出版前,我都耐心地制作两本“私人版本”,密密缝好,是不错的毛边本,一本留自己一本交出:简淡的线条设计,打上一行字:“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苓”,巧用红楼梦的诗句,易兰为苓,把自己名字嵌进去,是专用的稿笺;一左一右对称的小六号蓝色隶书分别是“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这本是我爱极的意境;后来更是拿“吹灭读书灯”做为书名;我自己设计内文、图片及整体版式,想来,我不算铁杆的毛边党,有朋友赠书,问毛的光的?毛边也可,光边亦可,但是我交出版社的样本因为是自己装订,不毛也得毛了。做一本自己的DIY作品而外,我甚至还自己造纸呢,用最原始的办法,轧面条一样,草呵花呵压制在浆上,纸也有了山纹水纹,风、月、雪、花……——薛涛可以,尽管我不是她那样的才女,我也可以吧?自我设计的得意,今日犹新。“私人版本”不是第一次了,93年我用清风明月似的小隶书抄那一阕一阕山水朗朗的小宋词,每日三两页,订得一本软软塌塌的薄而轻暖的线装书,用那种蓝布套子,一函四册封起来,压在枕下,爱书的情怀不曾有变,不曾淡化。说起来,我有过自己的《开卷》呢。说起来,我也算是民刊中人。

没有《开卷》的时候,我常给性情朋友说,等有一天我失去工作了,到古籍书店补旧版书去,裱字画去,跟蓝布衫的京华倦客当小学徒去,到深山老庙用我纤巧的小隶书抄经卷去,到中药铺守药抽屉采草药去……今天,有《开卷》了,有《开卷》了,某一天,到《开卷》去!

看似简白如话(画?)的《开卷》,会要我这么散淡的人么?要不,就是我怀了简白的心愿而误读了《开卷》?——就如同那,清风,不识字的清风,兀自将书翻乱?(2060字)

《书人如篆》

曾经,《开卷》使我有一种“在场感”,——因为那是我心仪的小书,那是我想参与或者说想象中自己参与过编辑的书。后来,有《书人》了,我曾说,如果不是吃不惯呛人的湘菜和腌腊的熏鱼熏肉,我倒是多了一个可去之处呀,某一日,到《书人》去!

说起来,《开卷》《书人》这样的民刊,所翔集的皆是我这样的书人书痴书迷,通俗点说,皆是被家人称为“书疯子”的一类人。

我对于书的痴迷,使我一度读一本书便爱上一本书,尽管不大容易爱上一个人,但对书的爱刻骨铭心,以至于我99年离家千里也一口气凭记忆写下二三百本的书名来。乱翻书的感觉真是好,那种不读之读,远观静望而不是近之情怯,象远远的默默的爱着一个人。象清风不识字,无故乱翻书——呵,珠玉随风,书香满纸,那千折百回如篆的书香辗转飘逸于枕边,真是幸福。

辗转着,辗转着,来了《书人》。如学者弘征所说,人能弘道,书能弘人。《书人》这名字很好,读书人,爱书人,一切与书有缘的人。书痴书迷书虫子,但又不是走不出来的书蠹银鱼,终究是人,是人自然能从书中见小,又从书中见大,自书中见山见水——因是性情中人,又常常自书中读出别人所未读出的味道,见别人所未见,闻别人所未闻,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一起在这儿众说纷纭,但说的都是书韵书事。

谷林老曾说“文献工作把我的生活打成一片,上班是尚友古人,下班仍旧枕畔灯侧,无非接待故旧,胸怀常有一种优裕宽和的情味”。我一直与布衣书人相亲相近,我自知是一个古旧的年轻人或年轻的老人,也与世纪之交的那几年在一个古雅古奥的研究所里工作生活相关——我的背后是整整一壁的经史子集,我的前面挂的是顾廷龙先生九十一岁时录自张横渠的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字是象形的秦篆,颇为古雅。那些字看起来一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人,一代一代,是那些有担当精神有人文情怀的书人。

我做为一个女子,向不喜高头讲章,道学和八股,任取一章也往往读成了清平机智的人间妙文,任天上人间古往经纶也山山水水般明澈通透清朗起来——这样的读书,这样的无心之读,如面对一架古琴,不听之听,听无奏之奏,知音便自高山流水间走来了,如一个个古雅篆字,方正、齐楚,在一本本书里。

或者说,一个个书人活色生香在风干的历史夹层里,使历史也充满了人间烟火。清刘墉说,柔日读经,刚日读史,我更是喜欢有着生活气息的历史与岁月。岁月这东西,似乎向来少不了古章典籍的香,纸的干草香,墨的松木松油香,一点点油灯的暖香,微动着一点点月光的寒凉。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一抹凉沁的上弦月,如一把刺过经年岁月的古剑——抬头看的是月,低头仍是那读书的灯,和书。

