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故乡

■杨献平

春节就要到了,格外冷。窄窄的街道上到处都悬挂着厚厚的黄土,细腻,粘合力很强,把水泼在上面,结成黄色的冰,时常有人摔倒。我要妻子提防着,遇到绕道走。这时候,她的肚腹已经很高了,突出身体好长,我们的儿子已经在里面十分不安分,除了睡眠,总是在动,有时候似乎是不舒服地翻身,有时候是伸懒腰的样子。我看着,尤其在睡眠之前,他总是要折腾一会儿,他的动静在妻子的肚腹上明确表现,一下一下的,惹我们发笑。

周末的时光难得,往往,从75公里的单位回来,总是满身的尘土,车子过于破旧,里外有风,穿着大衣,还瑟瑟发抖。打开房门,妻子在午睡,极其安静,叫我找到了那些在单位无法找到的东西。我不叫醒妻子,我在意她的睡眠。

打开电脑之前,我先关了音响,看着屏幕,轻敲键盘。妻子醒来,或者是我打搅了,她总是在床上轻轻地喊,我答应,进去,相互抱抱,亲一下,然后说应当做的事情。下午的时光我在电脑前读过,在文字和局域网之间。

这样的生活一如既往,琐碎、平淡、毫无意义。周一的走,周五的来,规律性的东西让人感觉迟钝。而妻子的肚腹一天天向上隆起,儿子在里面不停地活动,向着成熟。眼看就要过年了,父亲和母亲打电话要我们回去过年,其实我也想,计划从夏天做到了年关。老家我早想回去一趟了,最大的担心是路上的拥挤和妻子长途旅行的劳累。那个下午,我说出之后,妻子没有异议,只是说出了和我同样的担忧。我向单位领导请假,很快就批准了,我高兴极了,转头就租了一辆桑塔纳轿车,从单位回到家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原先要乘飞机到北京,后来又听说孕妇坐飞机容易使胎儿缺氧,只好改乘火车,妻子给在嘉峪关的亲戚打了电话,买了卧铺票。

那天,嘉峪关的阳光真好,晒的人暖烘烘的,宽宽的街道上跑着各式汽车,人群的侧面是楼宇、熙熙攘攘的商场把城市过年的氛围炒得发热,好多人从里面提着大包小包,三轮车或者汽车上拉着电器,去向不同地方。下车之后,我们先去了车站,把笨重的行礼寄存了,然后到市区去玩,妻子热衷于商场,我则跑书店。两个人基本上走不到一块儿,但不得不走在一块儿,一个孕妇,在车辆横流的城市,我不放心。中午吃饭的时候,遇见一个本单位的同事,带着一个女子,似乎是情人。一起吃饭,要了一个薰兔子,妻子不敢吃,说孕妇吃兔子小孩豁嘴唇。其它的菜也没什么好菜,只记得做的鸡蛋汤不错,我给媳妇盛了两碗。

吃完饭,大家便各奔东西了,我想一块儿玩,但谁有谁的事情。买了东西去亲戚家拿票。晚上上车,冷风吹来,在嘉峪关车站,叫人的脸颊发疼。我们提了行礼,坐在局促的候车室里,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的嘉峪关,灯光一盏一盏,楼宇暴露着大片的阴影。

从候车室到列车停靠的站台,我们走了近半个小时,妻子坚持要帮我提包,很重的包,我怎么能让她提呢。我肩上扛了一个,手里拖着一个,混杂在民工当中,显得自然本分。第三天傍晚,北京到了,朋友来接,沿着长安街走了一个小时,到单位的办事处,没想到房子没了,正在焦虑之间,一位熟识的高工让了出来一间,正好我们夫妻两个住,我对他异常的感激,如果让我和妻子分开住,我的心情一定很糟。之后是朋友请吃饭,在西客站不远处的一个餐厅,环境和菜肴都不错,三个人说着话儿,喝了一斤二锅头。回到办事处,其他人似乎早早睡了,四合院里静悄悄的,只要一间房子还亮着灯。我调好水温,给妻子洗澡,清水在妻子的身上流着,想来我们的儿子一定听见了淅淅沥沥的水声。

