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我嗅到远方有一颗蘑菇正在生长 /张中兴

卧室的窗子洞开着,潮湿的气息随着雨声一道涌了进来。我蜷缩在床上,整个身体裹在棉被里,只留着一个鼻孔在外面喘气,那些潜伏已久的霉味,终于在这个雨季有了出头之日,从棉被中游荡出来,占据着我的鼻孔的一部分。寒气在这个夏夜一阵阵袭来,被棉被阻隔在外面。我听见蚊子在巡航了一圈后,发现无从下口,发出绝望的嗡嗡声。

阴雨连绵,持续了多日,潮气侵袭着每一个角落,到处有种发霉的味道,浑身感到难受。我甚至听到远方的山林里,蘑菇正在钻出泥土的声音,这种声音古怪异常,充满变数。我开始顺应这种感受,享受这种潮湿的感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竟然发现,对于这座城市的味道,我竟然一无所知。我开始怀疑我的嗅觉,难道是乳酸厂排出的废水的恶臭遮掩了一切,使其它的气味可以潜行在它的味道之下,可是它的气味本身就是城市味道的一部分。潮气一阵阵袭来,我听到整个骨节都在难受地扭来扭去,发出“咔咔”的响声。我活动一下酸痛的关节,准备出去调动一下我的鼻孔,寻找一些在这个城市潜藏已久的东西。我首先开始从大脑的记忆中筛选关于这个小城最初的味道。

我背上书包,拐出家属院的大门开始沿着颓废的矮墙行进。同样是阴雨连绵,我穿着长筒靴子,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路的一面是矮墙,矮墙里面冒着白色的蒸汽,制造着稍纵即逝的云朵。钢铁摩擦钢铁的声音,在清晨宁静的小城中显得突兀、空旷。路的另一面是坟地,这是我嗅到的最初的死亡的味道,它们从一个个可爱的坟堆中溢出,让我感觉不到死亡的可怕。坟地再往外是一大片麦地,这样的天气,麦子一面喝着雨水,一面通体发出强烈的麦香,这种麦香经过雨水的冲刷,变得纯粹。这是小城曾经的边缘地带,我再前行一步,就踩在了小城的脚上。

我拐上宽阔的马路,但这段马路还是段土路,坑坑洼洼,泥浆在小坑里翻着滚。我喜欢一路踏着水洼前行,这样我可以感受和嗅到更浓烈的来自泥土的气息,这样的气息不时被拖拉机的轮胎所打断,被截成一节一节,塞入我的鼻孔。路边高大的槐树让我在这种味道中夹杂着榆钱的甘甜。

转盘路越来越近,我走进了小城的心脏。我的脚底踩着城市文明不可缺少的柏油马路,近似橡胶燃烧的味道开始占据我的鼻孔。各种各样的车辆带着不同城市的味道向这个城市涌来,背着书包的同学,带着小城各个角落的气息向学校涌来,我开始应接不暇。

我终于发现,在记忆中搜刮小城的味道,不仅是徒劳的,而且简直是自寻烦恼。我依然对这座小城一无所知,甚至可以说是陌生,这个小城到底掩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情节?我的嗅觉沿着窗户,溢出窗外。它一出家属院的大门,就差点被川流不息的汽车撞飞,汽油的味道引来阵阵呕吐。它拐向汶溪公园的沿河公路,这是经过沉思选择的道路。很显然,这是徒劳的,雨水没有冲刷掉这里潜藏的气息,甚至让这种气息变得更加突兀,河流汇聚了这座小城所有潜藏的味道,泛着油花。

我必须回去!我必须回去!

我的嗅觉不断地向我发出警告。有时,闻得多了未必是件好事。我想起了看魔术表演,有时揭穿了魔术师的把戏,未必是件兴奋的事,甚至会感到失望至极。我的嗅觉告诉我,即使闻到了什么,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或者干脆把你的鼻孔塞起来,这样你会感到幸福。

我的嘲笑声还是被不可抗拒的气息打断,换上一脸严肃的面孔。我决定还是回去,随我的身体卷缩在我的温暖的棉被中,度过这个漫长的雨季。虽然有时会有一只蚊子在旁边搅扰我的春梦,但是,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感觉到,我们是相依为命的一对。我收起我的鼻孔,踏踏实实地“做事”。去在餐桌上去下功夫,走鼻孔应该走的正道。

有时感觉到愤怒乃至绝望的时候,我至少可以想象,远方山林里有一颗蘑菇正在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