这都是家常的读书岁月,这样的剪影,具象一些,总使我想起家常的男女——赵明诚和李清照(居家的,而不是时时吟诗作对的)与清代的三白和芸。读书,似乎是古人的事情。现代人,往往是远离书的。真正与书相亲相近的人,心有大善大爱大德存焉。苏东坡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易“竹”为“书”也对。林和靖梅妻鹤子,一个人一生书妻墨子也不错。古人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我从一个女性角度,倒也戏仿过一句“书中自有香如篆”。书香就如同那辗转迂回的篆字——“书”这个字本身,一折一折的,也是写成秦篆更有味吧。

读书是个体生命所独享,书,一本一本静默在那里也是一个个个体生命,有着体温和体息。我更喜爱书在不读之读的状态,静静地,在案头,与茶与酒与友。“红泥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天来晚欲雪,能饮一杯无”。这该是历史上最好最简洁的一封书简吧?一封信静静地抵达,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的,于书人而言,写字是最好的表达方式,纸质的文人,还是遵循旧礼,写着雅致的小札,有的,尽管字拙。但,大多都写得一手好字。于是,我看到,又有人热心地办起《书简》来了,那也是一份有趣的杂志。(1550字)

《临水照花〈日记报〉》

本想写一写我所深爱的北京出产的《芳草地》,只是,遇芳太晚,读芳太少——这种感觉真是“相见恨晚”,真如“恨不相逢未嫁时”,而且,因读得少而感心虚胆怯;对我深喜的《清泉》,是“近之情怯”,生怕写不好;对《芳草地》,是真正怕露怯,不敢写,需仰视才行,感情是不一样的——而且,在研究机构呆久了,一个人变得,小了又小,声音轻了又轻,头,低了又低,“低到尘埃里”。

但,心里仍是开出花来——终于盼来了这么一天,北京也有了一份这样的刊物。当初见《开卷》、《书人》、《清泉》时,都曾有“在场感”,好象自己编辑过的,希望自己也去编辑的。见了《芳草地》,心里反而踏实了,好了,北京也有一份这样的民刊了,尽管不是自己办的,没有出自己手,但,毕竟有在那儿了。初见《芳草地》,是夜读《民间书声》,偶见“芳”踪,心中大喜,比起其他,自然多份京华气象。想来,朝阳文化馆真是有气魄和实验精神,当年的月末诗歌沙龙何其纷扬何其热烈,现又有简约深静的《芳草地》了。

不敢写就不写吧。怕写不好也且放手吧。不象对《开卷》,可以白描她最初给我的震慑与鼓舞;对《书人》,可以清谈那些布衣书人如篆书人,一个个站立的人。

写写倍感亲切的《日记报》吧。

首先《日记报》的产地曾是我的故地,《日记报》的倡导者是朋友,《日记报》所刊主要内容、人物、场景均是熟习的,读这些日记我往往再回头翻找日记日期,在作者的字里行间,在内容所涉的大街小巷、访书的书肆、相往的单位机构、往还的人物,乃至,山东的喜食、好饮、善聚餐大啖笑语喧哗啸傲于酒肆江湖,都似乎言犹在耳,我也往往在此找熟习的影子——当然没有我了,毕竟我离开多年,但,故旧友朋仍在,仍是那个小圈子,世界真小,读至此,我常常会心一笑,好象在街头与经年不遇的朋友巧遇了一次。

读《日记报》的同时,在字里行间找我自己,这样的心境犹如“临水照花”:不知哪个我才是真我,是水面上的那个,还是临水的那个——如同庄子梦蝶,“我”与“非我”在此交汇重合,顿时有时空交叠倒错的感觉。

前几天接一朋友电话,说有七八年不见了吧。我劈头就说,不是刚见过吗?——稍愣了愣,原来我是在《日记报》倏忽而见他的影子,他的书,他的近况详情。——其实,所有民刊都有这么个文人雅聚的场所——《开卷》的叫“开有益斋”,《书人》叫“书人谈?? ”,《清泉》的叫“畅所”,就是一个“起居注”,是大家共同的“客厅”,书人们留下些“冰箱贴”,尽管天南地北不相见,也能互通信息。这种巧遇,这种探询,辗转得来的消息,真是可贵可亲得紧呵——也古雅得很——古人不是常题诗于XX壁XX寺吗?