车到保定,就开始拥挤了,那么多的民工,头发蓬乱,衣装褴褛,编织袋子里面装着行礼,老婆孩子一起,蜂拥而上,走廊里面都站满了。这是我们担心的,拥挤的人,对妻子构成了威胁。列车在邢台还没有停稳,我们就把座位转给了两个年纪大的民工。我提了行礼,放在门口,转身去接妻子。走廊里坐着站着的人,几乎没有行走的可能。我急得大声叫了起来,使劲推那些人,那些人表示看了不满,我说让让吧,让让吧。而能够闪出的缝隙太小了,容纳不了大月份怀孕的妻子。我的眼泪都出来了,几近哀求,那些人才努力闪出更多的空间。把妻子门口,我询问她有没有事,妻子说没有。下车的时候,幸好和妻子同座的那位女孩子帮忙提了一个箱子。

接我们的弟弟还没有来。我买了一张报纸,和妻子坐在邢台站门前右边的台阶上,看见这座熟悉的陈旧的城市,浓重的油烟、灰尘气息迅速堵住了我们的呼吸。妻子感到恶心,说不如西北,空气好像透明,没有这么多的油烟。我答应着,一边看着长城宾馆、邮电和烟草大厦、马路街、车站的钟表和一边的陈土,它的那种固有气息已经深入骨髓,它所呈现和试图进入我的那些脾性毫不遮掩……我庆幸我离开得早,尽管它一次又一次在我回来的时候卷土重来。

弟弟从侧面跑了过来,一边大声喊着哥哥,他瘦高的身体突出了众多的行人。我看到了,涌起了一股温情,我也跑了过去,拉住弟弟的手,说,你又瘦了,弟弟咧嘴笑着,说一直就这个样子。弟弟帮着拿了行礼,放在车上,我们说得给父母和侄女儿买点东西,弟弟说,就到人民商场吧,那里比较全。坐在车上,从东马路街走过,我又看到了那一尊陈旧的卧牛、几乎被尘土和摊点掩埋了汽车站、后来修的地下商场。这一带,我最为熟悉,好多的宾馆和澡塘我都住过和去过。好多的摊点似乎还是那么一些人,他们的面孔我看起来格外熟悉。而人民商场显得冷清,门前的停车很多,但商场里面的顾客寥寥,妻子买旧商场。好多的出租车司机走上前来,询问我们到什么地方,他们的面目诡异,眼睛里面闪着我熟悉的光。我一下子又回到了11年前,这个地方,一方水了一些必须的用品,我给父亲买了两条香烟。父亲、母亲、大姨和侄女儿的衣服我们早就在嘉峪关买好。

临行的时候,我们又买了一些水果。很紧张,一会儿,天就要黑了,夕阳在油烟之上,在这个城市的上面,寻找光亮,也制造阴影。出了市区,大地的黑扑面而来,灯火逐渐稀少,迎面而来和呼啸而去车辆似乎驰往某种深渊,转眼不见。我和妻子坐在后面,弟弟坐在司机一边。我们说着一些话儿,很兴奋也很忧郁。妻子似乎累了,靠着我的肩膀睡着了。车子在黑暗中行驰,路边的村庄和偶尔的小镇灯光黯淡,山坡的洋槐枝条干枯,蒿草焦黄,有风在它们身上摇晃。车过路罗桥的时候,妻子醒了,拉开车窗,哇哇吐了起来,我拍着她的后背,拿了纸巾,妻子呕吐的声音很大,在呼呼的山风中,就连坐在一边我,也感到了彻骨的寒冷。

家就要到了。花木、石盆、夹沟、南垴,一个个的村庄,在黑夜沉浸。我们从砾岩村的一侧,沿着一条窄而陡的公路,轰轰而上,转了三个弯儿,我家就到了,汽车在门前的斜坡上停下,我跳下来,冲着那间灯光昏黄的房子喊娘,娘听到了,和父亲、弟媳妇跑出来,呼呼的山风似乎没有了寒冷,我瞬间感动了起来,眼泪在黑夜的脸上流下来。父亲、母亲和弟媳妇帮忙拿了东西,沿着门前的小路,向着自己的家。

