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爱》原文·林非

我已经渐渐地长大,家庭也衰败得更厉害了。父亲经营的药铺和作坊都纷纷倒闭,好几位照管柜台和翻弄帐本的伙计,平日里老跟我海阔天空地说话,临到这会儿分手告别时,都依依不舍地相互紧握着手腕,然后就各自去寻觅谋生的路了。

往日很喧闹的院子,顿时变得静悄悄的。我瞧着瓦盆里开始凋零的月季花,多少憔悴和枯萎 的花瓣,像啜泣似地掉在布满青苔的泥土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那一年我正好初中毕业,父亲匆忙地把我叫到客厅里,很严厉地告诉我,说是已经供不起我上学了,替我找到了上海的一家贸易公司,要我过完炎热的夏天,就去那儿当练习生;说是苦干它几年,总会有致富的希望。他做了一辈子的发财梦,探寻过不少追求黄金的路途,却又不去踏踏实实地办事,总是好大喜功,讲究排场,炫耀自己如何高明,贪图别人的奉承和吹捧,只要有人跟他甜甜蜜蜜地说话,他就拿出一瓶名贵的白兰地酒,兴致勃勃地在一起开怀畅饮。他确实很不善于细致地张罗和盘算,而喜爱大手大脚地挥霍,当然就很难实现发财的美梦,只好将这渺茫的幻想过早地交付给我了。

我因为从小受到母亲的影响,一心一意想上学,天天做着的是读书梦,所以刚听完父亲的训话,竟像是自己的头颅被铁锤重重地击打着,浑身都不住地疼痛,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还拔着嗓子嚷,说不让我念书就是到处流浪。其实我当时还并不懂得应该怎样去浪迹天涯,只是因为刚读完意大利童话作家科洛第的《木偶奇遇记》,也盼望着像主人翁匹诺曹那样,能够碰见仙女的指点与帮助。

他见我这样不听话,气呼呼地从沙发上蹦起来,高高地扬起了手臂,好像要狠狠地揍我一顿。我被他刚才像暴风雨般袭来的话儿弄糊涂了,昏昏沉沉地也顾不得躲闪,只是紧紧地咬住嘴唇,倔强地垂着双手,不吭一声地等待着挨打。哪里知道他也像我这样痴痴地站立着,还不着地摇头和叹息。或许他心里有点儿愧疚,觉得对不起我的母亲;或许他还深深地中;爱着我,舍不得真的碰我一下;或许他心里也像有一堆缠不成团的麻线,左思右想着怎样养活一大家子人,变得手足无措起来。

母亲听到我的哭叫声,赶快从卧室里奔过来。她那副庄重和俊秀的脸庞,更显得阴沉沉的,充满了怨恨,气愤地朝着父亲说:“你毁了我一生,再也不能毁掉自己儿子,得让他上学。”

父亲低着头,半晌不说话,终于长长地嘘了口气说:“都是你惯坏的。”说完就怏怏地跨出了门槛,往遍地都飘满了月季花瓣的院子里走去。

我扑在母亲的怀了,呜呜地哭泣着。父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我真愿意像母亲叮咛的那样,一辈子都好好读书。我多么想细声细语地安慰她,抹去她心头的伤痕,却找不出一句能够使她高兴的话耳来。她淌着眼泪从口袋里掏出手绢,擦干了我脸上的泪水,抽噎着嘱咐我说:“妈是因为从小辍学,不能独立谋生,才仰仗他人,受尽摆布。以后的日子哪怕再困难,也得送你去上学。”

听着她轻柔的叹息声,我的心像是被揉碎了似的,紧紧一搂住她的脖颈,一长串泪珠簌簌地掉在她的肩膀上。

又过了几天,父亲当着我的面,递给母亲一个小小的纸包,说是已经把仅剩的黄金都找了出来,供我上学。母亲默默地伸出手去,撕掉了那层破旧的白纸,将几根细小的金条撰在手掌里,什么话也没有说。父亲颓丧地站起来,往屋外走了。我瞧着他胖乎乎的背影,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真不知道他对母亲还会剩下多少爱?他在另外一个年轻撒娇的女人身边寻欢作乐,心里是喜悦多还是忧虑多?

我见过这小镇上不少浪荡的男人,从来不回避在他们身旁嬉戏的儿童,常常用放肆和淫亵的话语,议论着那些风流的娘儿们,却还不敢像我父亲那样公开娶妾,另立门户度日。他干出这样使我母亲十分伤心和难堪的事情,难道会让自己的心里感到安宁吗?眼看着家里败落和萧条的模样,他还能够有足够的力量支撑起来吗?

母亲为了让我集中精力,专心致志地上学,不受家里种种变故的骚扰,免除演重的精神负担,决心要一走了之,去上海的中学念书。我怕她独自在家会更寂寞和凄凉,想再陪伴她几年,跟她说说话,尽量抚慰她这颗受伤的心,等到家乡读完高中之后,再去上海考大学,她却坚决地表示不行。我心里明白,只要是为我好,哪怕有几万座大山压住了头顶,她都可以悄悄地扛起来。我怕伤她的心,只好点头答允了。

从此之后,母亲当着我面总是笑眯眯的,给我缝着衣服和被褥。不过有好几回,我偷偷地窥见她独自淌着眼泪。当她瞅见我突然挺立在自己面前,立即掏出一方小小的手帕,揩干了眼角里的泪水。我依偎在她身旁,说是要留在家里陪她一辈子。说真的,我舍不得离开她,独自前往陌生和遥远的异乡。

她摇摇头,悲怆地笑了,强装欢彦地鼓励我说:“大丈夫志在四方,怎么能畏畏缩缩,做一个没出息的人?你陪着我委委屈屈地过活,被人家怜悯和讥笑,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呢?”

她心疼地望着我,我也心疼地望着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可是我忍住了,她不是希望我做一个坚强的男人。