我读《日记报》,还能读出具体不同地方的山东口音——比如淡庐澈堂的周村味,潜庐的济南味,静庐晓明君的桓台味,象几年前,我在吴侬软语的上海,没人与我说一说山东话,就着早餐读早报,触目皆是阿拉味——我想念北方我所熟悉的每一张报每一份杂志,那种很浓的山东子弟的汗碱味和大饼大葱气息,每则新闻每个短讯都喷发出一种浓浊的山东语音。那种亲和温切小猫爪子般挠疼了我,顿时心酸眼亮,意兴湍飞。气韵的流动透过纸背,透过字里行间,象一个躬耕陇亩的老农娓娓絮絮地以一种开朗的好嗓子播发着一则一则本报讯。一行一行小字象满眼碧野的麦苗青葱灼目。来自北方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宽厚亲和得象久违的家兄:“家兄酷似老父亲”,那个令人泫然欲泪的北国之春——只有那两张报,两份山东大兄寄来的《作家报》,默默地自己在桌上摇曳生姿起来——书声朗朗起来,那可亲可感令人几乎泣下的山东口音呵——

呵,说起来,《日记报》令我可亲之处,也是她的缺陷:每期都是山东口音的言说,是作者太少吗?但却令人有“个人崇拜”的嫌疑了。呵,愿读《日记报》写日记的人更多起来吧。

年轻学者谢泳说:研究人物,传记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我看似平平小事了了的同代人日记,百年以后或许成为重要的文史掌故和逸闻趣事。辛丰年在他的书里也曾这么阐述过,他在《唱片这本书》中提到一张照片,“摄下了甲午之战前北京城墙下一个老更夫 ,假如同时也‘摄’下老更夫的话那一定有更加迷人的历史和声吧!”……当然,这一切放在今日,一架小DV机就完成了,就不显得隔时隔代隔山隔水了。但谁又能说历史的魅力不就在这份“隔”的感觉上呢?“和而不同”大致是读同代人日记的最高境界吧。

何家干先生也是个有妙趣的人,和我一样,他的读书也是“互文”式的,他说闲书看的时候不妨找些书相互参照。比如看浦江清的《清华园日记*西行日记》就会不断拿《中国地图册》和《围城》来对照,看《徐旭生西游日记》、萨空了《从香港到新疆》就会找有关楼兰、香港的书来看,还信手绘制路线图,其中趣味良多。看戴望舒的《林泉居日记》当读到他和陆志痒两人喝了一大瓶五加皮,“抑制不了自己的感情,大哭了一场”,就会马上想到他和穆丽娟的情事,连带想到穆的后夫周黎庵;看到他记录战时香港文化人的一些生活和言行,再联系这些人后来功成名就的晚年,就能咀嚼出很多味道来。(1970字)

综观所有的民刊,康健先生说的极是,《开卷》有益,《书友》有情,《清泉》有味,《书人》有趣。唐宋元先生曾说,览百家,述鸿绪,宗六艺,守雅言”,“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民刊的要义也在这“真淳”二字。唯真淳才见真性情,才能真正的做到“无名有品,无位有尊,无钱有信”,究其实,我很喜爱民刊书人这种真淳的布衣情怀布衣精神——

我想我喜爱民刊的原因还有一个是我发现作者多是“同类”,那种文人间的惺惺相惜,文章知己患难友人般的珍摄尊重是书香在心间浸淫日久的结果。尤其是今春我经过网上纷扰之后回归纸上书香,尤感可贵可亲,更感到一种力量和温暖,和美好。纸质的文人都还有一种很朴素的情怀。聚在一起,也算雅集——得好友来如对月,有奇书读胜看花——说的仍是月与书与友的关系,仍与我所心喜的“吹灭读书灯,一身都是月”意韵深有异趣。

读书的氛围,该是古今相同。现在是网络时代,原来的字句斟酌,文句推敲,原来的千锤百炼,磨血苦吟,切不可一旦易为电脑,就可随意敲打,任意而为,率而操瓢了。书可以是现代的,读书人的心境该是古雅的。

李渔曾经“留得书版堪堵墙”,袁枚大才子遍品天下美味,洋洋洒洒一卷《随园食单》,令人耳目一新,美食之外,更是美学。一卷在握,欲大块朵颐又怕暴殄天物,有时不免揣想,该有一份《随园书单》的吧?那才叫双璧,而不仅仅是食单之奇珍了。如此性情的袁枚,还有屠隆、李密庵……不免令我揣想:诸多书人中,谁是当代的袁枚呢?谁又是当代的李渔呢?

闲夜静读,《开卷》,《书人》,《书友》,《清泉》,《芳草地》,《日记报》,《书简》,《可一》,《博一》,《读书人》,《泰山周刊》……我在找那些历史人物的影子——而这些民刊书人,也终将成为历史,与书相伴,与书相依。

借清刘墉“柔日读经,刚日读史,无酒学佛,有酒学仙”的说法,闲日闲夜就读读这些有益、有情、有味、有趣的民刊吧,有闲就半佛半仙吧。(77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