对面的村庄已经睡了,只有一家的窗户亮着灯光,窗帘上面有两个人的投影。更多的房屋黑着,我看见了杨风、杨林、杨独立的房子,看见了祖父祖母遗留在那里的破旧房子。进了自家的院子,我发现,盖房子不久栽种的那颗椿树还在,很粗了,母亲说呀长着七个枝桠,那几棵梧桐也在,只是很老了,树干尤其的粗大,院外的苹果树颜色黧黑,在斑驳的灯光中,发出呜呜的响声。我又看见了颜色灰旧的石头房屋,木门敞开,院子里瓷实的沙土像摸了油漆一样,迈进门槛,已经磨得有些凸凹的枣木门槛,我们进进出出,经年累月。坐在炕上,炉火舔着我们的手指,父亲坐在木椅上,抽旱烟,呛人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散着。母亲在手擀面条,弟媳忙着烧火,洗好的白菜放在水桶上面,打好的鸡蛋在一只大碗里面。我们笑着说着,都是路上的事情。母亲的白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增多了,灰白的,在她的头颅之上,父亲的腰越发弯了,皱纹围困了脸颊。而弟弟,小我5岁,眼角和嘴角竟然也显出了皱纹。

深夜,我们似乎没有疲倦。坐在火炉边,说着一些什么。我给父亲拆开一盒香烟,两个人抽,妻子反对,我说我高兴,不抽烟不行,就抽一颗,母亲开了房门,让烟出去。弟弟坐在我的对面,提出要喝酒。母亲制止了,说明天吧,你哥在家又不是住一天两天。妻子也表示支持。我们说着说着,妻子和母亲在一边说起了孩子的事情。妻子说一定是个儿子,母亲不相信,问做B超没有,妻子说没有,没有怎么会知道呢?母亲不信,妻子重复说:一定给你生个孙子。

走出父亲母亲的房门,一阵风袭来,携带着草芥、尘土、落叶和碎了的树枝,在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声。我们的房子在上面,我11岁那年盖的,准备给我娶媳妇用。我走的时候。母亲都把家具做好了,上了油漆,光鲜鲜地放在里面。我们打开房门,母亲架好了火炉,呼呼的火苗一闪一闪,放了多年得家具仍旧新鲜,靠着墙根,悬挂着一些蛛网,我的那些早年得书籍堆在桌子上面,厚厚的一层灰尘,旧年的,在这里原封不动,向我和第二次回家的妻子,散发着一种迷离的气息。

第二天,睁开眼睛,白白的墙壁,左边窗台下面一片墨水,是我打翻的,多少年了,仍旧在上面。房顶的四角结着好多的蛛网,灰色的,蜘蛛没在上面。那些组合柜、沙发、写字台、桌子和脸盆架各在自己的位置,几乎没有动过。我翻了一个身,吞了一口唾液,嗓子发疼。妻子也醒来了,转身抱住我的裸体,嘴巴里面哼哼的,像是很舒适的样子。然后猛然抬起头来说,我的嗓子怎么疼?我说我也是,我想到了炉火,没有向外的管道,煤气进入到我们的身体了。妻子说会不会对儿子有影响?我说应当有的,赶紧起床吧。

太阳照在窗棂,落在玻璃后面的花布窗帘上。窗外有一根枯了的藤蔓:母亲种的葫芦,果实很少,藤蔓很长,一直爬到了房顶。我伸了懒腰,把胳膊深处被窝,突然又缩了回来,那种冷,刺骨的冷,叫我一阵哆嗦。我找见衣服,以逃跑的速度,穿在身上,然后拿了妻子的衣服,放在火炉上烤热了,转身递给她。妻子起床的动作比较缓慢,隆起的肚腹山丘一样。

拉开门闩,冬天的阳光扑了进来。院子里的苹果树、山楂树和核桃树已经好高了,要是有叶子,肯定把我们家映得绿意盎然。房子左边有一棵巨大的杨树,跟我们的房子一起成长起来,右面山坡上不满葛针和蒿草,零星的坡地里面,白色的沙,种红薯和花生尤好。只是每年随雨水下流的白沙很多,以致常常堆掩了我们的猪圈、房后巷道和下边的田地。

父亲在厨房一边的斜坡上劈柴,枯了的树桩在斧头和他的咳声中破裂,露出白白的木茬。母亲淘洗大米,从地窖里拿了几颗白菜和土豆,放在荆条编的篮子里,放在水管下面洗呀洗的,洗掉了土豆皮。弟弟把三个小尾山羊放了出来。天还没亮,它们就咩咩叫了起来,雄壮的那只还用蹄子和弯曲的双角踢门。它们出来之后,拉着长长的绳索,往院子里面冲,其中的一只将要临产,但看起来不算笨重,依旧跑得飞快。父亲早就把玉米和白菜叶子放在了筐子里面,羊只直奔目标,不看我们一眼。

我扶着妻子,从一边陡陡的小路上走到母亲的院子,母亲说没事,怎么多睡一会儿?妻子说不早了,起来也好。我对弟弟说,去买个煤气管来,架在三个家的路子上,要不然会中煤气的。母亲说,那就吃了饭去吧。我揭开灶台上的铁锅盖子,看见开着的米汤,翻滚的花生、栗子、红豆和土豆,这些都是我喜欢吃的,尤其土豆,我以为它是最好的食物了。我说娘,我好久没喝到这样的米汤了。父亲说,这回一定多喝点,回去之后想家。

院子里的梧桐上面有几个坏疥,似乎也有我的,但绝对不是故意的。一边的还有几棵椿树,大都弯弯曲曲,像我一样的不成材,所以没有多少人重视它们。院子下面是田地,母亲种了好多的苹果树,几年前就开花结果了。右边是弟弟的房子,比我的晚盖几年。院子外边有一条小路,因为它,我们家没少和村里的杨风、杨迅等人闹矛盾,最后吃亏的还是母亲和弟弟,人家人多,我家人少,所谓的优势似乎就这么简单。路下面是田地,一块儿一块儿,层叠向下,冬麦不是很高,但绿得显眼,在什么地方都可以清晰看见。左边的山岭根是我们杨家的祖坟,长着3棵柏树、一小片洋槐树。隆起的坟茔上面枯燥摇曳,石头的墓头前面有一些黑色的纸灰。我祖父曾在这里埋了8年,后来和奶奶一块儿迁往离村5里的庙坪上。

对面的村庄鸡鸣犬吠,小孩子的声音尤其响亮。我们坐在屋里吃饭,白菜和土豆的菜肴,我吃的香甜。妻子不习惯吃汤里的豆子,夹给我。父亲坐在中间,专拿剩下的馒头吃,我要过来,让他吃新鲜的。父亲说他习惯吃剩下的满头,我说不行,我也喜欢吃。母亲说,叫他吃吧,你吃新蒸的。我看了母亲一眼,心里有点恼怒。弟弟吃饭很快,而且特别喜欢吃菜,没菜就不吃饭了,或者吃的少,母亲就给他做。侄女儿在奶奶的怀里,一声不吭,两只眼睛看着我和妻子。母亲和弟弟早就在电话里说,要我给它起个名字。我想了又想,没有定下来。正巧妻子说栗子很甜,我脱口说,要不就叫甜甜吧,小丫头属蛇,甜字有口有井,正好滋润杨家。父亲、母亲、弟弟和妻子几乎同时说不错,就叫甜甜吧。

父亲拉了羊只,往后面的山上送,妻子和母亲收拾碗筷。我站在院子里面,有人在左边的山岭上叫我名字。我看见一张脸,熟悉的脸,他快步走来。我说三哥你好呀。他说献平你回来了。然后走到院子里,又到家里坐。我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说着一些客套话儿。后来又有人来,我也非常熟悉,照例说话和抽烟,他们说,我答,显得被动,也没有相应的热情。也就是这些人,在我幼小和离开的时间内,以各种借口和方式,欺负我们家。后来,我对一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堂兄说,要不是爹娘和兄弟在这儿,我根本就不想回来。

中午又有人来,我们坐着,说着,一会儿告别,如此一天,除了仍然仇恨在心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走后,我对母亲说,我不喜欢他们来,母亲说人家走的礼道罢了,我说没必要,我懒得见到这些人。吃过午饭,和妻子一块儿到后面的山岭上玩,随便带了斧头和篮子。山岭不是很高,但足可以看到整个村庄,南垴、砾岩、骡子圈、和尚沟、杏树洼、西沟和砾岩坪,小小的村庄,鼎沸的人声——孩子哭叫、大人吵架的声音,在长长的河谷里面跌宕。我和妻子就着阳光,挖了不少的干树桩,过年时候蒸馒头一定很好。

整整3天,我没有去过村庄,母亲说有几个老人需要看看,坐坐,说几句话就行了。我觉得也是,老人无错,转而要妻子一块儿去,妻子不愿意见到那些欺负母亲和弟弟的人,拒绝了我。我只好硬着头皮,转过山岭,下了一道河谷,再沿着地边的小路向上,首先看见经常欺负我母亲的杨归心家,继而是祖父祖母居住的房子。向上的笑了铺满石头,一层一层,房子在两边错列。我去了改妹、喜娥和凤娥大娘家,在堆满柴草的房间,她们说,老了,今天的太阳不是明天的太阳了,吃饭穿衣都需要人帮忙了,咱家的祖坟在等着俺哩。有的还说,你下回回来,就见不着你大娘了。我说没事儿的,好好休息,经常到外面转转,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她们笑笑,然后长叹一声,闭了一会儿眼睛,合上了嘴巴。

后来去了大姨、小姨、舅舅和姑妈家,大姨老了,一个人带着孙女彩霞生活,我们去的时候,大姨异常高兴,拉着妻子的手,说个没完。小姨家离得较远,我们步行,和弟弟一起,一路上说说笑笑,感觉挺好。姑妈家在我们家的山岭那边,3分钟时间就可以到了。姑夫当着大队会计,尤其喜欢抽烟。原本两个舅舅,大舅97年从屋顶摔下死了,二舅现在卧病在床,已经6个年头了。吃喝都不知道。春节的时候,我又去了他们家,带着一些东西,给大姨200块钱,给家里买了80斤猪肉,母亲吃素,父亲喜欢吃。正月时表哥的女儿出嫁,妻子去给炒菜,不小心切了手指,又动了凉水,儿子在肚子里面似乎感觉到了,冲妈妈发了一通脾气,让妻子疼了好一阵子。正月到表妹家喝酒:茅台、青稞、五粮液、汾酒、竹叶青各样都有。我喝了好多,但没有醉。

临走的前几天,母亲说,听老二媳妇说,你弟弟一直尿血,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询问了弟弟,带他到邢台第一人民医院看了,是较严重的前列腺炎,确诊之后,我就放心了,买了300块钱的药。在那里还痛斥了一位态度恶劣的护士,中午吃饭,我说点几个菜,兄弟两个喝一杯。弟弟说没必要浪费钱,一个人吃了一盘子炒饼,要了一碗鸡蛋汤。晚上回去的时候,没有了车,我说打的,弟弟不让,两个人在渡口村路边顶着迎风等车,好容易遇见一个弟弟熟悉的司机,坐到蝉房乡的时候,已是晚上10点多了,离家还有15公里。弟弟找车,没奈何要找和我们家并不和睦的杨里真的车,我极力阻止弟弟,我说咱们走吧,走到天亮也无所谓。

临走的前几天,和妻子一起到路罗镇医院查看了胎儿的情况,医生说发育得很好,我们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医生不答,总在说不错不错。从她的语气里面,我们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就要返回西北的前一天下午,大姨家的两个表哥表嫂来了,带着他们的孩子,为我送行。我喝酒多了,躺在炕上睡了好长时间,以致醒来,才看见他们,心里有点歉疚。他们带来的干柿子、李子和核桃等土特产,母亲说,家里有的,他们说一点心意,献平和媳妇又不经常回来,这次走了也不知道啥时候见面。但伤感阻止不了我们的走。母亲一直说再住几天吧,再住几天吧。妻子却说想走,回家后的几天,她身上起了一些红疙瘩,医生说是气候的缘故,开了一些皮炎平,擦了也不见效。恰好,丈母娘要买房子,自己不住,给妻子小姨做生意用,要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妻子也着急,我倒处之泰然,我说岳父岳母都是聪明人,知道事情该怎么办。妻子不放心,坚持要走。我也知道她厌倦在河北的生活,是其中的主要原因。

晚上,我没吃多少饭,心里一直有个东西,涨得我疼。我一遍一遍地交代母亲,少给村人说话,离他们远点,不碍自己的事不要插话。因为我的房子问题,一直和邻居杨则臣闹矛盾。杨则臣还趁弟弟不在的时候,先后两次打了母亲。还伙同他的媳妇和两个儿子,趁弟弟挑水之际,殴打了弟弟。我一直担心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不要母亲多说话,让弟弟尽量避开他们。

我和妻子再一次劝母亲离开这个村庄,跟我们一块儿到西北,父亲说,你们到哪儿俺到哪儿,弟弟也极力劝说母亲。弟媳妇对此没有意见,但总是摇摆不定。其实,从回家的第一天起,我就在劝他们了,妻子也时常躺在父母的炕上,篡夺母亲。母亲也拿不定主意,一直强调说破家值万贯,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说父母亲在这儿受了几十年的苦了,走吧,到那边,有我和弟弟在,你们一定会过得好的。

第二天早上起得很早,太阳还没有露头,山坡的草发白。屋后房檐下的积雪好久都没有融化。我们收拾东西,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起来了,捏了一篦子饺子,给我们煮了,盛了两大碗,放在我和妻子面前。我说我吃不下,妻子也不想吃。母亲有点生气,我看见她鼻子耸动了一下,想哭。我抓起碗,很快地吃了几个,也叫妻子吃,拿筷子喂她。父亲坐在门槛上,一句话不说,嘴里的旱烟一股一股,升到房檐上。弟弟和弟媳妇提了我们的行礼,放在院子里。我对弟弟说,咱们兄弟,不要分你我了,我上面的东西你想用就用,包括咱爹娘分给我的粮食、家具和房子。

一家人沿着小路,往马路上走,我扶着妻子,生怕她滑到。班车的声音已经听见了,我却不想走,站在父亲和母亲的面前,不知道什么好。车子到来的时候,我拉了一下母亲的手,再转身看了看父亲,弟弟在一边哭了,母亲和父亲也都袖子擦着眼泪。我的眼泪也流了出来,扶妻子上车的时候,趁机在她后背上擦了一下。

弟弟送我们到邢台,买了车票,送我们上车,在站台上,跑着跟我们摆手。我和妻子一直站着,看着弟弟,向他挥手。因为事过路车,没有座位,直到石家庄的时候,旁边的一个大嫂才让妻子和她儿子坐到一块儿。这临近北京的时候,我看到有些山坡发绿,麦子开始生长,杨树也开始发芽,柳絮已初步成型。到北京已是傍晚,出站的时候,偶然买到了卧铺。妻子和我十分高兴,机遇赶得真好。我们说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车站住下,明早上车。寄存了行礼,在北京站一边的小饭馆吃了饭,我喝了一瓶啤酒,有点发晕。过马路的时候,车辆很多,拉着妻子,左看右看,心里十分紧张。

列车出了北京市区,进入了燕山山脉,沿京包线徐徐向西。到了傍晚,我的阑尾疼了起来,一宿没睡,躬着腰在卧铺上爬了一夜,妻子颠着大肚子,给我找医生和药物,幸好碰到一个同单位的女同事,吃了几片诺氟沙星,感觉稍微好一点。一直到嘉峪关,还隐隐作疼,妻子预先和那个亲戚打了电话,把药和输液的东西拿回家里。下车的时候,妻子提着很重的包,我说我来,妻子说她能行,一直把20公斤的一个包提到了寄存处。

在亲戚家里输完液,感觉好了起来。洗了澡,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到医院输了一瓶,下午时候租车回到了丈母娘家。这时候,岳父岳母已经买了房子,我们回来已毫无意义。第二天到妻子的小姨家去,喝酒之后,谈起了一些事情。小姨要我岳父岳母来给他帮忙,一个月给一些钱,恰好小姨子也在这里的中学读书,岳父母觉得也好,想把原先的房子给了别人,或者卖掉。我说让我父母来吧,他们说好。我给父母打电话,妻子也打,说了几天,父亲、小弟和弟媳妇来了,其中,弟弟2000年来过,和母亲来参加我的婚礼,父亲和弟媳妇、还有侄女儿是第一次。他们住了一段时间,弟弟和父亲想在这里,儿弟媳妇坚决不愿意,母亲也又动摇了。最后的几天,他们来到我们在单位的家里,妻子照常到市场买菜,做饭,尽量让父亲他们吃的好一些,给侄女儿买了几件衣服。我甚至发火,骂了弟媳妇,但仍旧没有阻止他们的走。那一天,在鼎新,我送他们上车,我哭了,站在大街上,眼泪哗哗有声。看着远去的车辆,我站了好久。我提前让酒泉的朋友买了车票,并叮嘱他不要收弟弟的钱。傍晚弟弟从酒泉车站打来电话,我还说你们回来吧回来吧。弟弟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光是哥哥你,还有嫂子和你岳父岳母呀!

巴丹吉林的春天有点迟缓,青草发芽的时候,已是四月了。最先是人工北海湖畔的柳树吐出了绿色,接着是杨树、沙枣树和洋槐树,桃花、杏花、梨花几乎同时开放,果园内外红色的、白色的、粉色的花朵,引来了燕子、昆虫和蜜蜂,也使人开始脱下了毛衣。妻子的肚腹格外明显,已经8个月了,预产期在6月6日。除了行动不太方便之后,没有了很剧烈的反应,我在单位也觉得放心了许多,每天在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一直很愉快,她总是向我说起儿子在她肚子的动静,有时候说得惟妙惟肖,讲故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